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岛 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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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念,就是任由生活中的那个窟窿敞着,永远不愿意补上。

    
    第一章
    
    这是一座以中部地区交通枢纽而著称的城市,火车站却是今年才刚刚整修过。正面庄严宏伟,如花岗岩宫殿。阳光穿透半圆形的窗户,照在大理石地板上,光芒反射,为奔赴在生生灭灭每一天的人们脸上增添了一些喜悦。
    少女朱晓光混杂在火车站出口等着接人的人群中。贴身的大红毛衣穿在她身上并不土气,胸部漫不经心地隆起,像是一颗浑圆的火柴头,在每一个路人心里的沟壑表面摩擦着,点燃一团小小的火焰。
    晓光很白,眼睛是琥珀色的。她的爷爷是太奶奶和一个英国人所生,英国人抛弃了怀孕的太奶奶,然后太奶奶才嫁给了太爷爷。这一股无情而诡异的异国血液,在家族里沉寂了近百年之后,忽然在朱晓光的脸上显现。
    朱晓光很厌恶别人打量她的脸,似乎他们在从她的五官中探索着多年前这一桩不光彩的桃色绯闻。然而,人们还是爱用余光打量她,尤其在这样等待列车到达的无聊时刻。
    姐姐多次预告要坐飞机回来,结果临行前一天,说还是要坐火车。“现在的飞机,简直没有点。你们没坐过飞机,不知道……”姐姐在电话里解释得上气不接下气,然而晓光和母亲都知道,飞机再晚点也比十几个小时的火车省时,还是省钱的缘故。
    “给家里人显摆什么?”晓光有点儿气闷,抱怨道。
    “你姐姐也不容易。”母亲依然笑眯眯的。这一个月以来,母亲的脾气好了很多,不仅不再发脾气,还主动替一切值得和不值得被原谅的人找借口。因为不喝酒了,胖了一些,老熟人都很惊讶母亲长得越来越像观音。
    虽然对姐姐有怨气,但真的在人群中看到她的时候,朱晓光还是抑制不住脸上的笑容。姐姐冲上来抱住她,她把脸埋在姐姐上衣领子柔软的人造毛里,眼眶有些湿润,像劫后重逢的感慨。
    “这么瘦啦?九十斤有没有?”姐姐捏着她的胳膊,问道。
    “现在还胖了一些,半年前瘦得只有八十斤。”
    “我高三的时候胖了十几斤,你倒是瘦了。老实交代,是不是谈恋爱了?”姐姐笑着问。朱晓光心里只有个模糊的影子,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姐姐说:“你得吃胖点,要考声乐的,你看外国那些唱美声的女人都肥成什么了,胸那么大。”
    朱晓光不语。她觉得姐姐也变了,说话的表情和动作都夸张了很多,像是刻意要做出洒脱的样子来,她不知道是不是去过大城市的人都会变成这样。
    姐姐样子也不一样了。她不同于朱晓光的高挑显眼,是小巧的类型,心形小脸,厚厚的花瓣一样的唇形,眼睛不笑也是月牙一样弯着。如今却像是故意要把眼睛笑弯,有了半圈勉强出来的皱纹。
    无暇去分析姐姐的端倪,少女朱晓光有自己的心事。
    一进单元楼,就看到两面相向的墙上都贴了“囍”字,旁边是“疏通下水道”和“公安局备案开锁”的油漆喷字。
    家在四楼,防盗门上也贴了大红“囍”字,姐姐看到,忍不住轻轻地“哟”了一声,这一声本来毫无意义,在朱晓光听起来却像是嘲笑。
    母亲来开门。“胖了!”母亲看着姐姐,叫道。
    姐姐脸色有些尴尬,随即撒娇道:“天天在外面吃饭,能不胖吗?我带了礼物,拿给你看。”引开话题,身子也旋转着跳舞一样轻快地进了屋,打开行李箱。母亲孩子似的蹲在行李箱旁边,快乐地发怔,朱晓光知道她的快乐并不是因为期待着礼物。
    “哎呀,火还没关。”母亲猛地起身,冲进了厨房。她最近总是这样,慌张地乱了章法。
    “张叔呢?”朱晓光对着厨房曼声喊道,直至今日,朱晓光仍然叫不出“爸爸”两个字,幸而母亲虽然和他领了证,但还没有正式生活在一起,所以母亲也没有和她计较。
    母亲的背影一僵,说:“说结婚前一天不能见新娘,运气不好,我让他回去了。”说到“新娘”这两个字的时候,母亲犹豫了一下,自己也有些羞,然而并没有找到更恰当的字眼。
    “他们认识多久,一个月?进展也太快了。”姐姐从行李箱往外拿带回来的礼物,低声对朱晓光说。
    姐姐看到晓光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以为是自己在她心里投射下了不祥的阴影,连忙笑道:“不过妈开心就好,对吧?”环顾一下逼仄的房子,姐姐又嘲讽地笑道,“退一万步说,他真要是个骗子,能骗到什么呢?钱,还是人?”
