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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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的话宁不空倒没放在心上,唯独最后一句,直叫他出了一身冷汗。陆渐曾是他的劫奴,宁不空打心眼儿里看不起他,女儿失而复得,宁不空视同拱璧,决不能便宜了这土头土脑的傻小子。他想到这儿,只想打发陆渐走得越远越好,是以闹完了沈秀的婚礼,宁不空就决意交出陆大海,另辦艮子盘缠,打发二人回乡。

陆渐见到祖父,心愿已足,宁不空送的盘缠他瞧也不瞧,只向宁凝施礼道别,少女望着他柔肠寸断,内心极想挽留,可是当着父亲,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只有眼泪按捺不住,悄没声息地流了下来。宁不空耳力极聪,听出女儿哭泣,不由暗自庆幸,只盼两人从此隔绝,永世不相往来。

陆渐带着祖父,匆忙赶到若虚堂。谁知敲开大门,才知道谷缜没有回家,谷萍儿也还在府里,足见出海一事并未成行。陆渐松了一口气,决意留在若虚堂等候,无论如何也要送谷缜一程。

祖孙二人安顿下来,陆渐问起陆大海当日情形。老头儿喝了一口茶,打起精神说道:“那天你去衙门理论,我守着鱼摊等候,不料宁账房突然走过来跟我打招呼。我多日不曾见他,心中奇怪,又见他眼睛瞎了,心生同情,就说:‘宁账房,你等我一会儿,我卖了鱼,请你喝酒。’姓宁的却笑着说:‘怎么能要你请酒,我请你才是。’不由分说就拉住我手。说也奇怪,我被他一拉手,就觉浑身发软,身不由主地跟他向前,想要叫喊,又被收气堵住了喉咙,一个字也叫不出来。宁账房拉着我东转西转,最后到了一个黑屋子里。也不知他使什么邪法,用指头在我后脑一戳,我两眼一黑,就人事不知了。”陆渐道:“那不是邪法,是点穴。”

“点血?”陆大海摇了摇头,“他这一点,血倒是没流,就是昏沉沉的,醒来却在到车里面…”陆渐恍然大悟:“宁不空是用马车将爷爷运走的,我真糊涂,只顾观看行人’从没搜査过往车辆。”当下又问,“后来呢?”

陆大海道:“这时候,姓宁的换了一张嘴脸,凶巴巴的很不客气。我问他为何如此,他也不说。这么坐了几天马车,到了南京,姓宁的把我关进一座石头房子,过了半日,又来看我,这次身边跟了一个小丫头,生得十分俊俏,管那姓宁的叫爹。哼,原来那瞎子还有女儿呢!小丫头比他老子客气多了,问过我的姓名,又亲自给我送来好酒好菜。真是奇怪,我在喝酒吃肉,她却在一边流泪。我问她缘故,她也不说,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小丫头既然不肯说,老子也懒得多问,只管吃他娘,喝他娘,吃饱了就地一睡,谁知今晚一觉醒来,你就在我面前了。唉,陆渐,你说,这像不像在做梦啊?”

陆渐叹气道:“爷爷,多亏了宁姑娘,要不然,宁不空心狠手辣,我也许就见不到你了!”陆大海道:“宁不空是谁?”陆渐道:“那是宁账房的真名!”陆大海晓了挠头,说道:“这么说,你认识那对父女啰?”陆渐默默点头。

“那么…”陆大海皱起眉头,“宁账房抓我也跟你有关啰?”陆渐道:“宁不空是我的对头,宁姑娘是我的朋友。”陆大海忽地眉开眼笑,大声道:“朋友?呵!那姑娘人生得俊,性子又好,对我老人家也很尊敬。“陆渐点头道:“宁姑娘为人很好。”

陆大海一拍大腿,叹气道:“可惜,要是能做我孙儿媳妇,那就更好了。”陆渐张口结舌,做声不得。

陆大海沉浸于遐想之中,好半天才回过味儿来,又问:“是了,宁账房跟你有什么过节,干吗要捉我?”陆渐挽了挠头,说道:“听宁姑娘说,是要让我去拆散一桩婚事!”

“什么?“陆人海脸一沉,厉声说道,“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你怎么能拆散人家的婚事?”陆渐含羞带怯,期期艾艾,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明白。陆大海又问:“拆谁家的婚事?”陆渐不敢说谎,硬着头皮说:“沈家!”

“沈家,沈家…”陆大海拈着胡须,苦想想了半天,忽地一拍大腿,高声说道,“我想起来了,昨天我吃饭的时候,宁不空来找他的女儿。两人起初在一边嘀嘀咕咕,后来突然吵起嘴来。我没头没脑地听了几句,里面提到了一个姓沈的瘸子!难道说,就是他家的婚事吗?”

陆渐点了点头,陆大海一拍大腿,叹道:“这宁账房也真够歹毒。姓沈的也不知怎么惹丫他,昨天拆婚事的事儿他倒是没说,却说要设计对付沈瘸子的老婆和儿子,逼沈瘸子就范。小丫头听了这话,似乎很不乐意,不软不硬地顶了宁账房几句,宁账房大动肝火,把小丫头狠狠骂了一顿,骂她不思报仇,尽干些亲痛仇快的混账事…”说到这儿,忽见陆渐呆呆出神,不由问道,“你发呆做什么?”

