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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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双细腻干净的指掌,柔弱细致,纤尘不染。

师昧乜过眼,笑道:“难道是我吗?”

“……”怒火腾燃,竟一时无言。

“我可不想屠儒风门,也没想过要杀薛正雍。所以讨债索命也不该找我。”师昧道,“我干了什么?不过就是给他种了朵蛊花而已。我活这么大,还没亲手杀过人呢。”

师昧继续笑眯眯道:“所以说到底,刀是他拿的,人是他捅的。跟我没多大关系,那八苦长恨花不会给他带来任何新的仇恨。他所有的念都属于他自己,蛊咒只不过能将其放大。若这帐要算我身上,我好委屈。”

他每说一句话,楚晚宁心中的恶心就增添一分,最后听他竟觉得自己委屈,楚晚宁蓦地抬眼,目如寒冰:“你有什么可委屈的?”

“是他动的手,师尊凭什么怨我?”

“他本身是个什么人你不清楚吗!”

师昧道:“他本身是个什么人我当然清楚,不清楚的恐怕是师尊你。”

橘子有一缕白丝卡在了指缝里,师昧嫌脏,掏出洁白的帕绢细细擦拭着,然后一一枚举道:“墨燃为何会去屠儒风门?因为他心里有恨。墨燃为什么能杀薛正雍?因为他心里有畏。墨燃为何会折辱你?因为他心里有。”

师昧说着,抬睫瞟了一眼楚晚宁:“别人捅他一刀,他做不到宽恕。别人把好处给他,他做不到拒绝。美人当前,他做不到寡——这就是他的本兴。”

楚晚宁咬牙道:“师明净。你抹去他至纯善念,将他心中恨扩诸万倍,然后说他所作所为都是他本身念,你不觉得你自己很可笑吗?谁的恨意放大极致后不会毁天灭地,你吗?”

“那谁又让他自己有仇恨?谁又让他自己骨子里有野心?谁又让他本身有念呢?”师昧笑道,“有本事他心如赤子,什么坏心眼都没有过,那长恨花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啊。所以还是该怪他心思不干净。不过是个俗人而已。”

听到这里楚晚宁的脸色已非常难看,正开口再言,又听师昧补了一句。

“人要为自己的念负责,这没什么好争辩的。”

“……”

如果说先前楚晚宁还想与他说话,到了这句,却忽然觉得什么都没必要说,也不值得说了。楚晚宁把脸转了开去。

师昧见他神情,摇了摇头:“师尊,你太偏袒他了。”

“……”

“在你眼里,他做什么都有理由,都是可以理解的。”

“那你告诉我,我该理解谁。”楚晚宁冰冷至极,“你吗?”

“……”师昧静了片刻,笑着,“所以师尊还是喜欢他的?”

楚晚宁的目光犹如冰湖映月。

“所以,前世今生,我与师尊博弈两辈子,哪怕赢了,也依旧比不过他。”

楚晚宁冷淡地:“你拿什么与他比。”

师昧眯起眼睛:“你对我当真只有这么几句评价吗?就没有别的了?”

楚晚宁没有立刻回他,看他神情,他似乎是认真地思索了片刻,而后他掀起睫毛帘子,极冷极静。

“有。”

师昧就笑了:“是什么?”

楚晚宁面无表情道:“你不用跟墨燃比,你甚至比不过徐霜林。他至少尚存情意,敢做敢认。他不像你,华碧楠。”

到最后,他甚至都没有再称他为师明净。

楚晚宁道:“你就是个混账。”

第254章 【龙血山】想你

师昧蓦地住了口,雪白的脸颊微微抽搐,类似于被掌掴般的羞辱。但他还是抿了下嘴唇:“你还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留给我。”

说着,手又摸上楚晚宁的下颌,却被楚晚宁如触蛇蝎般避开了。

师昧眯起眼睛,有一瞬间他脸上风雨来,但最后还是熄作毫无波澜的湖海。

“不说这个了。”恢复了平静之后,师妹便还是温和的那张脸,“反正你也就是一个死脑筋。前世你本来是想杀了他的吧?不过临到头,又没有忍心。你甚至在临死前把自己已经残破不堪的灵魂,全部打入了他的心里。”

