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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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年前,“西昆仑”梁萧在天机三轮上悟通了“人剑相驭”之法(按:见拙作《昆仑》),事后但觉剑为有形之物,再是锋利,也少了一分灵动。后来他流亡海上,镇日长闲,创出“周流八劲”,浑然天成,自在有灵,从此以气为“剑”,胜过有形之剑许多,只不过如此一来,再也不能叫做“人剑相収”,而是应该叫做“人气相驭”。

“人气相驭”之道,安庆之战以前,谷缜已经有所感悟。流落荒岛以后,他杀飞鸟,擒鱼龙,驭水乘风,更是领会良多。三大岛主跟他交手,看似对敌一人,其实对敌的是一人一气。谷缜“人气相驭”,“周流八劲”有如身外化身,牵之引之,推之送之,一生二,二生三,劲力生生不息,身法神鬼莫测。倘若不知道底细,根本猜测不出他的行踪,有时理应在东,受了气机牵扯,忽又向西挪移,看似应该向左,真气一转,他又从右边冒了出来。

换了平常对手,谷缜无往不胜。可是狄希的“龙遁”出神入化,也是天底下第一流的身法,纵矢追风,乘光掠影,加上一双长袖,东缠西绕,带动身形,常借双袖之力,于不可能之处移形换位,其原理与“人剑相驭”颇有几分近似。

所以一旦交手,两人先斗身法。狄希人如其名,龙王九变,人影相叠,化作一道金虹,上天入地,飘逸若神。谷缜却是忽快忽慢,快时趋止如电,足与狄希一较长短;慢时原地打圈,随着长袖扫来,有如墙头之草,忽而东倒西歪,忽而半卧半立,举止滑稽古怪,往往出人意表。

“九变龙王”成名多年,神通高妙,众人见怪不怪。谷缜一身武功,却让众人大开眼界,允其是西城高手,纷纷看出来历,心中惊骇得无以复加。可是谁也不愿开口去问,只因这答案太过离奇,东岛少主练成了西城的无上神通,如果传之江湖,真是莫大笑柄。

两人比快斗巧,时候一久,但随谷缜纵横起落,“周流六虚功”自然生发,举手抬足,体内的混沌之气不断演化,一招强过一招。场上劲力纵横,浩气四溢,狄希的长袖被那劲气一卷,往往大失准头,乃至于带动他的身形,扰乱他的攻势。起初他六分攻,四分守,隐隐占据上风;可是五十招过后,攻守各占一半;再过二十来招,谷缜拳打足踢,劲气如山压来,狄希不敢当其锋芒,只得一味游斗。

突然间,狄希飘然后退,厉声叫道:“谷缜,你我今日争的什么?”谷缜笑道:“争的东岛王位!”狄希冷笑道:“既是东岛王位,就当以东岛神通决胜,你用的什么武功,狄某眼拙,不曾见过。”

谷缜笑道:“东岛神通,还不容易?”左脚独立,右掌翻出,轻飘飘一掌送出。东岛弟子纷纷叫道:“哎呀,伏龙掌法!”

“伏龙掌法”是东岛入门时必学的功夫,岛上三岁小孩也会几招。谷缜幼年时也被谷神通强逼着学过,因是童子功,许多武功大多遗忘,唯独这一套掌法他还记得,故而狄希一说,随手使了出来。

狄希气得七窍生烟,心想:“我叫‘九变龙王’,你使‘伏龙掌法’,好啊,看谁伏得了谁?”正想奋起反击,忽觉掌风有异,他的心头一动,有如绳索牵扯,身子如飞后退。“伏龙掌法”作为入门功夫,本为强身健体之用,攻敌伤人颇有不足。谷缜使出这路掌法,东岛弟子都觉形同儿戏,谁知他轻轻一掌,逼得“九变龙王”倒退如飞,只叫众人大为意外。原来,“伏龙掌法”本身平平无奇,驾驭掌法的却是“周流六虚功”,用这一门内功使出天下任何招式,无不所向披靡,一挥一送,均有莫大威力。

谷缜掌随身转,按照先后次序,将“伏龙掌法”一招招打了出来,出掌潇洒飘逸,叫人看得舒服。东岛弟子纷纷思量,但觉自身使来,决无这么从容潇洒。同一路掌法,谷缜使来,攻中带守,圆融自在,宛如百丈坚城,全无一丝破淀。狄希不但没有占到便宜,反倒真的被这一路掌法伏住,仿佛洪水在前,只是一味逃窜。

