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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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耳听了陆渐的话,张大了嘴,瞪着眼前的青年男子,大耳连摇道:“我不信,你有这样好心?”

“与好心无干。”陆渐叹道,“总不能因为我害你遭受‘黑天劫’的折磨。”薛耳见他一脸诚恳,迟疑一下,摇头又说:“你要帮朋友逃走吗?怕是来不及了。燕未归是出了名的狗腿子,跑得又快,下脚又狠,你那个丑女朋友就算不死,也要重伤。”

陆渐听得心急,忙道:“我去帮她,你稍等一会儿。”薛耳将信将疑,抹泪道:“你真的回来么?可不要骗我。”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陆渐道,“我若骗你,天打雷劈。”薛耳听了,不胜感动,说道:“好啊,我在这儿等你。”陆渐一点头,转身便走,忽听薛耳又道,“你一定要回来,我在这儿等你。”

陆渐回头望去,薛耳呆呆立在那里。乍眼瞧去,瘦小可怜,心下叹了口气,加快步子,边走边低声叫唤丑奴儿。

走了几百步,忽听一个声音道:“我在这儿!”那声音自一丛美人蕉后传来,陆渐又惊又喜,上前道:“丑奴儿,你逃掉了吗?燕未归呢?”丑奴儿道:“他走了。”陆渐正要上前,忽听丑奴儿道,“别过来。”陆渐应声止步,吃惊道:“丑奴儿,你受伤了?”

“我没受伤!”丑奴儿道,“总之你别来,待会儿我先走,你跟在后面,不要抢前来瞧我的脸。”陆渐道:“为什么?你不大好看,但我不在乎。”

丑奴儿涩声道:“我知道你心好,但我说的话你一定要听。”陆渐叹了口气,说道:“丑奴儿,我…我不能跟你出去了。”丑奴儿吃惊道:“为什么?”陆渐低头道:“你也知道,我是一个劫奴。”丑奴儿略一沉默,说道:“我听秦知味说过。”

陆渐惨笑道:“劫奴是普天之下最可怜的人,不但受人奴役,还要时时遭受‘黑天劫’之苦。我借用劫力太多,又背叛了劫主,本来早该死了,但因一位高僧用性命化为神通,封住了我的‘三垣帝脉’,我才活到现在。那位高僧的三道禁制如今破了两道,剩下一道也不知何时会破,破禁之时,也就是我丧命之日。”

丑奴儿忽地喝道:“我不许你这么说。”陆渐一呆,摇头说:“《黑天书》的‘有无四律’不可抗拒,如今戚大哥出牢有望,徐海下落已明,谷缜可望洗雪沉冤,你又逃出了燕未归的追踪。只是…只是我还有三个心愿未了,真是遗憾得很。”

丑奴儿涩声道:“什么心愿?”陆渐道:“第一个心愿是我爷爷,他叫陆大海,住在苏鲁交界的姚家庄,你若有暇,代我瞧瞧他好么?”丑奴儿道:“这个不难,笫二个心愿呢?

陆渐从贴身处取出鱼和尚的舍利:“这舍利是救我的那位高僧所留,请你代我送到天柱山三祖寺安放。”说罢将放舍利的小包送到美人蕉前。

丑奴儿伸手接过,轻轻叹了口气,幽幽说通“那么,那么第三件事呢?”陆渐遒“你还记得我在小船上说过的女孩子么?”

“记得。”丑奴儿声音异样,“你说她的眼睛和…和我很像。”陆渐怅然道:“她叫姚晴,三年前一场大难毁了她的家,她身中水毒,被人带到昆仓山上的西城医治。我这次回到中土,本想去瞧她的。丑奴儿,你我结识一场,将来若有闲去昆仑山,不妨代我去看望她。若她还活着,你告诉她,一个叫陆渐的人,临死前都还记着她的…”

他说到这里,半晌不闻丑奴儿答应,不由叹道:“罢了,昆仑山也不知远在何方,你孤身一人,还是不去为好。”说了转身便走,丑奴儿叫道:“你…你上哪儿去?”陆渐道:“你别问,快快去吧。”

