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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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我也经常忘记了我还是个长门僧,”安星眠笑了笑,“可是,如果不弄明白天藏宗隐藏的秘密究竟是什么,就没有办法解开皇帝的谜团了。而现在看起来,指望天藏宗的弟子主动告诉我是不现实的。要是在往常,我还可以去寻求我自己宗派里的夫子们帮助,也许他们当中有人见多识广,知道那件事。但眼下,到处的长门僧要么被抓,要么躲起来避祸,要找到他们,还要碰巧找到知道这件事的人,有点大海捞针啊。”

“我认识一些很厉害的秘术士,”白千云说,“不行的话,咱们动点硬的,用读心术从那个姓韩的木头脑袋里直接把你要知道的挖出来。”

“没用的,长门僧常年用冥想来锻炼自己的精神,虽然也许不懂得秘术,但对于读心术的抵抗能力一定是很强的,”安星眠摇了摇头,“不过我倒是想到一个人,也许可以告诉我们答案。”

“你在说谁?”白千云一愣。

“就是那个很有可能把三十位长门僧一锅端的尸舞者——须弥子,”安星眠说,“他也许是最后见过那三十位长门僧的人,一定会发现什么。”

“可是,长门僧们不肯说,尸舞者难道就是软骨头吗?”白千云有些疑问。

“这个么,关键在于长门僧是软硬都不吃,可尸舞者却未必不能诱之以利,”安星眠说,“虽然我对尸舞者了解不多,但也知道他们要生存就必须要有充足的尸源和药物,这两样都是可以用钱解决的——别忘了我是个有钱人。”

“好吧,有钱人,算你狠,”白千云拍拍他的肩膀,“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咱们?”安星眠微微一愣。

“帮人帮到底嘛,”白千云大大咧咧地说,“你既然都答应了要帮我查找身世之谜,这么大的恩惠我不能白收,只能先帮你做点事儿啦。”

安星眠笑了起来,他原本就是个随性的人,自然也很欣赏白千云的随性,并且知道,假如自己不同意的话,这位火爆脾气的新朋友多半要立马翻脸。然而寻找一个尸舞者注定是一桩十分艰辛的历程,少不了无数的跋山涉水,他偷偷瞧了一眼白千云的腿,在心里叹了口气。

“你帮我忙我不反对,不过我觉得,你帮我做另外一件事也许更好,咱俩分工合作,更有效率些。毕竟时间已经很紧迫了,”他斟酌了一会儿之后说,“何况,这件事十分艰难,以我的能力恐怕难以完成,只有你才能行。”

这后半句话无疑搔到了痒处,白千云摩拳擦掌,“什么事?”

“要查清楚皇帝对长门动手的真相,我们可以双管齐下,”安星眠说,“我去寻找须弥子,挖掘历史的陈迹,你却可以从现实入手。”

白千云想了一会儿,眼前一亮:“你的意思是说,直接查找皇帝的真实动机?”

安星眠点点头:“不管皇帝是出于什么目的,他一定不可能拍拍脑袋突然发疯要对付长门,必然会有什么诱因。而皇帝是什么人?干任何事情,身边大概都会围绕着各种各样的随从,从他们那里大概也能打听到一些蛛丝马迹。你既然干的是卖河#兵器的地下营生,人脉肯定很广,或许会找到一些有关系的。”

白千云没有犹豫:“行,就按你说的办,你不但聪明,而且还很好心。”

“好心?”这次轮到安星眠一愣了。

“你不过是担心我的腿脚经不起折腾,所以给我派一个只需要通通信件或者派人跑腿,不需要亲自劳动的活儿,”白千云拍拍他的肩膀,“但没准儿这还真是个正确的方向,我的关系网比一般的朝廷官员还更有效。我去试试吧,就不拖着这两条废腿瞎逞强了。”

“我喜欢和聪明人交朋友。”安星眠喃喃地说。

“不过,你打算怎么去寻找那个名叫须弥子的尸舞者呢?”白千云问。

“随便找一个尸舞者,然后打听一下呗。”安星眠说得很轻松。

随便找一个尸舞者,这话说起来容易,要付诸实践却很艰难。尸舞者不会在脸上写字,标明自己的身份,而他们原本就是一些离群索居、远离人世的隐居者。安星眠这些年来所接触的基本都只是长门的同门,一下子要想到一个找尸舞者的方法,还真是有些茫然。

