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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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渐捧着银子,呆呆地忘了说话,忽听篷内的女子叹道:“好孩子,难得你这份心意。恤老爱幼,本是自古相传的美德,你要好好记住,一善一功德,平日要多行善事,方能得到佛祖菩萨的庇佑。”

公子笑道:“娘,这话您说了好多次了,您说,我有哪一次没听您的?”女子欣慰道:“好孩子,你心地这么好,佛袓会保佑你的。”公子笑笑,又道:“两位老人家请便,我娘还急着上妙化庵礼佛呢,再耽搁,可赶不上斋饭了。”两人诺诺连声,加快步子。

女子埋怨道:“秀儿你催什么?老人家别走快了,当心摔着。”公子笑道:“是我错了,我怕您饿着呢。”女子嗯了一声,再不多言。

待陆渐二人走过,那队车马方才出发。陆渐走了一程,回头望去,轻轻叹了口气。丑奴儿问道:“怎么,伤口又痛吗?”陆渐摇头道:“我真羡慕这对母子,母慈子孝,老天爷定会保佑他们。”

丑奴儿冷哼一声,说道:“你没听说过么?‘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自古以来,老天爷就不保佑善人,专帮恶人。”

陆渐虽觉不服,但仔细一想,自己所见的大富大贵者,如姚江寒、织田信长多是不仁,好人如鱼和尚、戚继光却穷困潦倒、处处碰壁;更有阴九重、宁不空、千神宗之流为求一己私欲,无恶不作,更不用说那些虐民以逞的官军了。唯有谷缜能傲到富贵而不居,可他自称冤枉,但若无法洗脱,也终不过是人皆可杀之徒。

他边走边想,对这世道不禁暗暗绝望。走了约莫十里,忽听身后马蹄声响,一匹高头骏马掠身而过,挡在道前。两人抬头一望,正是那青衫公子的奴仆孙贵。

孙贵一挥马鞭,狞笑通“拿来。”丑奴儿奇遒“什么?”孙二瞅她一眼,嫌恶遒“丑老婆子,滚开些。”马鞭一指陆渐,“公子给你的银子呢?还给我。”

陆渐一怔,丑奴儿忍不住道:“银子是你家公子施舍的,你凭什么要回去?”孙贵呸了一声,说道:“这不过是公子爷做做样子,讨夫人欢心罢了。这么多银子,就算买棺材,也买得了几十副了,你们两个老废物,消受得起吗?”

陆渐怒从心起,沉声道:“你说清楚些,到底是你要银子,还是你家公子要银子?”孙贵笑道:“我要又如何?公子要又如何?”眼看四顾无人,跳下马来,眼中杀机闪动。丑奴儿吃惊道:“你…你要做什么?”

孙贵哈哈大笑,抢前一步,右手夺过银子,左掌挥出,向陆渐胸口拍下,丑奴儿一惊,方要阻拦,忽见陆渐微微摇头,示意她不可妄动。

陆渐但觉孙贵掌中胸口,一股寒气直透心脉,当即运转劫力,将之化解,却又故作姿态,啊地跌倒在地。丑奴儿急道:“你怎么了?”伸手抓住陆渐,这时孙贵第二掌轻飘飘地按向她后心,陆渐算准时机,握住丑奴儿的手,将劫力转化为内力,护住她的后背,孙贵掌力一至,又被化解。

孙贵见两人一上一下,匍匐不动,只当已被击毙,当下右足探出,在陆渐身下一挑,将两人挑落在路边草丛,呵呵一笑,上马去了。

两人躺在草中’不敢动弹,陆渐但觉丑奴儿腰肢细软,触之光滑,浑不似脸上那样粗丑,正觉惊疑,丑奴儿忽地推开他道:“你干吗装死?“陆渐道:“这恶奴可恨,我想跟着他瞧瞧,若是他自己的主意,我便告诉那位公子,狠狠惩戒他一顿。”丑奴儿冷冷道:“若是那公子的主意呢?”陆渐皱了皱眉,摇头说:“一定不是。”

丑奴儿冷哼一声,见陆渐纵身要走,忙道:“你的伤还没好呢!”说罢赶上去,伸手抉住他肘,发足飞奔。陆渐耳畔风生,讶道:“丑奴儿,你…好轻功。”