丑奴儿怒道:“你这傻子,我问你上哪儿去?”这喝声清亮如玉石交击,迥异丑奴儿的嘶哑嗓音,陆渐只觉耳熟,讶然道:“丑奴儿,你在说话么?”美人蕉后忽又寂然。

陆渐心中虽疑,可也顾不得多想,一狠心快步离开。丑奴儿望他背影,咬牙顿足,转了出来,正要追赶,一只雪白的纸蝶翩翩而降,立在美人蕉上,双翅微微颤抖,有如一朵奇葩,在夜色中冉冉绽放。

第二卷:东岛西城

第十五章 妙目澄波

陆渐与丑奴儿一番死别,心神激动,走了百十步,忽觉四周景物不对。仔细一瞧,忙乱中走错了方向,正要转回,忽听远处传来木鱼之声。他方才打碎了薛耳的“丧心木鱼”,心有所感,忍不住循声走去。

穿过一道圆门,忽见灯火微明,檀香氤氲,却是一座佛堂。陆渐透过雕窗,恍惚瞧见一个丫环没精打采地敲打木鱼,名为清影的温婉美妇双手合十,正对一尊观音塑像低声念诵。陆渐不敢打扰,立在庭角,柔和的诵经声却漫如凉水,悄然淹来:“…妇还,睹太子独坐,惨然怖曰‘吾儿如之,而今独坐?儿常睹吾以果归,奔走趣吾,擗地复起,跳踉喜笑曰‘母归矣!饥儿饱矣!’今儿不来,又不睹处,卿以惠谁?可早相语。祷祀乾坤,情实难云,乃致良嗣。今儿戏具泥牛、泥马、泥猪、杂巧诸物,纵横于地,睹之心感,吾且发狂。将为虎狼、鬼魅、盗賊呑乎?疾释斯结,吾必死矣…吾必死矣…”

美妇念到这段经文,忽地语声悲切,渐不成声。陆渐不明白经文含义,心情却随那语调起伏难平。忽听那丫环吃惊道:“主母,你怎么又哭了?”

陆渐恍然惊醒,忽觉脸上凉凉的,伸手一摸,尽是泪水,不由暗暗自责:“陆渐,你可真没出息,听几句经文也要掉泪么?”

美妇沉默半晌,叹道:“好孩子,你不知道,我是一个大罪之人,除了日日在佛前忏悔,再也没有别的法子。”丫环道:“主母是天下少有的好心人,怎么会是罪人呢?主母若是罪人,天下就没有好人了。”

美妇道:“这世上,有些罪孽不是你亲手所为,却是因你而起。那些罪不是今生所有,而是前世里带来的。唉,或许我前世里做下许多罪孽,才注定今生遭受此报。孩子,我流泪的事,你别跟舟虚和秀儿说,省得他们担心。”

丫环似懂非懂,说道:“主母放心,我不说就是。”这时忽听西北角有人冷笑道:“商清影,你不要假惺惺地充好人了。”

陆渐大吃一惊,听出说话的正是谷缜,几乎出声招呼。佛堂中二人也很吃惊,美妇抖索索站起来,涩声道:“来者…是谁?”谷缜冷冷道:“十三年前,你抛弃过一个孩子对不对?”

商清影玉容惨变,失声叫道:“你…你怎么知道?”谷缜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哼,你别以为求求佛袓、念念经就能安心。我告诉你,不止佛祖不会原谅你,那个孩子也会恨你一辈子。此罪此孽,你来生再世也休想解脱…”

商清影身子一晃,悲叹道:“你…你究竟是谁?”谷缜冷冷道:“你连我是谁也听不出来?果然是弃子淫奔、下流无耻的贱人…”

商清影眼神一亮,不怒反喜,冲口而出:“你是缜儿…”猛地挣脱丫环,奔出佛堂,叫道,“缜儿,是你么…”

庭中一阵寂然,商清影张着手,在黑暗中四处摸索,边摸边叫:“缜儿,缜儿…”嗓子渐自哽咽。陆渐听到衣袂破空之声,心知谷缜已经去了,暗喑叹一口气,悄然退出院子,走出十来步,还能听到商清影凄切的叫唤声。

陆渐本想追上谷缜问个明白,忽觉身后异样,仿佛有人尾随,回头望去,又不见人,再转头时,那异感却消失了。

陆渐寻思谷缜狡计百出,必有出府妙法,自己与薛耳有言在先,不可失信。当下瞅准方向,来到与薛耳预约处,谁想不见有人。正奇怪,忽见远处沈舟虚的书斋灯火正明,便走上前去,忽听书房中传来重重一哼,沈舟虚的怒喝声远远传来:“你们三个,倒有脸回来?”

