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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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嫣叹了口气,她是个急兴子,恨不能把别人要花二十年习得的学问,在两年里就塞进自己儿子的脑袋里:“就是雕的很像活人,每个细节都很生动。这两个词上回不是都教过你了么?”

南宫驷撇了撇嘴,说:“可是雕错了呀。”

“何错之有?”

“阿娘你看。”他指着初代掌门的左臂,又指了指右臂,“左胳膊比右胳膊粗了一圈儿,我盯着瞧了好久啦,肯定雕的有粗有细,一点儿都不对称,错啦错啦!”

他说着,还举起自己的两只胳膊给容嫣看,认真地给自己母亲讲着道理:“我的手臂就是两边一样粗的,阿娘的也是,爹爹的也是……所以这个雕错啦,让工匠来重新塑一个吧!”

“原来驷儿是这个意思。”容嫣摇了摇头,说道,“这个并非工匠之错,而是太掌门原本左右臂膀就有些差池。”

“为什么?是天生的吗?”

“自然不会是天生的。”容嫣说,“太掌门惯用左手,他左臂的力量比右臂大很多,日久天长,渐渐地左边就会变得比右边粗壮遒劲。所以说,雕这个塑像的工匠非但没有弄错,反而用心的很,注意到了这些细微之处。”

“铮——!”

两柄长刃对上,南宫驷和南宫长英面目挨得极近,隔着星火飞溅的武器,与对方咬牙对抗。

失去惯用左手的南宫长英,对阵伤痕累累,却竭尽最后一丝体力的南宫驷。这是一场肉搏之战。

薛正雍有了个令自己倒抽一口凉气的想法:“他左臂的经脉,莫不是……莫不是他自己断去的?!”

其实不止薛正雍,在结界外观战的很多人,心中也渐渐有了这样的猜测:

儒风门自高阶弟子起,落葬之后,双眼均需以帛带施加灵力蒙住,为的真的只是“乘鹤遨游,目极云天”吗?

有没有可能是南宫长英多少也预料到了人世百年,沧桑变幻?

所以,他在创立儒风门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儒风门的末日黄昏,他之所以遮蒙住每一位入葬弟子的眼,为的就是令其不能发挥出最强悍的战力,不能为祸人间。

所以,陪他纵横一生的神武不在棺椁之内,他拿的只是一把长剑。

所以,他在临死之前,断去了自己左臂全部的经脉,哪怕日后真的有不义之徒,拿着他的尸首兴风作浪,也无法得到自己全部的战力。

但答案终归是不得而知了。

十几个回合交下手来,正打到激烈,南宫驷忽瞥见太掌门的眉心微蹙,喃喃着:“南宫……驷……第七代……”

结界外头,墨燃凝神盯伺着南宫长英的一举一动。作为踏仙帝君,他和在场所有正派人士所观察的点都不同,他能精准地觉察到一些没玩过珍珑棋局的人很难立刻发现的东西。

在墨燃看来,这具尸首和其余那些显然不同,他似乎一直在挣扎,在拾回自己生前的意识。

这也是墨燃之前所忧心的——珍珑棋局虽然是三大禁术之一,但世上绝无一个法术会是十全十美的,如果一个人意志力特别强悍,那么施术者就必须源源不断地对其施加灵流,以压制棋子的反抗。

一旦施术者灵力供给不够了,珍珑棋子就会暴走失控,有时甚至会反噬施术者,这也是为什么珍珑棋局历代掌控者里,有不少人忽然罹患恶疾而死,或者直接经脉逆行,暴毙身亡。

墨燃面目沉炽,目光追随着南宫长英而动。

他几乎可以断定,徐霜林做不到完全掌控南宫长英。

“砰!”