“这是‘谐之道’呢!”仙太奴幽幽出声,西城众人均是一凛,流露古出怪神气。陆渐忍不住问道:“仙前辈,‘谐之道’是什么?”仙太奴苦笑道:“你来的时候,没看见‘有不谐者吾击之’七个字吗?那是当年西昆仓祖师的心法,以圆满击惰归,以我之谐击故之不谐,因敌制宜,无往不胜。这谷缜使的‘伏龙掌法’,用的却是‘谐之道’的心法,形似而神非,有了‘谐之道’,天下任何招式到他手里,无不化腐朽为神奇。更别说,他的内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唉,看起来,谷神虽死,东岛不亡!”

仙太奴声音不大,最后八字却如平地惊雷,东岛弟子心中,均是升起无边豪情,许多人齐声高呼:“谷神虽死,东岛不亡!“势如一阵长风,掠过林梢礁石,在大海之上久久回荡。

狄希听见呼声,心头更乱。谷缜手挥目送,神完气足,从内而外找不出一丝破绽,他连兜了十来个圏子,却发不出一招半式。这情形平生未有,狄希惊怒之余,更觉无比屈辱,忽地把心一横,不管不顾地挥出长袖。谷缜招式不变,掌势略略一转,横着扫中剑袖。狄希手臂一热,身子向前蹿出,几乎被那股掌力带得摔了出去。

他慌忙收袖,不及退让,谷缜左掌在后,右掌平平推出。狄希举袖一拦,不料谷缜掌势转快,只一晃,绕过剑袖,拍到他的胸前。狄希见识虽广,也不知这一掌如何击来,匆忙间袖里夹掌,横在胸前。“笃”的一声,二人对了一掌,狄希功力略胜,谷缜后退两步,狄希却觉数道怪劲透掌而入,酸痛涩麻不一而足,经脉五脏之中,隐隐出现了几分滞涩。

天下内功,除了黑天劫力,无一能出“周流八劲”的樊篱。狄希的内功近似风劲,谷缜运转八劲,化解了狄希的掌力,纵身上前,“刷刷刷”连出五掌,逼得狄希东倒西歪。狄希心知如此下去,有败无胜,一咬牙,避开两掌,抖出剑袖,双袖曲折无方,左袖封住谷缜的掌力,右袖“哧”的一声,掠过谷缜头顶,带起数茎黑发。

他明明已露败象,突然扭转颓势,众人无不诛异。施妙妙忽见谷缜遇险,心子怦评乱跳,双拳不由握紧。只见狄希的身法越变越快,双袖水逝云飞,曲折纵横,竟是一路极高明的剑法。施妙妙与他相识多年,也是从未见他使过。一时间,谷缜连遇险招,突然血光迸现,左臂吃了一记,皮破血流,染红衣袖。施妙妙不由轻叫出声,要知道谷缜身怀山、泽二劲,刀枪不入,忽被剑袖攻破,若不是气机运转不灵,那么一定是剑袖上内劲奇特,破了他的护体神通。

西城众人也很惊奇,温黛喃喃道:“这是什么剑法…”话音未落,谷缜又挨了一袖,腰间鲜血淋漓,身形略微踉跄,他身法转快,有如流光魅影,在剑袖中时隐时现。狄希连连得手,扬眉吐气,纵声长啸,啸声中,一股剑气奔腾而出,冲得众人连连后退,长袖舒卷开合,势如汪洋大海,一眨眼的工夫,就将谷缜完全呑没。

陆渐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上,恨不得马上冲出,与谷缜联手对敌,好容易按捺住这一股冲动,仔细观看狄希的剑路。这剑法任天而动,暗合大道,没有一丝矫揉造作。双袖一分一合,生出莫大劲力,劲力经久不散,重重叠加,越来越强,不一阵的工夫,剑风掠空而过,发出一阵阵凄厉的鸣响。

“部主!”莫乙神色迟疑,忽地轻声说道,“如果我猜得不错,‘九变龙王’的剑法大有来历。”陆渐忙道:“你看出来了?”莫乙摇头道:“这剑法我没见过,可是曾有听闻。部主,你听说过‘太乙分光剑’吗?”

