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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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甩不掉它,它的神态和姿势都未曾改变。情急之下我也只能动粗了,我逃得匆忙,所有工具都还扔在房间里,于是没有办法,我张开嘴,忍痛咬破了我右手的中指,用指血在左手掌心书下紫微讳,还来不及念诵几次护身的咒文,就结结实实一掌朝着小男孩的头顶打了过去。

在劈打向它的时候,我心里出现一种即将得胜的快感,同时也是一种杀意。可就在掌心距离它一寸左右,小男孩突然松开了我的脚,手脚并用地逃开了,它移动的感觉也让我觉得不合常理,像是黑白胶片电影机遇到了卡顿,前一瞬它还在我脚下,下一瞬却在距离我一米之外了,而两个瞬间之间,只留下一个一闪而过、却又清楚分明的鬼影的拖拽感。

我无心追打它,此刻我只想快点逃离这间屋子,因为只有到了户外,我才能够活动开手脚,夜里的星光月光虽然无法让我看个分明但至少我可以区分周围的轮廓,地方大了,即便我要躲闪,我也不至于像在屋里那样处处遇到障碍物。于是我继续挠着门,好不容易终于打开了门,我一个俯冲,用近乎于饿狗抢屎的姿势,就扑向了门外的小院子。

倒地之后,我心里松了一口气,这个时候我的脑子基本上已经清醒了过来,我知道此刻我面临着怎样的危险,只不过我来不及去思考为什么这两个鬼会突然在深夜找到我,就立刻一个翻身面朝着门,手脚并用地背着身子往后挪动了几步。

映着户外微弱的光线,我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地死死盯住屋子的门,随着我动作的停止,夜晚那种诡异的安静此刻在我的脑子里显得格外清晰,只怕是任何一点轻微的声响,都会被我听见,这时,从门内的方向传来一阵轻微的、缓慢的、吱吱嘎嘎的声音。

这种声音有点像一个老旧的木门,在开合的时候发出的那种难听的声音。我确定那声音就是从门的地方传出来的,我死死地盯着,眼睛在黑暗的环境下也渐渐适应了,看得也越来越清楚,只见那门内慢慢浮现了一双脚,悬空大约半米多高,脚跟对着我,脚趾朝着屋内,伴随着那吱嘎的声响,脚悬空轻轻左右摇晃着。

我知道,那双脚就是那个地主,而此刻我眼前看到的,就是他上吊时候的样子。接着那吱嘎声渐渐停了下来,那双脚也停止了摆动,不过却慢慢地、逆时针方向,朝着我转动了过来。

半圈之后,脚尖对准了我停了下来,一双垂放在身体两侧的手一动不动,也许是因为衣服颜色的关系,它的手显得格外苍白。在门楣上方被挡住的部分,就是这个地主的上半身,尽管我看不见他的样子和表情,但刚才被惊醒的时候,那张脸已经如同烙印一般刻在脑子里了。它没有动,我也不敢动。并非我不想逃,而是我知道我若是逃,它一定会追,这样我就被动了,还不如保持现状,就这么默默地对峙着。

就在这个时候,从一尺来高的门槛后面,冒起来一个青白色小男孩的脑袋,下半脸被门槛遮挡了,但从门槛的高度来计算,它的身体此刻我难以相信是一种怎样的扭曲状态。它就这么看着我,一动不动。

适才的这一系列过程,在我的感觉里,似乎是过了很长时间,但实际上,也许只有三四十秒。我这一系列剧烈的响动,自然吵醒了屋里的所有人,就在我听见田德平大声问道发生什么事并打开门的声音传来后,上吊的地主和门槛下的小男孩,突然之间好像烟雾一样,消散不见了。

我才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身体突然觉得乏力,于是我顾不得自己只穿了一条内裤,就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地上,打算先缓过一口劲再说。在六七十年代的农村,环境虽然脏乱落后,但自然生态却没有被破坏,我能够很轻易地看到天上耀眼的星星,就在我倒下背心接触地面的时候,尽管先前的一幕依旧让我心有余悸,但此刻刚刚逃过一劫的放松感,却让我无比满足。

田德平大概是已经一边穿衣一边跑到了堂屋门口,看见门敞开着,我又在院子里以一种不雅的姿势躺着不动,大概是认为我已经挂了,于是也不敢贸然上前,只是站在门内,用有些害怕的腔调问着,喂!司徒小师傅…你怎么了?你可别吓我…

我懒洋洋地抬起手来,松软地挥动了几下,没有说话,那意思是在告诉他,我还活着,别哭别害怕。

然而就在我刚刚把手重新垂下来的时候,以我躺着望天的视角,视线上方也就是我的头顶方向,那张将我从睡梦中惊醒、古怪可怕的地主的鬼脸又倒着冒了出来,就好像是他站在我头顶方向的地面,然后身体朝着我,脸面对着我,来了个90度鞠躬。而这种鞠躬却不是匀速弯下身子,更像是腰突然折断了似的,一下子就把脸凑到了我面前约一只手臂的距离,用那种诡异的表情,吐着舌头看着我。

第五十三章 .惊魂一夜

人的情绪是非常奇怪的,当感动的事情连续出现的时候,也许到后来就没有那么感动了。当好笑的事情连续发生的时候,也许到后来就没有那么好笑了。

但恐惧却似乎不同,即便是连续出现,它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或越来越强烈地撞击着内心,尤其是当我正以为自己平安无事的时候,那种短暂间歇却又瞬间爆发的恐惧,让我有种生不如死的感觉。

我当然不愿意死。在我年幼的时候父亲曾跟我讲起抗日战场的热血故事,我也曾问过他,难道你们打仗都不怕死吗?父亲告诉我,死很容易,难的是活下去。好男儿若是要死,就该战死沙场,何须马革裹尸?当年年幼,也许不能明白什么叫马革裹尸,但战死沙场,在我的印象中,似乎就成了好男儿应该的死法。