两人循着马蹄痕迹,奔跑一程,遥遥望见孙贵。他悠然自得,拍马行到一座庵寺前,将马系在庵外,绕着寺墙来到后门,轻轻推门而入。

陆渐二人随之翻墙而入,眼见孙贵穿过两道小门,来到一座厢房前面。房中隐约传来淫声浪语,竟有男女在内欢好。

陆渐听得双颊发烧,心想这佛门净地,怎会出现这种事情。孙贵似乎不敢打扰,侧耳听着,一脸羡慕神气。半晌听得房中云雨收歇,才舔了添嘴唇笑道:“我是孙贵,那…那事办妥了…”

忽听房中嗯了一声。不多时,房门大开,走出一人。陆渐一瞧大惊失色,出门的正是那青衫公子。他脸上笑吟吟的,身后跟出一个眉眼秀丽的年轻女尼,道服凌乱,双颊春潮未退。孙贵见状,不觉咽了口唾沫,恭敬递上银封。

青衫公子接过,递给女尼道:“法净,这点儿银子你收着,平素买些儿点心。”女尼幽幽瞧他一眼,嗔怪道:“我才不要你的臭银子,我只要你这个人。你答应过今年让我还俗’娶我过门,怎么老是不见动静?这妙化庵就是一座空坟,住在里面,跟行尸走肉似的。”青衫公子笑道:“我不是来瞧你么?还俗迎娶的事,我老头听了不大高兴,还须我再下些水磨功夫。这银子你先收着,别拧淘气。”女尼这才接过银封,说通“你可不要骗我,要么我便告诉夫人。”青衫公子笑道:“哪里会?我疼你还来不及呢!你先回去歇着,晚上我再来疼你。”女尼白他一眼,含笑去了。

青衫公子待她去远,笑容收敛,淡淡说道:“银子拿到了,人呢?”孙贵笑道:“老规矩,一掌一个,全都了账。”

公子点了点头:“万莫留下把柄,让我娘知道了可不妙。咱们做儿女的,孝心最为要紧,事事总要顺从她一些。只不过照她这么乐善好施,就算金山银海也填进去了,咱们做儿女的,也须想法补救补救。总不能她做活菩萨,咱们做叫花子吧。”

孙贵笑道:“公子高见。”青衫公子又笑道:“法净这妮子一心闹着还俗,本想给她些银子,让她自生自灭,谁知她竟有些痴气,非我不嫁…”

孙贵接口笑道:“谁叫公子有潘安之貌、谢安之才,天底下哪个女人不喜欢?”青衫公子笑道:“你这马屁精,越拍趣顷了。哈,潘安之貌,谢安之才,亏你说得出来,不过也还算精当,但你说说,这法净如此胡缠,应该如何对付…”

孙贵欲言又止,嘿嘿直笑。青衫公子瞧他一眼,笑道:“罢了,不用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又道,“陈子单约我申时在燕子矶会面,你们须得准备准备。”

忽有一个小婢急匆匆走来说道:“夫人礼佛完了,让你去用斋饭。”青衫公子笑道:“我知道了。”整整衣冠,随小婢去了。

陆渐藏在暗处,目眦欲裂,几欲冲出,均被丑奴儿扯住。待得孙贵去远,陆渐闷声道:“丑奴儿,你干吗拦着我?这公子哥儿真是衣冠禽兽。”丑奴儿冷冷道:“他武功很高,你又有伤,只怕对付不了。”陆渐道:“武功高就可以胡作非为么?”丑奴儿道:“不错,你的武功如果天下无敌,自然可以为所欲为。”

陆渐听得气恼,起身便走,走了一程,又道:“丑奴儿,那公子哥儿待会儿与人在燕子矶见面,会不会做什么可恶事?我们须得瞧瞧。”丑奴儿道:“燕子矶就在不远处,我识得路。”

二人沿江而行,来到燕子肌附近,潜伏一边。过不多久,只见孙贵领着三名锦衣奴前来,背负刀剑弓弩,瞧瞧四周,各自散开,隐藏在木石之后。陆渐心道:“这些人果然是来做坏事的,也不知算计的是谁?”

不一阵,一个文士模样的中年男子飘然而来,站在矶前左右顾望。忽听有人笑道:“子单兄,久等了。”陆渐转头望去,青衫公子手摇羽扇,牵着一匹骏马,笑吟吟地走了过来。陈子单见了他,松一口气笑道:“沈秀老弟,你果然守约。”沈秀笑道:“子单兄有约,小弟岂敢不来?不知子单兄有什么事?”