陆渐茫然摇头,忽听仙太奴叹道:“莫乙说得不错,这路剑法,正是‘太乙分光剑’!”此言一出,众人无不震惊,施妙妙如坠冰窟,冲口叫道:“这不可能,‘太乙分光剑’失传两百多年了!”仙太奴道:“当年花镜圆物故,这一路剑法随之湮没。不过这是天机宫的镇宫绝学,‘镜天’未必忍心让它失传,说不定留下剑谱,藏在东岛某处。”

温黛肃然道:“相传‘太乙分光剑’是天下武功的樊笼,不但剑法精妙,更有一种神奇内功,任何武功遇上,均是无法可施,只有任其击败!”

“不对!”陆渐注目斗场,摇头说道,“这门剑法还有破绽!”施妙妙应声望去,剑袖金光汪洋一片,金光之中,谷缜一角白衣若隐若现,几次似要脱出金光,可是狄希双袖一紧,又将他圈入其间。

仙太奴叹了口气,说道:“陆道友目光如炬,所见非虚,狄希的剑法没有练全。‘太乙分光剑’妙在两人合使,顶好是男女二人,阴阳契合,心心桕印,方能滋生出无比威力。狄希一人使双剑,内力不能一分为二,少了阴阳交会之功,剑法的威力无法发挥,仅是这个境界,未必困得住谷缜。”说到这儿,他略微一顿,“看,他出来了!”

说着人影闪动,谷缜破围而出,尽管剑伤累累、血染衣衫,可是目光沉静,面带笑容,仿佛不是生死相搏,而是在玩一场游戏。温黛由衷赞叹:“此人真是奇才,处变不惊,遇险不乱,如非身经百战,在生死边缘经过无数个来回,决计达不到如此境界,听说他以前不会武功,难道都是讹传?”

陆渐摇头道:“不是讹传,数月之前,他还不会什么武功,可他天生就是大高手的气度,无论何种困境,都动摇不了他的心志。”

温黛轻轻点头:“谷神得子如此,理当含笑九泉!”姚晴轻哼一声,冷冷说道:“什么大高手的气度,照我看来,就是装模作样,装腔作势!”温黛看她一眼,笑道:“装成这样,也不容易!”

狄希少时天赐机缘,在太极塔的砖缝里得了一本《太乙分光剑》的残谱。这路剑法木应二人合使,但他生平自私,不肯信任他人,故而暗中修炼,将两人用的剑法集于一身,分由双袖使出。他自负这路剑法天下无敌,本想等到谷神通去世,一举使出,压倒群雄,夺取岛王之位。今日与谷镇交手,他起初小看对手,不愿轻易使出,想要留到“论道灭神”吋对付万归藏,谁知谷缜越战越强,逼得他无法可想,只好提前使出了压箱底的绝技。

正如仙太奴所说,这路剑法男女同使,心心相印,才能显见威力。狄希仗着剑招奇巧,剑、凌厉,一开始,杀了谷缜一个措手不及。可是谷缜“人气相驭”,每到生死关头,总能摆脱他的杀招,尽管身中数剑,但都只是皮肉之伤,狄希费尽心力,也无法予以重创。他一人驾収双剑,阴阳不通,内力有限,起初攻势如潮,时候一久,渐渐势头衰竭,剑招中生出若干不谐。谷缜却已稳住阵脚,“谐之道”心法通明,一旦发现破绽,立刻脱身而出。

想当年,梁萧以“谐之道”大战“太乙分光剑”,三百年后,两大绝学再度相逢,已然物是人非,不复当年风光。

谷、狄两人忽分忽合,身影相接,所过如龙卷飓风,逼得众人纷纷退后。眼望两人翮翻滚滚,斗入太极塔中,时进时出,乍隐乍现,金光白影,绕着塔身盘旋而上。忽听“咔嚓”一声,狄希左边的剑袖偏出,将塔檐削断了一截,跟着“豁啦”一声,右袖洞穿塔壁,在宝塔上添了一个窟窿。

虞照双眉一扬,叫道:“‘九变龙王’不太对劲!”仙太奴叹道:“这就叫小儿耍大锤,没砸到别人,先碰了自己!”陆渐奇道:“这话怎讲?”

