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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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毕跌倒,众人忙扶入宫中,数时辰后,明帝牧云勤于大雪狂飘中崩逝,年五十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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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大雪中,整个天启城缟素一片。

牧云笙站在园中,望着风卷纸灰向天,云喷狂雪覆地,交织成密密的一片,他什么也听不到,没有人来告诉他发生了什么。这世上的一切事,都与他无关。

他伸出手去,以指为笔,凭空画着什么。满城惶乱、一片号哭之时,他却在与世隔绝的园中、冷寂如冰的屋内,不食不眠地整整一天。当他画完那幅《天启狂雪图》,望着那满纸冰霜,又抬头四顾,雪花从窗外喷洒进来,周遭不闻人语步声,仿佛世上只剩他一人一般。他周身冰冷,丢下笔去,推开屋门,天地阴霾,狂雪扑面。他闭上眼睛,泪水方才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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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千里之外的衡云关,宛州叛军正借明帝驾崩、端军军心混乱之机,十几万人轮换强攻城池。血战二十天,城中将士剩不到五千人。太子牧云陆几天未睡,难进吃喝,已是强撑站立。城外杀声震天,牧云陆知道自己这一倒下去,城防立溃,一切皆休。

众副将前来,请求护他从关后山岭小路突围。他们都道:“太子回到中都,还有整个中州可以运筹帷幄,今日若战死这里,岂不是坏了大端的江山?”

牧云陆仰天大笑道:“中都?此刻只怕没人愿我回去!”他指向战阵,“叛军早绕到关后,四面城已围住,如何逃生?”他拔剑高呼:“我牧云家死于战阵之上,死得其所。千古帝业,就留给后人相争吧!”

他终是战死不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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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初二,中都城中毫无新春气氛,街上静悄无人,偶有兵马匆匆行过,踏破白雪。

这时传来了衡玉关破的消息,太子牧云陆及城中将士,全部战死。

6

太华殿内阴郁灰暗,再无当年煌煌气象,只有两个影子如幽灵站立,传来轻悄嗡语。

大司马杭克敏道:“二皇子若死,谁为新帝,先帝在世时早有遗诏,我当依诏行事,怎能为私利而另选帝君?你休得再言!”

长史南枯箕冷笑出宫,密召众将道:“杭克敏迂如朽木。各位辅国功业,在此一举。”

于是皇后一党众臣起事诛杀杭克敏,迎立皇后之子十一皇子牧云合戈为帝。

天色方明,百官聚在太华殿前,待新皇牧云合戈第一次早朝,并行三拜九叩大礼。至于礼乐大典,却是于纷乱之际免去了。南枯箕主持早朝,皇后南枯明仪晋封太后坐于牧云合戈身后。合戈不过五岁,望着殿外人群十分惶恐,还弄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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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云笙静坐园中,听着登基大典的礼鼓,心想这宿命终是破了。他心中仿佛卸下重担,丢下笔,向园外走去,一路思忖人生悲喜。浑浑噩噩,走过宫中,仿佛他还是当年每天这样行走。宫中众人见了,却吓得魂不附体。这六皇子不是病死已久,怎么此时步行宫中?真是白日见异。

牧云笙只想去见一见新登基者是谁。他信步走向太和殿,唬得百千卫士围在两边,不知如何是好。牧云笙却只如不见一般,走上台阶。百官一片惊哗。

南枯箕心想,世上哪里有鬼,这是活人无疑,这六皇子若是回来争位,却为何孤身一人,想必是痴症又犯了。我杀了那许多人,不在乎多杀一个。于是立目大喝:“六殿下,见了新陛下,如何不跪?”

牧云笙却只是站在那里,出神地望着牧云合戈。

合戈年幼,被强令坐在皇位上,正无措间,忽见牧云笙站在下面,喜得跳下龙座,直奔过去:“六哥哥好久不见,你去哪里了?我们去玩吧。”

南枯箕大喝一声,合戈吓了一跳,噤在那里,顿时哭出声来。牧云笙上前举袖为他擦拭眼泪,太后明仪却过来一把抱过合戈,重放回龙座上。

牧云笙想着自己小时,随皇后之女瑛儿去雍华殿中看方出生的小合戈,那时小婴儿是那么可爱,眼睛痴望这世界,纯净得不染一点尘灰,而皇后是那样美丽可亲,总是和声柔笑。现在她坐在上面,面色冰冷,而这小合戈,也并不知有无数人为他丢了性命。他将来长大,还会知道太华殿前曾有的血迹吗?