师昧没有说错,那一年昆仑雪域的生死交战,楚晚宁最后一次以指尖轻触墨燃的额头,渡进的其实是自己已经四分五裂的残魂。

他这一生,到头来灵魂溢散,一缕留在了过去的墨燃体内,一缕留给了过去的自己,剩下的所有,他都抱着渺茫的希望,渡给了踏仙帝君。

楚晚宁根本不知道蛊花到了第三阶段还能怎样破除,但既然那花朵需要施咒者的灵魂浇灌才能绽放,那么注入自己的魂灵,或许会有所改变吧……

他已不过残躯一具,该做的,能做的,都已尽力。他从来杀伐决断,唯一的心软,就是墨微雨。

因为还有一线希望可以救赎,所以到最后,他仍是没有杀他。他不惜献出自己支离破碎的魂魄,只希望能将曾经的墨燃带回人间。

尽管当时他并不清楚这是否有用。

似乎是看出了他内心的想法,师昧笑了笑:“你那样做,虽不能拔除墨燃胸中蛊虫,但确实可以扰乱他的心绪,令他善恶交念,最终如疯如魔,自戕而死。”

“……”

楚晚宁神情微动,抬起眼。

其实联系在蛟山遇到的那个没有心跳的踏仙君,他就多少已猜到了前世墨燃的结局,但真的听到“自戕而死”四个字的时候,他心中仍是钝痛的。

师昧看着他,继续道:“师尊,你做到了,你确实保护了他,甚至不知怎么回事,他的魂魄居然还重生到了过去。唉,我至今仍想不明白,当时你也就是个废人,究竟是怎么毁了我计划的?你啊……你真令我吃惊。”

他柔软如蒲草的睫毛垂落,靠近了,似乎想要亲吻楚晚宁。

楚晚宁蓦地回神,疾电般抬起手,扼住他的喉管,手背筋脉暴突。

师昧半点神色都没变,他漫不经心地捏住楚晚宁的手腕,似乎早就预料到了楚晚宁会有这样的反应。

他笑了起来:“怎么?师尊还想毁我第二次,第三次吗?只可惜现在为时已晚,已经不可能了。”

话音方落,只听得蛇音嘶嘶,一条金环蛇从师昧宽大的袖中游曳而出,冲着楚晚宁的胳膊狠咬下一口。

那蛇也不知是受过怎样的淬喂,只一啄,剧痛难当。楚晚宁手上脱力,被师昧握着腕子,以一个比先前更屈辱的姿势绑在了床柱上。

“你不必担心,此蛇无毒。”师昧捆了他的双手,而后施施然坐起来,冷白的手指尖抚摸过金环蛇的蛇身,桃花眼乜斜,“这条蛇是专门为你饲喂,咬一口你就会浑身无力。我敬畏师尊,也只能做到这份上了。”

师昧一抬手,滑蛇潜入袖中,消失不见。

“说起来,前世迫于无奈,让你陪在墨微雨身边那么久,我其实很不情愿。”他站起身,指尖从容,竟开始除落自己的斗篷,而后是外袍,而后……

楚晚宁脸色陡变,竟是恶心的不行:“师明净——!”

师昧只是柔和微笑,朝着楚晚宁走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前世你们成亲的时候,我还以华碧楠的身份去参加了筵席呢。”

“!”

“踏仙君虽然有他的私心,给你披了红绸,让宾客看不清你的容貌,只知他娶了个楚妃,但我知道那是你。所以那天酒席散后,我没有走,我去了红莲水榭——后来他进来了。”

师昧眼中闪动着精光。

“那时候,他虽已被我用蛊虫控制,但思维情绪皆能自主,所以我不能让他发现我,我躲了起来,并没有离开。”

楚晚宁在细密地发抖,因为愤怒,也因为极度的恶心。

师昧坐下来,一双微凉纤长的手慢慢抚摸过他的胸膛:“你知道吗?”