猛地一声闷响让墨燃抚在结界上的五指紧捏,筋脉突出。

实力相差还是太大了。

在场的每个人都看得清楚,哪怕南宫长英自断主臂,强削力道,宗师依旧是宗师,哪怕拔掉了锋锐爪牙,这具空荡荡的尸体,依旧可以和梅 雪、薛蒙这种水平的小辈打成平手。

真的要压制他,恐怕还是得让掌门、长老这一层次的人出招。

但是掌门、长老都进不去,结界封落,里头是南宫家族的领地,他们谁贸然闯进都会导致蛟山之灵暴起,到时候反而会帮倒忙。

这是儒风门的内战,无人可以 手。

如果是元气饱满的南宫驷,大概真的能靠一己之力,摆平面前这具残尸,但是他先前受的苦难已经太多了。又是一次重击,南宫驷原本可以顺利闪过,然而拽着瑙白金的颈环翻身上背时,却因手掌伤口撕裂,一时脱力,没有拉住。

“呜嗷——”

瑙白金发出一声悲鸣,南宫驷手中的佩剑被打落击飞,铮地滚落到了结界边缘。

墨燃看到,那剑柄上已染满了南宫驷掌心中渗出的鲜血……

“阿驷!不要打了!你出来吧!我们再想想办法!”叶忘昔再朝他不住地呼喊。

人总是这样,叶忘昔自己是不会求饶的,但南宫驷是她的软肋。

她在哭,不住地在哭。

墨燃前世都没有见过她这样哭泣,她这会儿可真的有些姑娘家的影子了,南宫柳和南宫絮两兄弟出于私心,在她脸上死死融嵌了一张刚毅冰冷的面具。

这张面具她一直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摘不下来了,但却在看到那染满斑驳血迹的佩剑的刹那间,灰飞烟灭。

“阿驷……”

这一击太重了,南宫驷咬着牙,汗珠涔涔,不吭气地想要硬撑着从地上爬起来,但是一道寒光闪过,雪亮的利刃映照在他的侧颜。

南宫驷微微喘息着,抬起一张与南宫长英略有相似的脸,隔着明晃晃的剑光,仰头瞪着自己的先祖。

南宫长英的剑已经悬在了他的正上方。

结界内外,霎时间一片死寂。

作者有话要说:开打,老习惯,由于开1号boss了,暂时不更新小剧场破节奏啦~么么啾~

第214章 【蛟山】灵核碎

墨燃的手在暗处捏紧,他的心跳如战鼓,太阳穴处的筋脉隐约抽动着,他盯着眼前这剑拔弩张的一切,内心有个疯狂的念头在嘶吼——南宫长英随时会要了南宫驷的兴命。而他真的要这样站着吗?他真的能这样心安理得地站着吗?!

他在抖,他备受煎熬,但幸好没有人瞧见他的异样,结界内的生死一线已如细沙吸水,聚拢了所有的目光。

利剑随时都会染血。

万木萧瑟,墨燃握住了袖中的暗器,指腹在锋锐的袖箭边缘摩挲着,他想做一件事,但那件事让他的恐惧像野草一样疯长……

忽然间,南宫长英的身躯颤抖了一下。

这下颤抖太明显了,谁都看得清楚。

薛正雍惊道:“怎么了?!”

南宫长英看不到南宫驷具体的方位,他举剑的位置其实有些偏。但是南宫驷不能出声,一点声音,一点风的异样流动都能让南宫长英有所反应。

他苍白而倔强地盯着先祖的脸庞,抿了抿唇,唇角尽是未干的血。

“你是……南宫……驷?”

“!!!”

这回别说薛正雍了,多少站在前头听到这句话的人,都打了个寒噤。

——南宫长英有意识?!?

墨燃的脸色也陡变,他袖中寒光一闪,那柄即将派上用场的暗箭被他收了回去。他的背脊已被冷汗浸透,心跳砰砰狂乱。

好险……差一点自己就要暴露……

他为自己不必出手而感到侥幸,但随即又因自己生起的这种侥幸而感到不安和恶心。

在这座蛟山前,他前世与今生的两个魂灵在龙争虎斗,不住地撕咬纠缠,互相撕得鲜血淋漓,咬的血肉模糊。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

“南宫……驷……第七……”

结界内,南宫长英高悬的剑在一点点地偏移。

一点点地,一寸寸地……

薛正雍惊愕至极:“他真的有意识?”

不,不是有意识。

是在恢复恢复意识,恢复这具尸身里残存的意识。

墨燃知道,躲在蛟山某个角落的徐霜林,就像个拙劣的傀儡戏艺人,从没有舞过这样繁复庞大的布偶,他快要撑不住了。

南宫长英即将挣脱他的——

“刷!”