仙太奴说道:“第一流的武功还得第一流的人物来使,‘太乙分光剑’天下绝学,狄希秉性阴柔,见识狭隘,又怎么驾驭得了这一路剑法?况且他一心两用,将两人使的剑法一人使出,根本违反剑理,闹得神智分裂,驾驭不了剑法,反被剑法所牵制,没输给对手,先败给了自己!”

忽听“刺啦”一声,狄希左袖断裂,竞被谷缜生生撕下。狄希站在飞檐上方,身子歪歪倒倒,好似风中残烛。谷缜风旋电绕,瞬间到他身侧,手起掌落,正中他的左胁下方。狄希摇晃一下,一头栽下塔来,后背着地,摔得十分结实。他吐了一口血,就地一滚,还没站起,忽觉身后风起,谷缜如影随形,从天落下。狄希反袖扫出,又被谷缜一手扯住,另一手闪电探出,重重落在他的胸口。

袖断,人飞,狄希摔出两丈多远,还没跳起身来,谷缜后发先至,轻飘飘一掌拍中他的后背,打得他口喷鲜血、趴倒在地。

谷缜后退一步,丢下手中断袖,脸色苍白,微微喘气。狄希面朝地下,一动不动,光着两条膀子,发出嗬嗬怪声。

“狄希!”谷缜目中生寒,冷冷说道,“你服不服?”

“服什么?”狄希咽下一口鲜血,盯着谷缜癫狂大笑,“我只是后悔,后悔南京城头没有一掌毙了你!”

谷缜笑了笑,说道:“这么说,那个鸟铳手真的是你?”

“是我又如何?”狄希生平谎话连篇,难得说出实话,心里反觉一阵畅快。

“徐海是你杀的?”谷缜又问。“是!”狄希答得干脆。

“赢万城也是你杀的?”

“是!”

“你干吗杀他?”

“老东西仗着龟镜神通,窥探出我的心意,作为把柄,要挟了我不止一次。我早想宰了他,只是白湘瑶瞻前顾后,执意不许。后来他变本加厉,为了财神指环,想把我卖给姓陆的小贼。哼,我再不杀他,那就是白痴,是傻子!”

谷缜点头道:“这么说,勾结四大寇的人也是你?”

狄希笑道:“自古成王败寇,反正不免一死,多一条罪名又有什么不同?呵,天底下的恶事,杀人、抢钱、淫妇人,我狄希样样干过,样样出类拔萃。别说死一次,就算死一百次、一万次,我也相当够本!“

东岛弟子又惊又怒,纷纷叫道:“不能让他好死…没错,一刀刀活剐了他…”狄希摇晃站身,目光扫过众人,眼里透出一股轻蔑:“你们这群窝囊废,除了跟风吃屁,就只会落井下石,狄某不过先走一步,万归藏一来,你们还有什么好活?”他一指谷缜,纵声狂笑,“他胜得了我狄希,又胜得了万归藏么?”

谷缜淡淡说道:“这个不劳你关心!”狄希冷冷道:“我才懒得关心!谷笑儿,来呀,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说着挺起腰背,可是牵动内伤,忽又弓起身子,咳出一摊鲜血。“谷缜…”施妙妙心生不忍,叫了一声。谷缜一摆手,示意她不要再说,口中笑道:“狄希,谁说我要杀你?”忽地转过身去,朗声说道,“狱岛谁在管事?”

一个年轻弟子应声出列,说道:“禀岛王,蒙神通公信任,毕箕忝为狱岛内岛管事,外岛本由叶尊主亲自掌管,只是…”说到这儿,神色黯然。

谷缜麵:“叶老梵求仁得仁,死得其所。毕箕,我问你,九幽绝狱的窟窿补上了吗?”毕箕偷瞟谷缜一眼,苦笑道:“叶尊主当日一怒之下,用生铁堵了缺口,比起以往还要坚固!”“好!”谷缜点头笑道,“毕箕,狄龙王交给你了,这一次,再也不要让犯人逃了!”话一出口,群情哗然,狄希的眼神一阵恍惚,咬牙道:“谷笑儿,你想好了,你今日不杀我,将来可别后悔!”

