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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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安星眠没精打采的说,“尽管母亲还是不幸亡故,父亲仍然对长门僧的高义感恩不尽,当场许下誓愿,等这个孩子年满十六岁之后,就要他拜师加入长门,成为真正的长门僧。喏,你看到了,我现在就是个真正的长门僧了。”

同门感叹一声:“你可是一个生于富贵人家的孩子啊,肯定不情愿来过这种苦日子吧?”

安星眠叹了口气:“我当然不情愿去过苦行的日子,哪个小孩会拿长门僧作为自己未来人生理想呢?我从小就策划着要在十六岁前离家出走,过自由自在的生活。但到了十五岁这一年,距离我的完美出逃计划只差最后三个月的时候,父亲生了重病,而且一病不起,两个月后就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

弥留之际,奄奄一息的父亲躺在病床上,握着安星眠的手,已经说不出话来,但眼神里的殷切希望却丝毫不减。正是看着那样的目光,安星眠心里一痛,终于认认真真的答应了父亲的要求,而没有选择出逃。十六岁生日一过,他把家业交给忠心耿耿的管家打理,找到了章浩歌,成为他的弟子。

他又回想起自己拜章浩歌为师后第一次见到唐荷时的情景。唐荷并不是章浩歌的亲妹妹,而是他的义妹,她还只有五岁的时候被亲生父母卖给了人贩子,被章浩歌看见了,他免费替人贩子治好了脸上的一个瘤子,收养了这个孤苦伶仃的小女孩。他不愿意做唐荷的义父,因为“即便父母不仁,生养之恩仍不可替代”,于是两人最终以兄妹相称。章浩歌在自己苦行的生活之外,尽心竭力的抚养唐荷,兄妹感情身后,后来到了唐荷十二岁那年,秋雁班看上了她,,她便主动要求加入这个杂耍班子,以免再给原来就身无长物的章浩歌增加负担。但此后一有机会,她仍然会去探望这位可敬的义兄,也因此见到了跟随章浩歌修行的安星眠。

唐荷是个可爱而坚强倔强的姑娘,和安星眠在富贵人家交际圈中所见过的有钱人家的较弱千金小姐不相同,他慢慢对她产生了好感。说起来,安星眠长得不错,脑子很聪明,性情也是和蔼稳重——除了有时候会发表几句尖刻的见解,绝不是寻常富家子弟那种跋扈飞扬的模样,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还始终不喜欢他,一和他见面就总是忍不住要挖苦他,安星眠自然是从来不会还嘴,只是听着对方的数落,在心里默默叹息。

正在想着这一番让自己很不愉快的心事,他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一阵喧哗喝骂声。安星眠好奇心起,循声到了下一条街,向前一看,不由得一下子热血上涌,怒从心起。

他看到了自己的同门,五位系着粗麻腰带的长门僧,他们正被几名士兵从一间便宜的小客栈里驱赶出来,看起来,他们也听到了皇帝抓捕长门僧的消息,想要躲一躲,这才改掉了露宿的习惯住进了旅店。但他们显然没有安星眠想的那么远,这样廉价的旅店并不安全,终于还是被抓住了。

这几名长门僧一看就是不会武功的,但士兵们毫不客气,对他们拳打脚踢,并且用铁链把他们捆在一起。惊呼声惊起了不少附近的居民,但他们看见是官家在拿人之后,都又迅速的重新关门熄灯,没有人敢过问阻止。

我远远的跟着他们,到了僻静无人处把那几个长门僧救下来,安星眠想着。但就在这时,他却听到头顶传来一阵很轻微的瓦片松动的声音——有人正在施展轻功从屋顶上踩过。

他开始以为是半夜出来发财的飞贼,不管是放在往常,还是眼下的这种特殊的情况,他一般都是没有兴致管这种闲事的。但他渐渐的发现不对劲,这个屋顶上的“飞贼”似乎并不是出来夜盗的,他一直都在紧跟着那群官兵。

安星眠猛地意识到,可能除了皇帝之外,还有第二波人对长门僧感兴趣。权衡之后,他果断作出决定,不去管那几位可怜的同门了,而是要来个黄雀在后,全力跟紧这个神秘的夜行人,因为此人可能知道一些抓捕的内幕。能够弄清楚原因,才能对症下药,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这比救回几个长门僧要重要的多。

他一面想着,不觉得来了精神,悄悄的贴着街边行走,紧跟耳朵里听到的那轻微的脚步声。夜行人并没有察觉,一直跟踪着官兵们,直到他们把长门僧押进了衙门里,才转身走向了另一个方向。不久之后,他来到了另一片街区,翻窗踏进了一间居民的二楼。