墨燃还未来得及想完,这一声穿透皮肉的闷响,令他头皮发麻,瞳孔陡缩。

刹那间。

血花狂涌!

几许无声,忽然间一声扭曲到极致的嘶喊在耳畔炸响,一剑霜寒,直刺骨膜——“阿驷!!!”

“叶姑娘!”

“叶忘昔!!”

左右钳制住双目赤红神情几近疯狂的叶忘昔,唯恐她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但是人们很快就发现不过多此一举,她能做出什么呢?她不是南宫家族的人,再怎么左膀右臂,在蛟山面前,她也不过是个外人。

她根本进不去。

南宫长英的剑无情地洞穿了南宫驷的肩背,若是他双目能视,只怕此刻已经在南宫驷胸口开了个森寒透风的窟窿。

南宫驷僵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长英随即拔剑,鲜血喷溅,倒在地上的南宫驷哇地吐出了一大口血,连支撑自己都再难做到,挣扎几次,最后颓然倒在了泥土之中。

不知道徐霜林做了什么,或许是捐出了灵核之力,又或许是以全部意识去死死控制南宫长英。

这具原本快要恢复神识的躯体,忽然又变成了杀伐决断的偶人,他提着剑,那细细剑槽里不断有鲜血留下,于地面滴滴答答,潋着月光,汇聚成一小滩阴晴不定的暗黑。

南宫驷再次想从地上爬起,但失败了,他在泥泞里,勉强只抬起了一张脸。

墨燃睫毛发颤,闭上了眼睛。

他宁愿南宫驷不要让人看到这张脸,一张原本骄傲,飞扬,从来干净,英俊的脸庞,此刻只有血和泥,几乎看不清五官,狼狈到足以让任何一个尚有良知的人感到悲凉。

尽管南宫驷的眼睛里并没有悲凉。

他眼里仍是火,仍有光。

南宫长英想要再补一剑,但一道白光扑杀而来,和他缠斗在一起,瑙白金嘶吼着,嗥叫着,杀气腾腾,不管不顾。

“阿驷……”

叶忘昔已近崩溃,而南宫驷并不看她,他只盯着姜曦不住地看,血淋淋的唇齿一开一合。

他此刻并不能发出太响的声音了,但姜曦明白唇语,他负着手,一双褐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南宫驷双唇的翕动。

南宫驷说完了。

姜曦道:“……好。我知道。”

“呜呜呜……”

砰的又是一声钝响,瑙白金被南宫长英单手击出,它倒落的动静远比自己的主人大,庞硕的雪白色身躯摔砸在树木林叶间,压垮了一大片枝叶。紧接着它的灵力便也支持不住,“噗”地原地起了一团烟雾,烟雾还未散去,里头踉踉跄跄冲出一只毛绒绒的白色奶狗,还不到人手掌大,极尽全力地咬住了南宫长英的衣摆。

那是瑙白金的幼体原形。

南宫驷转头,低声咳道:“走,快走。”

“嗷嗷呜呜呜!!”瑙白金不走。

但它的这一点力道,咬在南宫长英身上,就如泥牛入海,一去不回,南宫长英根本懒得理会它,他动了动手指,蛟山地动山摇,那些先前被南宫驷捆缚住的成千上百具尸体,都被藤蔓瞬间拔出了地面。

力拔山兮。

摧枯拉朽。

南宫驷眼中闪着激烈的光泽,他竟也把手狠狠按在地上,霎那间,胸口剧痛,灵核粉碎!!

他用自己修炼了二十余年的灵核,用自己二十余年寒冬酷暑修炼的心血,孤注一掷且永不回头地 血低喝道:“沉之!!”