陆渐一拍桌子,忽地大叫:“我明白了!”陆大海吃惊道:“明白什么?”陆渐叹了一口气,说道:“宁不空引我来南京,并不只是为了拆散天部和地部的联姻,而是借刀杀人,要用我来对付沈舟虚。我对阿晴的情意,宁不空心里最为明白,他知道,我一见阿晴与沈秀成亲’十九按捺不住,会与天部大起冲突。这一场打下来,不免两败俱伤,到时候宁不空趁虚而入,没准儿能要了沈舟虚的命…”

“阿晴是谁?沈秀是谁?天部、地部又是谁?”陆大海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插嘴询问。陆渐微微苦笑,说道:“这些事一言难尽!爷爷,宁不空说了什么时候对付沈家么?”陆大海说道:“听口风,似乎就这两天!”

陆渐心头一紧,叫道:“不好,宁不空诡计多端,手段又狠,我得告诉沈先生,让他早有防范!”说罢起身要走,陆大海问道:“你上哪儿去?”陆渐道:“去城外的得一山庄!”陆大海道:“夜深了,城门也关了,现在怎么出城?再说了,你不是还要等一位朋友么?万一他回来,岂不错过了?”

陆渐想到谷缜,顿生迟疑,出城于他而言,如今已是小事,但若与谷缜错过,误了送他出海,只怕就要后悔终生。想到这儿,把报讯的念头按捺下来,与袓父留在若虚堂,一心等候谷缜回来。

尽管如此,陆渐仍是无法安枕。沈秀的死活他本不在意,沈舟虚计谋险恶,只会让人害怕,并不使他敬服。唯有商清影,陆渐每次见她,均是倍感孺慕,后来又知道她是谷缜的生母,陆渐当谷缜是兄弟,自然而然也把商清影当成了母亲看待,一想到她夂心危险,便不由得如坐针毡。

好容易挨到天亮,谷缜一宿未归。陆渐推开窗户,眼望日上三竿,出城的念头越发迫切。他叫醒祖父,让他留在若虚堂等候,陆大海却说:“好孙子,我跟你一同去。从前你每次离开,我就要倒大霉。”说着老眼一红,几乎淌下泪来。

陆渐望着祖父,心头一酸,直觉多日不见,他又苍老了许多。回想两次与祖父分别,均是惹出无穷变故,留他独自一人,委实叫人放心不下,于是点头说道:“好!一同去。“袓孙俩并肩出城,不久赶到得一山庄,刚到庄门,忽听爆炸声响,这声音陆渐再也熟悉不过,正是宁不空的“木霹雳”。他只道双方已经动手,心头一急,手挽袓父,纵”房顶。陆大海耳边呼呼生风,眼前景物飞逝如电,老头儿不觉又惊又喜,心想这孙儿出门几年,居然练成了一身惊人的艺业,比起传说中的剑仙侠客也不多让。

陆渐赶到爆炸处,正见宁不空对商清影狠下毒手,他情急大喝,出手将宁不空震飞,可是落到地面,一望四周情形,只惊得他目定口呆。

谷神通浑身是箭,屹立不倒,陆渐看得心子扑通乱跳,忍不住叫道:“宁不空,你把谷岛王怎么样了?”宁不空冷笑道:“与我无关,都是沈瘸子的手笔。”

陆渐一呆,转眼看向谷缜,谷缜咬牙道:“陆渐,沈瘸子阴谋暗算,害死了我爹…”陆渐对谷神通十分尊崇,闻言怒不可遏,死死盯着沈舟虚,心中对这文士痛恨得无以复加。他胸中苦闷难舒,禁不住级声长啸,啸声冲天决云,十余里方圆均能耳闻。

一声啸罢,陆渐叫道:“谷缜,我帮你报仇。”一步抢出,手起掌落,向沈舟虚头顶拍下。“住手。”掌力未吐,忽听一声锐喝,陆渐听出是宁凝,应声收掌道:“宁姑娘,你拦我做什么?”

宁凝伸手捂着心口,脸上犹有余悸,哆嗦了一阵,才一字字说道:“陆渐,天下人都可以杀他,唯独你不能杀他。”

“为什么?”陆渐望着宁凝,不胜迷惑。宁凝凄然一笑,涩声说道:“你可听说过,做儿子的能杀父亲么?”

这一句话如平地惊雷,在场众人无不呆怔。陆渐只觉糊涂,摇头道:“宁姑娘,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你这傻子,还不明白“宁凝轻轻叹了口气,“沈舟虚是你的亲生父亲,你是他的亲生儿子,你若杀了他,就是这天底下最不孝的人!”

比起这一席话,天底下任何言语也不能让陆渐更加吃惊,他的心里乱哄哄的,千头万绪理之不清。掉头望去,眼前的一张张面孔要么惊讶,要么疑惑,再看沈舟虚,文士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刹那间,陆渐只觉一股血气直冲喉头,大声说道:“宁姑娘,你骗人!我纵有一百个不好,又怎么会是这害人精的儿子?”

“骗你也好了!”宁凝看了他一眼,幽幽说,“我骗人,‘有无四律’却不会骗人。第四律‘有往有来’,说的是父母是劫主,子女也是劫主,父母是劫奴,子女也是劫奴,劫主劫奴代代相传,传罢二代,才能结束。”

陆渐仍是一头雾水,茫然道:“那又怎么样?“宁凝叹道:“主奴之分代代相传,那么家父是你的劫主,我就是你的劫主。按理说,‘黑天劫’发作,我能救你,你却不能救我!”“对啊!”陆渐一拍后脑,“无怪那日我的‘黑天劫’发作,后来又无故疫愈,原来是你救了我。”宁凝苦笑一下,轻声说:“我见你命在须臾,心头一急,借了自身的劫力,转为真气…”陆渐一呆,模糊想到什么,他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忽听笃的一声,宁不空竹杖一顿,厉声说道:“笨丫头,你做什么好人?这狗奴才不知好歹,也值得你舍命相救么?”