我是不是好男儿我不知道,尽管我并不想战死沙场,但我更加不想被眼前的鬼魂给吓死,因为那才叫真的死得窝囊。于是当时我没来得及细想,伸出左手就朝着那张鬼脸,用泼皮无赖打架扇耳光的大众手法,将手上的紫微讳打了出去。

这一下劈打,是我不受大脑控制地自然反应,然而正是这毫无技术含量可言的一击,结结实实打在了地主的鬼脸上。虽然那种触感大同小异,但在我打到它的时候,掌心紫微讳的部分区域,传来一种热乎乎的感觉,伴随着这样的感觉,地主的脸上闪烁了几下火花星子。

从前阵子第一次亲眼见到鬼魂那次算起,我也算是积累了一点经验。于是我知道这样的火花星子冒出来,意味着它受伤不轻。在挨打以后地主迅速就消失了,但那种低沉伴随着喉音的惨叫嘶吼声,还在我身边忽东忽西地围绕着,有一种我当下看不见的力量,正疯狂地在院子里横冲直撞,不但撞翻了院子里的葡萄架,连放在竹篱笆边上的泡菜罐子,也未能幸免于难。

田德平吓得哇哇大叫,很显然,刚才这一幕他也实实在在看见了,他吓得坐在堂屋的地上,不断朝后退,我也顾不上多想,虽然身上因为惊吓而脱力,但还是挣扎着爬起身来,亡命似的朝着屋里的门奔跑,接着又是一个饿狗抢屎的动作、飞越门槛,扑进了屋里。动作连贯而完美,和起初我扑出去的时候一模一样,我想多年后那个驰骋赛场勇夺金牌的跨栏英雄,看到我此刻的动作也会欣慰地竖起大拇指,喊上一声牛逼。

扑进屋子以后,我迅速起身关门,在合上门的时候,我用右边肩膀死死顶住门的合缝处,并用手寻找着门栓的下落。我冲着吓得坐在地上的田德平大声喊道,快开灯!然后来帮我关门!说完这句话,我又把已经有点干疤的右手中指在门上磨了一下,血又流了出来,这回我没有再在门上画紫微讳,而是书下一道符咒,一遍书写,一边口中宣念:“灵宝天尊,安慰身形。弟子魂魄,五脏玄冥。青龙白虎,对仗纷纭。朱雀玄武,侍卫我真。急急如律令!”

每四个字就书写一笔,符咒的符脚最后一笔,是一个朝着右上方弹簧状的一提,在道教符咒中,这有脚踏风火轮之意,意味着加快速度。而咒文最末的“急急如律令”,所谓“急急”,也是立刻执行,刻不容缓之意。

田德平还算靠得住,毕竟屋里有老婆女儿,都是他要保护的人。于是他趁着我画符的时候就打开了灯,然后帮我顶住了门。即便是在我画符的同时,门外也依旧有一种正在被人撞门的感觉,力量奇大,可是当我画完符咒的最后一笔,虽然也还有撞门的声音出现,但门已经感觉不出撞击的力量了。

这道符,在书写的时候借用的是净身神咒,这是一种以施法者为中心,以空间为范围的保护咒。道行深的人,可以借用此咒驱鬼辟邪,但如同我这样的小角色,平日里对它的练习也并不多,也就顶多只能暂且护住这个屋子,却不知道能够坚挺多久。

我问田德平,你老婆孩子呢?她们有没有受伤?田德平说老婆没事,和自己一道醒来的,但是女儿的房间还没去查看。我有点担心,因为刚才我躺在外面休息到我冲进屋子里,我只看见了地主的鬼魂,却没见到那个小男孩。虽说头一天听那个寡妇说起,到并不觉得这个小孩能够多有害,但毕竟已经是多年的野鬼,人鬼殊途,有些事无法预料。假如此刻被我拦在门外进不来的那个鬼是地主的话,我无法确定那个小孩的鬼魂此刻是不是在屋里,因为自打我在门槛下面看见它的半个脑袋之后,就再也没看到它了。

知道门不会被撞开,我也稍微放心了一点,因为如果被我画了符的门都被撞开了,那我也不挣扎了,不是它的对手,只有死路一条,我难以相信自杀的鬼魂竟然在短短时间能够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当下来不及多想,我就带着田德平跑到了田家女儿的房间里,发现在田德平出来查看的时候,他老婆已经钻进女儿房间去照看女儿了,在我冲进门的一刹那,这三个女人,都带着特别惊恐的眼神看着我,甚至包括田小芳。

很显然,刚才的那一幕虽然这三个女人都没有亲眼看见,但光从动静上来说,她们也是知道正发生着什么。三个人搂在一起,蜷缩在床上,个个都披头散发,那样子也比鬼好看不了多少,看到她们都没事,我也算放心了不少,至少现在大家都还是安全的,不过既然这鬼魂已经开始不顾旁人的开始攻击,这说明收拾它已经刻不容缓了。

不过为了确认一下,我还是问了下母女三人,屋里有没有发生什么怪事。她们神色害怕,但还是摇头否认,于是我这才松了口气,一手扶着门框,一手叉着腰,慢慢缓着劲。

这时候田家小女儿突然尖叫一声,捂住了双眼,她的这个举动让我再度紧张起来,难道说她看见了什么?于是我赶紧问她发生什么事了,她吞吞吐吐地说,你…你怎么不穿裤子…

喂我说小姑娘,你是什么时候瞎的?可不要胡说八道哦!我哪有不穿,这明明就是内裤好吗?我嘴里一边狡辩着,一边摸着墙溜回了房间,赶紧穿上衣服裤子。

那一夜,我们谁都没有再睡。一屋子五个人,全都挤在田家女儿的房间里,门窗紧闭,灯也大开着,伴随着堂屋不断传来撞门的咚咚声,我们就这么呆坐了一夜。

由于适才我的脚趾踢到了门槛,此刻松懈下来后,才觉得痛得受不了。脱下鞋袜一看,发现小拇指肿的快赶上大拇指了。指甲盖下面乌黑一片,说明虽然没有破皮,但皮下已经开始流血了。田家小女儿心地善良,还好心地给我擦药,希望当时我的脚臭没有熏到她。由于我无法确认这间屋子里,是不是还留着一个小男孩的鬼魂,也不知道门外撞门的地主是为了进屋害死我们,还是因为要带走屋里的小男孩。因为在符咒的管束之下,外面的进不来,里边的也出不去。可我在夜晚还真是没有胆量来证明,寻思着等到天亮的时候,我再查实这一切,假如小男孩在屋子里,我再来个瓮中捉鳖。