这是要干什么?难道那间居民李藏了什么接头对象?安星眠也不声不响的跟着爬了上去,身体紧紧贴在窗外,脚踩着一块凸出的墙砖,从窗边窥探屋里的动静。他猛然间发现,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此时安星眠才看清楚对方的体型和衣着,那是一个穿着黑色夜行衣的蒙面人。他既没有翻箱倒柜,也没有点燃迷香,而是径直走向睡在床上的屋主,主动把他摇醒。屋主迷迷糊糊的醒来,刚刚问了一声“是谁”,一把寒光四射的匕首就抵在了他的咽喉处。

“别喊,不然你的喉咙就要被割开了。”蒙面人低声说。屋主这才清醒过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惊恐的尽力压低声音:“是……我不喊,别杀我!你要做什么?”

虽然黑暗中看不清人脸,但听嗓音,这个屋主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

“你叫王金福,原来是锁河上北麓松原岭陶甘村的住户,是不是?”蒙面人问。

屋主王金福显然没有料到对方会把自己的底细摸得那么清楚,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是的,可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后来我就跟着叔叔来到南淮城做生意,然后……”

“我问什么,你答什么,我没问就不许废话。”蒙面人冷冷的打断了他,似乎手上稍微加了点劲,王金福痛苦的呻吟起来。

“饶了我吧,我保证不说废话了!”他哀求说。

蒙面人哼了一声,继续发问:“那我就问你,圣德十一年的夏天,你在锁山河里有没有遇到过什么值得一提的怪事或者新鲜事?”

这个问题又是突兀非常,王金福张口结舌,想了很久:“圣德十一年?那可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我得仔细想想……圣德十一年……那一年应该没有什么新鲜事吧?我实在是想不起来。”

真是奇怪的问题,躲在窗外偷听的安星眠想。大半夜的,逼一个老头回忆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为了什么?他的脑海里立即跳出许多乱七八糟的联想:寻宝?复仇?情变?这些都是各种坊间小说和茶馆说书先生最喜欢的题材。但蒙面人接下来的那句话让他浑身一震,并且群神灌注起来。

“好吧,我提醒你一下,”蒙面人说,“那一年你有没有在山里遇到过长门僧?”

“长门僧?每年都会遇到啊,”全金福说,“我们那里的人都特别穷,长门的夫子们喜欢帮助穷人,经常会过来教我们一下播种、除虫、增产的知识,很受我们欢迎。非要说圣德十一年……实在是没什么新鲜的啊。”

长门僧?安星眠在心里拍了一下巴掌。果然如他所料,最后还是和长门僧扯上了关系,只是这么一想真是心烦,皇帝命令在国境内捉拿长门僧已经够让人头痛的了,没想到南淮城的这条僻静的小巷里,还会冒出这么一个身份不明的蒙面人,暗地里打听长门僧。

更让安星眠吃惊的还在后头。蒙面人又问:“那些长门僧有没有提到过他们属于什么宗派?比如说,天藏宗?”

这就跟离奇了。天藏宗这个名字挺耳熟的,稍微一想就能想起来,这正是那个老流浪汉李翰所在的宗派。这是一个巧合吗?安星眠猛然间意识到,这个老流浪汉临死前所说的那些奇怪的话,也许恰恰和长门现在的遭遇有所关联。

“这位英雄,我不懂这些,”王金福可怜兮兮的说,“长门的夫子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啊,他们不都是长门的人吗?”

“你确定没有听过天藏宗的名号?”蒙面人追问。

王金福再次给出了否定的答案。蒙面人满意的点点头,手上忽然用劲,一刀割断了王金福的气管。可怜的老人发出一阵嘶嘶的喘息,身子很快僵硬了。

蒙面人下手太快,安星眠完全来不及阻止。等到老人完全断了气,他才反应过来,连忙身子一缩,贴着墙板滑了下去。蒙面人果然又从窗口攀出,跃上屋顶,飞快地消失了。

这一幕怪异的插曲让安星眠暂时忘记了之前的抑郁。他来到王金福邻居家的门口,敲了敲门,喊了一嗓子“隔壁死人了”,算是尽到了通知的义务,然后回到怀南居,开始仔细思考刚才发生的那一幕。他隐隐地感觉到,似乎是有什么奇怪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缠上了长门,给长门带来了各种各样的麻烦。皇帝也好,不明身份的蒙面人也好,绝不会无缘无故地对长门下手。在打压和盘问的背后,一定隐藏着一些深层的原因。找到这些原因,才能够真正为长门解困,章浩歌那种牺牲自己的行为看似很伟大,其实毫无作用。