    母女三人久违地坐在一起吃饭。母女到了一定的阶段,就丧失了年龄与身份,全成了姐妹,为同为女人的命运同舟共济。
    姐姐向母亲打听明天婚礼的布置,不时做出精明的样子批评几处过度的铺张。母亲也含羞听着,一粒粒夹着米饭吃。红烧带鱼的汤汁配米饭是母亲最喜欢的,原来都是碗底朝天用筷子咔咔作响地扫进嘴里,如今也学会了安静地吃饭,不知道是否是为了张叔而改变了习惯。
    “你还做了烤瓷牙!”姐姐忽然对着母亲惊呼道。
    一桌子女人,谈论着明天要进行的大事,却都回避着那个事件中心的男人,不免太奇怪。母亲意识到,鼓足了勇气,指着朱晓光说:“是她张……是她爸花钱给我做的。”
    朱晓光重重地把碗往桌子上一摔,转身跑进了卧室,摔上了门。坐在卧室的床上,柔软的床垫像是大海一样漂浮不定,要抓着床栏才不至于沉下去,晓光发现自己的下颌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是五脏六腑震动的余震。
    姐姐打开一线门,溜进卧室。虽然她很快合上了门,可晓光还是听到母亲低声的啜泣。
    姐姐站在黑处,审视了一会儿朱晓光,仿佛在评估她痛苦的程度,然后才走上前默默地把朱晓光的头拥在怀里。晓光感到自己的身体软了下来。
    过了好几分钟,晓光羞涩地挣脱开姐姐的拥抱。
    晓光正对着姐姐摇晃的胸部,她看到一粒闪亮的兔子形状胸针,忍不住用手拨弄:“真好看。”
    姐姐取下来,毫不在意地往桌上一扔:“粉碧玺,值不了多少钱,给你了。”
    朱晓光猜出这可能是男人送姐姐的礼物,这背后多半有她不愿知道的故事,说:“我不要。”
    姐姐笑道:“哪个女人一生还没几个冤大头,你就当这是一个开始吧。”
    朱晓光厌恶姐姐话中的暗示,说:“坏女人才是。”
    姐姐想来起小时候一起看电影,出现一个人,妹妹就赶紧问自己:“这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必须得到答案,妹妹才能安心去看接下来的情节。
    成年人把笃定的判断当作伴随青春期的某种病征——如同发痘一样,长大了就渐渐好了。然而,青年人看着妥协了的成年人,也是一样的悲悯与鄙夷,他们相信,自己对于生活的道德以及真理看得更清楚。
    “看你十年之后会不会还这样说。”姐姐笑道。
    朱晓光站起来已经比姐姐还高,眼里精光四射。姐姐环顾了一下这个房间,桌子上放着课本和藤条笔筒,窗台上放着一个乙字式小台灯。床上罩着天蓝色的绸套子,枕边一只孤零零的驴子毛绒玩具。原来姐妹俩共用的卧室,如今已经只剩一个人的痕迹。
    姐姐忽然明白了朱晓光的怨恨:自己在这个家庭最寒碜、最伶仃的时候离开,抛弃酗酒的母亲和年幼的妹妹。她是生活的逃兵。
    “你参加完婚礼又要走。”朱晓光闷闷地说。
    姐姐挤出一个笑容:“不是还有张叔吗?以后咱们家的日子就好过了。”
    张叔,朱晓光想到这个名字,止住的泪水又流了下来。她想告诉姐姐一切,那荒诞的、可耻的、懊恼的、无法挽回的一切。
    
    第二章
    
    在过去的日子里,朱晓光一直以为厄运来临之前,命运会给予警示。比如一场罕见的日食,让世界全部黑暗下来,以便重新启动;抑或是一场沙尘暴,天地昏黄;哪怕是一场暴雨也好,天幕撕开一个狞笑的口子,宣告着来日的大难。
    然而,朱晓光厄运开始的那天下午,却没有任何提示。那是持续了一周的好天气,云跑得格外快。
    朱晓光刚刚结束声乐练习。
    她的老师是全校仅存的音乐老师。音乐课在高考的压力下早就成了课程表上名存实亡的存在,音乐老师唯一的工作也只是指挥大家的“八荣八耻”大合唱。她因此乐得义务为朱晓光培训声乐,让这个如月光一样的少女装点自己的生活。
    音乐老师在朱晓光的眼里也是美的,这或许是因为她是晓光生活中唯一尽力维持体面品相的中年妇女,梳一个光滑的发髻,总是穿着长连衣裙,起风的时候,会在外面罩上一块砖红色的披肩,和中跟的皮鞋一个颜色。
    她陪着朱晓光走过长廊,又在教室门口叮嘱了她饮食上的注意,才分别。回到教室,几个女生抬头,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朱晓光知道,不是因为自己的长相,而是因为她的声乐特长可以高考加分,这种竞争机制之激烈,让每个人的目光都可以投毒。
    座位前排的女生转过身,趴在朱晓光的桌子上,问:“音乐老师是不是割过双眼皮?”