谷缜微微一笑,漫不经意地道:“区区生平行事,从无后悔二字。狄龙王,有朝一日你从九幽绝狱里出来,大可再来找我,比武也行,斗智也罢,阳谋也好,阴谋也罢,谷某全都奉陪到底。”

狄希呆呆盯着谷缜,陡觉身子一空,“噗”地喷出一股血箭,跟着瘫软地上,两眼神采全无。毕箕一招手,两名狱岛弟子上前,将他押了下去。

谷缜含笑转身,还没开口,人群呼啦啦矮了一半,东岛弟子齐声高叫:“岛王在上,受属下一拜!“

“起来吧!“谷缜挥了挥手,“我这人喜欢自在,繁文缛节都免了,从今往后,你们见我,欠欠身、招招手就行,跪来跪去,大可不必。”

他又一转身,大声笑道:“西城诸君,东岛事了,敢问现在开打,还是等候万归藏?”六部之主面面相对,温黛忽道:“谷岛王,足下所用内功,可是‘周流六虚功’?”此言一出,群情哗然,西城弟子如丧魂魄,东岛弟子却是惊喜过望。

谷缜笑了笑,说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温黛叹道:“‘周流六虚功’是我八部克星,一旦练成,生杀予夺,予取予求。不过照我看来,足下神功虽成,火候却不足,处想压服六部,只怕还不能够!”

宁不空一顿拄杖,厉声道:“温师姐,跟他客气什么?趁他羽翼未丰,大伙儿一拥而上!”温黛迟疑未决,忽听陆渐冷冷道:“以一对一,我无话可说,但要倚多为胜,先过我这一关!”忽地上前一步,与谷缜并肩而立。众人无不动容,这两人联手,几乎无敌于天下,此间高手尽出,怕也未必能胜。温黛不觉苦笑,说道:“宁师弟、仇师弟,取巧不如藏拙,温黛老了,冲锋陷阵,还看你们二位的本事!”

仇石面露迟疑,谷缜看他一眼,笑道:“仇老鬼,你我长江边未分胜负,今天正好再打一场!”仇石的嘴角一阵抽搐,江边遭受的痛苦刻骨铭心,实在不愿再来一次。可是若不应战,水部威名扫地,势必沦为西城末流,正在犹豫,忽听陆渐说道:“好啊,谷缜,你对水部之主,我对火部之主。宁不空,拣日不如撞日,你我也来做个了断!”

宁不空哼了一声,忽地冷冷道:“凝儿,你代父出征,教训一下这个金刚传人!”宁凝一呆,檀口微张,舌尖发冷,陆渐也白了脸,怒道:“宁不空,你身为人父,就不知道怜惜女儿吗?”

宁不空冷笑道:“百善孝为先,为人子女者,理应为父母尽孝。凝儿,你还愣着做什么?难道说,非得有人杀了你爹,你才肯动一动手指吗?”

宁凝面如白纸,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她一边落泪,一边凄然苦笑:“爹爹说得是,巨善孝为先,女儿理应为你尽力。”说罢徐徐转身,注视陆渐,泪眼迷离,涩声说道,“陆渐,你当心!”轻飘飘挥出一掌,一股炎风呼啸涌出。

陆渐闪身躲过,结结巴巴地说:“宁姑娘,别…我不跟你动手!”宁凝抿着小嘴,一言不发,双掌连环递出,陆渐一味躲闪,空有一身武功,却发不出一招一式。忽被“无明业火”扫中衣袖,腾地燃烧起来,他一个跟斗向后翻出,挥手打灭火焰。宁凝见状迟疑,忽听父亲阴森森说道:“凝儿,你的‘火神影’呢,练到哪儿去了?”

宁凝叹了口气,身法变快,紧跟陆渐,出掌越来越快,打得陆渐东逃西窜。温黛瞧得不忍,叹道:“宁师弟,你这是何苦?当真伤了陆渐,令嫒一定抱憾终身!”

宁不空冷冷一笑,大声说道:“大伙儿都看见了,如今西城万马齐喑,只有我火部的弱女子力抗强敌!宁某父女身为西城之人,死为西城之鬼,纵然粉身碎骨,也不会堕了平生志气!“这激将法十分厉害,其他人明知是计,也是纷纷动容。左飞卿、虞照对视一眼,越众而出,不及出言挑战,谷缜朗朗一笑,身形晃动,抢到陆渐前面,左掌轻轻一勾,泄去“无明业火”,右掌向前一送,与宁凝对了一掌。两人微微一晃,同时后退半步,宁凝纵身再上,谷缜摆手笑道:“宁姑娘且慢,谷某有话要说!”