他嗓音微哑,眼里竟有些贪婪味道。

指尖一寸一寸下挪,停在楚晚宁腹部,开始解那腰封。

“你那天晚上,躺在他身下,被他涂了情药,干到浪·叫的样子……啧,真是。”师昧的眼梢红了,是,“让我渴了两辈子。”

楚晚宁只觉耻辱至极,可是两世记忆重合损耗极大,又被金环蛇咬了一口,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他银牙咬碎:“师明净,你他妈的,给我滚出去!”

师昧轻笑出声:“上个床而已,何至于这么凶,反正你都已经被自己的徒弟睡过了。就不要再故作矜持了吧?”

“滚出去!!”

“趴下来服侍一个徒弟,或者两个,都是一样的。”师昧从容不迫,“我都不介意,你又何不好好享受?也许我技术不比他差呢。”

“你给我——”

话音未落,就听得门口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

“你给我滚出去。”

楚晚宁如遭雷殁,蓦地抬头,石门不知何时已经开了。一个面目不清的男人怀抱黑金陌刀,逆光立在半敞的密室门外,瞧上去森寒高大,腰背笔挺。

师昧眯起眼睛:“是你……?这么快?”

那人沉重的步子跨入,裹挟着寒气,一时间室内灯火摇曳,烛光照在他黑色修身皮甲战袍上也是冷的。这时候总算能看清他的模样了。他有一双修狭长腿,被战靴贴合包裹着,劲瘦腰间束着银色龙首护带,坠有纯银暗器匣,腕上有锋锐护手刺,戴着玄色龙鳞手套。

再往上,是一张容貌英俊的脸,眉目间的英气近乎奢侈——踏仙帝君!

帝君周身散发着一种瘆人的寒气与血腥气,好像刚从沙场归来。

他抬起眼,苍白的颊上甚至还沾着鲜血,一双眼睛如刺刀,盯着床榻上的两个人。

准确的说,他应该只是扫了楚晚宁一眼,而后眼神直刺师明净,寒光熠熠。

“滚。”师昧看到他进了屋内,先是脸上一冷,而后直起身子,慢慢坐了起来。

“让你去孤月夜杀的人,都杀了?”

“没杀过瘾。”踏仙君一边朝他们走来,一边白齿森森,咬着手套边沿,将其摘落,露出下面骨骼修匀的手。他把染血的手套往桌上一扔,盯着师昧,阴鸷道,“识相点。本座手下的冤魂不多你一个。”

师昧脸色也不好看,道:“你最好弄清楚自己在和谁说话。”

“本座只分得清自己究竟开不开心。”踏仙君冷冷道,“你上错床了,起开。”

“什么时候轮到你对我呼三喝四了?”

踏仙君危险道:“本座向来如此。”

师昧似乎有些薄怒,眼中鳞光闪动:“……我是你主人!”

“是又如何?蛟山属本座之地,榻上是本座之人。”踏仙君眼珠往下,睥睨师明净,嘴角甚至带着些嘲讽,“主人。请您滚。”

踏仙帝君和师明净你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对,花火四溅。楚晚宁则有些不知状况如何,在一旁沉默着观察。

师明净方才说踏仙君已经死了,那么眼前的这个人是什么?棋子?活傀儡?

还有,他当年设法压制的,明明是这辈子这个“墨燃”身上的蛊虫。而上辈子的帝君,因为入蛊太深,早已恢复不了正常了。所以按理而言,他应该深爱师昧深爱到无法自拔。可听这语气,踏仙帝君竟没有把师明净当做个东西。

……以及,所谓的主人,又是怎么回事?

