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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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连着昏迷了两日,醒转时,还是没能看到宋郎生。

府邸里派出的人马沿着京外大道小途追了几日,皆无功而返。

他便如凭空消失一般,杳无音讯。

初初还抱有几分侥幸,空守后愈发心灰意冷,太子来了我亦前言不搭后语的催他回宫理政务,他想多关切几句,我便翻身盖被任凭眼泪埋藏在棉絮之中。

众人只当我见不着驸马忧思成疾,唯一知道底细的周文瑜每日施针见我神情恍惚,寻不到得以劝慰之词,唯有长叹以伴。

持续奄奄一息的消息不胫而走,朝廷为之所震,虽分不清是震撼还是振奋,但前来公主府探病的官员自此络绎不绝。

柳伯将他们通通拦在门外。

朝臣们疑虑更深——监国公主究竟是生了什么病令太医束手无策?大理寺卿宋驸马究竟去往哪儿迟迟未曾露面?皇上依旧昏睡,长此以往,太子一人能否挑起国之重担?

某些蠢蠢欲动与不安的气味自庙堂弥散入坊间,一时谣言四起,人心惶惶。

当然,这些俱是阿左阿右同我说的。

自打那夜后,我便如活死人般朝夕横在床上,离世在即,哪还有什么心事去理会什么朝局不朝局?

只恨不得立时毒发身亡,两耳再不用听闻这些烦心事才好。

奈何我的影卫阿左是个话唠,他见我赖在榻上闷声不响,闲来有空就滔滔不绝的述着府外境况,大至庙堂风云,小到街坊磕碜,事无巨细,栩栩如生。

就在他第七十八次打断我的黯然伤怀思念夫婿时,终究还是成功的逼我开口了。

“让你去监视采蜜,你是把本公主的话当耳边风吗?”

倒挂在窗外的阿左怔怔的探着头,“公、公主……您终于不会再这样消沉下去了么……”

我闭了闭眼道:“我数三下……”

阿左非常听话的消失了。

我翻了个身趴在床上,卷开袖口看了一眼青紫的筋脉,无力的挠了挠头。

阿右从侧门的阴影后走出,小心的看着我的神色,张了张口,半天没有说一句话。

我用余光慢慢瞥向她,问:“那晚,周文瑜同我说的话,阿左没有听到,你是都听到了吧?”

阿右眼波微微动了动,仿佛快要拧出水来,我横了她一眼,“你这两天总用哭丧的脸瞧我,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阿右呆了呆,“公主,这几日你不是都……”

我唉声叹气了一会儿,慢条斯理的爬下床,步至窗台前,问道:“阿右,你进明鉴司有多久了?”

阿右未曾想我会忽然问起这,只一愣,利落答道:“属下七岁进司,至今已有十三年了。”

“十三年……”我缓缓道,“一个女子来说最美好的的年华尽耗于此,你可曾悔过?”

阿右抬起眼看我:“阿右自幼便是孤儿,若非明鉴司收留,岂会苟活至今?这条路既是阿右自己选的,谈何悔说?”

我微微一笑,眼见院外粉白花红正艳,尤是那棠花蕊朵浓烈,“若你身中奇毒,命不久矣,见我有难,仍会护我么?”

阿右毅然道:“但凡阿右还剩一口气,都会尽力护殿下周全。”

清风拂过裙角,我看向她,“所以啊阿右,连你都做得到的事,我又怎么会做不到呢?因畏死而等死,乃世间第一蠢事。”

她的脸上出现迷茫的表情,又似乎是听懂了我的意思,“莫非……殿下这几日的萎靡都是装出来的?”

我摇了摇头,“那倒不尽然。”

那夜泪湿满襟,我在塌上想着入梦,梦里想,睡醒又想,却无论都想不透为何屋外的团团簇簇还正盛着,我却要凋零了。

明明好容易才想起宋郎生便是大哥哥,明明团聚近在咫尺……

偏生那采蜜出现后,一切都开始开始变得飘忽不定。

虽然她看上去只是在府中养病什么手脚也没有动过,但她若真什么也不做,我又何以至此?