结果又是白千云帮了他的忙。这两天恰好有一个他的老主顾来找他购买新的兵器,于是他顺便向这位顾客打听了一下皇帝与尸舞者的情况。该主顾是一位宛州有名的剑客兼社会活动家,向来人脉很广、消息灵通。非常遗憾的,他也对皇帝的举动一无所知,并且不认识任何一个尸舞者,但却提供了一个与尸舞者相关的重要信息。

“就在这一两个月,有一场尸舞者的同道研习会将要举行,想要找尸舞者,就去那个研习会好了,一抓就是一大把。”剑客说。

“同道研习会?那是什么?”白千云问,“难道是像长门僧开法会那样的无聊场合?”

“只是名字听起来无聊而已,”剑客笑了起来,“实际上可比什么长门僧的法会刺激多了,因为那是尸舞者们比拼尸舞术的大会。”

“那不就是比武大会么?”白千云立即露出一脸的神往,“好家伙,一群尸舞者指挥着无数的尸体对打,这样的场面可少见的很哪。”

“岂止是少见,这世上绝大多数人活一辈子都见不到,”对方叹了口气,“可惜你我都在这绝大多数人的行列里。这样的盛会是不允许让外人参加的。”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有这么一个大会的?”白千云问。

“说来也巧,还正好和大会本身有点关系,”剑客说,“我不认识任何一个尸舞者,但几年前,我的一位故人和几个朋友在山中采药的时候误闯入尸舞者的研习会,几名朋友当场被杀,而那位故人身中剧毒,侥幸逃回家,虽然想尽了各种方法驱毒,但两个月后还是毒发身亡了。他的儿子从此决心复仇。一个月之前,他来向我借一把好刀,说是打听到了最新一次的研习会将在宛州的幻象森林内举行,所以要去杀几个尸舞者报仇。”

“杀几个尸舞者报仇……”白千云琢磨着这句话,最后苦笑着摇摇头,“天底下的仇怨就是这么衍生开的。算了,不说这个,幻象森林倒是距离云中不远,但森林的地域如此广大,你知道具体的地点吗?”

“他也只打听到是在森林里一处叫做万蛇潭的地点附近,具体只能自己去找,”剑客说,“你怎么了,也打算去找尸舞者的晦气?”

“不是我,我一个朋友想找尸舞者打听点事,也未必就要得罪他们。”白千云谨慎地说。

“如果不说逼不得已,最好不要和尸舞者打交道,”剑客说,“他们的脑子里装的就不是正常人所想的东西,在他们眼里,我们都只不过是一堆预备尸体,只有死了变成行尸,才算是有价值。”

“预备尸体……还真是个好称谓,”白千云嘟囔着,“不过我那位朋友是一定要去找尸舞者的,但愿他回来时还能只是预备尸体,而不是变成真正的死尸。”

“我对此表示悲观。”剑客诚实地说。

坐在去往幻象森林的马车里时,安星眠一直在思考着一个问题,当年的那些长门僧,会不会就是因为无意中冲撞了尸舞者的研习会,才被须弥子杀害灭口的呢?自从从白千云那里得到了关于研习会的线索,他就很难抑制住自己的好奇心,尽管这样的好奇心和长门僧应有的修养是完全相违背的。

尸舞者之间的拼斗,这是多么令人惊惧,却又同时令人欲罢不能的胜景啊。安星眠想象着,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幻想森林里万籁俱静,突然间,一阵细密的脚步声打破了夜的寂静,一队队面容惨白的死尸踏着整齐而僵硬的步伐走过,身上漂浮着凄厉的磷火,恍如刚刚从幽冥世界破土而出的亡灵。被他们踏过的青草变得枯萎,土地化为黑色的沙,连林间的风都似乎停滞了。

当然,这只是他胡乱的想象,他从未见过真正的尸舞者,也没有见过真正的行尸。也许行尸表面看起来和正常人毫无区别呢?不管怎么说,见到尸舞者才能得到真相,虽然这个行动非常危险,一不小心就会赔上小命,但他别无选择。

幻象森林位于宛州西南部,占地广大,历史上曾经是一片浓密的原始森林,其中路径复杂,还传说有怪兽毒虫出没,每年都有不少失踪者的报告。后来人们开始在此处大肆砍伐,一度让森林面积大幅缩小。到了这时候大家才发现,那些光怪陆离的传说最终也都没有出现,纷纷在飞舞的锯条和斧子面前化为乌有。