南枯箕来到牧云笙面前,低低说:“殿下,大势已成,你还是顺时而行的好。”

牧云笙心中一动,他眼中不见南枯箕,只默默念 :“大势已成……大势已成……原来天命是错的,一切都改变了……那么,盼兮也可以和我一起了……”

他一旦专注思索起来,又不觉早忘却周遭事情,自顾转身向殿外走去,于跪伏的百官众目睽睽中走过。南枯箕又气又怒,可大殿之上,却也不能发作。牧云笙走出殿门,看殿外那巨大广场上还跪伏着近千官员,黑压压一片,伏在自己脚下。他叹了一声,转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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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殿之中,长史南枯箕正与掌握京师兵权的龙骧将军虞心忌商议:“右金反部已尽得北陆,不日必将南下。当速召各郡守率军勤王。”

虞心忌摇头笑道:“各地兵马虽号称五十万,但军心不齐,少经战事,且各怀观望之心。以我之见,不如与右金密谈盟约,允其在北陆称王。右金为游牧之族,不能定居,纵然抢掠,不能占我疆土。倒是其他牧云氏割据皇族才是威胁。”

南枯箕道:“万万不可,北陆乃大端宗室发祥之地,一旦割与右金,千古骂名。”

虞心忌大笑道:“看来这骂名你是不肯让你外甥皇帝来担了,那么我自然再找另一个皇帝来担便是。”

南枯箕大惊,便要拔剑,早被虞心忌一剑砍翻。发出哨箭,四面兵士杀入府来,各骑军早按预先谋划冲入府内,捉拿皇后一党,再见数月之前天启血雨腥风。南枯一族千万算尽,终为尘泥。

虞心忌领军带剑上殿,太后南枯明仪抱着小合戈瑟瑟发抖蜷在龙座之上道:“将军,你当初举兵拥我母子入主金殿,今又率兵来驱,这是何故?”

虞心忌叹道:“此一时,彼一时也,最该坐在这金殿上的人已经死了,剩下的想坐此龙位之人,均该杀之。只不过今日轮到你们而已……”

他转过身去,一挥手,兵士们一拥而上,太后明仪与合戈抱头尖叫,被拉下龙椅,乱剑刺死。

血慢慢从白玉阶上淌了下来,待尸首被拖出殿去,虞心忌这才转过身来,面向空空的龙位。

“虞心忌是不忠之人么?”他对着龙椅问道,怆然跪倒,“太子!你英魂若在,请回殿上坐!”

他猛地连连重重叩首,头破血流,染红玉陛。但宝座无言,雕龙不啸。

9

牧云笙被软禁在自己曾经的寝殿中,浑然不知外面江山又要换了主人。他只是在等待去与盼兮相见的时间。《天启全景卷》,也只仍缺中心东华皇城,无法补上,只恨不得长出翅膀飞上天去,一览皇城全景。

这日正在宫中枯坐,面对白纸,胡乱涂抹,心中烦躁。忽听殿外人声,起身看时,殿门洞开,扑进来一群士兵,推了他便走,直来到太华殿上。那里殿内殿外竟又早聚了文武无数。

牧云笙被推到殿前,他心想着,这次又是哪位兄弟做了皇帝,又要向谁叩拜?

却忽然听常侍太德上前高声道:“恭贺六皇子殿下!先皇留有密诏,皇太子殿下若有变故,不能继位主政,则由六皇子牧云笙继承大统。现皇后一党已诛,请殿下即刻上座登基,江山万载,福泽永固,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殿内殿外,近千文武官员一齐跪下。

牧云笙呆立在那里,望着跪倒在脚下的整个帝国。

原来一切并不曾改变,预言还是实现了,长皇子战死北陆,二皇子与关同亡,连五岁的十一弟也死了,所有可能在他前面登基的人都死了,拥护他们的人也全族诛灭,他脚下踏着无数人的血,只为了那个预言。一切都不能改变。

少年呆呆跌坐在龙座上,恍如木雕。

称帝大典草草地结束了,没有鼓乐,没有仪歌,三拜九叩之后,百官如鸟兽散去,一切似乎并无变化。大端朝的百姓们,要很久以后才会知道又换了皇帝,或者有些永远也不会知道,也并不关心。