陈子单苦笑道:“老弟就会打趣,我来还不是为了徐海大人。不知胡总督意下如何,能否宽赦徐海大人的性命?”陆渐听得心中一震“他们说的徐海,莫非就是四大寇之一?”

一想到与谷缜洗脱冤屈大有干系,顿时竖起耳朵,仔细凝听。

沈秀笑道:“你的话我跟胡大人说了,你的银子珍宝,我也送了大人。”陈子单喜道:“胡总督怎么说?”沈秀抿了抿嘴,笑道:“胡大人说,徐海纵横半生,怎么突然想起投靠朝廷了?如今陈东、麻叶都被朝廷杀了,四大寇只剩其二。徐海若能将汪直和他的义子毛海峰献给朝廷,或能将功补过,在朝廷中混一个出身。”陆渐听得心头突突直跳,心想这徐海果然是四大寇,这陈子单也必是倭寇一流,可这沈秀是何身份,实在叫人费解。

陈子单沉默一下,作难道:“老弟,实不相瞒,汪直对徐海大人有知遇之恩。再说那老狐狸年老成精,赚他难如登天。至于徐海大人为何投靠朝廷,一是慑于胡总督的虎威、沈先生的智计;另一则,徐海大人有一个对头,久在深狱,如今逃出生天,他一出来,这海上的生意可就难做了,唯有借朝廷的威势,方能与之抗衡。”

沈秀笑道:“竟有如此人物?他叫什么?”陈子单摇头道:“这个只有徐海大人知道。“沈秀脸一沉,冷冷道:“你是徐海的谋主,怎么会不知道?”陈子单爐她道:“老弟休怒,徐海大人的事,我也不是事事皆知的。”

沈秀眼珠一转,笑道:“徐海如今在哪儿?”陈子单道:“大人就在乍浦。”沈秀笑道:“子单兄能道出令主上的驻地,足见诚意非凡。只是归降的事细节繁琐,待我禀告胡大人,再行定夺。”陈子单作揖道:“全赖沈秀老弟周旋。“沈秀笑道:“为避嫌疑,不能同行,子单兄请先走一步。”

陈子单笑道:“应当应当。”一拱手掉头便走,未走数步,沈秀忽一张手,掌心迸出一蓬白光,嗖地一下将他浑身罩住,细看却是一张蚕丝大网。陈子单大惊,欲要挣扎,丝网忽地收紧,蚕丝一根根陷入他的肉里,陈子单惨叫一声,欲咬舌头,孙贵先已抢到,吧嗒一下卸了他的下巴。

沈秀笑容不改:“子单兄,对不住。沈某笑纳了你八万两银子,也只有等子单兄下辈子再还了。但依子单兄做的孽,下辈子多半只能做猪做狗,既然做猪狗,沈某这银子自也不用还了。”说罢十分得意,哈哈大笑。

陈子单已被捆绑起来,喉间嚯嚯,两眼望着沈秀,透出无比怨毒。沈秀伸出一根食指,向前一送,陈子单身子一颤,左眼流出血来。

沈秀掏出手绢,拭去指尖血渍,笑道:“我最不爱别人瞪我,留你一只眼珠子,不是我舍不得,而是怕爹怨我下手太狠,只知威压,不知怀柔。你也知道,老人家年纪越大,嘴巴越碎,心也变得慈悲了。”

陆渐虽恨这沈秀笑里藏刀,阴阳怪气,但这陈子单假倭出身,生平作恶无算,受此活罪也是应得,当下懒得多管,任由锦衣奴仆抬起陈子单,塞入一驾马车。

沈秀将染血的手绢丢入江水,翻身跨上马匹,笑道:“孙贵,今晚我陪娘歇在庵中,你将人带回城里交给我爹。”说罢挥扇夹马,向妙化庵去了。

待矶上众人散尽,陆渐叹遒“真是恶人恶报,陈子单本是恶人,遇上沈秀这等大恶人,也算活该倒霉。“顿了顿又问,“丑奴儿,你知道乍浦是哪儿吗?”丑奴儿摇头。

陆渐皱眉道:“谷缜也到处找徐海,这个消息,得叫他知道。”丑奴儿冷哼一声,说道:“你当陈子单说的话是真的?”陆渐吃惊道:“不是么?”