师昧盯着踏仙君看了一会儿,而后嗤笑,起身披衣。

楚晚宁不知道的事情,他却很清楚。

——上辈子墨燃自裁身亡,自己顿时失去了爪牙,他便将墨燃的尸身与体内残留的识魂一同用药炼化,做成了一个活死人。这个活死人与珍珑棋很相似,同样愿意听他使唤,并且保留着生前所有的意识。

但不知哪里出了错误,或许因为生前受到的摧折太大,又或许他这一生遭受的逆改太多,身体早已残破不堪,总而言之,在这个活死人踏仙君心里——关于师昧的认知是极其混乱的,他一会儿觉得师昧活着,一会儿又会认为师昧死了,有时候甚至还会暂时忘记掉师昧是谁。所以哪怕面对面瞧着华碧楠的脸,踏仙君也不会意识到这就是师昧,而只单纯地认为这是“主人”。并且他还不怎么愿意听主人的话。

“真是拿你没办法。”

师昧走上前去,戳了踏仙君的额头一下:“魂散!”

一声厉喝,这个动作后,踏仙君一僵,原本犀锐的目光突然变得涣散,在瞬间失去了焦距。

“明明是我做的傀儡,越来越不听话,总是与我唱反调,还妄图反噬我。”师昧拍了拍他冰冷的脸,“不过算了,我也不怪你,你本就不是个完整的‘人’。”

踏仙君:“……”

“姑且忍一忍。”师昧道,“等过段日子,我拿到了那样东西,将你回炉重塑,你也就乖了。”

他说完这句话,对踏仙君的 控力就到了极限。这个恢复速度让师昧的脸色愈发阴郁,他没有想到只是这么短的时间,踏仙君的瞳仁就又恢复了光华,甚至比先前更坚决,更森冷。

这种森冷威压的目光在师昧身上聚焦,踏仙君顿了一下,微眯眼瞳,而后鼻梁皱起,神情类似与伺食的猎豹:“嗯?你怎么还没滚?”

说着,修狭手指捏上不归刀柄。

“杵着给本座当靶子?”

师昧不与他再多言,或者说踏仙君的戾气深重,饶是“主人”,师明净也自知勒不住他脖颈上的缰绳。

这个黑暗之主,若真疯起来是很可怕的。

师昧离开了。

他走之后,踏仙君盯着床榻上的楚晚宁看了好一会儿,神情微妙而古怪,似乎极力在克制些什么,又忍不住渴望些什么。

最后他坐下来,伸出手,握上了楚晚宁的腰。

“我……”

顿了顿,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于是抿了抿嘴唇,又改口。

“你……”

楚晚宁望着他,但是四目相对了很久,依然没有下文,他就缓缓地,眨了眨略显酸涩的眼睛。

“咳,本座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跟你说。”

“你说。”

踏仙君踟蹰片刻,斩钉截铁道:“其实也不是很重要,还是不说了。”

“……”

过了一会儿,又以一种更为坚定的神态开口:“也无所谓重要不重要。既然你那么想知道,告诉你也无妨。”

楚晚宁:“……”

“其实本座想说……”踏仙君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极其生硬地开口,“本座想说,过了这么多年,似乎……是有那么一些想你……”

他很快又补上一句,“不过想的不多,也就一点点。”

他只讲了这两句话,那张英俊又苍白的脸上就立刻露出了后悔极了的表情。

楚晚宁怔怔望着他,两辈子的灵魂与记忆交织之下,他甚至不知该用怎样的心境去面对这个男人。

但踏仙君也没有给他时间多思索。

他似乎有些烦躁,干脆解开楚晚宁手上的绳索,把人拉过来,一只大手抚上楚晚宁的后脑,拽着摸着,而后一个浓重的吻就这样急躁而缠绵地印了下来。

踏仙君唇齿冰冷,但望却是火热的。

在这个冒进而焦急的亲吻里,前尘往事层峦叠覆。

楚晚宁被他亲吻着,这两个人,两段残破缺失的魂灵,隔着两辈子的尘缘,终于又吻在一起,缠绕在一起。

被踏仙君抱在怀里密实亲吻的时候,楚晚宁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捕捞不住。

但最后,他知道自己眼眶是湿润的。

对错也好,善恶也罢,一切都难界定,一切都不再清晰。

但与这个不再有体温的男人接吻时,他是知道的。

踏仙君没有骗他。

墨燃没有骗他。

他是真的想他了。

第255章 【龙血山】领罪

一个吻不知持续了多久,踏仙君才放开他。楚晚宁原以为他会就此罢休,却不料嘴唇方才离开,复又触上。

如此反复了好多次,踏仙君总算餍足,他舔了舔嘴唇,漆黑的眼眸凝望着楚晚宁的脸。

“没变,是你。”

要问的事情实在太多,遇到的变故也太大。楚晚宁静了片刻,才终于沙哑开口:“……过去的事情,你都还记得?”