陆渐怒道:“宁不空,你再骂一声狗奴才,我可对你不客气!”宁不空冷笑道:“好呀,狗奴才你试试看。”

陆渐怒气上涌,可是一看宁凝,又觉气馁,说道:“宁姑娘,不过,天生塔的时候,你的‘黑天劫’也发作过,那时我用‘大金刚神力’封住了你的‘三垣帝脉’,尽管成功,却也侥幸得很。”

“你说得不对!”宁凝摇头苦笑,“‘大金刚神力’练到绝顶,可以封住隐脉,但那只是治标,不能治本,可是从那天起,你的‘黑天劫’可曾发作过?”

陆渐一呆,恍惚想起,自从天柱山以后,他借力无数,“黑天劫”却再也没有发生过。“你没发作么?我也没有!所以说…”宁凝微微一顿,“那天你能救我,与‘大金刚神力’决不相干。依照第四律,陆渐,你不但是我的劫奴,也是我的劫主,我的真气能救你,你的真气也能救我…”

陆渐张口结舌,突然间面无血色。宁凝幽幽叹了口气,说道:“有往有来,劫主劫奴代代相传。陆渐,我爹爹是你的劫主,所以我是你的劫主,你的父亲是我的劫主,因而你也是我的劫主。唉,造化弄人,你我互为主奴,真气劫力相生共长,竟将显脉隐脉一举贯通,破了‘有无四律’,永远不受‘黑天劫’之苦。”说到这儿,宁凝双目一红,泪光闪闪,盈盈欲出。

陆渐看了看宁不空,又看了看宁凝,目光数转,落到了沈舟虚脸上。文士面色灰败,眼里泛起旌链神采。陆渐不由后退两步,回望谷缜,眼里尽是哀求之意。

谷缜沉默一下,忽道:“宁姑娘说得对,你是沈舟虚的亲生儿子…”忽觉肩头锐疼,被陆渐牢牢扣住。陆渐脸色惨白,厉声道:“谷缜,你也来骗我…’’谷缜摇头道:“陆渐,我恨不得将沈舟虚碎尸万段,又何必诬赖你是他的儿子?”

陆渐盯他半晌,松开手,使劲揪住头发,縛在地上一动不动。“陆公子!”商清影冷不丁说道,“我看一看你的胸口好么?”陆渐茫然抬头,忽见商清影眼含泪光,注视自己,手抉一棵大树,身子瑟瑟发抖。

陆渐见她神情,心口一热,伸手掀开衣衫。在他的胸膛上,赫然刺了一个“渐”字,年久岁深,颜色转淡,字迹潦草混乱,足见刺字者十分仓促。

望着字迹,商清影忽地紧闭双目,两行泪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陆渐见她模样,一时手足无措。这时商清影忽又睁开眼睛,迈着沉重步子,走向那座亭子。一时间,数十只眼睛,全都凝注在这美妇身上。

离谷神通不到一尺,商清影停下步子,眼泪决堤似的流了下来,手指探出,似要抚摸尸身,冷不防谷缜一声锐喝:“你住手!”

商清影身子一颤,回头道:“缜儿…”谷缜目透厉芒,冷冷说道:“你不配碰他。”商清影征了一下,点了点头,苦笑道:“是啊,我不配!”说完抬起头,目视天空流云,只觉莫测变幻,一如平生。

她沉默时许,舒开眉头,幽幽说道:“那一年,春来得早,庄外的桃花也开得很艳。就在那时候,我怀上了第一个孩子,常常坐在桃花树下,跟着庄里的嬷嬷学做小衣小裤、小鞋小袜,还有虎头帽和围兜。那孩儿十分好动,总在肚子里扑腾,一想到他不久便要出生,我的心里又害怕、又欢喜…”

“是啊!”沈舟虚叹了口气,“那真是难得的好日子…”

商清影也不瞧他,幽幽续道:“秋天时节,海边闹起了倭寇,烧了许多房子,杀了好多的人。那时他的腿还是好好的,听说后很气愤,说要‘为国出力,誓清海疆’,当天召集了庄客乡勇,带上弓箭刀枪去了。这一去,一连四天也没有消息。我忧心忡忡,每天在阁楼上眺望,可是望啊望啊,怎么也望不见人,庄前的小道上冷清清的,连天空里也没有了云。”

说到这儿,商清影沉吟了一下,才接着说下去:“好容易挨到了第四天晚上,终于等回来两个庄客,一个断了手,一个腹部中刀,快要死了。断手的庄客说,男人们遇上了倭寇,打不过,全都死了。那时候,庄子里已没有了男人,只剩下一群妇孺,一听这话,哭的哭,叫的叫,又怨恨失去了丈夫儿子,都争着骂我。她们抢光了细软金帛,一哄而散。偌大的庄子变得空荡荡、阴森森,没有一点儿灯火。