到了后来,一位皇帝在梦中见到了天神,据说天神在该梦境里十分愤怒,声称幻象森林维系着九州的气运,不容许凡人侵犯。这位皇帝醒来之后,居然就相信了这样的无稽之谈,下令禁止采伐,让附近的造船业遭受了重大打击——幻象森林再向西南延伸,就是著名港口和镇,造船业一向发达。

“所以说人活在世上怎么都不带劲,就得当皇帝,”这个喝得半醉的酒客说,“你看看皇帝多威风,一句话就能保住一大片森林,一句话就能毁掉一座城市,一句话就能让成千上万的人去送死。"

“小声点吧,"安星眠拍拍他的手背,“听说皇帝最近心情不好,最好别惹他。”

这座小酒馆兼客栈坐落在幻象森林外围的东北角。从此处进入森林后,很快就难以见到人烟了。安星眠有意在这里待了一晚上,想要观察一下会否有尸舞者经过歇脚,但结果令他失望。所有在这里出入的酒客和住客看上去都很正常,丝毫没有异状。仔细想想,这样的观察其实根本就没用,因为他既没有亲眼见过尸舞者,也没有亲眼见过行尸,又怎么能辨别出来呢。

所以最后他干脆放弃,开始和周围的入一起喝酒聊天打趣,希望能从他们那里打听到一些意外的消息。作为一个有钱人,他慷慨地宣布“大家随便喝,今晚的账都算我的”,立刻得到了大家的欢呼和好感。正好和他坐在一桌的这位酒客更是把他引为知己,一打开话匣子就滔滔不绝,此人是个猎手,经常摸进森林里狩猎,安星眠正好从他那里恶补了许多与幻象森林有关的知识,以免一头闯进去后两眼发黑,没摸着狼窝先被老虎吃了。

“那么,你知道万蛇潭在什么地方么?”拐弯抹角了一大圈之后,安星眠终于发问道。

“你打听这个干什么?”猎手有点吃惊,随即面色微微一沉,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很不愉快的往事。

“没事,就是随便打听打听,这个名字很奇怪,是因为那里有很多蛇吗?”安星眠做出很随意的样子。

“万蛇潭……其实一条蛇都没有,”猎手半闭着眼睛,神情很是沉痛,却又掺杂着某种无奈的愤怒,“那里面有的不是蛇,而是怪物,一种长得很像蛇的怪物。”

“怪物?什么怪物?你见过吗?”安星眠忙问。

“我没有见过,”猎手摇摇头,“没有人知道它的名字,但见过并侥幸逃生的人形容说,那种怪物从地下突然钻出来,看起来像是海里章鱼的触手,成百上千条交织在一起。但它们却会很快分开,每一条触手上都能裂开一条大口子,就像贪婪的蟒蛇一样,把人整个吞进去。如果你用刀砍断它们的话,他们还会像毒蛇一样喷射出剧毒的汁液。”

“看你的表情……你有什么熟识的人被这种怪物所害吗?”安星眠小心翼龔地问。

“我的亲弟弟。他在十五岁那年和几个同龄的伙伴一起去万蛇潭探险,从此再也没有回来。”猎手叹了口气,摆摆手不再多说,又抓起了面前的酒碗。

看来尸舞者们是故意选择了这样一个凶险之地来聚会啊,安星眠想。这果然是一群不愿意与外人打交道的人,同时也是一帮胆子足够大的家伙,那种奇特的又像毒蛇又像章鱼触手的怪兽半点也吓不退他们。

突然之间,安星眠生起一种奇怪的错觉,仿佛尸舞者和长门僧变成了同一类人。尽管从表面上看来,这两者绝无相似之处,长门僧总是为人们带去福音,尸舞者带来的却只有灾难和死亡的恐俱,但不知怎么的,他隐隐感觉到,这两个群体的内心深处,都有着某种奇特的坚韧,奇特的执著,奇特的固执和倔强。

他在客栈里安睡了一夜,备齐各种所需物品,打包成一个沉重的背囊,第二天一早就背着背囊出发进入了森林。根据前一天那位猎手所告诉他的经验以及一张粗糙的地图,前几天的行程还算顺利。而他身为长门僧所通晓的一些丛林生存技能也派上了用场,第一天下午,他凭借自己灵活的身手抓住了一只受伤的兔子,这样又能节省不少干粮了。

