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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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妈妈却突然用一声爽利的笑划破了这种气氛,她轻快而毫不在意地说,“都一把年纪了,这辈子还能怎么样?对了,我刚才还想问你呢,嫂子工作调动的事情怎么样了?我之前装修买地板块的时候就没少麻烦嫂子,你看现在搬个家又要劳动你。本来打个车我们娘俩也能把东西搬过去的,结果净给你们添麻烦……”

  叔叔眼角闪过一瞬的尴尬,立刻调整了语气,同样笑得很豪爽。

  “她一天到晚瞎折腾,更年期。就那工作的事儿,其实都是她自己闹的……”

  仿佛刚才那种诡异的气味从来没有存在过。

  余周周那时候还只能像只小动物一样从眼角眉梢中读出一点异样,却无法对自己解释。然而很多年后,当她懂得了一切,站在时间的河畔望着对岸那个把玩着墨镜,笑得轻快坚强的聪明女人,却嗅到了一种浓浓的哀伤和酸楚。

  她从来没问过妈妈这些叔叔是谁,他们为什么拍拍她的头说你好,又为什么突然消失。

  尽管她知道妈妈不会责怪。

  余周周已经悄然成长,更加懂得不去触碰别人心里的禁区。

  再亲密也不行,是妈妈也不行。

  车缓缓停下,余周周跳下车,帮妈妈把东西搬下来,看她谢绝叔叔“帮你们搬上楼”的好心。

  于是自己也微笑着,勉力提起一包衣服说,“谢谢叔叔,叔叔辛苦了。”

  仰起脸,看到妈妈无懈可击的温婉笑容。

  岁月流逝,妈妈不再穿平底鞋,不再说话轻柔,不再看大部头的书。

  然而,她永远这样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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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家没有想象中好,小区里面杂草丛生,建筑残土东一堆西一堆,好像很多地方还没有完工的样子。可是余周周仍然很满足。

  她搬过三次家。从动迁的地方被人赶走搬到大杂院,后来又依依惜别奔奔搬回外婆家,只有这一次,她没有哭。

  这是她自己的家,她新世界的起点。

  所有新的开始,都是从离别中开出的花。

  而一个人的离别,也往往是另一个人的开始。

  余周周永远是那个离开的人,这一次,她却要站在原地送别陈桉。

  余玲玲正在因为复读的事情和家里吵架的时候,陈桉却已经凑合上了北大。余周周从来没有担心过他,因为陈桉是神仙。

  从游乐场离别之后,她就没有再看见过他。终于鼓起勇气打电话给他,他笑着问,愿不愿意来火车站送我?

  余周周抱着玻璃罐子在站前广场挤来挤去,手中粘腻的汗让瓶子变得滑溜溜,她小心翼翼,紧张兮兮,胳膊都酸了,终于远远看见陈桉和一群人站在火车站的巨大钟楼下。

  那个冰天雪地中有些小小的愤世嫉俗的少年,此刻又挂上了一脸月亮般遥不可及的笑容,和周围人寒暄着。余周周忽然想起很久前的那个故事比赛前的走廊里,也是同样的隔膜,不清不楚地就划分了界限。

  他俯下身就可以拍到她的头,而她踮起脚尖,伸长双臂,也无法触及他世界的边缘。

  不过余周周还是硬着头皮溜过去。单洁洁没有来,陈桉的同学都把她当做是亲戚家的小妹妹,丝毫没有注意她的存在。

  陈桉也只是惊奇地挑了挑眉,然后低头匆匆说了一句,“等一下他们买了站台票给你一张”然后就忙着去跟别人寒暄。余周周准备很久的“恭喜你”根本来不及脱口,撅起的嘴唇最终抚平成了一道弧线,微笑着安静站在一边。

  直到他们上了站台,陈桉已经做好准备上车,他嘴角的笑意终于不再模模糊糊,而是有了一丝志气昂扬的意味,无限憧憬。余周周一愣,才好不容易捕捉到他的目光,焦急地用眼神示意他,等我一下。

  陈桉果然停下来,走到她身边,“周周?”