丑奴儿道:“你当他白痴么?这陈子单也是个狡猾人物,只是不知为何鬼迷心窍,居然相信了这个沈秀。这姓沈的别的本事也平常,骗人的本事可是不坏。”

陆渐听得满不是滋味,悻恃道:“什么不坏?就知道骗他妈、骗尼姑。”丑奴儿道:“你别不服气,这些事你做得到么?”陆渐怒道:“我做不了,也不会去做。”

丑奴儿冷冷道:“做不了却是真的。”陆渐瞪她一眼,说道:“你这个丑奴儿,怎么老将人想得这么坏。”丑奴儿道:“你若去妓院里待上几天,你也跟我一样。这世上没几个好人,就有几个也活不长的。”

陆渐本就烦心,丑奴儿的话更如雪上加霜。他闷闷不乐,低头进了南京,来到总督府附近的监牢,果见牢前人多,有官有民,有提审犯人的,也有探望亲友的。陆渐正想打听一下,忽听有人在身后嘻嘻一笑:“老爷子,要喝酒么?“

第十四章 侯门如海

陆渐回头一瞧,身后坐了一个闲汉,竹笠遮脸,捧着一手瓜子,每磕一颗,瓜子皮就吐得老远,专落到街上行人的鞋面上,可说百发百中,惹来阵阵喝骂。

闲汉忽又嘻嘻笑道:“老爷子,喝酒啊,没听见吗?”陆渐微觉迟疑,那闲汉却又站起身来,拍手笑道,“我是鱼饵。”

陆渐双目一亮,见那闲汉先走,当即拄拐跟上。丑奴儿摸不着头脑,皱了皱眉,也只得跟上。

三人转过几条小巷,闲汉忽地扯下竹笠,哈哈大笑。丑奴儿一瞧,不觉大惊后退。陆渐也扯掉伪装,笑道:“谷缜,我们都化了妆,你又怎么瞧出来的?”

谷缜笑道:“哪有老公公的眼睛像你这么亮的?”又瞥了丑奴儿一眼,“也没有哪个老婆婆像你这么丑。易容这玩意儿,只能骗骗傻子,遇上我这双贼眼,怎么都能挑出毛病。就好比看货物,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

“你是三句话不离本行。”陆渐苦笑一下,“你怎么知道我们会来这里?”谷缜笑道:“要斩失职将官的消息,便是我叫人放出去的。放出消息,我便在这儿守株待兔。”说到这里,一把抱住陆渐,叹道,“好陆渐,我真怕你死了。”

陆渐听了这话,心生波澜,叹道:“谷缜,你就知道变着法儿吓唬我。”谷缜放开他,摇头道:“我没吓你,斩将之事,确实有之。”

陆渐大惊,谷缜挽住他手,笑道:“先别说这败兴的事,咱们生死重逢,我说了要喝酒的。”忽听丑奴儿冷哼道:“他伤还没好,不能喝酒。”

谷缜看她一眼,笑道:“陆渐,你拣了个管家婆吗?哈,就是丑了点儿。”忽见丑奴儿独眼中锐芒透出,便笑道,“气什么?既然伤重,那么他举杯,你喝酒如何?”丑奴儿呸了一声,说道:“想得美,你自己喝去。”

谷缜哈地一笑,拉着陆渐,来到巷子尽头一个竹篷前。篷下一张朱漆方桌,四条白木长凳,一个中年男子衣衫褴褛,摇着油晃晃的袖子,正站在一口铁锅前煎鱼。他每一铲均是极慢,两眼盯着那鱼,眉间充满苦恼神气。

陆渐瞧得奇怪,说道:“这个先生奇怪,不似煎鱼,倒似绣花。”“好家伙!”谷缜一跷拇指,“你不说则已,一说便中。这鱼叫做绣花鲈鱼,你瞧他这样子好笑么?但凡有人全心投入某事,一定就是这个呆样。所以这里的每条鱼煎出来,枯嫩酸辣甜麻苦,条条滋味大不相同,却又都是美味无比。”

陆渐讶道:“以他的本领,去大酒楼微厨子还不好吗?何苦呆在这穷街陋巷?“谷缜摇头道:“大酒楼的厨子,南菜北菜无所不通、无所不精。这位老板却只会一道菜,那就是煎鱼,而且只会煎扬子江里的鲈鱼。”