伴随着惊恐同时又无所事事的夜晚,显得格外难捱,好死不死的,那一晚田小芳却出奇地清醒。鉴于她此刻已经知道那个地主是回来索命的,许多情况我也就不瞒着她了。含冤而死之亡魂,如果是为了报仇,我自然不会让它得逞。它若是无法得逞,也就释怀不了心头的执念。对于这样的鬼魂,劝诫是无用的,因为它会把任何一种劝诫都当成是阻碍自己复仇的绊脚石,而对付绊脚石唯一的方式,就是无情除之。

这也是那一夜我想得最多的一个问题,从我到了田家后,连续两次遇到它们的攻击,就基本上表明了它报仇的决心强烈,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了。可是到后来我发现我找不到任何师父教过的方法,来让这个自杀的亡魂安心释怀地走。难道说,我只剩下一个选择吗?真的要我招雷火,劈之灭之吗?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屋里的光线开始好了起来。门外的撞击声还在持续,但却弱了许多,只不过我无法区分这种减弱是因为环境的声音变得而显得弱,还是真的变弱了。我让田德平打开屋里所有的灯,好让光线更亮一些,我则回到房间去拿我的包,没有工具,我充其量也只有自保的份,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由于我的包是在头一晚睡觉的时候,扔在床上靠墙的一侧的。于是我爬上床去拿包,却在把头探到床上的时候,发现我睡觉的脚的那一侧——我的包的边上,蹲着一个双手抱着膝盖,浑身脏兮兮的小男孩。

没错,就是那个小男孩。

第五十四章 .五雷号令

他果然还在这里,消停了半个晚上,这是要给我一个清晨的惊喜吗?当下我顾不上多想,因为他距离我仅仅不到半米的距离,我抬起左手,挥手就打。

手掌下落的时候,小男孩转头看向我,脸上依旧和之前一样,没有任何表情。但是原本空洞的眼神,却在此刻显得有些迫切起来,它看上去没有要躲闪的意思,而那样的眼神,甚至好像是渴求着我这一掌劈打下去。

我这人吧,也算是贱。明明就要打中了,但偏偏这个时候犹豫了,这一犹豫,就不由自主地停下手来。我把手悬在半空,就这么近距离地盯着小男孩的鬼魂,它也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几秒钟后,它竟然好像流出了泪水。

师父曾跟我说过,有时候鬼魂也会哭会笑,但那大多只是做做样子,并没有什么情绪包含在里面。举例来说,假如一个有人听见女鬼哭泣的声音,那其实仅仅是吸引注意的一种方式,并非她真正在哭,顶多有可能是因为她的死亡是因为某种不得不哭的难过。同理,笑也是如此。但眼前的这个小男孩,虽然他看上去是在流泪,但我仔细看了看,那泪水并不是真正的泪水,而只是一个流泪的样子而已。

换句话说,此刻我眼前看到的这个哭泣的小男孩,是它表达了一个自己正在哭泣的状态,并且让我看见而已。

我想当时的那个画面,一定非常诡异。一个活生生的人和一个哭泣的鬼面面相觑,谁也没有为难谁,就这么默默地一起坐在床上。小男孩又“哭”了一会儿,就对着我的包伸出自己的手,掌心朝下,弯曲了几下手腕。就好像是在呼唤什么东西过来一般,然后它又看着我。我此刻虽然对他没有消除戒备,但的确因为这几十秒的安生,而敌意减退了不少。我想他的意思要我把包给他。

这臭小鬼,包在你跟前,距离离你比较近,为什么要我来拿?但我还是拿起包来,试探着递给它。他并没有接,而是再度伸手指了指我的包,于是我开始把包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往外拿,我先拿出那些能够伤害鬼魂的法器,好吓唬一下这个小鬼,我每取出一样,就观察着它的反应,生怕它出什么幺蛾子,前前后后拿了十几样之后,我的手摸到一样东西,瞬间就好像明白了什么。

那是头一天我放在包里,从寡妇那儿拿过来的那个银质如意锁,这把锁是这个小男孩生前的东西。

七八岁的孩子,原本就懂得很少。加上死了很多年,成了无名无分的孤魂野鬼,它能够存在到今天,想必也是经历过一些磨难,按理说这样的亡魂,早应该忘记了自己是谁,成为一个纯粹的亡魂,但是很显然,它还记得某些事,至少它记得这把银锁,它知道这是它的东西。

原本这把银锁是我问寡妇要了来,作为跟这个孩子沟通的一个媒介,这样我才好收了它做我的坛前兵马。如今也算是找到正主了,于是我轻声问它,你是不是想要拿回你自己的东西?说完之后,突然意识到我和它存在一个沟通障碍的问题。于是我把银锁放到它蹲着的脚跟前,对它做了个待着别动的手势,然后抓起我的水碗,就冲去了厨房,舀了一碗水。

这个小男孩的鬼魂暂时还没有攻击性,而且我能够分明地看见,也就省去了我再做水法圆光术的时间,而是直接丢米问米,这样一来,眼前这碗水和这些米粒,就成了我和小男孩沟通的媒介,我和它之间,开始有了一些简单的一问一答。