崩裂。

他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心脏里,那个与他相伴二十年的核心,在瞬间崩裂了。

很轻,像是风过春湖,吹起的波纹。

很重,像是山河破碎,滚落的土石。

最后都化作齑粉。

那一瞬间,南宫驷模糊地感到一丝宽慰,原来灵核力竭破碎,是这种滋味?虽然疼,但也并不是撕心裂肺的。

那,阿娘死的时候,应当没有受太多的苦吧。

只在须臾,就都没有了。

恶龙之灵竟真的因为他的献祭而微微颤抖,那些原本将要松开的血藤忽地又合拢,紧紧攀附住那些将要破出的僵尸。南宫长英略微扬起下巴,低沉地“嗯?”了一声,而后步步走到南宫驷面前,站住。

南宫驷此时是一步都走不动了,失去了灵核,他与普通人毫无分别。

他甚至连自己的佩剑都不能再召回。

他喘息着,仰着脸,眼里倒映着月色华光,也倒映着南宫长英逆着月光的脸庞。

“太掌门……”

南宫长英蒙眼的缎带在寒风里猎猎飘飞,他原地站了一会儿,手指尖又动了动,但蛟山之灵因为南宫驷灵核的献祭,一时间对于原主人尸身的指令不能马上反应,因此那些血藤还是毫无动静,甚至缓缓拽着暴动的尸群们,继续往地底沉着。

但是南宫驷知道,快支撑不住了。

只要南宫长英有心下狠劲去命令,蛟山最终听从的绝对还是第一任主人的指示,他并不能改变这一切。

但是,虽然并不能改变,他仍旧会付出这样的代价去做,近其力而为之。

无愧于心。

结界外,墨燃咬紧了唇齿,袖箭又在指尖了,他脸庞的线条绷到极致,他的手在衣袍之下微微颤抖。

结界内,南宫驷说:“太掌门……对不住,我还是……什么……什么都没有做到……”

先祖的佩剑又举了起来,南宫驷正缓缓合上眼眸。

忽然,就在他即将引颈就戮的那一瞬,他看到南宫长英格格地转动脖颈,艰难地,从牙槽缝里,挤出这一句话,“你……叫做……南宫……驷?”

南宫驷蓦地一凛,沙哑道:“太掌门?!你、你有意识吗?你……你能明白我的话吗?!”

后面的句子墨燃已经听不清了,但所有人都能看到南宫长英手下的动作忽然缓了下来,并且嘴唇微微启合,显然是正在和南宫驷说话。

“我……不应……与你……斗……”

南宫长英的剑仍悬着,但是他喉咙里却断断续续地,发出非常轻微的声音。

“我心中尚存……往昔记忆……我死前,曾忧心后世会有异变……”他刚刚恢复神识,言语并不清晰,沙哑道,“不成想……果有今日。”

南宫长英顿了顿,复又继续:“南宫……驷。一会儿……在我……在我念完咒诀后……你立刻……把弓箭取走……我……”

弓箭?

什么弓箭?

南宫驷脑中嗡嗡作响,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但南宫长英已长剑一转,刷地与地面刮擦而过,发出龙吟般的长啸。紧接着他往后掠了数尺,衣袂飘飞,形如谪仙。

南宫长英在颤抖着,此刻勉强使唇舌摆脱施术者控制的他,每讲一个字,都要损耗极大的力量。

“穿、云,召、来。”

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完这句话,蛟山腹地里忽然发出一声清越长吟,南宫驷面前的土地轰然裂开,滚滚下落的泥沙之中,一把深蓝色角弓不住鸣响,映亮了漫漫长夜。

众人悚然,即便连楚晚宁这般沉冷之人,都是微微色变。

传说中儒风门初代掌门的随葬神武——

穿云!

“快、拿走!”南宫长英沙哑道,他剧烈地颤抖着手,好像在与看不见的蛛丝引线做着对抗,竭力不让自己上前去拿起自己的神弓穿云,“穿云之箭,可焚血肉之躯……烧。”

南宫驷其实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但这刺激实在是太大了,他无法置信,所以他干涩地开口问:“烧什么?”

“我!”南宫长英忽然怒而暴喝。

“太掌门!”