    音乐老师的确有双大而凸起的眼睛,嵌在圆脸上像两个玻璃按钮。朱晓光反驳道:“才没有,我看过她年轻时候的照片。她是剧团的台柱子。”
    音乐老师名字也美,叫叶莺。后来,夜莺成了标本,放在没有人去的博物馆,静静地落着灰。
    女同学有些不服气,继续说:“那你知道她老公为什么要和她离婚吗?”
    朱晓光摇摇头,女同学得意地说:“因为她乱搞。”最后两个字说得异常轻。晓光的脸突然红了,她想到不久前的一天,她提前到了练声的教室,看到了墙角里一床米白色的凌乱的被子,旁边散落着几团卫生纸。这是她对那两个字的全部理解,她无法把那些和头发一丝不苟的音乐老师联系起来。
    “你别造谣了!”朱晓光厉声说道。
    “自己看。”女同学递过手机,上面的确是音乐老师的照片,底下却是英文名字,年龄也比她实际年龄小了十岁。仔细看,照片似乎也是十年前的。
    “什么意思?”朱晓光问道。
    女同学“噗”的一声笑了:“少装了。你难道没用过?打开这里,就能够搜索附近在用这个软件的人,寂寞男女求乱搞。”
    第二次听到这个刺耳的词语,朱晓光发现自己的心跳平缓了些,可半边耳朵都可耻地红了。女同学向朱晓光索要手机,她有些迟疑地从抽屉里掏出来,这是她的姐姐离家工作前淘汰了的,当时是花了高价,彼时号称“薄锐机身”,此时却显得厚重笨拙。交给晓光的时候,屏幕已经碎了一角,从来没有修过,晓光也不大用它,只是喜欢摩擦着它的时候感受如同陶瓷一样细腻的触感。
    “你别弄坏了,容易死机。”晓光红着脸提醒。
    看着女同学捣鼓手机的背影,晓光忽然生出不安来。“快还给我。”她低声地说道,“还给我啊!”最后要起身抓住女同学身后的衣服。
    恰好响起了上课铃。“谁稀罕你的破手机。”女同学不耐烦地把手机扔给她,朱晓光匆忙把它塞进抽屉里。
    上课的时候,抽屉不断地震动,朱晓光终于忍受不了神经的细线被牵引着,趴在桌上,偷偷把手机页面拿出来看,是女同学帮她装上的软件界面。一个叫作“魅力无穷”的人不断发来消息:“在?”
    “在吗?”
    “你多大?”
    “你叫什么?”
    “聊十块钱的吧?”
    “还在上学?”
    朱晓光按动着手机键盘,它在黑暗中亮起一种漂亮的冷光蓝:“滚。”
    手机如陨石一样沉默了几分钟,对方才再发来消息:“市一中的?”
    朱晓光在游乐场里坐过一个大转轮,人被高高悬在空中,然后瞬间被甩下,失重。此刻,她体会到了一种自由落体的恐惧。女同学为她设置的资料里,上传了一张晓光的照片。是晓光自己某天午休时在课桌前拍的,照片虽然只从她的下巴到桌面,却可以从她的胸牌清楚地看到学校和学号。
    “给我看看你的照片。”手机另一端的陌生人说,又加了一个垂涎欲滴的表情。
    “我先看看你的。”朱晓光奇异地镇定下来,她能感到自己的大脑一下子变得敏锐和清醒,这是一场博弈,而她能看见最终的赢面,对方的棋子全部被围住,在角落求饶。
    手机这回沉默了十几分钟才再次响起来。
    一张照片,照片里的人正对着镜头,手机拿的位置略微朝下,他稍微低下头,脖子与衬衣之间的褶皱透露出他并不年轻,他是那种十几年前被称为“精神的小伙子”的男人,浓眉大眼,只是如今眼睛里的精光没有了,被隐藏在了眼底的浮肿之中。
    自己的敌人不再是个暗处的身影,而是一个真实的愚钝的中年人。朱晓光略略放了心:“你是干吗的?”