我问它是不是想要回自己的东西,它说是。我问它你爹的亡魂是不是非报仇不可,它说是,我又问它愿不愿意做我的兵马,让我来供奉消除它的多年戾气,修行自身福报,从而早日超生,它沉默片刻,然后说是。

这所有的问答,都是在米粒的沉浮之间完成的。期间田德平来房门口叫过我一次,不过以他的角度应该只能看见我背对着门蹲在床上,我让他先别管,自己回老婆孩子身边,希望他看到我的时候不会认为我在做什么古怪的事。

我告诉小男孩,等你跟着我走以后,等我解决了这里的事情,我会履行承诺,把你生前的遗物,和你的尸身埋葬在一起。此刻如果你想好了放下了,就到我的木人身上去。问完,我把扶乩小木人,放到了碗边。

到了它自己做选择的时刻了,以往在收集兵马时,并非每个都这么温和,甚至有些是被我强行抓来的,就跟国民党反动派从前抓壮丁一样,不管愿不愿意,现在都得跟着我走。我一直认为,当我每多采集一个兵马,为这世间就消除了一份戾气,阻断了一个作恶闹鬼的可能。小男孩的看着小木人许久,然后低着头,把头埋在了自己的膝盖之间,接着身体渐渐开始出现波纹状,看上去好像是酷暑的夏季,地面散发的热气造成的画面扭曲一样,接着慢慢变淡,慢慢透明,直到消失不见。接着扶乩木人微微颤动了几下,我就知道,孩子的亡魂,已经跟着我走了。

我长舒一口气,当下也由不得我去过多的感叹什么,只是觉得一个大难题,此刻已经解决了一半。于是我收拾好床上的东西,将刚才腾出来的工具又重新放回包里,只不过那把银锁,我却揣在了裤子里。

我挎着包走到其他人身边,田德平问我为什么在屋里呆了这么久,我没有回答他,只是微微一笑,试图用我的笑容来宽慰众人,但却发现我笑得有点假。我开始在大家待着的这个房间里布阵,在门窗和每一面墙上都贴上了符咒,并点上了几炷香让每人手里都拿着一炷,接着唤出我的猖兵,在屋子里守护。有香火供奉,算是给猖兵交换保护的筹码,我则走到堂屋的门口,用米混合了香灰,在地上布下了一个阵。

这个阵之前曾在王老头的葬礼上用过,只不过当时是虚空用手指画的,而此刻却是用米布成的。不过在书下咒字“雸”字的最后一笔的时候,我却停了下来,把最后一笔空缺着,没有写完。

回到屋里,画下一张五雷符,这是可以召请天雷地火,是面对恶鬼无计可施的时候,不得不用的最后一招。我将符咒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夹住,右手拿了五雷号令,就叮嘱大家无论听见什么动静,都不要自己打开门,接着我就关上了房门,走到堂屋中间。

米阵被我布置在大门的入口处,这就意味着,只要有东西踏进来,就会困在我的米阵里。而我特意留下最后一笔不画,是因为如果画上了,鬼就踏不进来了,我得给它留下一个入口,这叫做“请君入瓮”。

接着我走到门边,深呼吸一口,让自己平静,一门之隔的外面,依旧响起咚咚咚的撞门声,我知道此刻地主的亡魂就在门外,于是我朝着门上我昨晚画下的符咒吐了一口口水,然后用袖子快速把符咒擦拭让它花掉,接着我就一脚踢开了门栓,门栓掉落的一瞬间,门被一股剧烈的冲撞而撞开,我面前扑过来一阵强烈的风,连耳朵边也产生了嗡嗡的声响,我知道,它进来了!

由于我自己也是站在米阵之内,从门被打开的时候开始,我的脸上脖子上手上,凡是裸露在外的皮肤,出现了一种大面积的刺痛感,这样的感觉很像暴晒了很久的太阳之后,突然在皮肤上涂抹盐水的感觉。我顶住这股疼痛,因为我知道那是不真实的,我并未因此受伤,只是鬼魂给了我一个我受伤的感觉,我伸出右手,以五雷号令做笔,将“雸”字阵的最后一笔补齐。

耳中传来一声古怪的咆哮后,我脚下用力,将自己的身体侧着跳了出去,右侧身体重重摔在地上,不过因为早有准备,我并未受伤,只是这落地力道比较大,让我有点胸闷想作呕而已。我立刻爬起来,将左手的符咒用五雷号令压在地面上,俯身的时候我看到米阵中的米粒因为鬼魂被束缚的挣扎,而发出微微的震动。

俗话说,杀人要杀死。意味着当你决定做一件事的时候,目标和结果都已然存在,执行的只是一个过程,却半点不能犹豫了,因为这样就会横生变故,谁也说不准结果是好是坏。所以这次我不敢犹豫,毕竟在这个鬼魂身上,我是吃了大苦头的。我站起身来,双手合持地雷诀,因为地雷诀比较简单,口中大声宣念:“召雷将,召雷兵,扬雷鼓,伐雷精!领天将,领天兵,发天鼓,扬天星!飞金精,执火轮,布巽炁,斩妖精!崦呻敕,摄五雷疾速行!急急如律令!”