正想到这里,章浩歌就已经回来了。安星眠想要问问他到底和妹妹说了些什么,但想了想,没有问出口,而是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尤其是后来王金福家的一切告诉了对方。

“当然了,这有可能只是两个孤立的事件,皇帝碰巧要抓长门僧,这个蒙面人碰巧也对长门僧感兴趣,所以才追踪下去,”安星眠说,“但从常理推断,从来不得罪人的长门一下子多了两个对头––––至少是两个–––––这会是单纯的巧合么?我相信这两件事背后一定能找到某种联系。所以我们最应该做的,是查找出这一切背后隐藏的动机,那样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你说得很有道理,”章浩歌点点头,“这就是我想要让你去做的事情。”

安星眠眉头微微一皱:“什么?让我去做?那你呢?”

“我有我需要做的事,那就是去求见宛州总督。”章浩歌说。

“你为什么还是不肯听我的话?你是木头脑瓜子吗?”安星眠非常难得地发火了,“你明知道这根本就是送死。”

“我早就说过了,你做出你的努力,而我做出我的,”章浩歌说,“你的头脑远比我聪明,要做什么调查,你去就足够了,我又不会武功,只会拖累你。”

“就算是这样,你也可以先躲起来啊!干什么非要去与虎谋皮!”安星眠苦苦劝说着。

“唐荷说了,你终究还是不了解我,”章浩歌轻轻拍了拍安星眠的后背,“我不过是去做一个夫子应该做的事情。”

安星眠颓丧地往床上一靠,闭上双眼,好像已经懒得再费唇舌了,但章浩歌还有话说:“我有一件事要让你去做,这是我作为一个导师对我的弟子的要求。”

听他说得郑重,安星眠重新站了起来,章浩歌取出老流浪汉李翰留下的木牌,递给安星眠:“我要你去把李翰的木牌送还给天藏宗,告诉他们李翰的死讯和临终遗言。”

安星眠微微一愣,但马上明白了章浩歌的用意–––––他也从今晚发生的那起凶杀案中,意识到了天藏宗的特殊性,那也许就是破解谜题的关键所在。但长门各个不同的宗派之间平时交流不算太频繁,倘若涉及什么对方门派的秘密,人家未必愿意说出来。送还这个木牌并传达遗言,其实就是一个拉近距离的好方法。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去过云中,云中僧院是否还存在,我也并不知道,”章浩歌说,“但是我相信你一定能找到天藏宗的人,我相信你的智慧。”

安星眠把木牌纳入怀中,郑重地点点头。他明白,章浩歌的决心已经不可动摇,两人天亮之后就将分道扬镳,自己的导师将会遵循着他内心的强大意志,走向几乎是注定死亡的命运之路。忽然之间,安星眠忍不住热泪盈眶,跪倒在了地上。

“老师,请保重!”他含着泪说。章浩歌颤抖着把他扶起来,眼圈也已经红了。

安星眠一夜未眠,天蒙蒙亮的时候,他听见章浩歌轻轻地起身,轻轻地开门出去,自己只能装作熟睡的样子。直到章浩歌的脚步声消失在楼下,他才坐起身来,怔怔地看着对面的床铺。即便是马上就要去面临可能的死亡,这位长门夫子对待一切细节依然是一丝不苟,出门之前先把床铺整理好了,还把安星眠歪歪斜斜扔在地上的鞋放整齐了。

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想要冲下楼去拦住章浩歌,大不了一拳头把他打晕了捆起来–––––反正他不会武功。但是唐荷的话又在心头响起:“你从来没有真正地了解过他。你根本不知道我哥哥所追求的到底是什么。”

他只能重新躺下,脑子里不停地胡思乱想,也没有出门去吃早饭,最终在中午之前疲累过度地睡着了。安星眠公子一旦睡着,就是一场长梦,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刚一睁眼,他猛然发现对面床上有一个人影,下意识地跳了起来,握紧了拳头。但很快,他看清了坐着的人是谁,拳头松开了:“你怎么来了?”