    “以前当兵的。”
    “你喜欢什么类型的?”
    “我看起来是不是比较老?是心比较老了,呵呵。”
    “你已经看到我了,给我看看你的照片吧。”
    “魅力无穷”不断地传来消息,照片里的人毫无光彩的眼里似乎流露出焦急的神经质。
    朱晓光脑子里冒出一个邪恶的计划。她只用了三分钟的时间,就轻松地实施了这个计划,把“魅力无穷”抛在脑后,而“魅力无穷”并没有忘记她。
    
    第三章
    
    第二天上午考英语,考到一半下起了雨,雨下得无声无息,教室里的人毫无察觉,只有教室外的一棵树忍耐着。一场秋雨一场凉,冬天快到了,树退回到树心深处,把生命消耗减少到最低限度,等待着冬天快点到来,快点结束。
    朱晓光提前交了卷子,走出教室。看到孙天奇拿着伞等她,心里一暖。
    孙天奇长得很高,大骨架,脸却有些女相。朱晓光老是笑他像个丑女:黑皮肤、丹凤眼、厚嘴唇,总是欲言又止的样子。那样高大的人却总是露出羞赧和稚气的笑来。
    两人在树下走着,伞的顶端摩擦着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她的毛衣和他的冲锋衣也摩擦着,摩擦出一股静谧的暖流。校园很少这么安静过,时光像是在另外的空间里流淌,她觉得他也是她臆想出来的。
    起了一阵风,把她的头发吹到身旁人的肩膀上,她觉得自己有满腔的话要说,因此什么都不必说。
    迎面走过来一个人,朱晓光的心被温柔的风和雨填得满满的,瞟了一眼,并未在意。脚步向前挪了两三步,心思才跟上,一股寒意从脚底升上来,那方形的黝黑的脸,直愣愣地盯着前方的神情,还有黑色皮衣里露出的蓝白格的衬衣领子都那么熟悉,是“魅力无穷”!
    “快点走。”朱晓光握住伞柄,伞压得低低的,把两人都遮住,快步从那人身边通过。她松了一口气。
    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当天下午。
    “朱晓光,你叔叔找你。”课上了一半,老师把朱晓光叫出教室。她上学以来,没有一个亲属来看过她,她从不通知母亲去参加家长会,宁愿牺牲掉老师当着所有家长嘉奖自己的虚荣,也不愿其他人见到母亲的醉态。同时,享受着同学们流传的对她的身世的传奇猜测,同学们第一次听说有亲戚来看她,教室里有了小小的骚动,朱晓光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出门。
    是“魅力无穷”,他站在楼廊里,扶着褪色的惨绿色栏杆。
    朱晓光第一反应是逃,可他已经一眼认出了她,堵住道路,问:“你为什么要把我的照片和聊天记录放在网上?”
    在所有的问题里,“为什么”最没有意义。为什么爱?为什么不爱?为什么怨?为什么离开?因为人是人。
    朱晓光沉默着。
    “你知不知道你把我害得有多惨?你知不知道我老婆都看到了,吵着跟我离婚?”
    “知不知道”,又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
    任何一个有智慧的成年人,此刻都会告诉她:事已至此,沉默是她最好的武器。然而,朱晓光只是一个还没有成年的少女,她抬头,第一次正眼看了眼前这个男人,之前的恐惧让她一直以为这是一个高大的男人,实际他的个子与自己一般高,眼里充满了宣告一夜未睡的红血丝。
    “你想让我怎么样?”朱晓光也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少女的声音撞击着栏杆,发出清脆的回响,在这雨天里有股青草的味道,男人第一次听到这个醉人的声音,有片刻的失神。
    “我删了还不行吗?”她继续说。
    “没用了,不该看到的人全都看到了。”男人不再焦躁,慢慢地说。
    “那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少女朱晓光一手抓着栏杆,挺直了身体。教室里的人都好奇地趴在窗户上看他们,他们是否相信这是她的叔叔?他们的身体语言是否过于紧张?孙天奇是否也在看着?她手心出了一层汗。
    眼前的人,额头上有一道极深的纹路,这是他前几十年在生命的泥淖中打滚时获得的唯一勋章,嘉奖他的执着、执拗和顽固。他从未投降过,他对生命的理解,就是把它简化为敌我关系,一个敌人,狭路相逢,你死或者我死,人生才能够继续。
    在第一次无效的对峙之后,朱晓光也隐约感觉到这事并没有结束。她对老师说:“这人不是我的叔叔,是个坏人。”
    “什么样的坏人?”年轻的女老师一下子紧张起来,瞬间为自己的轻率而愧疚。
    “是高利贷讨债的。”朱晓光随口说了前段时间在电影里看来的情节。