刚开始的时候,偶尔还能在丛林里碰到打猎的、采药的甚至于兴致勃勃来探险的,但随着不断深入到幻象森林的中心,别说见不到活人,连旁人留下的痕迹都十分少见了,而林中各种各样的野兽、毒蛇、危险的昆虫也越来越多。幸好他已经提前预备了驱蛇虫的药物,晚上睡在树上,倒也没什么大碍。

这样的行程艰辛而险恶,和之前在宛州的官道与水路中轻松写意的旅程完全是两回事,甚至比长门僧的苦修更加让人疲惫不堪。此时已经是十月,森林里的暑气早已退却,没有八月的时候那样闷热难挨,但却进入了蚊虫飞舞的季节,尽管有驱虫药,他的皮肤上仍然遍布着蚊蚋叮咬的痕迹,衣服也被荆棘刮得破破烂烂。这种时候,假如把他放到他最喜欢的那些宛州的美食之地、风月之所,恐怕还没进门就被护院一通乱棍当乞丐打出去。

更糟糕的是,由于林中随时会窜出野兽和毒蛇毒虫,他连睡觉都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对一个嗜睡的人来说,真是痛苦的折磨。但一想到那些尸舞者也会和自己走同样的路,吃同样的苦,安星眠就会继续咬紧牙关前进。在他的心里,这隐然是一种长门僧和尸舞者的对抗。尸舞者能够摸到万蛇潭,那么长门僧也能,而且必须能。

走到第六天的时候,即便是那位经验丰富的猎手的地图也已经到了尽头,前方是未知的领域了,只能依靠着罗盘摸索前进。而安星眠知道,罗盘未必可靠,有时候会出故障,有时候会被地下的矿藏所干扰,所以还得努力通过阳光和树木的长势等方面去校正方向。而这也很不容易,因为越往丛林深处走,树木越加高大并且枝叶繁茂,几乎遮天蔽日,很多时候都完全挡住了阳光。

不管怎么说,这一路虽然辛苦,但没有遇到什么特别的大事,还算得上顺利。按照那位猎手的估计,从地图的尽头向西再走三四天,就能接近万蛇潭了。

这一天傍晚时分,他找到了一处歇宿的好地方,有一个清清亮亮的水塘,附近有一棵大树。水塘旁边遍布各种大大小小的野兽的足迹,说明这里的水没有毒,可以安全饮用——虽然里面多半少不了野兽的粪尿。

安星眠洗干净手脸,极力压抑住自己灌一肚子凉水的冲动,仍然用随身携带的小锅把水烧开了,然后靠在一棵大树旁等待着水变凉。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响动,似乎是地上的枯枝被踏断的声音。

他以为有什么猛兽接近,连忙匍匐在地上听音,以分辨来者的数量。这一听之下,他赫然发现来的并不是野兽,而是双足行走的人类,而且一共有三个人。

难道是撞上了去万蛇潭参会的尸舞者?安星眠一阵兴奋,也顾不得烫手,赶紧把锅端起来藏到一旁的树丛里,再把地上烧过的灰烬踢进水塘里,然后自己也缩身在大树后面。但地面上还是留下了一些焦黑的痕迹,用手摸也能感觉到热度,他只能指望对方不去注意这样的细节了。

来人很快现身了,果然有三个人,领头的是一个小个子的年轻男人,背上背着幵路的砍刀,看穿着打扮像是个本地猎人。跟在他身后的则是一男一女,男的精壮剽悍,身材比一般的人都要高出一个头,一看就是练武之人.女的年轻貌美,体态修长,一头惹眼的金发说明她是个羽人。

“就在这里过夜吧,”猎人打扮的年轻男人说,“林子里的生水不能随便喝,我先去生火煮开了。”

羽人点了点头,在地上垫了一块布,坐了下来,跟在她身边的壮汉则一屁股坐在地上。安星眠怙计,这个猎人打扮的男人应该是个带路人,剩下的一男一女才是有事要进入森林的人。他们会是自己所要寻找的尸舞者吗?