陆渐摇头叹息,谷缜笑笑说道:“你也不用为他惋惜。在我眼里,普天下的厨子,追逐潮流,看人做菜,给他提鞋也不配,这世上最难得的就是‘专一’二字。”陆渐赞道:“这话说得妙,你我相识以来,数这句话最妙。”谷缜笑道:“最妙的不是这个,而是那句‘我是鱼饵’,要不然,我怎能将你钓到这里来?“陆渐大笑,转眼望去,丑奴儿还站在远处,便道:“别怄气了,快来吃鱼。”丑奴儿哼了一声,走上来道:“你求我来的,是不是?”陆渐叹道:“是,算我求你。”

谷缜斟满两杯酒,递给丑奴儿一杯:“来来,大家恩怨两清。”丑奴儿接过酒杯,瞧了瞧,忽地抬手,尽都泼在谷缜脸上,陆渐不禁喝道:“丑奴儿,你怎么了?”谷缜却面不改色,摆手笑道:“不妨,这杯酒算是丑奴儿亲手敬的,我谷缜用脸喝的。”

丑奴儿冷冷道:“人不要脸,百事可为。”谷缜摇头道:“不对不对,自古不要脸的人多了,用脸喝酒的却只有我一个。”两个男子均是大笑,丑奴儿却不笑,冷冷瞧着谷缜。陆渐也不知二人为何针锋相对,但见气氛凝重,便转移话题,将来路上的所见所闻说了。谷缜道:“沈秀么?我听说过,是新出道的风流人物,绰号‘小神算’。不过丑奴儿说得对,陈子单没说真话。沈秀那厮也知道,所以才立意活捉他。”说到这里,他眉头大继,喝了两杯酒,“这事儿越发纠缠不清了,我还当让四大寇陷入困境的是那胡宗宪,不料天部的人也卷进来了。”

陆渐想起一事,脱口道:“是了,沈秀擒陈子单,用的就是天部的‘天罗‘。”

“那沈秀算只鸟。”谷缜淡然道,“我怕的是他老子。”陆渐讶道:“他老子?”想到这里,他心中电光一闪,冲口叫道,“沈瘸子么?”

谷缜点头道:“这世上能叫我十分忌惮的,只有两个人,一是教我做生意的那位,另一个便是这天部之主,‘天算’沈舟虚。”

陆渐讶道:“他真那么厉害?”谷缜叹道:“他曾做过万归藏的军师,后来在生意场上,我遇上过他一次,前后三笔生意:第一笔,我赔了三十万两银子;第二笔,我赔了一百五十万两银子;第三笔,我赚回了一百六十五万两银子,但终究亏了十五万两。不过他在第三笔生意上也算吃了一只大鳖,后来不知怎的,这人销声匿迹,不再经商。我正纳闷呢,谁知他入了官场!”

陆渐对经商一窍不通,听了也不觉如何了得,便问:“斩将的事到底如何?”谷缜道:“你走后,我买通牢中的牢子。听他们说,如今东南军纪太坏,胡宗宪有心整顿,决意斩杀几名将官,以正军法。”

陆渐急道:“大哥呢?”谷缜叹道:“听牢子说,你那大哥便在其列,怕是因他官衔不小,又是七世将门,斩了他,可以震慑众将。”

陆渐听得气愤难言,狠狠灌了两大杯酒。谷缜瞧他神色,说道:“陆渐,牢中的大小官员我都已买通,只需你一句话,我就把他救出来。只不过,如此一来,戚将军再也做不得朝廷命官,只有跟咱们一道,做一个江湖亡命的人了。”

陆渐听到这里,不觉流下泪来:“戚大哥宁可死了,也不会如此做的。”谷缜摇了摇头,说道:“所以说,忠臣最难做,岳飞就是这么死的。”

这时中年男子端着托盘,慢慢走来,口中道:“鱼…鱼,来了。”谷缜学着他的口气笑道:“你…你,走了。”

中年男子咧嘴一笑,在脏兮兮的围裙上抹了抹手,退到一张小板凳上坐下,两眼望天,呆呆出神。

丑奴儿瞧了那鱼一眼,但觉色泽焦黑,并无香气,不由冷冷道:“这鱼颜色难看,香味也无,又有什么好吃的?”