    “他没怎么你吧?”年轻的女老师第一次带毕业班,第一次当班主任,被那帮高大的、散发着汗味的男生欺负得厉害,一转身就被粉笔头投掷在背上,从此再也不敢穿深颜色的衣服,幻想中的“爱的教育”早就被现实消耗殆尽。看着眼前这个苍白的少女、优等生、文艺骨干,班主任想到了电影里出现过的各种残酷情节,想到她可能因为自己的疏忽而遭受到的伤害,太阳穴一下子胀痛起来。
    “还没有,能不能告诉保安,不要让这个人进学校?”朱晓光询问。老师忙不迭地答应。
    朱晓光第二天就随着音乐老师去外地演出了,毕竟年轻,很快就完全沉浸在掌声中。不只是掌声,还有演出的衣服,一套套从婚纱店里租来的礼服,雪纺、乔其纱,都是粉红和象牙白,一层层如奶油蛋糕一样把朱晓光淹没。
    她告诉自己,已经全然忘记了临行前的这出闹剧。当沐浴在舞台灯光里,她就真的似乎全部忘记了。
    一周之后演出结束,她没回学校,直接回家了。她知道自己短时间内很难回到那个充斥着各种体味的教室,课桌横七竖八地摆着,每一张桌面上的书与试卷都堆得高高的。还有声音,年轻的身体在长时间的脑力劳动之后,肠胃蠕动发出的哀鸣。她偷偷撕开一袋零食,老鼠一样小声地咀嚼着膨化食品。她无法再适应那种肉体和心灵的双重饥饿。
    打开家门,最先看到的却不是母亲,而是另外一张脸,一张几乎让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的脸,一定是恐惧在她眼前搁置了某种视觉的屏障,让她看到的成年男子都戴上了那张脸的面具。
    “这是你张叔。”母亲的声音仿佛从万里之外的云上传来。原来他姓张。
    真正的战栗,从三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时开始。她仔细搜索着“张叔”的脸,拿每个细微之处去和自己第一次在手机屏幕上看到的那张照片核对。就是他,“魅力无穷”。
    母亲处于一种亢奋状态,这种亢奋,是在女儿面前掩饰老来陷入恋爱的窘,也是在张叔——这个恋爱对象面前掩饰自己的本相,显示妩媚出色的一面。两边都要装,话就变得没完没了。
    朱晓光从母亲混乱的浪漫叙述之中,大概厘清了他们认识的来龙去脉。某个傍晚,母亲下楼梯的时候崴了脚,刚好碰到了姓张的。“你张叔刚好来找人。”这一点上,他倒是没有撒谎。姓张的带母亲去医院,没有伤到骨头,可也折腾到了晚上,母亲请姓张的吃了饭。“没想到你张叔也是一个人。”母亲说到这句时,飞快地含糊过去。
    母亲太投入自己的叙述,也太紧张女儿与新男友的审视,此刻心里只想着自己,没有留意到朱晓光和姓张的之间古怪的气氛,姓张的一直低头不语,回避着晓光的眼神。
    “你林阿姨不是去学过算命吗,她看了我俩的生辰八字,也说配,有缘,夫妻的缘分。因缘因缘,因在前,缘在后。之前那么多苦没白吃。”母亲说着,竟然有些哽咽。
    朱晓光盯住自己交叉放在餐桌上的手,演出的红指甲还没有卸掉,鲜红得像要索了命一样刺眼。她用左手的指甲去抠右手的指甲油,指甲油凝结成了一张皮,在靠近肉的边缘卷起,就从那儿开始剥,剥不干净,红色仍像血的斑点一样。
    朱晓光发现,认真地盯着这块厘米见方的指甲,把指甲油抠干净,仿佛成了人生中唯一重要的事情,所有的事物和声音都会消失。她盯着自己的指甲,不敢眨眼,仿佛想通过这一刻专注地为生活挖出缝隙,进入一个小小的世界,那个世界温暖、正常,一切都可以挽回。
    
    第四章
    
    凌晨两点,朱晓光依然醒着。还有几个小时,她就要起床帮母亲做婚礼前的准备了。据母亲说,她和她们的爸爸——旧爸爸没有办过婚礼,因此这回即便是二婚也要操办。母亲向全家宣布,自己要享受一个新娘的全部任性。
    母亲的卧室在一墙之隔的隔壁,朱晓光知道只有母亲一人,却始终觉得能听到姓张的鼾声,一抽一放,发出一股细细的声音,如同从地底的幽冥之界传出。
    她听到姐姐在上铺连续翻了几个身,用脚向上捅了捅姐姐的床铺,问:“还没睡着?”她最终也没告诉姐姐,自己早于母亲认识这个新郎。
    半晌,才传来姐姐闷闷的声音:“太久没睡这张床了,怕压垮。”
    这张高低床,是朱晓光五岁的时候才搬进这个房间的,当时姐姐也才十二岁。朱晓光和姐姐同时想到这个房间原来的主人,一下都有些黯然。
    “谁叫你现在吃得这么胖。”朱晓光发出轻快的声音。
    “没想到妈真的要结婚了,她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吓了一跳,以为她是被什么团伙诈骗了。回来一看,还好,那个张叔看起来还怪老实。”
    张叔名叫张大伟。朱晓光不语,有时,她也有种幻觉,觉得张大伟和母亲就是一对平常偶遇的中年男女。
    “不过男女的事很难说,老实又有什么用,爸爸,我是说生咱俩的那个,不也很老实吗?”