“自然。”

“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吗?”

踏仙帝君的神情便有些阴郁:“十大门派联手围攻,本座甚厌。”

“那你还记得我是怎么死的吗?”

踏仙君眉宇间的阴森稍稍淡去,却笼上另一层灰翳:“踏雪宫你阻我大事,本座甚恨。”

楚晚宁又问:“那么,你记不记得自己又是如何死而复生的?”

“华碧楠施救。”

“具体如何?”

“这个自……”然却没有再说出口,踏仙君脸上逐渐显露出一丝怔忡。但这种怔忡也没有持续太久,他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清明。

踏仙君皱眉道:“你刚刚说什么?”

楚晚宁就不吭声了。

他差不多知道师昧究竟对这具身体做了什么,自古人心最难掌控,墨燃死后,师昧做不到完全驾驭这具尸身的情感,也不敢将墨燃本就错乱的记忆打得更加支离,所以只好选择极少部分会影响到墨燃听命的重要事情,将之抹除。

眼前这个踏仙帝君,恐怕只是一具行尸走肉的利器。

楚晚宁合上眼眸,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可是话未出口,喉间就涌上一阵腥甜。他剧烈咳嗽起来。

“墨燃……”他唇间染着血,抬起 着水雾的眼,“别再替人做事了。你已是一具躯壳,早当安息。你……咳咳。”

眼前阵阵发黑,那些零散的碎片又开始上涌。

你应当回到过去了,你已当长眠地底,这里不属于你。

但是这句话却是再也没有力气说出口,楚晚宁只动了动嘴唇,意识就又开始涣散——

最后他只看到踏仙君蹙着眉头,正和自己说着什么,那张英俊而苍白的脸庞似有些躁急。

“楚晚宁,”他模糊听到他在唤他,一如前世,“晚宁……”

他闭上眼睛,灵魂再度融合的疼痛又侵袭而来,接下来的事,他就再也不知道了。

千山外,林木萧瑟。

蜀中这几日一直在下着淅沥小雨,连带着驿站木棂都生出一层细霉,从驿站小窗望出去,成串的水珠自竹叶上滴落,坠在潭里,泛开点点涟漪。

忽然,一双鞋履踩进积水中,天光云影破碎。

墨宗师出现在了死生之巅的曲回山道前。

自龙血山惊变后,他的灵力不曾恢复,无法御剑,他因忧心死生之巅安危,从龙血山马不停蹄赶回去,一共花了四天时间。

这一路上,他其实想了很多事情。

比如自己缘何会重生,比如前世的楚晚宁为何要在龙血山石洞布下这种玄机,比如师昧。

想了很久,却找不到任何一个明确的答案。

他原本就不是个聪慧的人,如今备受煎熬、左右忧心,就愈发无法安静下来细细思考——师昧终究是懂他的,楚晚宁是他的软肋,只要楚晚宁将往事想起,就无疑宣判了他的死刑。他心乱如麻。雨渐渐大了起来,墨燃迎风站在死生之巅的山阶入口,他仰起头,丝丝缕缕的银霜拂落于脸庞。面前,一条石阶蜿蜒曲折,通往云蒸霞蔚的山巅。