“明天一早我们就要离开南淮了,来向你道个别,”唐荷说,“看来你以前说的话都是假的啊。”

“我说什么假话了?”安星眠莫名其妙。

唐荷一笑:“那会儿我取笑你爱睡觉,说迟早有一天你会在睡梦中被人割掉脑袋,你却又反驳我说,你睡觉的时候也睁着一只眼睛,就算一只苍蝇也没法靠近你。可现在,我在这儿坐了好久了,你的呼噜可是半秒钟都没停过。”

“那不过是因为你和你哥哥都在我的‘无防备名单’上,所以听到你们的脚步声我也不会产生警觉……算了,说了你也不信,就当我撒谎好了。”安星眠挥挥手。此刻他心绪不佳,而且心里已经觉得唐荷没可能喜欢上他了,说起话来反而自在多了。

两人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中,似乎都有话想说,却又谁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最后打破沉默的是一个奇怪的声音–––––来自安星眠肚子里的咕咕声。从早上到晚上,他已经三顿没有吃饭了。

“看来你只能饿到天亮了,这么晚了,还能到哪儿去弄吃的呢?”唐荷幸灾乐祸。

“你未免太不了解南淮城了,”安星眠回答说,“在南淮这种地方,任何时候都能弄到吃的,而且是最好的。”

这个夜间小摊拥挤而嘈杂,碗筷桌椅看上去也不太干净,但从那口架在炉火上的大锅里传出来的阵阵香气却十分诱人。此时已经是深夜,几张小桌旁仍然坐满了人,看衣装都是些低收入的平民或者力夫。但他们一人手捧一口大海碗,大快朵颐的样子显得十分快乐。

“你这样的有钱人也会来吃这种路边小摊?”唐荷揶揄说。

“东西好不好吃可不是由价钱来衡量的,”安星眠说,“这个卤肉面摊子在南淮城很有名。那个老板吹牛说,几百年前,他的老祖宗在城里开了一家宛南面馆,当时鼎鼎大名的羽族游侠云湛最喜欢光顾……”

“胡说,什么叫吹牛?我说的可是绝对真话,那是写进了家谱 !”耳尖的面馆老板走了过来,拍拍安星眠的头,看来两人是老相识。这是一个身材壮硕的秃顶男人,看年纪大概三十多岁。

“得了吧,游侠云湛这个人在历史上是不是真的存在都还很难说呢,”安星眠往老板的胸口轻轻捶了一拳,“来个大碗的!”

“再加一小碗,”唐荷在一旁更正说,“我也饿了。”

老板略有点吃惊地打量了一下唐荷,然后冲着安星眠诡秘地一笑,安星眠只能还以苦笑,而唐荷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片刻之后,两大碗热气腾腾的卤肉面摆在了桌上,雪白细滑的面条,大块的卤肉,浓稠的酱汁,让人食指大动。一天没吃饭的安星眠连吃了两大碗,而唐荷那个小碗却只吃掉了一小半,而且肉块基本上都没动。

“你们演杂耍的也真不容易啊,饮食控制成这样,比长门僧都惨……”安星眠说到这里,忽然住口,神色有些黯然。

“也不知道哥哥现在怎么样了……”唐荷低声说。安星眠想要安慰她,却觉得眼下什么样的话说出口都没有用。在他的想象中,章浩歌或许已经被宛州总督打入大牢,和其他长门僧关在一起。假如他还是那么固执,说出些有辱皇帝的大逆不道的言论,甚至有可能被直接……他不敢再想下去。

反倒是唐荷似乎比他还更坚忍一些。她低头平静了一会儿,抬起头来时已经神色如常:“那你呢?你接下来打算干什么?我觉得你实在不像一个长门僧,还不如干脆回去做一个普通人,享受生活算了。”

“这个么,不是不可以考虑,但那是以后的事情了,现在我还是一个修士,就必须完成我的使命。”安星眠把昨夜发生的事和章浩歌的最后叮嘱告诉了唐荷。

“也就是说,你要去云中城找那个什么云中僧院?”唐荷问。

“我非去不可,”安星眠说,“我甚至有点觉得,老师之所以把自己送上那条绝路,很可能是为了我。”

“为了你?”唐荷不解。

“是的,为了我。我的脑袋大概的确比一般人要聪明一些,而且腰包里还有点钱,正是最适合调查此事的人,”安星眠的脸上并没有炫耀的神情,“我猜想,事件刚一发生,老师就觉察出其中蕴含的阴谋非同小可,想要让我去查清真相。可是他也了解我……也许只有用这种方法,才能让我下定决心,毫无动摇地去做这件事。”

唐荷默默地想了一会儿,然后开口说:“你是对的。虽然我不喜欢你,但我知道,你的确是个有头脑的人,也许只有你才能解除压在整个长门身上的困厄。你应该去做这件事。”