    闻言,朱晓光伸出双手去抚摩床头的墙壁,手指蹭了一层白灰,母亲为了迎接喜事,将所有的墙壁又粉刷了一遍。五岁之前,她都在墙壁的另一头,母亲的卧室。母亲的床很热闹,被子、床单上都开着花,粉色的枕巾上还有金线绣的两朵大牡丹。
    而爸爸,旧爸爸,则睡在一墙之隔的小房间,因为没有窗户而阴黑,铁丝床上春夏秋冬只有一床薄被子,脏得都看不出颜色,床边是一个他从邻居搬家丢掉的家具里捡来的床头柜,桌脚高低不一,漆也掉了一半。爸爸有时候听到母女三人在墙壁另一头的玩笑话,发出闷闷的笑声,母亲就立刻垮了脸。
    朱晓光从小对这种奇异的家庭关系觉得理所当然,是率先懂人事的姐姐有一次对母亲说:“别人都是爸爸和妈妈睡。”
    母亲脸色一沉,说:“你爸爸有病。”
    晓光不明就里,可一下子也被母亲语气中的憎恶感染得严肃起来。她是在很多年之后才知道爸爸得的是肝病,生病之后就没有工作,靠母亲在防疫站工作养着。
    “真是苦了你妈哟。”亲戚们都这样说。
    可到底是谁委屈了谁?朱晓光越是长大,就越觉得不能那么轻易地说。
    爸爸原来还和她们一道吃饭;后来,就等她们吃过之后,自己一人吃,用单独的碗筷;再后来,爸爸就缩在自己房间里单开伙,他到底吃了什么,甚至到底吃了没有,就再没人知道,也没人关心。
    “一股馊饭的味道。”每次经过爸爸的房门口,姐姐都用力地闻一下,这样说道。在对待爸爸的态度上,姐姐是和母亲一道的,拿他当一个笑话,当作自己所有不快乐的根源。晓光年纪小,觉得总是蜷缩着的父亲像一只受伤的饥饿的兽,她对他同情多过畏惧。
    有一天吃早饭,爸爸忽然出现,精神很好,惨黄的脸上有了几分红润。他从他的床下拖出整整两大纸箱的饮料来,是那个环境里很奢侈的饮料。母亲很惊喜,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甚至用胳膊肘亲热地撞了撞爸爸,问:“什么时候买的?”