他幵始注意观察这三个人。他发现那个羽人女子的神情很奇怪,仿佛带有一种对什么事情都不在乎的淡漠,淡蓝色的眼瞳好像是在看着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视线聚焦在无限遥远的虚空中。而壮汉却有些疲惫,坐在地上后就把脑袋垂了下去。至于那个带路的猎人,倒是显得精力充沛,已经在一个大铁壶里装满了水,幵始生火烧煮。

但安星眠敏锐地注意到,这个人并不老实。他打水的时候,已经提前在手心里藏好了某种药粉,然后混进了水壶里。这是想要谋财害命呢,还是财色两劫呢?安星眠在心里叹了口气。要是在往常,他大概是会去管一管这桩闲事的,但是现在身处险地,尤其是这三个人的身份完全不明朗,他并不愿意贸然行亊、节外生枝。

但我是一个长门僧,他想,如果是一个“标准的" 长门僧遇到这样的事情,比如他的老师章浩歌,又会怎么处理呢?章浩歌学问很深,但对打架一窍不通,可他如果瞥见了这一幕,会因为自己无力自保而不去干涉吗?那是绝不可能的,如果章浩歌真的在这里,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揭破带路人的阴谋,接下来他也许会被一拳打死,或被一刀刺死,但这些,他都不会考虑在前。

想到章浩歌,安星眠心里微微一热。他咬了咬牙,正准备现身制服带路人,还没等他迈出步子,那个羽人女子却突然幵口了。

“用七步蛇的毒是对付不了我的,"她依然望着远处,并没有把视线移到带路人的身上,“这世上我解不了的毒并不多,何况这种用七步蛇毒液制成的毒粉气味太大,我早就闻到了。”

带路人先是一惊,接着脸上浮现出一丝难以名状的笑容,一伸手,把那锅毒水打翻在地。他满不在乎地拍了拍手,向前走了几步:“你的鼻子真灵啊,看来什么毒药都瞒不过你,不愧是尸舞者。"

这个看起来美丽纯净的羽人竟然是个尸舞者!安星眠先是微微一惊,继而感到一阵兴奋:不管怎么说,总算让我找到一个活的尸舞者了。他恶狠狠地想:无论如何不能让那个带路人杀掉你,因为你需要活着来帮我找到须弥子。

他轻轻地活动着指关节,随时准备在危急时刻出手相救,但那个羽人女子看起来还是那么的若无其事,似乎胸有成竹。或者换句话说,这件事好像对她没有丝毫影响,因为她居然还是没有正眼瞧一瞧这个带路人,更不用提出手还击什么的了。这样极端蔑视的态度毫无疑问激怒了对方。

“你都不想问问我为什么要杀你吗?”他沉着嗓子问。

“那有什么关系呢?”羽人用平淡的语调说,“活在这世上的人,不都是你想杀我,我想杀你的么?知道杀人这件事本身就够了,原因并不重要。”

“但是你也……并没有……对我……”带路人一时间有点语无伦次。

“你想要杀我,但没有杀成,可我不想杀你,我还需要你,”羽人活像在说顺口溜,“所以,重新烧一锅水吧,早点休息,明天好早点上路。”

就连安星眠都被这个羽人怪异的思维方式所震撼了,带路人更是憋得满脸通红,看来是气坏了。他猛地从背上解下那把砍刀,向着羽人直冲过去!

“我杀了你!”他咆哮着,“我要杀了全天下的尸舞者!”

安星眠摇摇头,不想再看下去了。这个人刚刚冲出第一步,他就能看出,此人的武功底子着实不怎么样,脚步虚浮、徒有其表。假如这个羽人真的是个尸舞者,那她应该有一万种方法把对方放倒在地上。在下毒失败之后,大概这个带路人已经彻底绝望了,索性以生命为代价做出最后徒劳的挣扎。

而安星眠也已经猜到了,这个带路人大概就是那位剑客所提到的故人之子。他果然来到了幻象森林,并且处心积虑地想要向尸舞者们报复。他多年来惦记着父亲的仇恨,自然对尸舞者做过研究,有本事辨别出他们的身份,并且伪装成赚取带路钱的当地猎人,试图在密林中谋害上当的尸舞者。安星眠不太清楚这个羽人女子是否是他的第一个目标,或者之前已经有尸舞者丧命于他的手里,但这一次,他似乎很难讨到便宜了。