“我害怕极了,只知道哭,所幸身边还有一个嬷嬷。我们商量去附近的深山里躲避,可是还没出门,那孩子迟不动、早不动,这当儿忽然动了起来。我痛得死去活来,没奈何,只好转回庄里,担惊受怕,吃尽了苦头。天亮时分,总算将孩儿生了下来。因为没有足月,算是早产。那孩儿虚弱得很,我呢,想必是忧伤过度,一点儿奶水也没有。我和嬷嬷望着这小小婴孩,心里都很发愁。嬷嬷说,看来是养不活啦,世道又乱,将他扔了吧。我心里明白她说得不错,但看那孩儿那么小,那么弱,眼睛紧紧闭着,就连哭的声音也没有了。我一想到要把他一个人丢下,心里就如滴血一样,抱着他只是哭,说什么也不肯放开。“嬷嬷说,再不走,可就迟了。我没法子,跪下来说:‘我这样子走不了了,这是沈相公唯一的骨血,你受了他许多恩惠,怎么忍心让沈家断了香火?我把孩子托付给你,请你把他好好养大。’嬷嬷听了这话,半晌也没做声,一会儿才说,那么你给孩子作个记号,倘若不死,将来也好认领。我想这孩子的父亲出征以后没有回来,可为‘夫征不复’。我生下了他,但他如此孱弱,未必能活,算是‘妇孕不育’。这两句正应了《易经》中‘渐’卦九三的爻辞,于是就用绣花针在他胸口刺了一个‘渐’字…”

“果然!”宁不空得意笑道,“狗奴才,当日在船上我说得不错吧,你这个‘渐’字大有玄机。”可陆渐已听得痴了,只是望着商清影,对他的嘲笑不理不睬。

“…刚刺完字,前庄就鼓噪起来。我们吓坏了,忙向庄后逃命,我生育不久,虚弱极了,跑到厨房附近,再也跑不动了,就让嬷嬷抱着孩子先走。她却说,‘这孩子快死啦,还是丢了吧。’我一听着了急,说道:‘好嬷嬷,你答应我收养他的,怎么说话不算话?’她听了这话,忽地生起气来,说道,‘一个半死的孩儿有什么好养的?我冒着一死,陪你生下孩子,已算报答了沈相公的恩惠,后面的事,老身再也不管了。’说罢将孩子抛给我,飞快走了。

“我没奈何,只好抱着孩子躲进厨房,将门死死顶住。听着远处人马叫喊,我的心也跳得好快,裙子都被鲜血濡湿了,眼前白光连闪,似乎马上就会昏倒。这时忽就听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还有许多人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我听说过的倭寇的事情,他们杀起人来,连婴儿也不放过,我和孩子在一起,母子两人都不能活,若我出去,他们抓住了我,也许不会再来寻找我的孩儿?想到这里,眼看灶洞里火已燃尽,十分冷清,就将孩子蔵在里面,然后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陆大海始终聆听,听到这里,忽地接道:“沈夫人,贵庄可是在嘉定县的西南方?”“不错。”商清影惊讶道,“老人家怎么知道的?”

“那就对了。”陆大海叹了口气,“实不相瞒,陆渐这孩子是我捡来的,捡到他的地方,正是嘉定沈家庄厨房中的灶洞里。”陆渐如受雷击,失声叫道:“爷爷…”

陆大海招了招手,说道:“你过来。”陆渐心中迷糊,默默走到他面前。陆大海按住的他头,指着商清影道:“给她跪厂。”陆渐有如行尸走肉,应声跪倒在地。陆大海纫邰说道:“渐儿,我给你说,这一位就是你的生身母亲,绝无虚假。”

陆渐一个机灵,还过神来,急道:“爷爷,你不是说了,这个‘渐’字是胎记吗?“陆大海摇了摇头:“渐儿,爷爷当年做过海客,对不对?”陆渐点头。陆大海又道:“当年我出海之时,遇上倭寇的贼船,货物被抢,又逼我入伙,替他们使船卖命。为了保命,我假意答应,上岸之后,却趁其不备,逃入了附近的深山。

“这一躲就是三天,只饿得两眼发花,到了第四天,我实在忍不住了,从躲藏处潜将出来,到处寻找食物。不料一路上只见男女死尸,房屋都被烧了个精光,别说食物,一粒米也没有留下。这么走了好一阵子,才见一个庄园,房屋正在燃烧,料是倭寇刚刚经过,又上别处劫掠去了。庄子虽然着火,火势却还不大,我饿急了眼,不顾危险,抢入火中,找到厨房,指望抢出一些米面。谁料找了半晌,一无所获。眼看火借风势,越来越大,正着急,忽听灶台下有东西哼哼唧唧,我起初还当是只耗子,心想没有粮食,捉只耗子充饥也好,于是屏息上前,向灶洞里一摸,结果摸出一个婴儿,皮肤红嫩,分明刚生不久。“我始料不及,先是吓了一跳,接着再摸鼻息,发觉那孩子还活着。我见这婴儿瘦小孤弱,心中起了怜悯,抱着他冲出火海,躲开倭寇队伍,一路向北逃去。孩子没奶,我就一路老着脸向人讨奶吃,故而这孩子是吃百家奶长大的。这么一直流落到了姚家庄,那时候沿海的倭寇十分厉害,唯独姚家名震江北,倭寇不敢轻犯,于是我带着孩子在庄子附近住下,一住就是二十年。”

陆大海说到这里,又说道:“渐儿,我本想你父母遒了倭寇,早已丧命,怕你知道了难过,故而没有多说。至于你身上的文字,我说是胎记,也是怕你得知真相,徒自伤心。”陆渐听得目定口呆,商清影却是大为动容,敛身施礼道:“老先生大恩大德,妾身粉身难报。”陆大海摆手道:“这算什么恩德?一个小娃娃都不救,我陆大海还算是人吗?“他不居功德,商清影越发相敬,忽听陆大海问道,“沈夫人,你落到倭寇手里,如何脱的身呢?”