谷缜笑道:“你有所不知,寻常的煎鱼,必定香传数里,引人垂涎,可是如此一来,鱼肉菁华外泄,随风飘走的美味不比留下的少。这绣花鲈鱼的香味始终不曾泄漏,全都封在鱼里,唯有吃到口中,才能品得美味。”他瞥了丑奴儿一眼,“这与姑娘有些相似,丑陋其外,美质暗藏。”

丑奴儿呸了一声,掉过头去。谷缜又笑道:“陆渐,如此美味,普天下没几人尝得到,民以食为天,若不吃饱,怎么救人?”举筷拈了一小块鱼肉,送入口中,闭目摇头,露出陶醉之色。

陆渐心事重重,无意中也拈了一块,送入口中,继而眼中透出惊讶。丑奴儿忍不住问:“怎么样,比我做的煎鱼还好吃?”陆渐目光呆怔,吃吃地道:“味道好怪,我…我的舌头要化了,心…心也要化了。”丑奴儿见他神气古怪,心中好奇难抑,也举筷枯起一块鱼肉送入口中。才一咬破肉汁,她便觉千百种奇妙滋味在舌尖纷纭进散,有她尝过的,也有没尝过的,有她想得到的,也有想不到的,各种滋味棵合一处,层次分明,无有不谐,变化之神奇,令她几乎喘不过气来。真如陆渐所说,不止舌头化掉,甚乎全副身心,也随这奇妙滋味慢慢地化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丑奴儿才清明了一些,口中淡淡的,方才的神奇滋味仍在舌尖盘旋。过了片刻,突觉身上沉重,用力一挣,竟被粗大铁链锁住。

忽听陆渐叹道“丑奴儿,你醒了?”丑奴儿定了定神,四面望去,却是一间茅竹小庐,堂心一张木桌燃着油灯,奄奄欲灭,不觉问道:“这是哪里?”

忽听一个声音道:“这…这是我家。”说话声中,煎鱼男子推开竹门进来,右手提了一柄寒光闪闪的菜刀。他慢腾腾走到灯下,就着一块磨刀石磨起刀来。

霍霍声响在屋中,分外刺耳惊心,被锁的三人毛骨悚然。谷缜强笑道:“老板,我跟你是老交情了,你怎么今天却来算计我?”

男子磨刀不辑,口中闲闲地道:“我…我们交情虽好,你…你不知道我是谁,我…你也不知道你是谁。但…但我今天知道了,你…你是主人的敌人。”

谷缜冲口而出:“你是劫奴么?你的劫主是…”男子点头道:“我…我的主人就是沈舟虚,你是他的敌人,也…也是我的敌人。”

谷缜苦笑道:“我早该想到了,这世上怎么会无故出现你这种煎鱼的大宗师。听说沈舟虚有六大劫奴:尝微听几不忘生,玄瞳鬼鼻无量足。你是…”男子接口道:“我…我就是‘尝微’秦知味。”

陆渐心头一震,谷缜却奇道:“你五年前不是死了么?”秦知味摇头道:“我…我没死,只是厌倦了。我…我绰号‘尝微’,是因为我的劫力聚在舌头,可以分辨出人世间最微妙的滋味。十…十年前,我…我学全了天下的菜式,北至大漠,南至南洋,东至东瀛,西至大食,人间至味,无…无不周遍,世上美食,无…无不通晓。然…然后,我就开始杀人,罗…罗浮山人你知道吗?”

谷缜点头道:“他是罗浮派的弃徒。”秦知味道:“他…他吃我做的‘斋菜’撑死的。太…太行十虎你知道吗?”

“听说过。”谷缜道,“十年前有名的剧盗。”

秦知味道:“他…他们是吃我做的‘全牛宴’撑死的。”说着放下菜刀,扳起指头说下去,“还有海南的残指头陀,粤…粤南的死夫人,藏…藏北的血手法王,四…四川峨眉的老淫翁…”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还…还有好多人,我都记不清了。就看他们使劲吃呀吃呀’突然眼睛翻白,肚子圆鼓鼓的,往上一挺,“砰”的一声就破了…”

三人听得脸色发白,谷缜苦笑道“秦老板不会也想把我们撑死吧?“秦知味摇头道:“其…实我也不想杀人,那都是主人的意思。后…后来有一天,我觉得厌倦了,就…就算将一万道菜做出一万种美味,又算什么呢?最好的厨子,该…该是将同一道菜做出一万种美味。于是我就不再杀人,躲…躲在这穷巷子里煎鲈鱼。天…天幸主人心好,也不为难我,让我在这里煎了五年鱼,常来吃的人只有两个,一…一个是主人,另一个就是你,你不但慧眼识人,还…还有一条天生的好舌头,能吃出煎鱼的好来,说心里话,我…我真不想害你,你死了,谁…谁来品尝我的鱼呢?“谷缜道:“既然如此,何不放过我们?”