只听燕未归闷声道:“放那女子,是少主的意思。”沈舟虚哦了一声,却听沈秀呵呵笑道:“此事确是孩儿做主。孩儿以为,这三人深夜潜入总督府,本应擒捉。怕的是他们别有同伙。若这三人就擒,同伙生出警觉,不易尽歼。故而莫如欲擒故纵,放走其中一人,再行跟踪,找到他们的巢穴,将之一网打尽。”

沈舟虚沉吟时许,忽道:“你安排追踪人手了么?”沈秀笑道:“安排了。”沈舟虚嗯了一声,又道:“莫乙呢?你捉的那人怎么丢的?”

莫乙正是陆渐当日所见的大头怪人,只听他支吾道:“我…我追的人是个小子,胆子很大,竟想潜进内宅。我拦住他报上名号,使一招金山寺镇寺绝招‘蛟龙出窟’,左手虚晃,弯腰屈膝,头向左摆,右手化掌为指…”说到这里,沈秀“噗”地笑出声来。

沈舟虚冷冷道:“莫乙,你只需说出招式名称,至于招式变化,就不用在此演示了。”“是。”莫乙应了一声,“那小子长得高大,功夫却很稀松。被我一指戳中腰眼,蹲了下去,打一个滚,还想爬起,我又使一招燕山派的绝招‘飞鹰三踢’,将他连踹了三个跟斗。”沈舟虚道:“如此说,你是占尽上风了?怎么又被他逃了?”

莫乙叹道:“那小子连挨三脚,却不着恼,笑着说‘你说你叫莫乙,是不是天部六大劫奴之一的‘不忘生’?’我说‘是又怎样?’那小子笑道‘听说‘不忘生’莫乙莫大先生无书不读,过目不忘,区区一向十分佩服。’我听得高兴,便说‘你如此佩服我,我就不打你了,你乖乖跟我去见主人。’不想那小子却说‘不成,你说你是不忘生,难道我就信了?传说不忘生莫大先生能一字不落地背诵天下任何书籍,能一招不落地施展天下任何武功,必定是一个风流倜傥、文质彬彬的人物。你这个头大颈细、相貌猥琐的家伙,怎么会是大名鼎鼎的不忘生莫大先生呢?’”

沈舟虚听到这里,冷冷道:“这小子诡诈多多,这些话都是引你入套的先着。”莫乙道:“是啊,我当时犯了糊涂,一听之下,气愤说道‘你怎么才肯相信我就是大名鼎鼎的不忘生莫大先生呢?’那小子便说‘你若是大名鼎鼎的不忘生莫大先生,理应无书不读,过目不忘。’我说‘那是自然。’那小子说‘那么天底下无论什么书,你都能背得出来?’我就说‘我的劫力生在头脑,过目不忘,无论何种书籍我都能背。’那小子笑着说‘好啊,我这里恰好有一本书,你背得下来,我便相信你是大名鼎鼎的‘不忘生’莫大先生。’我一听背书,便觉欢喜,说道‘好呀,是什么书,你说名字,我立马背出。’那小子从怀里取出一本册子,说道‘这本书名叫《苏浙闽三省将帅扰民贪功纳贿实录》,你也能背?’我一听傻了眼,搜肠刮肚想了半天,愣没想出这么一本书来。”

沈秀接口道:“蠢材,天底下哪有这么一本书?一定是他自己胡乱编写的,你没瞧过,又怎么背得出来?”