由于过于紧张,且是第一次在实战里用到五雷咒,以至于在宣念的过程里,我几度出现了销魂的破音。但随着施咒结束,米阵中并未现形的地主的亡魂发出一声痛苦的惨叫,接着米阵范围内的地面上,出现了蓝色发白的细微电火花。

然后一切都骤然归于平静,我耳中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我急促的心跳。

第五十五章 .回村之后

我一屁股坐倒在地,这下子我终于可以不用再担心自己躺下后,会出现一张诡异的鬼脸了,因为虽然这是我第一次在实战中使用这招,但从米阵中的现象来看,我知道,我是已经收拾了它。

说是收拾,也许会有点不合适,因为地主的亡魂,此刻几乎和魂飞魄散没有多大区别。雷火一下,寸草不生。这显然有违师父一贯以来教导我的道理,但事出有因,以我目前的水平,我也没办法安妥地送走这么一个怨念极深的鬼魂。加上它成鬼之后,屡屡作恶,本又是自杀之人,将在亡魂尚存的岁月里,不断受到自杀的折磨,如果我此番不灭了它,他日也必然会闯出更大的祸事来。

地主的死,毕竟是因为蒙冤。按照田德平说的,这地主生前人还不错,从他不顾家里人的眼光,让自己的私生子厚葬在族人的墓地里,也说明他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因为田小芳的一次举报,从此丢了性命,沦为恶鬼,最终还落下个魂飞魄散的结局。

我心里有些内疚,于是我只能说服自己,这是他该有此一劫。我的方式一定不是最好的处理方式,但也因此让它不必继续在死后轮回受罪,也算是一种解脱吧。

瘫坐在地上许久,也想了很多,虽然这个过程比较狼狈,但总算也是将事情完整地解决了。于是我打开了田小芳的房间,告诉大家,现在大家安全了,田小芳因为最近这段日子的折磨,人会比较虚弱憔悴,接下来只需要把她身体内残留的阴气祛除,把屋子整个做个净化,应该就没有大碍,很快就会恢复的。

田家小女儿问我,刚才你在外面的时候,那是什么声音呀,噼里啪啦的,好像放鞭炮哦。我笑了笑说,那是我的五雷符加五雷号令,你听到的那个声音,就是我用雷诀引出的雷火,是电火的声音。

我告诉他们,雷决分天、地、雨、水、妖、斗六种,效果各有不同,也要分场合。然后我突然意识到跟他们说丝毫没有意义,于是就说,这个就讲来话长了,不提也罢。不过倒是因为如此,我收获了田家小女儿那崇拜的眼神。

我让田德平把田小芳被捆住的手解开,这么长时间,她的手其实有些机能已经被损坏,要恢复的话可能需要不少时间。然后我让她坐到我面前来,我伸手捋了捋她凌乱的头发,将刘海全部撩起来,完整地露出额头,接着我将我左手五指并拢,掌心微微凹下,整个手掌呈碗状,然后在手心里,倒入一点水。

接着右手捏二指决,以指做笔,虚空在左手手心上书写了一道符咒,一边写,一边口中念道:“元亨利贞,浩荡神君。日月运用,灿烂光精。普照三界,星斗齐并。天罡正气,散荡妖氛。九凤破秽,精邪灭形。魁转罡星,魑喇哼唢。急急如律令。”

随后,我用右手中指沾水,先东南西北上下六方都弹了一点水,然后又把水弹到了田小芳的脸上和身上。当手里剩下的水已经几乎没有的时候,我用湿淋淋的左手手掌,开始在田小芳的额头上来回摩擦着。一边摩擦,一边用我的铃铛逆时针方向,从她的左耳开始,围绕着田小芳的头摇铃转圈。

是叫做“破秽”,是用来给人或者屋子做净化的其中一种方式,因此那道画在手心里的符,就叫做“九凤破秽符”。为的是把人体内或者屋子里的阴邪之气驱赶出去。由于符的书写过程中,会有一个上下连成一气的“敕令”二字,所谓的“令”,则是用一种上对下的方式在“命令”或“号令”,对于阴邪之气,有压制,强迫的作用。

这套驱秽的手法,算不上是法事,只是一个手段罢了。给田小芳驱秽完成后,我又如法炮制地给田德平的整个屋子驱秽了一次,最后让田德平打开屋里所有的门窗,好让空气贯穿,然后在屋子的正中央插上一炷香,观察烟雾的飘动,发现再无异常,这才安心。

我叮嘱田德平,门口的那颗大槐树,某种程度来说会造成他们家撞邪撞鬼的几率比别人家大,如果能够移植到院子外面,或者直接砍掉的话最好。如果实在没有办法,就在树下放个石磨盘,可以比较有效的镇宅,压邪。

田家人连连道谢,甚至连一开始对我不理不睬的田家小女儿,也因为家里的事情解决而高兴,在我面前也开始蹦蹦跳跳了,只不过她的两个辫子,实在是很像自行车。田家人不好意思开口问我酬劳是多少,我只告诉他们,随个自己的心意就行,给钱我收钱,给粮票我也收粮票,给我水果鸡蛋,我也照样收下。

结果田家人将家里的鸡鸭给抓了几只给我,还装了一筐鸡蛋。自打我开始从事这个职业,最不缺的就是吃鸡蛋了。临别前,田德平找来了村里的马车,说要送我回去。不过在离开田家村之前,我还特别去了一趟,地主家的老墓地。

我履行了我的承诺,在那个小男孩的坟前,挖坑埋下了那把银锁。算是我的一种交代和那个寡妇的寄托吧。然后我站在地主家祖宗的坟墓前,心里说了许久的话。

至于说的什么,我谁也不会告诉,只有我自己才知道。

离开徐大妈家已经两天多了,见我回去,两个老人家都非常高兴。虽然明明他们不懂,却还是缠着我问这问那的,我也乐意告诉他们。听完我简单述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徐大妈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半仰着脑袋说道,阿弥陀佛,希望这样的不公事少发生一点,也希望那些之前因此而冤死的人们,早日托生。

虽然我很赞同徐大妈的话,但我是学道的,信的可不是阿弥陀佛呀。

不过自从我回来以后,就没看见师父,于是我问徐大妈我师父去了哪儿。徐大妈说,就在我回来之前没多久,师父就跟着人去了后山了。我问道,去后山干什么,去给我师公上坟吗?因为我师公的坟墓,就葬在后山,但是师父如果要去祭拜,说什么也应该等我回来再去呀。

徐大妈说不是的,这还不是因为你的关系。我有些不解地问,为什么说因为我,我除了上坟基本上都没去后山呀。徐大妈说,你这孩子,就因为你当初不懂事,当出头鸟,现在不光咱们村,连邻村都有很多关于你的传闻,人家本来是来找你的,但你不在,就只能找你师父了。你师父这个人,脸皮薄,又热心,人家一找来,就替你应承了下来。

师父出马,我是半点都不担心。而且这小小的山村,能出得了多大的事?于是我就问徐大妈,到底是谁找上师父了,是前几天合家宴上的人吗?