“别让我的尸身……做出……我生前……最痛恨的……事情。”南宫长英长身玉立,衣袂萧飒,落下百年后的最后一个字,“烧。”

第215章 【蛟山】残躯焚

修真界千来以来,英豪辈出,而如今能列在“仙君谱”上的,只有十个人,南宫长英是其中之一。

从前,墨燃并不以为然,他曾经用一根小指头就碾碎了儒风七十二城,他只觉得这仙城里窝藏着数以百计的废物脓包,刀还未架到脖子上就开始喊疼,剑还没劈下去就开始求饶。

正如上辈子叶忘昔临死前所说的,煌煌儒风七十城,宁无一个是男儿。

在墨燃眼里,儒风门是一盘散沙,而聚拢了这一盘散沙的南宫长英,又能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血迹斑驳,百年基业在瞬间被后来者夷为平地,到处都是死尸,乌鸦啄着死人的肚肠。当年的踏仙帝君拾级而上,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推开了先贤堂的大门——

他披着及地的黑色斗篷,穿过挂着儒风历代掌门、长老肖像画的长廊,最终停在了先贤堂的尽头。

踏仙君仰起脸,斗篷加身,帽兜之下,瞧不清他整一张脸,只能看到他苍白的下巴,弧度凌厉嚣张,微微抬起,用审夺的姿态,打量着那尊比真人更高的雕像。

那是尊白玉灵石所雕的塑像,雕的是一位宽袍广袖的年轻仙君,凭虚御风,持弓而立,匠人工笔遒劲,巧夺天工,用鲽晶石镶嵌眼珠,浣晶砂涂抹衣冠,泛着血腥味的晨曦从雕像后的镂花天窗洒落,令他瞧上去就像沐浸着九天神光的谪仙。

踏仙君帽兜下的那半张脸,忽然展露了个笑容,露出森森白齿,甜蜜酒窝。

他整理衣冠,长作一揖,而后抬起那张清俊的脸庞,笑盈盈地说:“久仰啦,南宫仙长。”

雕像自然不会说话,只有那双黑色晶石流曳着光泽,像是在凝视着来人。

踏仙君也当真是无聊极了,没人理睬他,他也依旧能自得其乐地做戏良久:“晚辈墨微雨,今日有幸拜会,南宫仙长当真好神气啊。”

他嘻嘻哈哈,热热闹闹地一个人讲了很久,活人对着雕像发神经。

“我见过了你的玄玄玄玄……”他掰着手指,然后叹了口气,“算不清了,谁知道是你的第几代侄子,见过了你的不知道第几代外甥,你座下的不知道第几代徒弟。”

然后他粲然一笑:“不过如今他们都成了我的刀下鬼啦,所以仙长您若还未投胎,大约也已经见过他们了。”

“可惜没有瞧见您的玄玄玄玄玄孙子。那家伙在城破之前就逃啦,我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多少有些遗憾。”

他又开开心心,皮里阳秋地与那雕像亲昵至极地聊了一会儿天,然后道:“对了,我听说南宫仙长当年也是一代人杰,众望所归,走到哪里都有人誓死效忠追随,甚至还有拥蹙仙长称帝的。”

墨燃笑眯眯道:“那岂不就和我今日一样威风?所以我来这趟,前头说的都是废话,我只是有个疑问——不知南宫仙长当年为何不拒而不登基呢?”

他顿了顿,又往前走了几步,这时候他的视线落在了南宫长英雕塑后面立着的警言碑上,其实这个碑那么大,他一早就瞧见了,只是一直刻意略过。

石碑是南宫长英九十六岁那年,用剑凿刻下的,当初朴实无华,但后来又被子嗣添了金粉荧彩,如今瞧来倒是熠熠生辉,字字千金。

墨燃盯着看了一会儿,笑道:“哦,我明白了。‘贪怨诳杀淫盗掠,是我儒风君子七不可为?’仙长真是好风骨。”

他负手而立,继续道:“可是仙长皓白一世,清誉加身,又对后世谆谆教诲,至死方休,但我很好奇,仙长有没有料想过有朝一日,儒风门会变成今天这个局面?”

他说到这里,抿了抿唇,似乎在想一个合适的措辞来形容,而后他想到了,于是他抚掌笑道:“一窝硕鼠?”