宁凝本无斗志,应声收手道:“说什么?”谷缜笑道:“我跟令尊打一个赌。”宁不空道:“赌什么?”谷缜笑道:“我站在这儿,不躲不闪,不遮不拦,硬接令嫒三掌,接不了,东岛上下束手就戮;接得了,火部退出论道灭神!”

陆渐惊道:“谷缜,不行,她的‘无明神功’非同小可…”谷缜摆手笑道:“大哥别担心,此事我自有分寸。宁不空,你说怎么样?”宁不空冷冷道:“谷岛王好胆略,练了个半吊子‘周流六虚功’,就敢小看我火部神通?”

“不敢!”谷缜笑了笑,“宁先生自负神通,何不跟我一赌,畋了不过退出了事,假使胜出,你父女以一部之力扫灭东岛,传之武林,何等威风?胜与不胜,均是于你无损,这样便宜的赌约,宁先生应该不会拒绝。”

宁不空热衷名利,应声心动,但想谷缜气候未成,与狄希交手也要百招之后才见胜负,如今不知死活,敢以血肉之躯硬接“无明神功”,宁凝只要全力出手,万无不胜之理。想到这儿,阴笑道:“说得好,这样便宜的赌约,宁某的确不会拒绝!”

宁凝叫道:“爹爹,我…”宁不空厉声道:“我什么?凝儿,你全力出掌,决计不可留情!”宁凝流下泪来,低声说:“可是…”宁不空一顿竹杖,森然道:“你要违抗我吗?”

宁凝目光一黯,投向谷缜,轻声说:“谷…谷岛王,对不住!”谷缜笑道:“你只管出手。”

宁凝长吸一口气,缓缓出掌,这一掌只用了一成功力,心里只盼谷缜感觉灼热,知难而退。谁知谷缜一动不动,掌到胸口,不过晃了一晃,居然笑道:“宁姑娘下手太轻,令尊怕是不太高兴!”

宁不空也听出不对,还没呵斥,谷缜居然代他说出,宁不空一时语塞,不由怒哼一声。宁凝忍不住瞪了谷缜一眼,谷缜若无其事,不过微微一笑。宁凝心里有气,后退一小,功力提到五成,喝道:“谷岛王当心!”掌往前推,一股无形热力好似利剑穿心,直過谷缜胸口。谷缜长吸一口气,体内八劲转动,损强补弱,好似一具磨盘,火劲送来多少,就被消磨多少,宁凝的双掌落在谷缜胸口,好似击中一片虚空,火劲消磨殆尽,软绵绵无从着力。

宁凝只觉胸口发闷,轻哼一声,错步后退,盯着谷缜,不胜惊疑。宁不空怒不可遏,厉声道:“凝儿,你再若留手,我就死在你面前!”宁凝浑身一颤,回头望着父亲,口唇微微哆嗦,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忽听谷缜轻声说:“宁姑娘,你尽力出手,我不碍事的。”宁凝忍泪吸气,双掌一横,内力提到十成,也低声说:“谷岛王,性命可贵,你若害怕,立刻认输。”谷缜笑笑不语,宁凝看了陆渐一眼,见他望着谷缜,神色十分关切,她的心中微微一痛,几乎垂下手来。忽听宁不空又顿竹杖,内心一阵绞痛,忽地狠狠咬牙,双掌齐出。

陆渐看出来者不善,禁不住惊叫出声。这一掌呑吐如电,一发便收,谷缜却如败叶随风,平平飞了出去。陆渐去势更快,后发先至,一把将他捞住,凝目看去,谷缜面红如火,须发焦枯,身子更如一团火炭,稍稍一碰就灼热难当。陆渐悲恸莫名,两眼盯着宁凝,透出一股怒意。宁凝手脚冰冷,闭上双眼,眼泪如决提一般滚落。她心里明白,这一掌倘若打死了谷缜,陆渐永远不会原谅自己,这一段情再无着落,从今以后,她只有与悲愁为伴,了却这无涯的残生。

“呵!”只听长声吐气,谷缜挺身而起,陆渐还没还醒过来,他已去势如箭,抢到宁凝面前。宁凝觉出风声,下意识躲闪,谷缜双掌一扬,一股无形灼浪滚滚而出,这掌力宁凝再也热悉不过,不由惊叫道:“你也会‘无明神功’?”