10

第二日清晨,牧云笙正熟睡,忽听常侍太德来唤:“陛下该上早朝了。”

少年猛然惊起,想起昨天称帝的事情,突然觉得世事滑稽,不由放声大笑。

他头也不梳脸也不洗,穿件皱巴巴的锦袍,就要上殿。常侍太德忙一把拉住:“陛下,您爱穿什么就穿什么,反正虞将军生气了,杀的只是小人的头。不过小人们全被杀光了,就再没人侍候着陛下了,陛下还是胡乱穿件龙袍做做样子吧。”

牧云笙一脚把他踹开,骂着:“呸,难道我这皇袍倒成了为你穿的了?我倒要看看我这皇帝当的是管用不管用,来人啊,把他拉出去给我砍了。”

常侍太德愣了愣,向周围看看。周围的侍官全是他的下属,也全愣在那儿,没一个动弹的。又看牧云笙眼中全无杀机。他心中有了数,跪下喊:“陛下开恩,小人知错了,陛下饶了小人吧!小人再也不敢了。”把头叩得山响,却是一点不伤皮肉。这也是练出来的巧劲。

他一边求饶,一边偷伸了手拉牧云笙的袍角。牧云笙心中明白,摇摇头道:“一点也不好玩。你求什么饶,你就不能演演抗命力争的,说一番当皇帝仪容不整何以整治天下的道理,表示宁死也要捍卫礼典的决心?没准我就升你当太傅了。”

常侍太德一拍脑袋:“是啊,小人还是笨了。不过现在日头已升出来了,百官们还在殿上等着呢。这游戏,陛下留着去和忠臣良将们玩吧。”

牧云笙套上龙袍,发现仓促之间,这龙袍竟然还不是新做的,而是用的父皇的,穿在身上有些大了。不觉心中一酸,几乎就要流下泪来,忽然道:“为我梳洗,我偏要精精神神地去当这个皇上。”

少年皇帝拾掇衣冠,束紧袍带,快步行风随龙起,脸庞迎初升之日光,压着一腔慷慨之气,大步走上殿来。百官本来躬腰笼袖打着呵欠,准备应付了事,一看这少年的神采,不由全端正了身躯。司典官本来眼皮打架早饭没吃底气全无准备嘟囔一声“皇上来了”便罢,突然看见少年皇帝大步而来,后面旌旗冠盖飞扬,金甲武士奔跑相随,忽然间觉得又回到了大端朝还傲临四海的时候。憋了数年的一口气突然从心底冲上来,闪雷般大喊了一声:“陛下驾到!”自己觉得分外之畅快。百官忙齐齐跪倒,不自觉全提高了嗓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龙骧将军虞心忌按剑站在百官之前,看着这少年走上殿来,面色仍是冷傲,眼神中却倒有了几分赞许似的。

牧云笙站到宝座前,愣了一愣,轻拂了拂椅面,才坐了上去,紧握双拳,抑制着心中的乱流,半天默不出声。

百官们也只好都那么跪着,偷偷相窥。虞心忌却已自站了起来,转身向百官扬手道:“诸位平身。”

百官们便纷纷站起。司典官皱起眉头,敢怒却不敢言。牧云笙倒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虞心忌,像是一点也不在乎这些似的。

却有一些官员还不肯站起,只等牧云笙的旨意。虞心忌笑对其中一位说道:“老太尉,你怎么站不起来了?”那太尉薛或骂道:“我只听陛下的旨意,你却如何敢号令百官?”

虞心忌道:“您是个忠臣,只可惜现在忠臣应该上阵为国效命,舍身疆场。老太尉您的兵在何处呢?”

薛或气得胡子颤抖:“我的大军勇将,全拼死在西端军的战场了。却便宜了你这窃国之徒。”

虞心忌冷笑着站至他的面前道:“那你为何不也去死呢?”向下喊道:“给他一匹马一把刀,让他出城去上阵杀敌吧。”

薛或暴怒而起:“我先杀了你这狗贼。”方才跃起,立时被虞心忌侍卫一箭从后射穿脖颈,从前方喉处穿出,栽仆于地。百官惊倒。

殿下跑来军士将薛或的尸身拖走,在大殿上留下一道血痕。虞心忌才转身望牧云笙道:“陛下受惊了。请继续上朝吧。”