按兵不动……难道只是看上去不动?

父皇曾说过,若无法探析敌人从何处下手,那便试想一遍若无敌人的存在,事情会演变的模样。

那日我正要同宋郎生说清我便是小妹妹……若我娓娓道来,许多猜忌亦能随之消散,那之后许多又何至难以启齿?

采蜜突如其来的出现,令我害怕宋郎生不信任我,便想找出那本棠心簿。却因发现簿旁那封父皇的信,打消了我坦白的念头。

我唯恐宋郎生误解,独揽所有秘密,只等调查清楚再从长计议。

可萧其棠啊萧其棠,你怎么就忘了,那明黄色的信封如此醒目,你要察觉早该察觉了,岂会恰恰在那档口才冒出来?

我咬紧压根,登时只觉得冷汗涔涔。

谋人谋心,采蜜背后的那个人,对我的一切包括行事手法皆了若指掌。

数日来公主重病早已闹得满城风雨,宋郎生但凡知晓一二,不可能这般不闻不问。他既不回来寻我,不是来不了,就是处在无从得知外界的险境。

念及于此,我忍不住回头,问阿右:“今日已是腊月二十七了?”

阿右点头。

“这些天来,武娉婷可有来找过我?”

阿右又点了点头,“柳管事见公主病恙,并未通报。”

我抱膝在房里绕了半圈,沉吟道:“我会让柳伯差人请她来公主府一趟,在此以前……阿右,你先帮我确认一件事。”

碧空如洗,湖心亭竹帘半卷,暖炉燃炭焚香,妙妙凡间。

武娉婷坐在石桌边,一身桃衫映的人比花娇,我悠悠然的拨着茶盖,“此乃太湖碧螺春,武姑娘不必拘礼。”

她抬袖饮尽,待放下茶杯便道:“京中近日传闻公主身患奇疾,我原还以为……”顿了顿,“不知殿下今日公然请我入府,是何用意?”

我没有立刻答她,“你可还记得今天是何日子?”

武娉婷闻言眼中旋即闪过一丝恨意,“民女至死难忘。”

七年前的今日,腊月二十七,镖局灭门一案震惊皇城,正是武娉婷失去至亲之日。

我叹了叹,“邀你进府,在睽睽众目之中与你长谈,不为别的,自是为了引出你的仇人。”

武娉婷惑然,“公主不是说风离此人阴险狡诈,普通的诱敌难以令他中计么?”

我饮了口茶水润了润嗓子,道:“原是我们低估了他……总之现下,莫要说诱敌,大抵我们一举一动他都瞧在眼里了罢……”

武娉婷闻言警惕的四处望了望,“这——”

“既然风离最想知道的便是君锦之的秘密,不如就以此做饵。”

武娉婷大惊,“公主此话何意?”

“你若去了你爹临终前同你说的秘地之处,风离自会出现,彼时本宫的人自会助你一臂之力,将其捉拿归案。”

武娉婷倏然起身,“我爹宁死也不愿吐露的秘密,我又岂能轻易告之他人?”

我托腮问,“你爹不说,是因为他明白说了也是死,不说或还能保住你……再者,这秘密原本便是君锦之想要告之他的儿子,这么多年来,你可知君锦之之子是生是死,人在何处?”

我自是万万不会告诉你他便是当今驸马。反正宋郎生已娶了我进门,秘密就算被我知晓也不算流落外人之手。

武娉婷想了想,狐疑看向我:“我又焉知殿下是否另有居心,同风离一样处心积虑只为套我说出这个秘地?”

我无奈叹息,“难道武姑娘宁不报父兄大仇也要守住一个陌路人的秘密?”