果然,羽人坐在原地,没有动弹分毫。而之前一直低垂着头半句话也不说的壮汉却以和他的身量极不相称的敏捷站了起来。他挥出右臂,硬生生架向了那把锋利的砍刀,一声钝响后,刀锋竟然像是砍在了坚硬的大树上一样,只能划幵表皮。这就是尸仆,随时随地都被尸舞者的意念所操控的尸仆,比活人更强壮更有力量,比活人更听话,永远不会反抗自己的主人。

尸仆右臂一振,将那把砍刀一下子震飞,紧接着左手伸出,巨大的手掌一把握住了带路人的咽喉,眼看就要把他的喉管捏碎。但陡然之间,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尸仆的动作停滞了。他的右掌刚刚接触到 带路人的颈部,整个身躯就像被石化了一般,不能动了。更令人吃惊的是,与此同时,原本表情淡漠的羽人女子脸上突然微微一动,眉头紧皱,像是在极力强忍着某种不适。她站了起来,但脚下一个踉跄,又重新跌坐到地上。

“你这是何苦?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只是为了杀死我?”她的神情虽然痛苦,但语气仍旧不疾不徐。

“你终于肯发问了,哈哈哈!”带路人发出了一阵狂笑,但这笑声中并没有什么喜悦,更多的只是解脱般的癫狂,“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就是因为误闯了你们尸舞者的狗屁研习会,被你们所杀害的!”

“原来是为了寻仇……”女子轻轻点了点头,“不过你也真有毅力,竟然学会了破魂术,利用我控制尸仆战斗全神贯注之时,来侵入我的精神,这的确是唯一能破除尸舞术的方法。可是那样一来,你的脑子也会被尸气所感染,很快就会尸毒发作而死。”

“我不在乎!只要能在死之前先杀死你就行了!”带路人大喊道,面色真正开始隐隐发黑了,“这些年来,我已经杀了五个尸舞者,你是第六个!父子俩的两条命换你们六条命,我已经大赚了。”

“人命不是货物和钱币,不能放在天平的两端称量,”女子轻声说,“不过我佩服你的执著,请动手吧。”

她转过头,不再看他。落日的最后一丝余晖照在她的金发上,并不显得耀眼,却闪烁出一种血红色的光芒,那场景就像一幅生动的画卷,让安星眠有目眩神迷之感。但他很快定了定神,反应过来:再不上前阻止,这个漂亮的女尸舞者就会被杀死了。

后来安星眠一直在问自己,自己当时那么果断地出手,到底是因为“这是一个我历经千辛万苦才遇到的尸舞者,对我很有用,绝不能任由她死去”呢,还是仅仅是因为“这是一个美丽的姑娘,我不忍心看她被害”呢?这个问题始终困扰着他,让他觉得自己的心境距离一个真正的长门僧恐怕还有极大的距离。

但在当时,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做出了决断。当带路人狞笑着高举起砍刀,狠狠挥向羽人白皙的脖颈时,他从树后闪身而出,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喀喇一声,把带路人的右臂拧脱了臼。那把刀掉在地上,发出沉重的钝响。

变起突然,非但带路人错愕非常,连羽人的脸上也首次出现了微微的惊诧。带路人退后两步,脸上的黑气已经变得十分浓重,双腿一软,倒在了地上,口鼻里开始冒出黑色的脓血。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阻挠我?”他挣扎着问,一脸的不甘心,“你也是个尸舞者吗?”

安星眠摇摇头:“不,但我有事要求助于尸舞者,所以不能眼看着你杀死她。”

带路人的脸己经由于痛苦而扭曲变形, 尸毒正以惊人的速度随着血液流遍他的全身, 侵入他的心脏和脑部。他张了张嘴, 舌头却已经肿大得不能再说话,最后他只能以手指在泥地上写画, 但只写完了第一个字,第二个字刚刚写到一半,就巳经气绝身亡,布满血丝的双眼仍旧圆睁着。

“他写了一个‘赵'字,第二个字已经无法分辨了,大概是想留下他或者他父亲的名字吧。”安星眠说。

“对于身怀仇恨的人来说,仇恨就是整个世界,”羽人女子轻声说,“可是又有多少旁人会去在意他的恨、在意他的名字呢?尸舞者杀过的人何止成千上万,注定不会有人记得他的。”

安星眠点点头,然后发现似乎应该来一个自我介绍:“我叫安星眠,来到这里并不怀恶意,只是想要寻找一个尸舞者,向他打听一点消息而已。”

“你要找谁?”羽人女子问。

“我想找须弥子。”安星眠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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