  “给你!”余周周连忙递上玻璃瓶。

  里面装了很多的千纸鹤,五颜六色,在阳光下泛着温柔的光泽。

  余周周的手工并不好,劳技课大多数作品的得分都是“良”,许多女孩子们沉迷于用色彩缤纷的塑料管编织幸运星或者用彩纸折叠千纸鹤与风铃的时候,她只有在一边儿眼巴巴看着的份儿。毕业前,单洁洁教了她好久,终于勉强学会了这叠千纸鹤。

  不过折好的千纸鹤,不像别人的那么灵活。真正的千纸鹤,轻轻地朝前后不同方向拉动头和尾,翅膀会轻微扇动起来,就好像真的在飞一样,而余周周折叠出来的全是尸体一样不会动的笨鸟。

  而且,非常丑。

  于是她折了很多,放在罐子里遮丑,甚至为了防止露馅,把口都封死。

  然而陈桉还是不紧不慢地拧开了瓶盖,指着里面的双面胶封口说,“这是……”

  余周周窘迫极了,低头结结巴巴地说,“封,封上好,省得……省得它们跑了……”

  陈桉大笑起来,“说的对,省得飞走了。”

  然后低头用笑意盈盈的眼睛直视她,“周周,谢谢你。”

  余周周轻声问出了她最想说的话。

  “我能给你写信吗?”

  陈桉讶异地微张着嘴巴,然后很快地笑了。

  “当然,当然,周周……”他眼睛盯着地砖。

  余周周长出一口气。

  “但是我想我不会回信。”他接着说。

  事与愿违

   ˇ事与愿违ˇ

  余周周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为什么”的“为”字本能性地溜出了唇边,被她硬生生收回来。

  她几乎能感觉到背后那群不明就里的众人目光,把自己的颈后烤得很烫。

  陈桉没有笑,目光中有一丝不忍,但还是没有松口,安静而坚决地望着余周周。

  余周周低下头,几秒种的呆滞后很快就仰起脸微笑。

  “没关系。”

  余周周不知道陈桉断然说出自己不会回信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她喜欢观察大人的行为,也喜欢偷偷揣测,像一种孤独的游戏。可是她从来不曾研究过眼前的神仙,或许是直觉自己一定看不懂对方,或许是出于一种敬意或是畏惧。

  余周周向来都很懂事地不给别人添麻烦,也很少坚持什么。可是这一次她还是固执地把自己新家的电话号码折成四方的卡片塞到他手里。

  “不用给我回信,但是到了那边一定告诉我你的地址。”

  陈桉的神色有些哭笑不得,好像面对的是一个胡搅蛮缠的小孩子,这样的神色让余周周有些失望,甚至有一瞬间的不满,可是她强压下心头萦绕的情绪,鼓励自己把话说清楚。

  “你……你……你以后肯定……希望你在那边生活得很好,认识很多陌生人,尝试很多以前不敢尝试的事情,你不用记得我,我只是想给你写信,你不给我回信,那就正好,省得我总得等到你的回信才能写新的一封,而你肯定回得特别慢,这样会耽误我写信的。”

  这样的理由让陈桉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解冻,他的目光柔和下来,重新开始盯着地砖。

  “所以……所以干脆就不要回信,我可以想写就写,写好多好多,你爱看不看!”

  最后一句,其实只是希望陈桉不要拿自己当负担,然而说出来的时候太紧张急躁,反而有了一点赌气的意味,余周周自己也感觉到了,她很尴尬地想要挽回一下,却听见陈桉轻轻的笑声。

  他把那张纸片握在手心,然后从口袋中掏出钱夹把它塞了进去。

  “好。”

  几乎没有一句多余的解释,简短有力,让刚刚长篇大论的余周周有些缓不过来。

  他点点头,就提起放在地上的行李,朝同学最后说了几句话,转身上车。

  余周周这才注意到,陈桉的爸爸妈妈一直站在外围,陈桉上车的时候几乎都没有看他们一眼,更不用提道别。他的父亲是个英俊的中年人,微微有些发福,肤色很白,表情凝重。而他的妈妈,却始终是一副淡到极致什么都不关心的样子。

  她在站台上傻站了一会儿,火车呜呜鸣笛,缓缓开动。余周周其实是第一次来到火车站,以前只是在电视上看到过。这个庞然大物一点点加速离开,拖着长长的尾巴,渐渐消失在视线尽头。

  她一点都不悲伤。这完全出乎意料。

  余周周第一次知道,炎热的天气,粘腻的汗水,某些眼角眉梢的小细节——比如陈桉眉头微皱似笑非笑的表情——这一切都会一点点瓦解情绪和不切实际的幻想,让一切回归到最最平实的那一面。

  不过,她还是感觉到了一丝憧憬和跃跃欲试。

  有一天,余周周想,我也会坐着这个拖着长尾巴的家伙,去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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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桉:”……

  余周周坐在崭新的浅米色书桌前,展平淡红色格子的原稿纸,摘下英雄钢笔的笔帽,写下这两个字加一个冒号,然后笔尖悬空了许久。

  不是她不知道应该写些什么,只是她卡在了一个微不足道的问题上。

  记得以前电视中念家书,似乎总会说一句类似“展信安好”或者“见字如面”一类的话,可是她并不确定是不是自己所理解的那几个汉字,迟迟不敢动笔,最后还是咬咬牙,写上了“你好”。