商清影苦笑一下,默默出了一会儿神,才说:“我出门以后,那些恶人捉住了我,见我尚有几分姿色,便将我捆了起来,拖着向前。看守的恶人十分可恶,见我产后迈不开步,就拿枪柄打我,一边打还一边笑。我苦不堪言,恨不能就此死了。这时间,突然走来一人,腰挎倭刀,戴着倭寇常戴的恶鬼面具,用汉话冷言冷语地说:‘她有伤,不要打她。’恶人们不听,回头咒骂,不料那人一挥刀鞘,将他们全打倒了,还说:‘若不服的,再来比过。’“恶人们露出害怕神情,有人问道:‘你是谁,怎么从没见过你?’那人说:‘我新来的。’问者便说:‘谁知你是不是奸细?’话未说完,那人刀光出鞘,问话的人就掉了脑袋。我吓得浑身发抖,倭寇们却纷纷露出敬畏神气,都说:‘他用我们的刀法,怎么会是奸细呢?’那人也不说话,抱起我大步向前,沿途遇见倭寇,要与他争我的都被他打倒了。我见鬼面人这么凶悍,心里害怕极了,但又无气力挣扎。鬼面人抱着我走出很远,蓦地驻足,掉头望去。这时我才发现,庄子已成了一片火海,刹那间,我想到灶洞里的孩子,两眼发黑,昏死了过去。”

说到这儿,商清影神色凄婉,微微喘气,似乎陷身回忆无法自拔,过了好半晌,才接着说道:“醒来的时候,我发觉自己躺在一个帐篷里面,鬼面人就坐在不远,静静地看着我。他的气度很安静,眼睛又黑又亮,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疲惫。见我醒来,他起身说道:‘进来吧。’说完走进来两个老妪,端着热水汤药,鬼面人却默默退出帐子。我那时心如死灰,迷迷瞪瞪地任由她们摆布,不料老妪们只是看顾我的伤势,并不加害。

“我心中奇怪,询问她们的来历,她们说是被倭寇抢来的百姓。我便猜想,鬼面人必是倭寇的大头目了。想到这儿,越发害怕,趁其不备,抢过剪刀想要自尽。老妪惊叫起来,鬼面人应声抢入,见状一招手,不知怎么的,剪刀就到了他的手上。饶是如此,我的脖子上还是被划破了一条大口子,流了许多的血。”说到这儿,她下意识举起手来,轻轻抚摸颈侧,众人定眼望去,白晳的肌肤上,果然有一道浅淡的伤痕。

“我自杀不得,又昏死过去。醒来后,脖子上已敷好了膏药,缠好了绷带。两个老妪见我醒转,都很高兴。我想他们不让我死,定是想待我伤好,再行污辱,于是心头着急,又想寻死,无奈全身无力,挣扎不起。正着急,突然闯进来两个倭寇,二话不说,便将两个老妪砍死,挟着我就向外走。我又惊又怕,大喊大叫,可是身子太过虚弱,根本不能挣扎。

“不料刚到帐外,鬼面人就快步赶来,左手还提着一篮子食物,见状就问:‘你们做什么?’两个倭寇粗声粗气地说:‘滚开,大王要她。’鬼面人点了点头,说道:‘本想多留你们两天。你们自己寻死,那也没有办法!’说完丢开篮子,拔出长刀,只一挥,两个倭寇便掉了脑袋。倭寇们见状,纷纷叫喊起来。鬼面人将我负在背上,向前冲去,我趴在他的肩头,望着四周的人潮不住涌来,眼前血光乱迸,耳边惨叫连声,血腥气冲鼻而来,吓得我又昏了过去。

“等到醒来,这一次却在山洞里面。鬼面人坐在远处’满身是血,可神气还是那么安静’他默默地望着我,眼神还是那么疲倦。我忍不住问:‘那些倭寇呢?’他说:‘都死了。’我吃惊道:‘怎么死的?’他说:‘我杀的。’我心中好奇,又问:‘你不是倭寇吗?’他没有答话,只是哼了一声。

“其后毎天晚上,他都会出洞一阵,走的时候用一块巨石封住洞口,冋来时再推开大石,带回饮食药材,甚至很好看的绸缎衣裳。我只当他将我囚禁起来图谋不轨,起初害怕极了,可是他每晚睡觉,总是离我远远的,躺在洞口,如非必要,从不与我多说一句。有时无所事事,他就坐在一个角落,望着洞顶呆呆发愣。我见他这样,越发好奇,忍不住拿话来问他来历。他一声不吭,眼中的忧伤却更浓了,连我看着,也为他难过。

“就这么过了七八天,我的身子渐渐好了起来。突然有一天,他出洞不久,我便听见巨石滚动,转眼望去,那巨石移开一条缝隙,鬼面人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似要对我说些什么。话没出口,先吐了一大口鲜血,跟着向前一扑,昏了过去。我大吃一惊,忍不住掀开他的鬼脸面具,这一看却更加惊奇。这以前,我见他深沉忧伤,年纪必然很大,不料面具下的那张脸十分年轻,他的脸色煞白,鲜血从嘴里止不住地涌出来,我不知怎么才好,急得只是大哭。哭了一会儿,他忽然醒了过来,握住我的手说:‘别怕,别怕。’说完这两句,他又昏了过去。”