这一条山道,生也走过,死也走过,悲也走过,喜也走过,两生行了无数次,从少不更事的青涩时光,到尘埃落定,负罪归来的今日。

天很冷,夹杂着雪籽的雨水落下,打湿了他的黑衣,凝染了他的发鬓。

青年本当无烦忧,朔风吹雪白了头……

墨燃闭了闭眼,步上长阶,朝山上走去。

一个自投罗网的罪人,终于“吱呀”推开了死生之巅丹心殿的朱漆大门。

门,缓缓地打开,他两辈子的疯狂与荣华,噩梦与黑暗,都缘即于此。

他想起前世,二十二岁那一年,他改丹心为巫山,匾额砸碎,尘烟弥散。他立在旧匾之前,在此发誓要踏遍诸仙,为尊天下。那一生在此堕落,这一生也当在此终结。

丹心殿里密密麻麻的都是人,有头有脸的人物聚得比蛟山讨伐徐霜林那次更多。

听到开门声,众人回首,但见一个高大的黑衣男子立在门槛前,脸色苍白,额前沾着几缕湿透的黑发。天光逆于他身后,穹庐是铅灰色的,雨雪霏霏。

谁都没有想到墨燃会这样忽然出现。

他是蛟山上那个以命换众人安平的英雄,还是孤月夜那个杀人不见血的魔头?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一时间无人吭声,每双眼睛都盯着那个归来的男人。

信任他的人觉得他很可怜,又湿又冷,像冒雨回家的犬。而不信任他的人,只觉得他很可怖,阴沉幽深,像爬出地狱的鬼。

雨水不停地敲击着屋脊青檐,渗入阶前石缝,瓦上苔藓。

墨燃抬起黑漆漆的眼眸,扇子般的睫羽下,眼神润湿。他轻声道:“伯父,我回来了。”

“燃儿!你怎么——你怎么一个人?”

薛正雍坐在尊位,他脸色很差,难得的不修边幅,铁扇随意摊在桌上,“世人甚丑”四个字潋着微光,宛如一场闹剧的批注。

“玉衡呢?”

墨燃迈进殿中,他像一滴水,在烧至十成反而宁静的滚油里落下,激起噼啪炸响,几乎所有人都在他进前的时候呼啦退了一大步。

“墨燃!”

“魔头,你竟有脸出来了!”

“你在孤月夜杀了这么多人,你居然还敢现身!!”

墨燃没有理会这些声音,这一路行来,他早已听说了孤月夜日前发生的血案。他也很清楚踏仙君会有多丧心病狂。几十个人算什么?几百个几千个几万个,天下人在他眼里都是死尸,一个孤月夜而已,踏仙君根本不会放在眼里。

“疯子……你和华碧楠根本就是一伙儿的!”

“你还想来做什么?今日众派高手都在此地,天音阁阁主很快也会到来。就算你诡计多端,善变至极,你也逃不出这天罗地网!”

“墨燃,你太狡诈了,你一会儿唱红脸一会儿唱白脸,把所有人都弄得晕头转向然后你的奸计就能得逞,你何其歹毒!”

周围是潮水般的抨击与诘问,一张张愤怒的人脸在涌动着。墨燃谁也没有理会,他继续往前走,他已多少明白了华碧楠——原谅他并不想叫他师昧——的用意。

华碧楠给他掘了一个坟墓。连墓碑上的铭文都写好了,华碧楠算的很清楚,他会自己跳进去。

因为,在楚晚宁回想起前生的那一刻,墨微雨就已把自己判做了一具无药可救的死尸。

结束了。

“无论你脸上戴着几张虚伪假面,今日豪杰云集,都要把你的真面目拆穿。”

“必须把你送到天音阁处刑!”

吵吵嚷嚷人声鼎沸。刺入耳膜最多的就是三个字:“天音阁”。

墨燃没有想到华碧楠会把天音阁也卷进来,巧合?还是早有谋划?

浩荡天音,是修真界数千年来流传下的古老门派。这个门派的掌门最早是天神与凡人的子嗣,后来则世代由血亲相传。一代一代过去,天音阁主的神血虽已稀薄,但依然极富灵气。虽然天音阁平时不涉红尘,但就像凡人信仰修士,修士也都信仰着天音阁的公正。

百年的权威都已难推翻,何况千年。所以哪怕上辈子踏仙君问鼎天下,最终也留了天音阁一方净土。师昧很聪明,把墨燃交给天音阁处置是再好不过的,没有谁会不服判决,也没有谁能不服判决。

大殿内喧闹一片,墨燃沿着绣满杜若的地毯走着,走到前方,而后站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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