莫乙呸了一声,说道:“你才蠢呢,这一点我又不是没想到,但事先夸下海口,到了这个份儿上,怎么能够反悔?只好说‘这本书我没瞧过,自然背不出来。我只需瞧过一遍,就能一字不落地背出来。‘。”

沈秀颇是悻悻,哼了一声,沈舟虚叹道:“这话答得不错,却又不知不觉落入了他的第二个圈套。”莫乙说道:“对啊,他一听这话,笑着说‘好呀,你拿去瞧,但瞧这一遍需多长时间?”我说:‘我看得快,一目能瞧一页,这册书不过一百多页,一盏茶的工夫就够了。’那人笑道:‘好,给你。’当真将书给我,我拿到亮处,须臾瞧完,转过头来,正要背给他听,不料这一瞧,居然不见了他的人影。”

沈秀哈哈笑道:“你还说自己不蠢?换了是我,先点了他的穴道,再来看书。”莫乙气哼哼说道:“好呀,你聪明,敢跟我比背书么?这书房里的书,大伙儿随便抽一本,背不出的就是王八蛋。”沈秀冷笑道:“你这奴才就会背死书,却不知活学活用,所以才会上当吃亏。想当年,宋太祖的宰相赵普,只通半部论语就能治理天下,可见读书不在多,而在于举一反三、领悟书中的精神。”

莫乙沉默一下,又说:“好呀,说到宋太袓、赵普、论语,咱们就来背《宋史》里的《太祖本纪》、背《赵普传》、背《论语》、背《孔子世家》,背…”

沈舟虚忽道,“沈秀的话不无道理。莫乙,你身为劫奴,背书无算,只为我若有遗忘,随时询问,而不是让你炫耀学问。不过,沈秀的话也有不妥之处,那小子诡计多端,未尝不能因人定计,他对付莫乙用这一条计策,若是对你,或许别有诡计了。”

沈秀笑了笑,淡淡说道:“我又哪有这样好骗?”沈舟虚冷冷道:“斗智更甚斗力,轻敌者必败无疑。”沈秀略一沉默,说道:“父亲教训得是,孩儿知错了。”莫乙接口道:“主人你别信他,他嬉皮笑脸的,嘴里说知错,心里却一点儿也不服。”沈秀怒道:“狗奴才,我不惹你,你倒来惹我了…”

“够了!”沈舟虚喝道,“莫乙,那书册还在么?”莫乙道:“在这儿,我都背下来了。”书房内沉寂时许,忽听莫乙惊道:“主人,你怎么将册子烧了?”沈舟虚冷冷道:“这《苏浙闽三省将帅扰民贪功纳贿实录》,你一个字都不许泄漏出去,倘若泄漏一字,仔细你的皮。”莫乙喃喃道:“是,是。”

沈秀道:“那厮潜入内宅,万一…”沈舟虚道:“不妨,有凝儿在,他一举一动都在掌握之中。”沉默一下,忽地徐徐说道,“薛耳,你有‘丧心木鱼’,劫奴中神通仅次于凝儿,怎么也把人弄丢了?”

薛耳呜呜哭道:“主人,我该死。我遇上的那人很坏,他弄坏了我的木鱼,又骗我说他送走同伴就跟我来见主人抵罪,没想到我等了好久他也没来,恰好主人有召,我只好回来了。”

沈秀笑道:“莫乙笨,你更笨。他让你等着,你就傻傻等着?现如今,他只怕溜之大吉,已在几十里外了。”薛耳抽抽答答地道:“我只当他是好人,不会骗我的。”

沈舟虚沉默半晌,徐徐道:“凡事必有赏罚,燕未归与沈秀欲擒故纵,以观后效;莫乙大意纵敌,但拿到《实录》,功过相抵;至于薛耳,不但失了至宝‘丧心木鱼’,更加妄信敌言,纵走强敌,罪不可恕,罚你经受一个时辰的‘黑天劫’。”

薛耳尖声叫道:“主人饶命,主人饶命。”沈舟虚冷哼一声,道:“都散了吧。”这时间,忽听有人叫道:“且慢。“陆渐推开大门,应声走入书房。

众人见他,均有讶色。薛耳狂喜不禁,一把揪住陆渐,呵呵笑道:“你没跑,你没跑。”转向沈舟虚道,“主人,我说的就是他。”