谷缜笑而不答,又是两掌拍出。宁凝挥掌抵挡,但觉对方一掌强似一掌,转眼之间,两人“啪啪啪”连对七掌。宁凝双臂酸麻,仿佛置身火炉,口干舌燥,就连呼吸也是灼热不堪,只好一旋身,使出“火神影”,借着谷缜的掌风游走。谷缜嗤嗤一笑,忽也转身相随,宁凝不由“咦”了一声,叫道:“你也会‘火神影’?”谷缜笑道:“刚刚学会!“

“周流六虚功”一旦练成,西城任何神通,均能信手拈来。谷缜接了三掌,化解火劲之余,洞悉了宁凝的内力变化,依样画葫芦,先使出“无明神功”,跟着又学会了“火神影”。宁凝略略一呆,谷缜巳然抢近,无奈之下,只好尽力躲避。一时间,两人好似狗咬尾巴,绕着场上你追我赶,一会儿像是宁凝追逐谷缜,一会儿又似谷缜追赶宁凝,奔到快时,难分彼此,灼热气浪排空而出,人群为之退让,草木为之焦枯。宁不空又惊又怒,厉声喝道:“谷缜,你一岛之王,为何出尔反尔?三掌已过,还斗什么?”

谷缜笑道:“我说了接令嫒三掌,可没说不还她三掌,来而不往非礼也,令嫒芊芊淑女,区区怎可失礼?”他激斗中吐气开声,从容谈笑,宁不空不胜骇异,涩声说:“宁某已经认输,谷缜,你还要怎样?”

谷缜长笑不答,两道人影忽地撞上,宁凝发出一声轻哼,陆渐不由叫道:“谷缜,手下留情!”两道人影应声而止,宁不空侧耳聆听,心子评评乱跳,他只当宁凝受伤,一股悔恨涌上心头,连人带杖蔽簌发抖。

陆渐一颗心也悬得老高,定眼细看,谷缜扬起手掌,距离宁凝的头顶不过半寸。宁凝垂手闭眼,面颊红晕未退,透出一股说不出的释然。

“谷缜…”陆渐又叫一声,嗓音微微发颤,似有哀求之意。谷缜看他一眼,笑了笑,撤掌后退,宁凝张开双目,苦笑道:“谷岛王,你何不杀了我?”

“死了比活着容易!”谷缜轻轻叹了口气,“宁姑娘,我送你两句话,不求无愧于人,但求无愧于心。”

“无愧于心…”宁凝轻轻念了一句,抬头看时,谷缜已经飘然走开。经此一战,东岛气势高涨,西城却是心灰意冷。宁凝连败风、雷二主,却被谷缜克制得无法可施,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在陆渐身上,心中均想:“若论单打独斗,只有他是这姓谷的对手,可惜,这两人铁板一块,根本打不起来!”

忽听一声炮响,击破岛上沉寂,众人回头望去,一艘金色巨舰破浪驶来,船头飞龙扬翅,一排白帆迎风鼓涨。

“魔龙号!”谷缜拍手大笑,“老头子来了!”仇石一声长啸,纵身冲向海边。宁不空迟疑了一下,忽觉宁凝回到身边,一把握住她的腕脉,运气査探,但觉脉象如常,不由松了口气,说道:“谷小狗没有伤你?”宁凝两眼望天,只是发愣,宁不空连问两句,她也一声不吭。宁不空担起了心事,只怕女儿受了暗伤,一时心神不定,甚至忘了迎接城主的大驾。

施妙妙忍不住问道:“谷缜,现在怎么办?”谷缜笑道:“远来是客,西城之主驾到,咱们去鳌头矶迎候贵宾!”说罢大步流星,向下走去。东岛弟子面面相对,只觉这新任岛王行事奇特,每每出人意表,但见他从容之风,又是心生希望,指望他再出奇招,力克强敌,于是纷纷跟随其后。

西城群雄惊奇之余,也为谷缜的气度折服,均想只因多了此人,今日一战,不论胜负生死,均是弥足风流。

第四十八章 论道灭神

鳌头矶即是灵鳌岛之首、梁思禽裂石成字的那一片断崖,山崖下一带白沙,弯如一勾残月,在太阳光下闪闪发亮。

众人来到鳌头矶前,身后断崖高耸,七个巨字好似凌空压来。果如谷缜所料,“魔龙号”笔直驶向此间,陆渐怪道:“谷缜,你未卜先知么?怎么知道他在这儿登岸?”谷缜笑道:“老头子爱讨彩头,这里名叫鳌头矶,他在此间登陆,正叫做‘独占鳌头’!”