安星眠点了点头,在桌上放下一枚金铢,站起身来,向客栈的方向走去。他很想回头,很想再看一眼唐荷,因为他知道,以后自己或许再也没有机会和这个女子见面了。但最终他还是没有回头,所以他也没法看到,唐荷在他背后悄悄地擦了一下眼睛。

从南淮到云中,如果一直走陆路,会是一条很漫长而辛苦的路,但如果走水路,就会舒服很多。我们的安公子腰缠万贯,自然是租了一条来自云中的舒适的游船,沿着建水一路向东,倒也舒适惬意。以他的行事做派,就算真告诉别人他是一个长门僧,只怕也不会有人相信,何况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修行者,并非一个成名的夫子,甚至还没有离开自己的导师独立游历,除了青石城那几个挨打的军官外,根本就没有人听说过他的名字。所以这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状况,相当安全。

只是其他的长门僧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如前所述,长门只是具有同一信仰的人群的一个统称,并不是一个具有严密组织形式的教派团体,彼此之间的联络也都十分不便。当皇帝发起了这场针对长门僧的抓捕行动之后,绝大多数长门僧都并不知情。他们依然静静地做着自己的苦修,在需要的时候现身去帮助穷苦的人们,并且从来没有试图掩饰自己的身份,陋衣草履、粗麻腰带就是最好的记认。而且由于抓捕行动并没有对普通民众公开,他们也不能从自己的帮助对象那里得到警告,所以当“皇帝下令逮捕长门僧”这一消息在长门内部传开的时候,已经有相当数量的修士被抓了起来。

剩下的人自然只能暂时换装并且躲起来。但长门是一个苦修的行当,除了安星眠这样的异类,几乎所以长门僧身边都没有任何积蓄的钱财。如果不能像往常那样通过教授民众生产知识来换取最基本的物资,他们就完全失去了生活来源,因此陷入困境中。而且在历史上首次经受打压清洗之后,即便是性情再平和宽厚的长门僧,也会自然而然对身边的陌生人产生怀疑,寻找天藏宗的历程注定充满艰辛。

安星眠自然早就考虑到了各种各样的困难状况,但一言既出,就绝不容反悔。云中城他过去从来没去过,但也对这座城市的面貌有所耳闻。云中是宛州第三大城市,仅次于南淮和淮安,靠着内河航运的发达,商业相当繁茂。而这座城市最有名气的一点在于,城里生活着许多的河络。

“人们一提起河络,总说他们是住在地下城里的小矮人,其实这话不确切,”游船的船主是个健谈的中年人,向安星眠热情地介绍着他的家乡,“其实很多河络也会选择在地面的城市里居住,我们云中就有不少这样的河络。听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整个云中有四分之一的人口都是河络呢!不过后来老是打仗,人类和河络打得也厉害,慢慢河络就少了很多了。”

“那些河络,在云中城里怎么讨生活呢?”安星眠饶有兴趣地问。

“河络的手巧啊,锻造、雕刻什么的都比我们人类强多了,”船主说,“过去的时候,在云中城,你基本都找不到人类开的铁匠铺子–––––生意全被河络抢走啦!云中有句俗语,叫做‘河络门前玩铁锤’,就是专门用来讥讽那些不自量力的人的。”

两人一齐哈哈大笑起来。船主又补充说:“不过后来经过历次战争,人类和河络的关系就慢慢越来越坏了。到了上一次战争的时候,人类的皇帝下了命令,禁止云中城的河络铸造任何兵器,当时有很多河络因为违抗命令都被抓捕甚至被杀了。战争结束后,虽然这条禁令被废止了,但河络们兴许是不愿意把自己的好兵器再提供给人类,便再也没有在云中开兵器铺了,他们的铁匠铺都是做一些和兵器无关的东西,像是厨具、木工用具什么的。”

此时游船沿着建水走了半个月,距离云中只剩下最后半天的行程了。安星眠看着船舷下激起的白色浪花,装作不经意地问:“对了,你知道云中僧院吗?”

“僧院?那是长门僧修行的地方吧?”船主愣了愣神,“真是难得啊,居然有人会打听起僧院的事情来,没错的,云中城以前是有过那么一间僧院,不过后来垮了,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吧,后来也一直再没有新的僧院开张了。”

垮了和开张。船主使用了两个适合用于商业场所的词汇,好像那不是僧院而是什么饭馆酒楼,但安星眠能理会这个意思,所谓垮了,也就是荒废了、解散了。但他注意到了这个时间,云中僧院的消失竟然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也就是说,老流浪汉李翰离开僧院的时间至少也有二十多年了。看来这当中会牵扯到一些蒙尘许久的陈年旧事,要挖掘起来恐怕不易。

他又问:“为什么会垮了呢?你知道原因吗?”