见她咬牙不答,我索性也不打哑谜了,“你不愿说,那也无妨……本宫只不过是想提醒一句,天底下能抗衡风离之人除本宫外,你未必能等到第二人……若要单刀赴会,那才是遂了风离的意,寒了你爹的心。”

她的身体不易察觉的一僵,须臾方道:“他能将所有一切都瞧在眼里,即便布下埋伏,又岂会上钩?”

我蓦地一笑,“他会。”

“何以见得?”

“他能七年不动声色暗中监视你,足见这秘地对他有多么重要。如今终于等到你有所动静,本宫又要坐收渔利,怎会轻易罢休?”我道:“莫要说埋伏,哪怕天罗地网,他都会想尽办法闯破的。”

武娉婷颔首握拳,神情变幻莫测,隐隐然似是在挣扎,又想妥协。我百无聊赖的捧着白瓷茶碗把玩,只听她道:“民女有一个条件……”

我顿住手上的动作,抬眸看她。她没有避开我的眼神,“若殿下能与民女共赴秘地,共敌风离,我便告知殿下,秘地处在何处。”

我颇为惆怅的揉了揉眉毛。

不就是怕我过河拆桥到时候倒打一耙嘛?

想拴着我当人质就直说……就我现在这副肾虚体弱的模样如何共敌那只凤梨?

我皮笑肉不笑道:“多谢信任,合作愉快。”

西方的天际已染上霞红,武娉婷一离开阿右就冒出影来:“回禀公主,一切正如公主所料,接下来,该怎样做?”

我道:“武娉婷已然说出那秘地之所了,正是青麟峦之上。”

阿右一怔,“青麟山?不就是灵山边上的那连绵的万坟之岗?”

我颔首道:“我已答应了武娉婷与她同往,就在今夜。”

阿右大惊失色,“这……万万不可,殿下千金之躯,岂可身犯险境?”

我摊手喟叹了一声,“可武姑娘说,若无本宫陪同她便会害怕,她一怕没准就不记得秘地是在那座坟冢之内了啊。”

“殿下,那武娉婷绝不可信!”

我笑了笑,“你跟了我这么久,还不知本宫料事如神么?”

“纵她所言不假,依公主如今的身子……”

“本宫有自己的考量。”我截住她的话头,“你速速去找陶主事,命明鉴司三十八影卫协同完成此次行动。”

阿右似乎不愿领命,轻声道:“若想要三十八影卫倾出,只怕陶主事未必……”

我从袖口处掏出明鉴司的令牌,递给她,“你拿着这个告诉他,这是本宫最后一次以明鉴司之主的身份下的令。”

阿右低着头不接,颤着肩问我:“为何要选择明鉴司的影卫保护殿下……殿下大可调动京兆兵马重重围绕青麟山,如此一来那贼子便是有滔天本事,也难伤及殿下分毫……”

我摸了摸鼻子,提点道:“你可知贼子是谁?”

阿右愣住,没搞懂状况,“阿右不知……”

我说:“既不知敌人是谁,任何人都有可能会是敌人。”

不错,我既手握统兵之权,大可告之太子弟弟让都指挥使司出令,此行定然无恙。

可当年那个凤梨,能自由出入刑部,调派军队追杀君锦之一行人,在朝中显然有一席之地,其实力不可小觑。

若贸然调军埋伏,提前泄露秘地之所,让凤梨捷足先登,那么我的计策也难以施展了。

这一点,我想凤梨应当也是料到的,所以不论我如何部署,他都笃定我不敢兴师动众,自然会放开手脚,对我进行正面攻击。

而我等的,正是这一场正面对决。

阿右又问:“那为何一定急于今夜……既要埋伏,就让属下先去查探万坟岗的地势部署周全更为稳妥……”

这一回,我没有回答阿右的话。

只攒出了一个笑,“一个影卫问了这么多已是逾越了,阿右,听令吧。”