  傻到家了。她揉揉鼻子,决定不再纠缠于这些细节,继续写。

  “今天是初中入学报到的日子。我到了北江区重点8中读书。白天忙了一天,学校说为了公平起见,各个班要通过抽签来分配班主任。我听说,我们班的班主任是一个刚毕业的师专学生,我站在队伍里面远远看她走过来,发现……你知道吗,她身上一共穿了七种颜色,我还以为是有人把彩虹打散了之后运过来的呢。其实我觉得小学毕业体检的时候查色盲,应该找她来帮忙。”

  她停笔,才发现自己写着写着就把脑子里面不着调的想法都写出来了。余周周楞了一下,赶紧把那页原稿纸扯了下来,可是捏在手里想了想,却又重新铺在垫板上。

  她想给陈桉写信,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就像一只雏鸟本能地寻找着温暖踏实的所在。可是余周周从来没想过通过这些信得到什么嘉许或者回报,甚至哪怕是一句“周周最棒,周周一定可以实现梦想”一类的鼓励,她都没有奢望过。

  倾诉是一种会让人上瘾的行为。当在比萨店对他说出,“我的确只有妈妈”的那一刻,余周周心里的闸口打开,积蓄多年的潮水般的情绪找到了一条河道奔流入海。

  陈桉就是那片海洋。她不能关闭闸口,也不能让河流改道。

  余周周接着那些有些不靠谱的上文继续写下去——再难听,毕竟也是实话啊。

  她坦然地笑起来。

  “这个学校比我想象中要好得多,校舍老了点,但是有一面墙爬满了爬山虎,天凉起来之后,有点泛红,在夕阳下一片灿烂,非常非常美。我原来一直把这个学校想象得很差,这样我就不会失望了。妈妈以前总说事与愿违,我查了现代汉语词典才明白这个词的意思,那么你说,如果总是许一些很糟糕的愿望,那么实际情况是不是就会变得很好?”

  又跑题了。余周周的食指不小心碰到笔尖,染上一片蓝。她连忙站起来寻找纸巾,头一低,就看到了桌子上面的那本书,名字叫,《十七岁不哭》。

  封面有些折损,还带着点污渍。

  余周周先是挤在人山人海中看完了墙上张贴的分班情况,然后又百无聊赖等待着漫长的抽签过程结束,无意间晃到角落,看到一个女孩子正坐在自己身旁的花坛边沿看书,低着头,佝偻着后背,像一只肥硕的大虾。

  这个比喻不是很厚道,但是绝对贴切。她个子不矮,有些胖,稍微显得有些紧身的粉色T恤让她弯腰时候腹部的圈圈“轮胎”更明显,黑色短裤下□的小腿上有跌倒留下的伤疤,结痂还没有脱落,凉鞋带也是断裂的,竟然被用塑料绳勉强代替,而且——脚趾头很脏。

  可是余周周却控制不住地呆望着她,突然有种被打动的感觉。浮躁沉闷的阴天午后,周围叽叽喳喳的人群瞬间被静音,女孩子专注地盯着放在腿上的那本书,几乎可以用贪婪来形容。

  余周周记得某个名人说过,他扑到书上,就像饥饿的人扑到面包上一样。她曾经觉得这句话很傻,可是现在才发现,名人名言永远不能轻视。

  不知道站了多久,左脚有些麻痒痒的,她换了个姿势,就听到一声尖利的大叫,“你在这儿干嘛呢?!我他妈找你找了半天,你跟你那个死爹一样,就知道祸害我一个,我他妈的上辈子造孽欠你们的啊?!”

  人群中杀出来的女人叫喊声虽然高,但是声音沙哑,气息不足,所以几乎没人注意,然而在余周周听来格外刺耳。坐在花坛边的小姑娘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本能地捂住头,瑟缩了一下,连眼睛都紧紧闭上了,那本书也就从膝盖掉落下来,还被她自己踩了一脚。

  最终她被她妈妈掐着上臂拖走了,余周周目瞪口呆许久,才缓缓走过去,从地上捡起那本脏兮兮的书。

  《十七岁不哭》

  为什么呢?她盯着书名想了半天还是有点困惑。

  是不能哭,还是不应该哭?

  余周周对十七岁这三个字无法想象。十三岁的余周周看来,人的年龄并没有太大意义,十七岁的余乔哥哥和十七岁的余玲玲,甚至十七岁的陈桉——他们完全不同。

  “周周?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快过去排队,抽签结束了,你们该见班主任了。”

  妈妈走过来,伸手牵住周周的手腕,温暖柔软。余周周仰头看着自己的妈妈,又想起刚才的那一幕,竟然第一次有了一种强烈的同情心,甚至是一种残忍的优越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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