船主很得意地一笑:“这件事不是什么大秘密,不少人都听说过,不过中间的细节您要是问别人,可能还真说不出来,但是我碰巧知道。僧院还在开张的时候,我小舅子就在僧院里修行呢。”

“原来他也是个长门僧啊,”安星眠说,“麻烦你详细说一下吧,我对这段历史挺感兴趣的。”

他摸出一枚金铢,塞到船主手上,船主立即眉开眼笑,一边把金铢纳入怀中一边说:“这多不好意思,已经收过您的船资了……我就和您细说一下吧。我那个小舅子,本来挺聪明的一个人,不知道怎么的,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去做苦修士。他正正经经地拜了一个长门僧做导师,进入僧院开始修行,原来家里给他定的亲事也推掉了。我去打听了,修行的人也是可以娶妻生子的,但他偏偏说那样会影响他的修行,坚决不肯娶亲……”

这位健谈的船主一说起话来就滔滔不绝,安星眠耐心地听着他絮叨,等他把自己这位倒霉的小舅子数落够了之后,终于转回了正题:“后来到了那一年,我想想啊,应该是……圣德二十年,也就是二十三年前,没错,是圣德二十年,那一年正好我的二儿子出生……就在那一年的冬天,十一二月的时候,僧院里出大事啦。”

“哦?什么大事?”安星眠心里一阵兴奋,但表面上还是表现得像一个恰到好处的好奇听众,并不显得过分关注。

“僧院里一下子少了三十个修士!整整三十个长门僧失踪啦!”船主神秘兮兮地说。

安星眠一怔:“一下子失踪了三十个?好家伙,那可真是大事了。他们是在什么地方失踪的呢?”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船主搔搔头皮,“那好像是他们长门里的一个大秘密,轻易不能说出来的。但我听他的口气,好像是那三十个长门僧到某个地方去做什么事,结果一去不回。他们派人去找,也没有找到。这件事好像对他们的打击挺大的,后来僧院就办不下去了,只能散伙啦。”

“只能散伙了……”安星眠若有所思,“那么你的这位小舅子呢?他还在云中吗?”

“他?算是一半在吧。”船主用不屑的语气说。

安星眠一怔:“一半在?他被人分尸了?”

“当然不是,我的意思是说,他只有一半的时间在云中,剩下一半时间鬼知道在哪儿,”船主笑了起来,“他们长门僧的规矩真是古怪极了,每年至少有一半的时间要跟随着导师在外面游历,而且专门去那些人迹罕至的地方:深山、沼泽、戈壁滩、原始森林什么的。我已经两个月没有回过云中了,所以不知道他现在还在不在。”

那当然不是“长门僧的规矩”,安星眠想着,充其量是天藏宗这个支派的规矩而已吧。长门的确鼓励修士们多多游历,既能增长智慧又能磨砺意志,但硬性规定每年至少有半年时间都要拿出去游历的,可真是闻所未闻,恐怕是天藏宗的独家发明。这个支派还真是古怪呢。

“而且他们长门僧也没有固定的住所,”船主说,“只不过这两年云中附近的几个渔村老是闹瘟疫,每年都有人病死,水里的鱼更是越来越少,所以他每年都会带着弟子去那些村子里住下,帮他们想办法止息瘟疫。”

“不管怎么说,等进了云中,麻烦你指点我去拜会一下他吧。”安星眠说着,又往船主手里塞了一枚金铢,船主连连点头,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看上去,只要有人付足够的钱,别说带人去找,让他把自己的小舅子卖了都不成问题。

船进入云中码头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云中不同于南淮,主要的经济支柱是锻造业,入夜之后自然不能再开工了,所以夜间的云中显得很安静,不像南淮城,半夜都有人坐在酒馆里谈生意。安星眠和船主已经混得很熟了,经他指点,找到了一家相当不错的客栈住了进去。第二天一早,船主替他雇好了一辆马车,并且把自己小舅子的住址给了车夫。运气不错,该小舅子恰好就在云中附近的渔村待着,还没有离开。

“车里已经给您备好了吃喝,”船主点头哈腰地说,“那几个渔村离城区还挺远的,来回就得大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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