商清影轻轻吐了口气,目光空漠死寂,落在了谷神通的遗体上:“我当时好不奇怪,这人受了这么重的伤,为何不说别的,偏偏只叫我别怕?见他伤成这样,我也没有办法,唯有守着等着,希望他能够醒来。他的身子忽冷忽热,脸色一会儿火红,一会儿雪白,神智不清,胡乱叫喊,一会儿叫爹爹,一会儿又叫娘,还叫大哥二哥,叫声十分凄惨。叫着叫着,眼角就淌下泪来,那样子,唉,那样子真是可怜极了。每次醒来,他都大口吐血。我束手无策,只知道哭,他却总说:‘别怕,别怕。’

“到了后来,洞里的储粮清水都用光了,我决意出洞去找。那时他已说不出话,只是死死抓着我的手不放。我安慰他说,我去洞前采几个果子,立马就回来,他这才放了手,又指那把长刀,示意我带上。山里的野果很多,我都认不明白,听说野外的果子是有毒的,所以我都事先尝过,选好吃的捣成果酱,喂给他吃。我怕野兽咬他,每次采到果子,便匆匆赶回。有时也会遇上狼和狐狸,我就拿刀吓唬它们,也不知是否佛祖庇佑,最后总能饶幸脱身…”

她说得漫不经心,众人却觉心中发憷,想她这么娇娇怯怯,又是产后虚弱,在野外独自求存,真不知经历了多少险难困苦。商清影说到这里,目光变得空茫悠远,仿佛沉浸于往事,脸上流露出一丝温婉。

“过了十多天。那是一个傍晚,我采了果子回来,忽然见他靠在石洞前的墙壁上,看见了我,露出孩子似的笑容。那时候,太阳还没下山,四周染了一抹金色,连他的笑脸也金灿灿的,真是好看极了…”

沈舟虚听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商清影俨然不觉,脸色依旧恬淡温柔:“…他见我捧矜东两,立刻上前来接,不料腿一软,跌了一跤,磕在石块上,将嘴角也磕破了。我埋怨他,他却只是笑。他从前冷冰冰的,从没这么欢喜。我就问他什么事这样开心,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笑着说,因为看见你了啊。我见他口角轻薄,生起气来,就不理他。他自觉没趣,好半晌才说,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仍不做声,他就说,我姓谷,名神通,排行第三,你要是嫌我名字太长,叫我谷三也成…”

谷缜早已猜到这年轻人就是父亲,但由商清影亲口说出,仍觉心头一酸,忍不住叫道:“谷神通是你叫的么?”

商清影怔怔望着儿子,泪如走珠一般,陆渐忽生不忍,说道:“谷缜,你让她说完好么,要不然,她会受不了的…”

“她受不了什么?”谷缜恨恨道,“不是为了她,爹爹就不会来,他不来,就不会死。她害死爹爹,却来假惺惺地说什么往事…”他说到这儿,鼻子一酸。险些流下泪来。

商清影回望沈舟虚,沈舟虚一脸漠然。商清影的目光似愤怒,又似轻蔑,变幻了几次,忽而转向围墙边的一朵凌霄花,呆呆瞧了一阵,柔声说道:“那时他说出名字,我便忍不住问,你既然是华人,怎么不学好,偏要去做倭寇呢?他说,我没做倭寇,那一天我实在没法子,才杀了一个倭寇,穿了他的衣服躲在倭寇的队伍里,本想混两天就走,不曾想就遇见了你。他说这话的时候,直勾勾地盯着我,瞳子黑黝黝、亮闪闪,似要将人心思洞穿。

“我被他瞧得不好意思,拉开话题说道,怎么会没有法子呢,定要躲在倭寇队伍里。他叹了口气,望着洞外出神,过了许久才说:‘我有一个大仇人,武功十分厉害,我的家人都被他杀了,我也是好容易才逃出来。他派来追杀我的人’要么被我杀了’要么被我打败。那仇人亲自来追杀我,接连两次,我都几乎被他杀死。那天被追得急了,我只好在倭寇队伍里躲藏,那仇人知我嫉恶如仇,万不料我为了保命,不惜自垢自污,藏身于自己最瞧不起的倭寇里面。这么一来,才算逃过了一命。

“‘不料那些倭寇太也可恶,我见他们为恶不已,忍不住将他们全都杀了。这么一来,惊动了那个仇人,他知道我在这一带,便来反复搜寻。我那天去镇上给你买药,被他堵了个正着。前两次我能够逃脱,全因为那人心存轻视,未尽全力,这次一照面,他就用上了全力,若非我紧要关头看穿他的一个变化,反击脱身,那我一定回不来了。就算是这样,我也受了很重的伤,好几次,我都以为自己死了,可一想到我死了之后,你孤零零的无人照看,心里一急,又活了过来。’

“说到这里,他激动起来,竟握住了我的手。我也不知说什么才好,便告诉他,我有丈夫儿子,又说了他们怎么死的。他听得发呆,直听到那孩子藏在灶台下面,突然跳了起来,问我怎么不早告诉他。我说那时候你那么凶,我当你是倭寇,又怎么敢告诉你呢?他听了连连叹气,见我落泪,越发自责,待到伤势略好,便与我前往沈家庄,可惜那里已被烧成白地。我对着废墟大哭一场,他也陪着我落泪。又后来,他打听到抗倭的民兵并木全死,就说或许我的丈夫还活着,即便没死,也当找到尸骸安葬,不料寻了一遭,既不见人,也不见尸。

“那时间,他一心躲避仇人,我又无家可归,两个人昼伏夜出,活得好不辛苦。渐渐的,我觉得他为人很好,同情弱者,憎恶强权,虽在危难之中,也常常做些劫富济贫的勾当。他心里明明爱极了我,却始终对我守之以礼。见我思念丈夫儿子,他心里难受,却总对我说,一旦有我丈夫的消息,就带我找他。慢慢的,我便有些依赖他了,他不在的时候,我总会想着他,见他欢喜,我也跟着高兴,见他伤心,也跟着难过。