回寝屋后,我招来柳伯让他吩咐膳房弄些吃的,这几日他见我食不下咽,应是受到了惊吓,故而我话还未完,他老泪纵横道:“老奴定不辱使命……”接着跐溜一声就没影了。

所以待我挪驾至偏厅,望见足足三大桌天南地北的美味菜肴时,顿时预感自己会不会在见到凤梨时就活活撑死。

所幸我尚存几分理智,只扒了半碗米饭半只醉鸡半只烤鸭和两条清风鲵鱼后及时收了口。

然后胃胀到连周神医给我开的药都喝不下,只好偷偷端回房拿去浇花。

大敌当前,果然还是不能被美食所诱啊。

想当初煦方刚变成聂然时我就是因吃光了银两才走上了绝路,怎地又重蹈覆辙了呢。

念及于此我执笔的手不由颤了颤,虽说在面临死亡上我有着丰富的经历与实战体验,但我竟从不知遗书是如此磬笔难书,以至半个时辰都未能交代完想要嘱托太子弟弟的话,最终只得以“姐的音容笑貌会时常绕梁三日,勿思勿怕”潦草收尾,只盼太子弟弟能够耐心读到最后。

早知今日,当年和卫清衡学习写文章时就应多请教下遗嘱的格式才是,也不至于连一封写给夫君的信都不知从何写起。

我不知该不该述清事情始末,若是什么也不说就这样撒手人寰,实难想象他会否遗恨终身;可若是告之他我是为了除掉风离才走上了这条绝路,他会不会猜到我真正的意图呢?

我坐在书案前,生出世事无常的苍茫之感,久久无从落笔。

亥时末刻,阿右如期而回。

她表示那三十八影卫已然整装待发,其中有十人提前勘察地形,加上她和阿左,至少有三十人将会藏在不同方位处保护我,不管发生什么突发状况都以保护我为己任。

她一说完阿左就从窗口跳了进来,道:“属下已听从公主的吩咐把那采蜜五花大绑关于府中的地牢之中了。”

我瞥了他一眼,深沉道:“那就好。今夜有整个明鉴司的影卫都来保护我,你们也莫要过于紧张了。”

我背对着他们,推开这府邸楼阁的木窗。

入夜时分的京城逐渐褪去灯火,隔着沉沉夜色看不尽浮沉。

难得是夜空晴朗,星光洒落在青石长路上,平添了几分静雅。

然放前望去,长长一排通明的灯笼悬于半空,那些灯笼,那些宋郎生说过在我失踪时他遥望的灯笼,此时此刻映的我心口莫名一窒。

回眸时彤彤红光落入眼中,闪现出的记忆逐渐清晰起来——

两年前的那个清晨,我早早醒来,兴师动众的监督礼部将千盏灯笼挂在京城指定的各大街小巷。

那天,是宋郎生的寿辰。

我为他画了画,为他在玉龙山庄搭了壮观的戏台,为他装点了整个京都。

可我尚且记得那时我的心情并不雀跃。

不日前,他似父皇闹了什么矛盾,忽地对我疏远了起来,甚至搬离公主府住在大理寺中半月不回。任凭我如何伤情伤心,他都岿然不动的视我如浮云,其冷漠比初初成亲时尤甚。

我想不透他冷落我的理由。

自陈家村火场逃生之日起,我俩心结已解,恨不能时刻相守,那段日子的浓情蜜意岂会一夕之间荡然无存?

只可惜当时我一门心思均在调查夏阳侯及青姑诸人之上,待回过神察觉不妥时,已无从得知问题根源出在何处。

我彻夜难眠,却彷徨不知何解。

直到翻开棠心簿,看到那片巴掌大的纸枫,才突回忆起十三岁那年在灵山之上,我眼望枫红逐渐枯黄,一时伤感脱口道:“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

难得当时伴我在身边的大哥哥没有毒舌的反驳我枫属叶不属花。

只是在回宫前,他拉住我,摊开我的掌心,将一片绘的栩栩如生的纸枫放上。

他说:“总有百转千回不退之心,花如是,人亦如是。”

这样的情话令人难以招架,我久久无法抑制心中的动容,最后才道:“这是你送我的第一件礼物。”