    爸爸不说话,只是笑,带着三分骄傲拿出两瓶递给姐妹俩。姐姐冷嗤一声,扭头就走到门口去穿鞋,晓光高高兴兴地拿了一瓶。
    到了幼儿园,自然要向所有人炫耀:“我爸爸给我买了一万万瓶‘娃哈哈’,一辈子都喝不完。”
    炫耀到了老师那里,老师凑近一看,迸发出大笑:“你这不是‘娃哈哈’,是‘娃哼哼’!是假冒伪劣产品!”老师笑得喘不过气,蹲下捂着肚子。很快,这个笑话就传遍了整个幼儿园。
    放学一看到母亲,晓光就第一时间哭诉了这个惨绝人寰的灾难。母亲阴沉着脸,一回家就猛地推开爸爸房间的门,把塑料瓶砸在他身上。爸爸不太适应光亮,眯着眼睛,脸上还是恍惚的喜悦。朱晓光跟着母亲发了疯一样推打着爸爸:“都怪你!什么都干不好!你快去死啊!”真是恨,拳头都捶疼了也不觉得。
    第二天,朱晓光就生了病,发烧请假在家。病一半也是出于心理作用——不愿意面对同学。
    母亲去上班了,姐姐去上学了。屋里太静了,简直像是一汪浅水,把人封在里面。只有爸爸在墙壁另一边的呼吸异常清楚,一点一点,把她的房间填满。
    爸爸轻轻地敲打着墙壁,一声声地乞求她的原谅。朱晓光用被子蒙住头,声音依然穿透棉絮,敲打着耳膜,她就在这闷闷的声音中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不知昼夜。觉得黑,觉得渴,喊妈妈,没有人应。自己跑到厨房,踮着脚直接用嘴去接水龙头的水,忽然看到爸爸勾着腰出家门的背影一闪而过,如同一块布被风吹动。唯一真切的,是爸爸戴着一顶大红的帽子,帽檐周围露出一圈灰白的头发。
    晓光躺回床上,心怦怦直跳。窗外传来自行车铃声,急促而冰冷,仿佛是用冰块贴住了骨头,她打了一个冷战。敲了敲墙壁,只有一片沉默。
    “我小时候老在想,如果爸爸当初没出走、失踪,我们会是什么样。”在黑暗与寂静中,姐姐把晓光拽回现实。姐姐见过爸爸健康的时候,晓光见过爸爸、母亲和姐姐冬天在结了冰的湖上划船的照片,晓光很嫉妒。
    爸爸走了之后,他房间里所有的东西被清扫一空,靠窗的地方放了一张高低床,姐妹俩搬进去住。母亲开始酗酒——放心大胆地垮下来,眼泡总是肿得睁不开,脸上出现了她们死去的姥姥酷似河马的相貌特征。
    “你说,他现在是死是活呢?”姐姐继续自言自语,半天没有听到晓光的回应,认为她一定睡着了,可姐姐依然顽强地对着虚空说下去,因为这夜实在太长了。
    “晓光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大概六岁吧,有一阵老是跟我说,爸爸回来看你了,你还记得吗?”
    朱晓光并没有睡着,她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她确切地记得,不,是确切地知道,爸爸曾经回来过。
    那是一个晚上,如此时此刻。有月亮的晚上,总是很特别。月亮一动不动地在那里照耀了几千万年,见识过所有的奇迹与魔幻,月亮朝妥协于现实的人们露出深不可测的笑,说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十几年前的月夜,有一只海龟爬过了窗台,爬过了竖直的墙壁,爬到了地板上,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
    海龟青黑色的壳上有一层金属般闪亮的光泽。头顶一圈红,如一顶帽子扣住脑袋,红色周边一圈细细的灰白。无论是它佝偻着的背、小心翼翼伸出的头颈,还是无声息的移动,看起来都异常熟悉。
    是爸爸啊!朱晓光惊得捂住了嘴。
    即使是作为一只海龟,它也太阴郁了一些,缓慢地在房间里移动着,就像是一个领主在检阅自己的土地。它在墙角停留的时间格外长,那里曾经因为爸爸烧饭而被熏得黑黄,如今粉刷一新,海龟歪着头,仿佛有些疑惑。
    她光着脚跑到厕所拿了洗脚的塑料盆,悄悄地把海龟扣住,它一点儿反抗也没有,湿润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了诡异的笑容。
    海龟,不,爸爸在第二天早上逃跑了,倒扣的脸盆翻了面,露出底部两只兔子的卡通图案,什么都像是没有发生过,连一粒小小的黑色粪便都没有。
    之后的某一天,晓光在一本没有封面的杂志上读过一篇外国小说,一个男人在家中变成了一只甲虫。小说的后一半在下一本杂志中,她苦苦地等了一个月,才看到这个故事的后一半:甲虫死了,甩掉了甲虫之后,剩下的家庭成员在充满温暖阳光的车厢里,轻松地乘电车去郊外。
    “爸爸,快点儿跑。”她在内心攥紧了拳头,说道。跑过草绿色沙发的底部,跑过被风吸在铁栏上的米黄色窗帘,跑过马路上川流不息的汽车的底盘,跑过一片长着荨麻和莠草的院落,跑过寸草不生的荒芜之地。