“有一天,他从外面回来,样子十分高兴,孩子似的连翻跟斗。我问他有什么好事,他说那位大仇人死了,他可以回家了。我一听,也很欢喜,不料他笑了一会儿,忽然停下,露出忧伤之色。我心里奇怪,问他为什么难过,他说他要是回了家,我又怎么办呢?那时候,我已经离不开他了,也没多想,就说,既然没处可去,我也随你回家去吧。就这么一句话,我便和他去了东岛。唉,本以为从此平平安安,不料所谓的平平安安,不过是人世间的一场大梦罢了…”

沈舟虚忽地冷哼一声,说道:“你大约怪我死而复生,坏了你们二人的好事!”商清影摇头道:“我不怪你死而复生,也不怪你让秀儿假冒亲生儿子,拆散了我和神通父子。你以我做人质,逼迫神通发誓不出东岛向西城报仇,这些事我都知道,也没有当真怪你。但你为何要用我骗他来此,将他害死?神通为人机警,如果不是为我,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来。沈舟虚啊沈舟虚,你真是天底下最狠毒的男子…”

沈舟虚闭眼不语,胸口微微起伏,脸上的黑气越来越浓,仿佛浸入骨髓,永不化开。过了半晌,他忽地开口,声音很慢很沉:“那一天,我率庄客乡勇出战,连胜数仗,在河边与倭寇势成相持。不料倭人狠毒,将掳掠的百姓当作前锋突阵,我不忍伤害百姓,稍一迟疑,便被倭寇两翼包抄,杀了个一败涂地。

“我带着败兵撤退,倭寇紧追不舍,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有的逃了,有的死了,直退到一处悬崖,前面是乱石深渊,后面是千百强敌。不料这个时候,身边几个亲信的庄客密议,要将我活捉了送给倭人乞命。我不知阴谋在侧,还想着拼死一战,直到那几人突然发难,方才醒悟过来。我不甘被擒,更不愿成全那几个竖子,把心一横,跳下悬崖。嘿,天可怜见,我被半山腰的树枝挂了一下,没有摔死,却由此断了双腿。”

陆渐盯着沈舟虚空荡荡的裤脚,心想:“他的腿竟是这么断的?想他年少时也是热血刚烈,为何如今变得如此冷血?”

沈舟虚叹了口气,又说:“我在乱石堆里躺了一天两夜,一动也不能动。天色暗沉沉的,乌云压顶,没有一点星光,四下里阴冷潮湿,不时传来蛇虫爬行的声音。夜猫子在上方咕咕地叫,我心里想,它一定在数我的眉毛,听说它数清了人的眉毛,人就会马上死掉。我知道自己快死了,心里忽然有些悲凉,心想这天地间到底怎么了?悠悠上苍,为何不佑善人?我四岁发蒙,五岁能诗,六岁能文,乡里称为神童。长大后诗文书画、医卜琴棋无不精通,连我结发的妻子,也是闻名遐尔的才女。

“纵然如此,我却屡考不中,到了二十岁时,也不过中了一个末等的举人。这考不上的道理也很简单,别人考举人,考进士,谁不巴结考官,拜师送礼,要不然就是同乡本土的情谊。我自负才华,总想仗着满腹学问登黄榜、入三甲,出将入相,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明知官场规矩,却也不屑为之,一味硬着头皮大撞南墙,结果撞得头破血流。“打倭寇时,我怕伤着百姓,因此贻误军机,大好局面下一败如水,不但送了自己的性命,连后方的妻子也无法保全,势必会受倭寇的污辱。我一心信任的庄客临阵倒戈,竟然合谋捉我送给倭寇。我越想越气,忍不住破口大骂,骂苍天,骂神仙,骂皇帝,骂奸臣,骂倭寇,骂一切可骂之事,骂一切可骂之人。我骂了许久,中气越来越弱,五脏六腑空荡荡的,断腿的地方也正在慢慢烂掉。我当时就想:我快要死了。

“这时间,突然有人哈哈大笑。我张眼望去,乱石尖上立着一人,夜色昏暗,看不清他的面目,隐约只见襟袖当风,飘飘然有如神仙。我问他是谁。他说你先别问我,我来问你,这次打仗,你为何会输?我听他这样问话,十分奇怪,心想他怎么知道我战败的事情,难道自我打仗,他便一直跟着?于是警惕起来,连说不知。他笑了笑,说道:‘你所以会输,只因你不懂得天道。’我问何为天道。他又笑了两声,厉声说道:‘天道无亲,天道无私,天道无情。倘若你能做到无亲、无私、无情,就能无所畏惧,无所不能。’

“我听得糊涂,一时不能领悟他的意思,他又说:‘打个比方,若为取胜,你能不能杀死自己的妻子?’我吃了一惊,说道,不能。他摇头说,吴起杀妻求将,却是千古名将。又问我,若为取胜,能不能杀死自己的兄弟?我说不能。他却说,唐太宗杀兄弑弟,却是千古明君。又问我若为取胜,能不能害死自己的父母?我听得神魂出窍,连说不能。他听了大为失望,摇头叹气,说起楚汉相争,项羽欲烹汉高祖之父,逼迫汉高祖投降,高祖却说,我父即尔父,分我一杯羹,试想当时高祖拘泥于孝道,投降了项羽,哪有汉朝四百年的江山呢?