巨舰上响起一声长啸,雄劲悠扬,势如飞龙在天。啸声未绝,船头一道青影飞泻而下,脚踏一叶扁舟,箭也似的向岛上驶来。

转眼之间,万归藏须眉可辨。他将身一纵,冲天而起,一个转折,落在岛上,不待众人转念,又如一缕青烟,踏着悬崖断壁,飘飘然升上崖顶。他站在鳌头之上,俯视下方众人,一领青衫猎猎飞扬,映着苍然绝壁,有如天帝王旗。

突然间,“轰隆”一声,岩石进裂,纷如雨落,断崖坍塌大半,七个大字失去痕迹。原来万归藏登崖之时,内劲涌出足底,震碎了这一面石壁。

“老头子!”谷缜锐声高叫,“你显摆就显摆,又何苦弄坏了老祖宗的墨宝?”万归藏笑道:“这字写得不对!”谷缜笑道:“这是‘谐之道’的精要,如果不对,你的武功又算什么?”

“有不谐者吾击之,此话未免着相!”万归藏漫不经心,闲闲说道,“佛陀云:‘诸相非相,云空不空。’老子云:‘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微。’既然实空并生,有无同在,有谐无谐,其实均合自然,既合自然,又何必击之?“他抹去崖上巨字,已是惊世骇俗,这一番话更是包涵佛道绝旨,精深奥妙,意味深长。

陆渐忽道:“万归藏,何必击之,你又何必要来?”这一问直冲要害,众人无不暗暗喝彩。

万归藏只是笑笑,朗声说道:“有谐无谐,何必击之,有谐无谐,均可击之,击与不击,不过一念之间。陆渐,论武功,你强过鱼和尚,论是非,呵,你可及不上他一个零头!”

话音方落,海上响起一个惊雷般的嗓音:“万归藏,你欺师灭袓,妄论大道,也不怕大风闪了舌头!”

万归藏一皱眉头,转眼望去,一张白帆乘风飞来,崔岳、沙天河并排下船,一个高壮如山,一个瘦小如猴,两人并肩而立,真是相映成趣。“两只跟屁虫。”万归藏冷笑一声,“你们又懂什么大道?”

“道由心出!”沙天河一指胸口,“老夫良心还在,所以大道不灭。某些人的心都叫狗吃了,说来说去都是屁话!”他个子矮瘦,声如铜钟,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万归藏眉头一皱,眼里透出一股怒意。

沙天洹忽地跳了出来,指着沙天河叫骂:“狗东西,敢对城主无礼?”沙天河瞟他一眼,轻蔑道:“沙某站着做人,从不趴着做狗。”沙天洹两眼翻白,指着沙天河连声叫骂:“狗东西,狗东西…”

万归藏笑了笑,摆手道:“洹师兄少安毋躁!”沙天洹应声一凛,点头哈腰地退到一边。万归藏说道:“猴儿精、老笨熊,你们两人以下犯上,十多年来一心杀我。但我出困之后,一直未加报复,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沙天河两眼一翻:“谁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万归藏笑道:“少时我父母双亡,体格羸弱,受尽同门欺凌。别的人助纣为虐,只有你和老笨熊、番婆子仗义执言,屡屡为我出头。后来我跟左梦尘不合,那时我武功未成,几乎遭了他的毒手,多亏你们三人为我求情,我才得以活命。我本想,我们四人总角之交,理应携手连心,共创不朽功业,谁想你们三个心思愚昧,明里暗里坏我大事。我之所以容忍下来,不过记着幼时的恩情,猴儿精、老笨熊,我今天再饶你们一次,你们乘船离开中土,万某在世一日,全都不许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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