徐大妈坐到我跟前对我说,这次找到师父的,是后山的杨婆婆,这杨婆婆是咱们村唯一的烈属,两个儿子都先后死于打日本人和打内战了。她是嫁到村里来的媳妇,她男人在村里辈分高,所以她辈分也高,不过她男人在两个孩子还没长大的时候,就已经病死了。

徐大妈说,这杨婆婆本来不姓杨,但是嫁到村子里来了以后,就随了夫姓。由于现在单独住在后山上,守着一亩三分地过了一辈子,平日里和村子里的人来往得比较少,但她人挺和善的,就是走动少了,和大家都不怎么熟罢了。

我喃喃地说,难怪从没听人说起过,前几天合家宴的时候,也没见到她来参加。徐大妈说,可不是嘛,要不是这次有求于你师父,保不准连后山都不下来呢。

我问徐大妈,这杨婆婆遇到什么事了。徐大妈说,听说是她自己家一只养了快十年的老猫,最近突然常常不回家,连老鼠也不抓了,家里的粮食被老鼠弄毁了不少,这杨婆婆才意识到自己家的猫不见了。

我笑着说,原来师父是去帮着老人家找猫啊,我还当是什么事呢。这猫本来就喜欢没事到处溜达,我小时候地包天家里就养过一只猫,每年总有那么段日子老往外跑,一出去就好几天没个踪影,后来有一次跑出去几天后回来,没多久就产下一窝小猫仔呢。

我笑着跟徐大妈说,这猫恐怕是去寻找真爱了,师父就算是找到了,给强行带回家,这叫棒打鸳鸯…

我话还没说完,徐大妈就打断了我对我说,如果真是这样倒简单了,哪用得着你和你师父出马,随便找个村里的年轻人就办妥了。之所以找你师父呀,是因为这杨婆婆半夜里听见屋后的农田里传来猫叫,整宿整宿地叫,有天晚上是在是吵得自己睡不着,杨婆婆就打着灯笼出门打算把猫唤回来,循着声音走到跟前,却发现那是自己丈夫和两个儿子的坟墓。

徐大妈一只手挡住嘴,凑到我耳边轻轻跟我说,这杨婆婆家里的三个坟,一起发出了猫叫声。

第五十六章 .后山老屋

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于是我结结巴巴地问,那…会不会是猫躲到了坟的后面,杨婆婆看不见,所以以为是坟在发出猫叫?徐大妈说,早上你师父听见这件事的时候,他也这么问了。那杨婆婆说,当时她也这么以为,于是就凑上前看了下,并没有发现猫的踪影,于是就把耳朵凑到坟边上去听,才确定是从坟墓里传出来的猫叫声。

这太让人吃惊了,我知道师父如果听说了这件事,即便是自己从未遇到过,他那强烈的好奇心和求知欲,也会让他立刻毫不犹豫地答应帮忙的。于是我问徐大妈,那杨婆婆还说了些什么?徐大妈说,别的就没多说了,只是当时她听见猫叫后,吓得坐在地上,脚软了起不来身子,就这么面对面坐在三个坟头前,听了一夜的猫叫。

徐大妈说,今天早上天亮后杨婆婆才有力气下山,就直奔我这儿来找你了。这杨婆婆呀,看上去是受了不小的惊吓,浑身都是泥,昨晚上那一夜,估计是够她受的了。

徐大妈也无法提供更多的消息,因为她说师父听见这件事之后,立刻就答应了前去。就在你回村前两三个钟头刚离开。

由于我从田家村回来需要差不多两个小时,而我在处理好田家的事情之后,其实已经临近中午了,到了徐大妈家,已经是下午两点左右。那也就意味着,师父是午饭时间离开的,而徐大妈说那个杨婆婆是今天早上就来找的师父,所以我基本上能够计算出,从徐大妈家到杨婆婆家,至少也有一个小时的路程。

于是我赶紧问徐大妈,那杨婆婆家在哪,我要去找我师父。徐大妈说,就在你师公的坟头再往后山走五里地的样子,那儿只有那么一条小路,你如果去到那儿,是不会找错路的。走到后山你看到的唯一一栋在农田边上的房子,那就是杨婆婆的家。

于是我赶紧喝了一大杯水,立刻背上我刚带回来还没来得及整理的挎包,就出了门。

以往我来后山的次数非常少,只是师父当初刚刚带我来村子避难的时候,和寒衣节的时候去祭拜过一次,两次都是师父带着我一起去的,我们师徒俩总是要坐在坟边聊聊天,听师父说一些师公的故事,还有师父的那些师兄的故事。师公虽然有好几个徒弟,但我师父是陪着师公走到最后的人,也是唯一一个每年都回来祭拜的人。

所以我对师公的一身本领是向往的,对他也是心怀敬意的。于是我在路过师公坟边的时候,还是要恭恭敬敬上柱香磕个头的。师父已经不年轻了,杨婆婆既然是婆婆,想必腿脚也没那么利索。我是年轻小伙子,脚程比较快,加上我原本就走得非常急,找到那条去杨婆婆家唯一的那条小路时,我就一路快速赶路,五里地的路,我很快就赶到了。