“他见我沉默不语,就说,这些道理你仔细想想,想通了,就跟我说。我仔细想忉,觉得他说得不错,我家财不菲,若小小讨好一下考官,早就金榜题名了。那时云从龙,风从虎,不愁做不出一番大事。倘若我打仗时不顾百姓的死活,一心求胜,不等倭寇冲近,早就将他们射成了筛子;要是我不和那些庄客同生共死,而让他们做替死鬼引开倭寇,我岂不是能够逃生保命、卷土重来?

“这世间的许多事,均不过是一念之间。那人看穿我的心思,拍手大笑起来,他说道:‘我本是追杀一个对头,追了七千多里,竟又被他逃了,正觉气闷,谁知遇上了你这个人物。你这人智力有余,心意却不够坚固。只要你听我的话,从今往后,保你有赢无输,长胜不败。’他说完跳〒尖石,治好了我的伤势,带我脱离险境。这人我不用说,大家必也猜到,正是万归藏万城主。

“我脱险之后,心存侥幸,请万城主将我带回沈家庄,不料只见一片瓦砾。我猜你母子无幸,心如刀绞,深恨自己无能,于是痛定思痛,决意如万城主所说,从今往后,做一个无亲、无私、无情之人。凭这一股怨气,我刻苦用功,练成天部神通,做了天部之主。可既然身入西城,就当为西城尽责,故而我炼劫奴、灭火部,前往东岛将你骗回,用你做人质,迫使谷神通十多年不能挑战西城。

“这一次,若不是为救他的宝贝儿子,料他也不会离岛半步。唉,可惜他武功太强,终究是我西城大患,一日纵敌,数世之患,但有机会,我决不能容他活在世上!”

商清影默默听完,长长叹了口气,轻轻闭上眼睛,不知何时,她的眼角多出了许多鱼尾细纹,闭目良久,她又叹道:“舟虚,你变了。”沈舟虚微微一笑:“纵使变了,也不后悔。”

商清影盯着他,幽幽说道:“那你可知道,和神通在一起的那六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我知道!”沈舟虚轻轻点头。

“是么?”商清影凄然一笑,“原来这一十三年,你我都在作戏。”她两眼一闭,泪水点点落下。

母子连心,陆渐见她伤心,亦觉不胜黯然,忽听沈舟虚涩声说道:“陆渐,你过来。”陆渐一愣,正在犹豫,陆大海忽道:“渐儿,去吧,他总是你爹。”陆渐无奈上前。沈舟虚道:“跪下。”陆渐一愣,回头看去,又见陆大海点头,只得单膝跪倒。沈舟虚从发髻上抽出一支白玉簪,颤巍巍递到他手上。陆渐茫然道:“这是什么?”

沈舟虚道:“这枚玉簪是我天部的信物,从今往后,你就是天部之主。”此言一出,宁不空狂笑起来:“笑死人了,沈瘸子,天部是我西城智宗,你竟然传给了一个天生的蠢材?”

陆渐也很吃惊,忙逬:“这锌子,我不能收。”沈舟虚道:“你若不收,这些劫奴将来靠谁?”陆渐一怔回头,天部劫奴全都眼巴巴地盯着自己,沈秀却是双目出火,脸上刻着不尽怨毒。

还在踌躇,忽听沈舟虚哈哈大笑,朗声说道:“没想到,沈某临死之前,居然见到了自己的亲生儿子,足见悠悠苍天,待我不薄。好孩子,你姓沈’名叫沈渐…”

“不!”陆渐摇了摇头,“我姓陆,叫陆渐…”沈舟虚目涌怒意,但只一瞬,忽又释然,叹道:“也罢,也罢。”长吐一口长气,瞳子扩散开去。原来他中了谷神通一掌,生机已绝,全凭一口元气护住心脉,此时心事已了,便散去真元,寂然逝去。

陆渐才知身世,生父就已亡故,一时间,心中不胜恍惚。宁不空听沈舟虚没了生气,急道:“沈瘸子,你话没说完,怎么就死了?天部画像呢?画像代代相传,你还没传给这小子呢!”若非忌惮陆渐,早就扑了上来。

宁凝苦笑道:“爹爹,他死了。”宁不空额上青筋迸出,厉声道:“胡说,这瘸子诡计多端,必是装死。”

“他真的死啦。”宁凝幽幽说道,“人死万事空,他死了,我的恨也平了…”她看了陆渐一眼,见他若痴若呆,自己说了这些话,他也不曾看上一眼,宁凝心中一酸,心知再不离开,势必失态落泪,于是咬咬嘴唇,转身即走。宁不空纵然乖戻,却拿这女儿无法,又知陆渐厉害,有他坐镇此地,再无便宜可占。他心念数转,恨恨一跌脚,转身要走,不防沈秀大声叫道:“宁先生且慢,我也随你去。”

商清影失声叫道:“秀儿…”沈秀却不理她,冲宁不空一膝拜倒,大声说:“还望先生收留。”

宁不空冷冷道:“我为何要收留你?”沈秀咬牙道:“沈瘸子不仁,我也不义。他不拿我当儿子,我也不拿他当老子。从今往后,我与天部一刀两断,全听宁先生一人支使。”“也罢!”宁不空阴沉沉一笑,“你傲我火部的记名弟子吧。”沈秀喜滋滋地说道:“多谢宁先生。”宁不空冷冷道:“你先别谢,你既是我火部弟子,就要遵守火部的规条,若是违我号令,我一把火将你烧成炭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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