“不…不成!“秦知味连连摇头,“我是劫奴,不…不能背叛主人。”他望着陆渐,“你…你也是劫奴吧,对不对?”

陆渐吃惊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劫奴?”

“劫…劫奴见面,劫力必生感应。”秦知味叹了一口气,“可…可惜,你是四体通,是劫奴中的下品,不…不能像我一样收敛劫力,是故你瞧不出我是劫奴,我…我却能瞧出你来。“陆渐冷哼一声,说道:“我是劫奴中的下品,可也不像你这样,对劫主低三下四,奴颜媚骨。”秦知味听了这话,瞪眼喝道:“你是劫奴,怎…怎能不敬劫主?无主无奴,天经地义。”他说得激动,手中的菜刀在陆渐面前挥来挥去,刀锋寒气扑面,陆渐不觉肌肤发麻,大气也不敢出。

谷缜忽道:“秦老板,我跟沈舟虚没什么梁子,你大约是误会了。”秦知味摇头道:“你…你姓谷,跟主人的大对头同姓。我…我还是将你送给主人为好。”话音方落,门外传来马嘶声,秦知味道:“车…车来了。”出门领进一个车夫,扛起三人,塞入马车,放下帘子。

车厢内漆黑一团,忽听谷缜叹道:“丑奴儿,你一硬到底,不吃这鱼就好了。”丑奴儿怒哼一声,说道:“你不是神机妙算么?”谷缜嘻地一笑,陆渐忽觉一双手摸索身上铁锁,一声细响,铁锁顿开,陆渐心头一惊,正要说话,却被一只手梧住。丑奴儿警惕進“什么声音?”谷缜笑道:“老子放了个屁,你也听到了?”丑奴儿又气又急,慌忙憋住呼吸。

第卜叫供门如海

马车行了一程,忽听有人喝道:“什么人?”秦知味道:“我…我是沈先生的仆人,这是入府的令牌,我…我姓秦,你对…对一对牌。”

不多时,马车又动。行了一盏茶工夫,马车停下,秦知味掀开车帘道:“抬…抬他们下来。”车夫应了,两人第一个扛的是丑奴儿,其次是谷缜。扛到陆渐时,陆渐忽地探出双手,拍在两人后脑,车夫应手而倒,秦知味却向前一蹿,闷哼一声扑倒。

谷缜身子一抖,摆脱铁链,嘻嘻直笑。他拿起铁链,反将秦知味和那车夫锁住,用布条封了嘴,丢在车上,眼看陆渐抓住丑奴儿的铁锁,欲要扯断,笑道:“且慢。”伸手将他拨开,但见丑奴儿独眼中喷出火来,便笑道,“放你不难,但你要发誓,在这总督府中处处听我调遣。要不然我把你丢在这里,不一会儿就有人来。”

丑奴儿一咬牙,忽道:“好,依你。”谷缜这才从右手中指上解下一根细韧乌丝,拨开铁锁。陆渐恍然道:“乌金丝?”谷缜笑道:“不错!”

丑奴儿忽道:“谷缜,你是不是早就设好了局,故意让秦知味擒住,好让他带我们进总督府?”谷缜眯眼一笑:“你猜呢?”丑奴儿跌足嗔怒,可又不敢出声大骂。

陆渐不解道:“你们两个为何总是斗气?“谷缜道:“你这位管家婆聪明厉害,以往都是她算计人,不料遇到了我,反而被我算计,你说,她该不该生气?”忽见丑奴儿又要发作,便道,“记得你发的誓,闹起来大家吃亏。”

丑奴儿只得忍气呑声。陆渐道:“现今去哪儿?”谷缜道:“救你戚大哥。”陆渐一怔,道:“去牢里?”

“不。”谷缜摇头了摇头,“去胡宗宪那里。戚将军不肯越狱,唯有让胡总督改变心意了。”他从怀里抽出一册文书,“这个册子里,有百来个将官劫掠百姓、谎报军情、贪赃纳贿的证据,比起戚将军偶尔兵败,可谓罪加十等。胡宗宪要正军法,就该拿这些败类开刀。只不过,这里面除了俞大猷,东南叫得出名号的统兵大将人人有份,胡宗宪全都杀了,岂不成了光杆儿总督?我只需将这册子在他的书案上一放,这斩将之事唯有作罢,即便要斩,也轮不到戚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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