陆渐点头道:“擅闯贵宅的是我,踏坏丧心木鱼的也是我。沈先生,你不要罚薛耳,他丢了木鱼,并非亵职,只是实力不济,输给我罢了。”

沈舟虚端起桌上茶杯,吹开茶末,向陆渐笑道:“咱们好像见过,那天在十里亭,你就在戚参将身边。”陆渐道:“戚将军是我结义大哥,多谢沈先生替他说情。”说罢拱手施礼。

沈舟虚沉思一下,笑道:“你混入总督府,也是为了戚继光么?”陆渐道:“不错。”沈舟虚打量他一眼,笑道:“你大可逃走了,干吗又要回来?”陆渐道:“我答应过薛耳,要帮他抵罪,岂能言而无信?”

沈秀听到这里,冷笑道:“又是一个蠢材。”沈舟虚神色微变,大喝:“闭嘴,你懂什么?”沈秀不料父亲突发雷霆之怒,只得鸾拉眼皮,低头不语,心中却将陆渐恨到十足。沈舟虚又道:“你与薛耳是敌非友,为何要帮他抵罪?”陆渐微微苦笑:“因为陆某同为劫奴,深知‘黑天劫’之苦,若是因我害他遭劫,我就算逃走,心中也不安宁。”

此言一出,房中三名劫奴望着陆渐,各自露出古怪神气。薛耳眨巴小眼,一双大耳朵呼呼扇动;莫乙口中念念有词,双眼却眨巴眨巴,像是进了灰尘;燕未归的脸仍被斗笠遮掩,斗笠下的两道目光却越发灼亮。

陆渐又道:“沈先生,罪不在薛耳,要杀要剐,你冲着我来。”沈秀瞧得众劫奴的神情,不知为何,满心不是滋味,接口冷笑:“你逞什么英雄,若有本事,正大光明闯入总督府,何必鬼鬼祟祟?深夜潜入,说到底,不过是一介无胆鼠辈。“陆渐瞅他一眼,冷冷道:“我是无胆鼠辈,也胜过你残杀老弱、勾引尼姑。”沈秀心头咯噔一下,喝道:“臭小子,你敢污蔑沈某?”陆渐道:“是不是污蔑,你自己明白。”

沈秀心中慌乱,面上却不动声色,冷冷道:“你这人胡言乱语,莫不是疯了?”不待陆渐说话,冲沈舟虚拱手道,“父亲,此人污蔑孩儿,委实可恨,孩儿想亲自出手惩戒他。”沈舟虚不置可否,淡然道:“若你输了呢?”沈秀一怔,却听莫乙道:“输了也活该,这次大家都不要帮沈秀,狗腿子,听到没有?”他两眼瞅着燕未归,燕未归怒道:“书呆子,你骂谁?不帮就不帮,谁稀罕么?”

薛耳也道:“还有凝儿,你也不许帮沈秀。”只听夜色中一个女子的声音道:“我才不会帮他呢!“沈秀气得血涌双颊,冷笑道:“谁要你们帮了?我会输给这乡巴佬么?真是笑话。”向陆渐一招手,“到院子里来。”撩起衣袍,走到庭院之中。

陆渐微感迟疑,莫乙却说:“不用怕,跟他打,输了不过一死,蠃了却是白赚。”薛耳拍手道:“说得对。”忽听沈舟虚叹道:“你们两个,到底是谁的劫奴?”莫、薛二人应声一惊,四只眼瞅着沈舟虚,却见他容色淡漠,不知打着什么主意。

陆渐来到庭中,却见沈秀垂着双袖,目光凶狠,不由心想:“这厮会‘天罗’,可惜上次周祖谟用时我没看清,要么对付起来,倒有几分把握。”