我看到那间屋子,看上去是比较穷苦的,因为就那么孤零零的一两间屋子,搞不好其中一个屋子还是茅房。除了垫门石是用条石铺成的一个小小台阶之外,别的地方都是泥土。屋子的墙壁看上去是白色,但斑驳之下,内衬的红泥还是露出来了。所以这是一栋泥巴墙房子,房顶则跟大多数别的农村房子一样,加了几根木梁,上边铺上了瓦,墙边开了一道漆成墨绿色的木门,木门一侧的墙壁上,则钉着一块生铁牌子。

牌子上有个闪耀的五角星,下边写着四个用革命字体书写而成的字——“光荣烈属”。于是我确定这下绝对没有找错,而看到房门开着,所以意味着屋里是有人的。徐大妈说杨婆婆是一个人居住,那现在开着门,说明师父也在屋里。

按照我对师父的了解,我在路上已经计算了一下他们两个上了岁数的人的脚程,应该也就比我先回到这屋子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我推开门进去,看见师父和一个穿着蓝布袄子的矮小老婆婆面对面围着一个火盆坐着,师父看到我来,有些吃惊,于是他问我你怎么来了?我说徐大妈跟我说了一下,告诉我你在这儿,我就来了。

师父点点头说,来了也好,你还能帮上忙。于是我对那个老婆婆说,您是杨婆婆吧?我是林师傅的徒弟。杨婆婆微笑着说,年轻人我知道你是谁,今天就是去找你的。她虽然嘴上带笑,但看上去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这个老婆婆差不多七十岁左右,能够一个人住在山上,自己种地自己吃,一辈子风风雨雨也都经历过来,虽然不知道她是不是年幼丧父,但起码她中年丧夫晚年丧子,人生三大惨事已经经历了两件,还能够活这么大岁数,想必内心还是比较强大的。而正是这样一个强大的农村妇女,此番却吓得必须找人来帮忙的地步。

师父对我说,徐大妈跟你说了这里的情况了吗?我点点头说告诉了一些,但具体的她也不清楚。师父说,那正好,我正打算要开始查事呢,你来了我刚好把一些内容告诉你。

原来在师父和杨婆婆回到这间屋子的路上,杨婆婆还跟师父说了一点别的情况,说自己最近这半年多来,也常常遇到一些奇怪的事,只不过山里人糙,也从未往鬼神迷信这样的方向去考虑过,事情一过心里也就忘了。是昨晚自己吓得在坟前顶着寒冬的凛厉夜风呆坐一晚,才把那些奇怪的事情回想了起来,越想越是觉得不对劲,她觉得这几件事是有关联的。

师父说,大约从半年前开始,杨婆婆家里就经常在夜晚听见一些奇怪的响动,最初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家的老猫在抓耗子,但是后来那动静就开始渐渐变大了一些,有时候自己早上起来,发现凳子都倒在了地上,电灯也常常开始忽明忽暗,灯却是好好的。有时候自己睡在床上,能够听见屋顶的瓦上,传来有间隔的声响,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上边走路,还有一次,屋顶的瓦直接就不见了一块,如果说是掉了下来,也该从边上的开始掉,地上也应该有摔碎的瓦才对,但是却什么都没找到。

于是杨婆婆将这一切动静,都归罪于自己家的老猫身上,认为是老猫碰翻了椅子,认为是老猫抓坏了电线,认为是老猫跑上了屋顶,认为是老猫把屋顶的瓦给掀了下来。

可是在那之后,这些事情发生的频率越来越高,甚至一些不可能是猫能做到的事情也发生了。例如自己头一晚睡觉的时候明明关了屋外的灯,但是第二天早上起来却发现灯是亮着的。又例如自己家挂在饭桌边上的挂历,有时候自己忘了撕下今天的日子,第二天却发现日历被撕了,但自己又没有印象是自己撕掉的。

师父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睛望向屋里一侧的墙壁,我也顺着他的眼神望了过去,发现墙上钉着一颗小铁钉,上边挂着一本每天撕一页的日历。上边停留的日期,就恰好是今天。于是我问杨婆婆,说您是不是平日里就有撕日历的习惯呀?有时候人的习惯一旦持续了很多年之后,就渐渐变成自然而然的行为了,做与没做,自己就不太有印象。

杨婆婆说,自己的确有这样的习惯,这人老了,知道自己没多少时间了,过一天算一天,每撕掉一页,自己就又赚了一天,早就够本了。但是在几个月前,自己有一次中了暑热,没怎么动唤,就在床上睡了两天,那两天昏昏沉沉的,基本上都没出过房间,自然也就忘记了撕日历。我对此其实是保持怀疑的,因为就算昏沉沉的,人总是要吃喝拉撒的吧,这路过日历的时候,顺手一撕也说不定呀。长年累月养成的习惯,就渐渐变成本能活动的一部分了,就好像我们醒着的时候会不断眨眼,但一天下来自己眨了无数次眼睛,又真的能刻意想起来一次吗?

我把我的想法说了出来,因为师父在这里,我也不怕说错。师父点点头,表示的确也有这样的可能,杨婆婆却说,那好,就算是我每天都撕下来了,那我撕掉的丢哪儿去了呢?我也有习惯是丢到柴房里,生火的时候这些纸就能够当火引子,可是我有一次发现我没有印象撕过日历,但日历的日期却又和当天吻合,自己也在柴房没有找到撕下来的那个日子。

杨婆婆叹气说,我权当做是我老了,开始糊涂了,根本就没往心里去,要不是昨天晚上的那一遭,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把那些事情想起来,这前后一想,总觉得处处都是在作怪的感觉。

人的确有时候会这样,遇到一件不解的事情,在那之后,每件稍微有点奇怪的事,就会不由自主地朝着这些方面去想。于是我问杨婆婆,那除了这些你的猜测之外,你有没有实实在在的看到过一些东西,或者比较具体的事情?

杨婆婆想了想说,我梦到我死去了很多年的老伴儿,这种算不算?