牧云笙目睹一个大臣就这么在殿上被杀,只觉得腹中翻涌,极想呕吐。但那血迹却也点燃了他骨子深处的另一些东西,也许是牧云氏的血中天性。他冷笑道:“将军以后再莫要在金殿之上杀人了,因为杀来杀去,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轮到自己的。”

虞心忌顿时变了脸色,众大臣全惊惶地望着虞心忌手按的宝剑,生怕这少年皇帝成为史上第一天登基就殒命的第一人。

虞心忌的目光凶狠霸道,牧云笙也不回避他的目光,和他对视着,心想道:“要杀便杀吧。瞪我又有什么用。”这么想时,嘴边倒露出嘲讽笑意。

虞心忌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陛下说的极是,我们金殿之上这些人,谁也保不准自己什么时候死,死得多难看。大家各从天命便是。”

他大步走上玉阶,诸官全哗然变色。虞心忌来到宝座之前,肘支在龙案上,像是老朋友间说话似的,轻声对牧云笙道:“陛下可知昨天龙位上这个人是怎么死的?”

牧云笙强平气息道:“因为不听你的话么?”http://www.shunong.com/

虞心忌摇摇头:“因为他不配做皇帝。我虞心忌要对得起大端的江山,就要选一个真正能平服天下的人才对。”

牧云笙长吁一口气,道:“那将军你找错了,最不知如何做皇帝的就是我了。”

虞心忌摇头道:“皇帝有很多种做法,有的本无才干,却什么事都要自己抓在手里,活活累死 ;有的猜疑惧众,生怕手下臣将太有本事太有抱负,生生害死众多忠良 ;有的放权与重臣,自己享乐逍遥。”

牧云笙问:“那阁下希望我是哪一种呢?”

虞心忌说:“这些都不是好皇帝,其实一个好皇帝,无非就是要会识人。能分得清忠奸是非,自然就可安享天下。”

“那……将军可是位忠臣么?”牧云笙嘲讽地望着虞心忌。

“是不是忠臣,不是臣子自己说了算的。天天唯命是从,高喊皇权尊贵,磕无数响头的,不一定是忠臣。直言犯上,貌似无礼,君命有所不受的,也不一定是奸臣。一个皇帝能看得出这些,才算是初得帝王之道了。”

牧云笙望着他,突然想起盼兮所言:人心百变,也不过爱欲痴仇四字。看穿这四字,便看穿了人心。

他点点头:“虞将军的确是个忠臣。只不过你会死得很惨。”

虞心忌闻言脸色立变,下殿正衣冠叩首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官不知为何故这仗剑朝野的虞心忌却突然对这少年皇帝敬畏了起来,也都跟着一齐跪倒,再次高呼万岁。

牧云笙却觉得,这呼声只像是无数人在狂声怪笑。

11

“陛下,按前法礼典,请设承平为年号。”

那早拟好的诏书终于递到了牧云笙的案前,

“承平?”少年冷笑着,“天下分明未平,这年号,不如就定为未平吧。”

典官吓了一跳,从来没有听过这样不符礼制的年号。殿中众臣也面面相觑。

“就这么定了。”少年冷笑着,把那诏书上的承平二字涂了,直接在一旁写上“未平”二字,盖上玉玺。

百官皆摇头,殿中一片叹息声。这皇上果然当得荒唐。

虞心忌却并不在乎此事,他手中已捧好了第二道诏书。此刻他慢慢走上前,把它放在案上。

他什么话也没说,但少年分明能看出,那诏书如有千斤沉。

那是将北陆瀚州万里沃土割让给右金族的诏书。

他举起玉玺,忽然想起了父皇临终时的话:“我死后,我诸子中有能北破右金,重夺我瀚州故土,奠寒儿于长寞山祖庙者,方算是我牧云氏之帝!”

“这诏书不能发。”少年握紧玉玺。

虞心忌笑道:“陛下可是在逞强争面子?北陆我们已经战死了数十万将士,现在连各州的反贼也无力征讨,去哪里再征发大军北伐?先帝连年四方征讨,各州的战火只是越烧越旺,国力已经耗尽了,饥民四起作乱,唯有此一诏,可以暂时赢来喘息之机。陛下不发这诏令,我也只好自己借玉玺一用了。”

他上来就要拿那诏书和玉玺。牧云笙缓缓道:“住手。”

虞心忌缩回手去,只盯着牧云笙。

少年望着那诏书,大笑一声,高举手,重重地把玉玺盖在了诏书上。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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