他嗯了一声,“就当是聘礼吧。”

我诧异的抬起头,他若无其事的转过身,耳根却是通红。

夕阳拉长了他的背影,我凝视许久,轻轻的说:“总有一天,我会回你一片全京城最大最闪的红枫。”

那是年少时的许诺,枫还是那片枫,人还是那个人,可百转千回之后情已回不去最初的纯粹了。

我决心把那份迟了许多年的礼送给他,作为他的生辰礼物。

那日,我托他大理寺的同僚将邀他之信交予他。

我想在当初相遇的地方,让他看世间最美的枫,诉说我藏在心中多年的情。

我在灵山上等了又等,等到日落西山,终于在不远处弯弯绕绕的山道上看到了那一抹熟悉的红影。

他连官袍都未来得及褪下,就赶来这儿应约了,足见他心底始终还是有我的。

我燃起了手中的烟火,当彩焰在夜空中绽开时,山下京中的灯笼一时点亮。

火红的笼光星星点点蜿蜒为线,像瀑布流水般倾泻开来,从这处望去,恰恰绘成一片巨大的枫,刹时,天地一片绯红。

那一刻,我不知怎地,像是一刹那回到了年少时,抚着砰然的心,不知所措的回过身,背对着他。

直待脚步声临近,停在咫尺的地方。

我远眺望夜幕下的灯笼光华,“我知道你会来。”

他没有说话,我想他或许在恼我莫名其妙把他约来此处,遂说道:“今日是驸马寿诞,想来此刻大家都在山下庄内等着贺寿,有些话在那么多人面前我没法说,所以才……”我顿了顿,仰起头,“才想在这儿单独和你待一会儿。”

他依旧没有说什么,我轻轻道:“好些日子未见,我好像连话都不知该怎么同你说了,今后……你我就会生疏的如同陌生人么?……真不甘心啊,我喜欢了你那么久,比你想象的还要久。”

“你可知,你我最初相遇的地方是在哪儿么?”我仰头,“正是此处……”

身后的人微微一动,我拽着衣角,一鼓作气道:“……这些过往,我本不会提及。虽然我偶尔会盼你想起我,但毕竟时隔经年,我害怕即便你听了,也未必愿意为我停留,我害怕你根本从未在意过,那么那段最令我珍视的过往也就化为一场空了……”

“原本……你我分别后,我遇到了另一个人,险些就要动摇了……”

“但当你我在陈家村重逢时,你冒生命之险救了我,你甚至不记得我是当年那个女孩,却还能同我说出那番话……”我用指尖拂去了泪,“那一刻,我真的想过,只要能活下来,即便父皇反对,即使遭全天下人非议,即使要我抛弃这公主身份,我也在所不惜……”

我停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我曾说过,有朝一日,会回你一片全京城最大最闪的红枫……”

“难道此时此刻看着此景,你还想不起我是谁吗?”

那一句掷地有声的质问,任他再是迟钝也不难猜出我是小妹妹吧?

如果当时,在我身后听到这句话的人,当真是宋郎生就好了。

只不过,当我转过身,却见到了另外一个人。

煦方。

正是那个还没能记起自己是夏阳侯世子的煦方。

我瞠目结舌的张开口:“你是煦、煦方?怎、怎么会是你?”

他一身紫袍素雅,早已不是陈家村时的那番模样。此时怔怔的看着我,却不应我,我不明就里,方才明明瞧见了身着官袍的宋郎生,怎地一个转头就换了一个人呢?

我心急如焚,正打算绕过他去寻人,却听到煦方淡淡道:“他走了。”

我止下步伐。

煦方缓缓转眸,“你说话之际,他就在我们身后的树旁听着,只不过,听到一半就离去了。”

我不可置信的望着煦方。

倘若果宋郎生当真未听完就离去,那只能说明,他以为我的话,是说给另一个人听的。

我颤着声问:“你明知我不是在和你说话,为何不声不响不打断我?”