第五十七章 .三个老坟

梦,当然也算,不过要分情况。一种是至亲之人丧期四十九日内,也就是头七到尾七之间的时间,一个是怀孕期间。很显然,这两种情况,杨婆婆都是不符合的。

另外还有几种梦,相对而言也是具有一定的参考性,但价值并不高。一个是死去的亲人托梦,就好像杨婆婆遇到的这种,当然,这当中还包含了绝大部分因为思念,或者别的原因,引起的自发的梦。例如我成天幻想着发财,那我有可能晚上做梦就梦见自己躺在金山银山中。亡人的托梦通常是给出一些提示,例如索要什么东西。饿了?去烧香。穷了?去烧纸钱。冷了?去烧衣服等。这种也是梦境里最常见的其中一种内容,因各地的习俗而改变,例如中国人死了,在死之前他们会认为自己要去阴间。而外国人死了,死之前他们会觉得自己要上天堂。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梦,称之为“清明梦”。清明梦的发生并不仅仅局限于清明的那段时节,而是并未有个具体的时间。

严格来说,清明梦其实并不算是梦,而是一种灵肉分离的表现。就如之前说的一样,肉体只是容器,魂魄才是根元。假设身体是一台机器,那魂魄就是电源。在身体睡觉的时候,就好像切断了电源一样,魂魄可以自由活动,因为魂魄是不需要休眠的。清明梦分为两种,一种是下意识的,一种是无意识的。下意识的比较容易理解,就好像是自我训练一样,训练自己在睡觉的时候魂魄出体,也训练自己懂得如何回去。而无意识的,则大多发生在儿童和老人,以及各种身体虚弱的人身上。

身体虚弱的人,常常会生病。在玄学上来讲,生病也被看作是魂魄和肉体互相无法完全协调的表现之一,正因为这样的不协调,就有可能导致在睡觉的时候,魂魄“不小心”滑了出来。儿童和老人,则是因为一个心智未全,一个已经衰老,一个刚刚从另一个世界来,一个就快到另一个世界去。这样的人比较容易和另一个世界的物质,包括鬼魂、别的魂魄,产生共鸣和交集。

所以综上情况的分类,杨婆婆只可能是被托梦,或者自己不注意的时候发了个清明梦。要么是老伴儿找她要烧香烧钱,要么就是她不小心魂魄出窍了。

于是我问杨婆婆,那你梦见你死去的老伴儿,他都跟你说什么了?杨婆婆说,他就站在屋门口,朝着我招手。我在梦里好像还没察觉到他已经死了很多年了,于是就问他想要干嘛,他说让我跟他一起去玩。杨婆婆说道,直到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才回想起老伴儿好多年前就已经死了,而按照民间的习俗,如果梦见亡人让你跟着他走,或者带你去玩,凡是要你挪着脚步跟他一起的时候,都要开始破口大骂,别管是多亲的人,都要这么骂。

杨婆婆说,于是自己当时就骂道,你个龟儿子的死人子,你各人滚开点,不要来找我,爬开!爬开!

杨婆婆一边说,一边根据语境而露出那种嫌弃的表情,还一边手上比划着当时自己的动作。我觉得有点好笑,走过旧社会的女人,虽然愚昧封建,但还是挺彪悍的。于是我问杨婆婆,那后来呢,他爬开了没有?我说完这句,师父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看得出,刚才他也一直在忍耐。杨婆婆说,当然走了,我本来想着他如果不肯走的话,我就上前抽几个嘴巴子再说。

杨婆婆自己也笑了起来,和起初见到我时候的那种笑有些不同,大概她自己也觉得很好笑。师父问杨婆婆说,你这做的很对啊,那这个梦到底是为什么让你觉得跟这件事有关系了?杨婆婆说,这个你们就有所不知了,我家老二刚生下来没半年,老伴儿就走了,距离现在,都已经四十多年了,我虽然说梦见了他,但我只是感觉是他,而确定不了。

这回轮到我有些不解了,于是我问道,这有什么确定不了的,你看到他的时候不就应该知道了吗?杨婆婆说,因为我早就忘记了他长什么样子了,梦里看见的那个人,只是感觉很像,而且我当时也觉得是他,醒来以后再回想,就发现自己想不起老伴儿的模样来了。

师父和我对望一眼,我想我们的猜测其实是差不多的。于是师父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个出现在你梦里的亡人,很可能就不是你老伴儿了,否则即便是在梦里重新再见一次,你也不会醒来之后想不起他的样子来的。杨婆婆呀,你很有可能是发了清明梦,你的魂魄亲眼看见了那个对你招手的鬼魂!师父顿了顿说,如果真是如此的话,你这段日子遇到的种种怪事,包括昨天晚上,都很有可能是这个鬼魂所为。

杨婆婆听了以后,突然不说话了,表情沮丧。师父对她说,您也别着急,这些都是我们根据目前的线索推测的,还做不得准。待会我就跟我徒弟到处看看检查一下,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于是再聊了一会儿,师父就对我说,走吧,咱们去看看那三座坟墓。然后他对杨婆婆说,您老人家就不必跟着来了,这地方就只有这么大一点,我们能找到的。于是留下杨婆婆在家里休息,师父带着我走出了门。

刚走出门外,师父就压低声音对我说,山儿啊,咱们今晚可能要做好在这里过夜的准备了。

什么?又要熬夜?师父你知道吗我昨晚整宿没睡,还都只是今天回来的马车上打了个盹儿,您不能当我是年轻人就这么折腾我呀!跟师父在一起,我很容易说话没大没小。如果在以往,我把这番话说出口师父多半为嘲笑我一番,但是此刻他却没有,而是表情严肃地说,这杨婆婆遇到的事,恐怕绝不是做个清明梦这么简单,她刚才说的那些奇怪的事情,听上去好像许多都的确有可能是那只老猫做的,单假若她之后在梦里看到的那个鬼魂是不怀好意的话,那这表明,从半年前她家里第一次遇到这些情况的时候,那个鬼就一直缠着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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