正想着,忽见沈秀吐个架子,喝声:“傍什么?”双掌一分,劈了过来。他出掌又快又狠,只一晃,陆渐左肩、右胸各中一掌,真是痛彻心肺。

莫乙叫通“不好,他学会了‘星罗散手’。”薛耳急道:“什么叫‘星罗散手’?厉害么?”莫乙苦着脸说:“这是当年‘西昆仑’的绝技,你说厉不厉害?”薛耳跌足哀叫“‘西昆仓’的绝技?怎么让他学了?”莫乙道:“是啊,好雨洒在荒地里,好肉都被狗吃了。”说罢连连叹气。

沈秀忍不住怒道:“两个狗奴才,全给我闭嘴!”掌法越快,繁如星斗,疾如飞光。陆渐连挨数掌,忽地稳住阵脚,“寿者相”一变“猴王相”,呼呼呼接连出掌,‘大金刚神力’奔腾四向。沈秀的掌力与之一触,便觉叠劲如山,难以深入,只得高蹿低伏,寻隙抢攻。

“星罗散手”本为天部秘传,当年的“西昆仑”梁萧(注:见拙作《昆仑》)挟此绝技,打遍四方。如果陆渐面对的是昔日的梁萧,只怕一招之间就已败落。但沈秀为人轻浮多诈,学文习武均是流于表面。“星罗散手”包容天文’须得学问精深,方能从容驾収,更须内力雄浑,才可显见威力。沈秀对天文知见尚浅,内力难称精纯,是以偶尔得手,也难与陆渐以重创。

两人一巧一拙,势成僵持,旁观的众人都很诧异。莫乙怪道:“‘星罗散手’我认得,这人的武功却很怪,来来去去就是这么两下,为何沈秀就是破解不了?”

沈舟虚淡淡说道:“这是金刚一门的‘大金刚神力’,三百年来一脉单传,不见于世,你没瞧过,怎么认得?”

莫乙听得惊喜,定定望着陆渐,默记他的招式,可记来记去,陆渐总是先一个“寿者相”,后一个“猴王相”,样子别扭难学,而且了无新意。莫乙瞧得不耐,忽见陆渐出招变快,双臂幻化,如有六臂,这一来,先时使一招的工夫,如今能使六招。沈秀压力陡增,唯有随之变快。

陆渐自嫌变招太慢,前招后式总会留出缝隙,索性先变“诸天相”。“诸天相”化自诸大天神的法相,施展起来,有如三头六臂。再变“寿者相”、“猴王相”,一时快了许多,尽管不及沈秀,却堪堪补上了招式的破淀。

这么一来,攻守生变,初时沈攻陆守,渐至于互有攻守。陆渐斗得兴起,忽将“诸天”、“寿者”、“猴王”三相合一,连出两掌,跨上一步。莫乙、薛耳瞧见,忍不住齐声叫好。

沈秀连连变招,也难挽回颓势,忽听得二奴叫好,不觉恼羞成怒,稍一分神,几乎被陆渐一掌扫中。

沈舟虚冷眼旁观,这时忽道:“‘星罗散手’法于天象,这门武学之强,如洗天河,如转北斗,气魄之雄伟,不在‘大金刚神力”之下,怎么你使出来尽是小家子气?好比流星经天,一瞬即灭,奇巧变化有余,却无浩大永恒之气象。如此下去,‘西昆仓’祖师的一世威名,岂不败在你的手里?”

沈秀听了这话,只如醍醐灌顶:“是了,我一心求奇求变,却忘了‘星罗散手’也有雄浑浩大的招式。”他沉喝一声,掌指间劲力陡增,举手投足,虽不如沈舟虚说的神妙,却也显出堂堂之势,再辅以诡招,瞬间扳回劣势。莫乙、薛耳心中不平,发出低低嘘声。

对手越强,越是激发出陆渐胸中的傲气。诸般变相源源而出,“须弥相”肩撞、“雄猪相”头顶、“半狮人”拳击、“马王相”足踢,“神鱼”飞腾,“雀母”破局。他越斗越勇,浑身上下皆可伤敌,乃至于拾起石块枯枝,以“我相”掷出,势如飞箭,逼得沈秀手忙脚乱。他步法斗转,想要绕到陆渐身后,却被陆渐“人相”一脚反踢,几乎踢中小腹。