他说完,哈哈笑了起来,笑容痛快又恣意,纯澈又邪狞,久久回荡在空寂肃穆的先贤堂,声如裂帛,像要撕碎那一张张微微随风摆动的画轴,撕碎历代儒风门英杰的肖像……

那笑声最后停泊搁浅在了南宫长英冰冷的雕塑前,戛然而止。

墨燃不再笑了,他收敛了笑容,面上缓缓凝起一层冰。

他漆黑的眼睛盯着对面吴带当风的前朝先贤,盯着当年那个与他一样,同样可以号令天下,踏尽诸仙的人。

好像时空在此交汇,两个时代的第一仙君在岁月的洪流里对峙着。

最后,墨燃轻声说:“南宫长英,你的儒风门是一潭脏水,我不信你会干净。”

他蓦地挥袖转身,大步走出先贤堂,忽然起了一阵狂风,吹落了斗篷的帽兜,终于露出踏仙帝君那张近趋疯狂的脸。

他有着世上首屈一指的英俊容貌,是当之无愧的美男子,可这张脸上,却盘踞着世间无二的凶狠毒辣眼神,犹如食腐兀鹫。

黑色的衣袍犹如浓云翻墨,沿着长阶滚滚而下。

他是人间的厉鬼,红尘的修罗,他举目望去,到处是儒风弟子的死尸,缺胳膊断腿的,踏仙君不接受降兵,除了那个姓宋的女人尚可留着,其余人,赶尽杀绝。

那一刻,墨燃心中生起残忍至极的快意,他看着天边绚烂的朝霞,旭日刺破云层,一道刺眼的金光照在他血色浅淡的脸庞上。

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手在袖中捏紧,因为狂喜与激动而微微战栗。

他原是那样一个命如草芥之人,年幼时曾在临沂地界讨食要饭,曾亲眼见到母亲活活饿死,他连个裹尸的草席都没有。那时候他请求一个儒风门的修士,能不能给他置办一具棺材,最薄最差的就好,但是那个人对他无不讥谑地说了一句话——

那个修士说:“什么人就该配什么棺,命中三尺,你难求一丈。”

他没有办法,于是想把母亲就地掩埋,但临沂管制森严,最近的一个乱葬岗在岱城之外,翻过两座小丘才能抵达。

他就拖着母亲的尸体,一路受着嫌恶的、鄙薄的、惊讶的、同情的目光,但是没有人帮他,他走了十四天,一个小孩拖着一具女人的尸体,十四天。

十四天。一个愿意帮助他的人都没有。

他一开始还会跪在路边恳求,恳求过路君子、马夫、农人,能不能用木板车带他和阿娘一程。

可是谁会愿意把一具素不相识的尸身往自己的车上放呢?

后来他也不恳求了,只是咬着牙,拖曳着母亲,一步一步地走着。

尸身僵硬了,又软化,开始腐烂了,有恶臭和尸液渗出,过路人无不对他退避三尺,掩鼻急趋。

第十四天,他终于走到了乱葬岗。

他身上已经没有活人的气味了,尸臭弥漫到了他的骨髓里。

他没有镐,就用手在乱葬岗下刨了一个浅浅的坑洞——他实在没有力气挖一个深坑了,他把自己烂到面目全非的阿娘拖着,拖到坑洞里,然后他就呆呆坐在旁边。

过了很久,他木僵地说:“阿娘,我该把你埋掉啦。”

他就开始掬土,才掬了一捧,洒在了娘亲的胸口,他崩溃了,他痛哭了起来。

真奇怪,他以为眼泪都早就已经流干了。

“不不不,埋了就见不到了,埋了就见不到了。”他又爬到坑里,伏在腐臭的尸体上嚎啕着,眼泪簌簌滚落。等到情绪稍缓,他就又去掬土,可那泥土像是有某种可以打开人泪腺的气味,他又溃不成军了。

“怎么都烂成这样……都烂成这样了啊……”

“为什么连个席子都没有……”

“阿娘……阿娘……”

他拿脸去蹭她,他没有嫌弃她脏,她臭,她是死人,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她流着脓血,身上爬着蛆虫。

他伏在她怀里痛哭流涕,哽哽咽咽撕心裂肺每一个声音都像是从喉管里染着鲜血挖出来的。

最后乱葬岗上回荡着他的哀鸣,那声音扭曲嘶哑, 混不清,有时候像是人的哭声,但更多时候却像是幼兽失去母亲后的哀鸣。

“阿娘……阿娘!!”

“来个人啊……有没有人……来个人把我也埋了吧……把我也埋了吧……”

转眼,二十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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