熠熠月光下,煦方清隽的面庞冰凉。

这个人,还是那个在陈家村救过我的煦方么?

我恍惚了一瞬,“你为何会来京城,为何会在此处……你是,你是故意让驸马误解的?”

他还是没有回答我,我心中虽有疑虑,一想到宋郎生极有可能误解了我负气离去,便顾不上多问,只管径直而去,欲要追上驸马。

可煦方却一把将我握住,我想我大抵是知道他这样做的理由,心下一软,“煦方,我以为,你会支持我去追求我想要的。”

他漆黑的眼珠波光流转,“是你说的,对一个人好,不是任由她的心意纵容她的想法。”

我愕然道:“所以让原本相爱的人因误会而分开,就是你对人好的方式么?”

“可是他、他对你并非出自真心!”

我恼道:“你不过是一个记忆全无的外人,凭什么这样说?”

“他其实——”煦方欲言又止,“总之,他不行,你不能和他在一起……现在,现在也必须呆在我身边,不能去追他,否则,否则……”

我看他前言不搭后语思绪甚乱,“我虽不知你是何居心,可你毕竟救过我,我不怪你,我们……就此别过罢。”

“方才!”煦方抬高了他的声音,“你说你遇到了一个险些另你动摇的人,是……我么?”

我心头霎了一霎,直直看着他。

说这番话,本意只是想让驸马心生醋意,未料竟让煦方听了去。

这下我却不知当从何说起。

漆黑的天幕孤月皎皎,他垂下眼,问:“那日,如果我早他一步救下你,那么你,是不是就会为我动摇了?”

不知为何,他这样的神色落在眼里,便如吞了金般心中沉甸甸的。

诚然类似的问题,他在村里时似乎就不止问过我一次。

只可惜,答案,从未变过。

“这是最后一次回答。”我用劲挣开煦方的手:“这个世上,没有如果。”

煦方的声音空荡荡的回响在呼啸的夜风之中,“是么?”

记忆再度模糊起来,但凡多想一点,头疼欲裂便加重一分,我双手扶着窗柩,闭着眼试图多抓住一幕幕之后发生的碎片——

晦暗的光线里……我仿佛曾被囚禁在一间昏暗的屋中,双手被缚,有人步步逼近,捏起我的下巴将一颗药丸喂入口中……可那人是谁?为何无论如何都想不起那人的样貌?

再之后呢?独自……在山道里逃命般的奔跑,一群蒙面杀手穷追不舍,将我逼入断崖绝处,我步步倒退,纵身一跃——

高空失重的坠感是最后的记忆。

再来就是铺天盖地的灰暗,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更多了。

心脏的钝痛传遍四肢,我足下一软,一时瘫坐在地,如坠深渊。

阿左眼明手快将我扶起:“殿下可是有哪儿不适?属下即刻传周太医前来……”

我抬手制止,“不必了……”

“殿下!”阿右显然是着急了,“今夜之行不如就此取消……”

我心中悲戚,却是一笑,“他们苦心孤诣,下了这么一盘好棋,本宫又岂能不奉陪到底。”

阿右不明所以,“他……们?”

有件事我一直觉得不对劲,却始终想不起是哪儿不对。

我是在两年前驸马寿诞那日失的踪,驸马寿诞正值一月腊梅之季,当时有人亲眼所见我自灵山之上坠崖,可崖下的尸体却不是我。

而后我因身中忘魂散,每日重复失忆一次,最初的印象便是作为和风在陈家村被煦方捡到。

那是三月桃花旺季,整好两个月。

陈家村距京城的路途,若是快马加鞭超最近的水路,恰恰也是两个月。

但若是按照之前的预想,我失去记忆后流浪至陈家村,所花费的时日一定远远多于两个月。

那么,仅剩下最后一种可能。

有人在我失忆后,日夜兼程把我带离了京城,并在陈家村隐姓埋名。

而这个人,只有他。

那夜贸然出现在灵山之上的,煦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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