两人又拆十来招,陆渐忽由“大自在相”变为“半狮人相”,沈秀被奉风扫中,惨哼一声,仰天便倒。陆渐见状,收势道:“你输了。”话音未落,一蓬白光迎面罩来,陆渐周身一紧,落入一张丝网。

莫乙、薛耳见沈秀翻身站起,面露狞笑,均是气愤难当,大叫:“不要脸,分明都输了。”沈秀冷笑道:“怎么输了?本公子这是诈败诱敌,再说了,这次又不是分胜负,而是决生死,谁叫他大意了?”掌中“周流天劲”绵绵传出,蚕丝网越收越紧,陆渐旧伤被丝网勒破,血如泉涌。沈秀笑嘻嘻说道,“乡巴佬,这就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陆渐咬牙不语,劫力自双手间涌出,顺着那千百缕蚕丝传递开去。沈秀见他不答,默运内力,蚕丝再次收缩。他使诈方能获胜,对陆渐恨到极点,手上运劲,右脚突地飞起,向陆渐心口踢去。

他存心取人性命,众劫奴未及惊呼,忽见蚕丝网中伸出一手,攥住沈秀的足踝,只一拧,沈秀关节脱臼,发出一声惨叫,刹那间,蚕丝节节寸断,陆渐破网而出。

第;澄波

“天罗”神通被破,众人无不诧异,沈舟虚也放下茶盅,微微皱起眉头。沈秀口中惨叫,独脚向后一跃,尖叫道:“你怎么出来的?”陆渐道:“你这张网再强,也不会每一根蚕丝都强,总有一根弱的。”沈秀一呆,冲口问道:“你怎么知道哪一根弱,哪一根强?”“这与你何干?”陆渐眉毛一挑,“既是决生死,你就接招吧!”沈秀面如死灰,想要求援,可又羞于启齿。犹豫间,陆渐一拳打来,沈秀跛了一足,闪避迟缓,这一拳正中面门,登时口鼻流血,整个人飞了出去。

陆渐这一拳实已留情,要么沈秀不死也伤。他想到这公子哥儿的劣行,不觉怒火难抑,飞身抢上,揪住他的衣襟,方要举拳痛打,忽听有女子喝道:“住手。”

陆渐回头望去,商清影面色苍白,死死盯着自己,美目中喷出火来。陆渐为这目光所慑,不自禁放开沈秀。商清影快步上前,扶起儿子,见他满脸是血,不由心如刀割,盯着陆渐厉声道:“你是谁?为何伤我的秀儿?”

不知怎的,陆渐被她一喝,竟有几分心虚。又见商清影一改温婉,满脸怒容,更觉有口难言。

莫乙忙道:“主母…”商清影不待他说完,斥责道:“你们这些人都没有良心吗?一个个只会站着,看别人欺负秀儿。”莫乙还想争辩,商清影又叫,“闭嘴!”众劫奴从没见她如此动怒,一时无不沮丧,低头不敢吱声儿。

商清影泪眼迷离,望着沈舟虚道:“你也这么坐着,瞧着别人殴打秀儿?”沈舟虚苦笑道:“他二人约好单打独斗,我若插手,有违道义。”

“道义?”商清影冷笑一声,“当年你为了道义抛下我,如今又为了道义坐看别人打你的儿子。”沈舟虚微露遞她,说道:“清影,秀儿太过骄狂,让他受点儿挫折也好。”

商清影咬了咬嘴唇,忽道:“好呀,你自己惩戒秀儿、打他骂他还不够,还让别人来惩戒他?你何不禀告胡大人,把秀儿明正典刑,一刀杀了?沈舟虚,我算是看透你了,你…你是这世间最狠心的人。”说到这里,勾起满腹伤心往事,忍不住泪如雨落。

沈舟虚双眉颤动,半晌叹道:“未归、莫乙,将这小子关在北厢,听候发落。”燕、莫二人不敢违命,取来铁锁,莫乙向陆渐低声说:“兄弟,对不住了,谁叫你运气不好,若是悄悄地打,打死这厮也好,被主母撞见了算你倒霉。”商清影隐约听见,皱眉道:“莫乙,你说什么?”莫乙干笑道:“没什么,我背书呢。”也不敢抬头,将陆渐反剪双手,锁了起来。

商清影心中怨气稍解,说道:“你们也不要虐待他,即使关着,也要让他吃饱睡好。”莫乙连连称是。

商清影转头望着沈秀,抚着他脸上的青肿,心疼道:“还痛么?”沈秀嘻嘻笑道:“原本很痛,娘一来,不知为何就不痛了。”商清影哭笑不得,叹道:“你这孩子,就爱让我担心,以后不许跟人打架,若再受伤,怎么是好?“沈秀笑道:“我倒想多受几次伤,让娘多疼我几次。”

“不说一句好话。”商清影白他一眼,“先去我房里,我给你敷药。”说罢牵着沈秀去了。陆渐望着二人背影,听着沈秀笑声,不知怎的,心中微微酸楚,黯然一阵,由燕未归带着,来到北边厢房。

这数月来,陆渐迭犯牢狱之灾,先被织田家囚禁,后又流落狱岛,其后再被赵掌柜关在地窖,算上这次已是第四次。想到这里,他既好笑,又悲凉,再想商清影望着沈秀的眼神,那份慈爱怜惜,竟是自己做梦也想不到的。从小他便羡慕别人有母亲疼爱,可从没一次如今日这般渴望。

静坐良久,忽听门响,跟着火光一闪,沈秀擎了一支红烛,笑嘻嘻地立在门口。陆渐心往下沉,只听沈秀笑道:“大英雄,大豪杰,方才的威风去哪里了?”走到陆渐身前,又笑,“这样如何?你叫我十声好祖宗,给我磕十个响头,再从我裤裆下面钻过去,小爷心情一好,说不准饶你这次。”

陆渐懒得多说,只是冷冷瞧他。沈秀忽地揪住陆渐头发,拧得他颜面朝上,将红烛微微倾斜,笑道:“我在想,这烛泪烧热后滴在你瞳子里,你会不会变成瞎子?”他将烛泪在烛芯四周轻轻摇晃,“你想清楚了,叫袓宗,还是变瞎子?”

陆渐咬牙不语,沈秀眼露凶光,正要倾下蜡油,谁知烛火一暗,倏地熄灭。沈秀咦了一声,烛芯一闪,忽又点燃,刚一燃起,再又熄灭。这么明明灭灭,反复三次,沈秀不觉苦笑道:“凝儿,你又淘气了,是显能耐呢,还是玩把戏?”

门外一个清冷的声音说道:“我不显能耐,也不是玩把戏。主人吩咐了,要我看好他,你若胡来,我便不客气。”沈秀一转眼,笑道:“好凝儿,难得见你,我正想跟你说几句体己话儿呢。”

他听门外那女子不吱声儿,又道:“凝儿,我对莫乙他们凶,是因为他们古古怪怪,总是跟我怄气。但你说说,从小到大,我什么时候对你凶过?小时候我吃果子,总是分你一半,长大了,我哪一次出门没给你带衣服首饰?可你心狠,近年来不但老躲着我,我跟你说话,你也不拿正眼瞧我,是不是莫乙他们跟你说了我许多坏话?”

凝儿冷冷道:“你是好是坏,跟我有什么关系?你是天部少主,我是天部劫奴,主奴有分,你不用对我那么好,我一个奴才受不起的。只盼你不要伤害这人,省得主人罚我。”

沈秀笑道:“你不许我伤害他,他打我的时候,你怎么不来帮我?难道我们十多年的交情,还不如一个外人?”凝儿道:“我是劫奴,听命行事。”

“凝儿。”沈秀长叹一口气,“你对我生分多了,到底莫乙他们说了什么?”凝儿沉默良久,忽道:“你自己做的事,自己还不知道?”沈秀一傍,脸色红了又白,嘴里却笑着说:“难道凝儿你信他们,就不信我?”凝儿淡淡说道:“原本你是好是坏,就与我全不相干。”沈秀哼了一声,慢慢松开陆渐的头发,阴沉沉瞧了他一眼,忽而笑道:“凝儿,我就不信你整晚守着他,连眼睛也不眨。”说罢哈哈一笑,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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