    然后,在那里,爸爸在粗粝的石缝中缩着脖子,等待着下一次的归来。
    
    第五章
    
    “新娘是新郎胸口的朱砂痣,新郎是新娘的春闺梦里人。”婚礼的司仪攥紧了话筒,憋出低沉而性感的嗓音说道。
    司仪是六千块钱两个小时,属于比较贵的,果然有文化。张大伟站在酒店大厅的舞台上,心里想。
    “大家往舞台上看,新娘美丽动人,新郎魅力无穷,真是……风采不减当年!”司仪嘴里源源不断地涌出赞美词,就像魔术师从嘴里拉出系在一起的、长得没有尽头的彩色手帕。菜还没有上,所有人只能看着舞台,去长久地检视这一对不再年轻的新人。注视的人比被注视的人更尴尬,看得越仔细就越残忍。
    张大伟在走神,他在想自己今天上午费尽心血组建的车队,租的、借的那些豪车,牌子让他想一想就激动。他简直希望自己不是在车上,而是在路边的人群中,崇拜、羡慕地看着车队经过。
    原来的老婆从来不允许他有这些奢侈的花费,哼,那个婆娘管得多严。还是现在的好,就像找了一张好床,能安稳地睡到下辈子。
    张大伟被朱红色的雕龙柱子包围着,胸前戴着一朵大红花,听到台下一片掌声,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年前,他扣动狙击步枪的扳机,用尽全身力气射完了十发子弹,远远看去,只看到一个靶纸上一个弹眼,以为九发都脱了靶,在战友的掌声和哨声中,才知道打了满环。
    他到第二次结婚的时候,才知道自己不是脱靶,而是打了满环。
    “下面有请朱晓阳、朱晓光,两个姐妹花上台。”姐妹俩像是旧时代歌舞厅的戏子一样被要求上台表演,表演认爸的仪式。
    朱晓阳说了一番很是感人的话,恭贺母亲的第二春。让台下和母亲同龄的女人流出了一点儿眼泪——既是感动的,也是感慨自己的命运不再有“下集”,朱晓阳甚至在司仪的安排下,拥抱了这个新爸爸。
    “台下来点儿掌声好不好?”司仪惊喜于这样超水平的发挥,觉得台下的观众未免过于木讷。
    台下的人如梦初醒般鼓起掌来,朱晓光从中认出几个熟面孔,是过去爸爸的同事,如今也来祝福新人,她内心有些凄然。爸爸离家出走之后,她再也没有喝过“娃哈哈”。怀念,就是任由生活中的那个窟窿敞着,永远不愿意补上。她也只能用这样荒唐的方式去记住爸爸。坐了满堂的人,只有她还愿意记住。
    “姐姐说得没有妹妹唱得好,妹妹唱得没有姐姐说得好。妹妹朱晓光是我们歌唱界的明日之星,让她为这对新人送上一曲爱的赞歌,大家说好不好?”司仪带头鼓起掌来。
    朱晓光站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甚至没有朝向新人,只是那样直直地站着。幸而司仪见惯了这样尴尬的场面,在全场长达两三分钟的寂静之后,打圆场道:“看到姐姐给了爸爸一个深深的拥抱,妹妹是不是也应该来一个?”
    朱晓光只好勉强地伸出双臂在张大伟的肩膀上轻轻环绕了一下。轻轻地触碰一下他周围的空气,就足以让她再次战栗。
    从今晚开始,张大伟就要正式住进她们的家了,他原来也来过夜,可每次母亲都会提前告诉她:“你张叔晚上要过来商量点事。”母亲还把她当作小孩子哄。朱晓光就带着牙刷和换洗衣服,去音乐老师家睡,第二天早上直接上学。
    只有一晚,朱晓光睡得早,母亲和张大伟回来的时候她不知道。早上洗澡,厕所的门被张大伟打开,他慌忙退出去道歉。她锁上门,洗了很久很久的澡,不愿意出来。家里为了省钱没有装太阳能,用的是煤气灶,水不温不凉。为什么水不能再烫一点儿?朱晓光想。
    这会是她未来的生活吗?每一天上厕所、洗澡的时候都会“无意中”被撞见,她卧室的门锁依然是好的吗?
    朱晓光恍恍惚惚地走下了台,回到自己那桌坐下。
    “吃点儿东西吧。”坐在她身边的孙天奇往她碗里夹了一块鱼肚子上的肉。母亲让她请同学来参加婚礼,好像根本不知道她多么耻于向同学展示自己的家庭生活。她只请了孙天奇,因为她希望在自己最不幸的一天,能看到一些让自己觉得幸福的事物。
    “我昨天告白成功了。”孙天奇忽然凑近了,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又迅速移开脑袋。她差点儿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什么?”
    “我昨天和……表白成功了。”晓光没有听清楚名字,他的这句话在脑海里重新播放了几遍,依旧没有听清。或许因为她不愿意知道,或许因为知道了也没有任何意义。
    “那蛮好啊。”她说。
    孙天奇又露出他惯常的害羞的微笑,说:“一定要帮我保密,我只告诉了你一个人。前几天我还在想,考不上同一所大学怎么办,我成绩又没有她好。后来觉得干脆一起出国,贵是贵点,不过昨天我爸已经同意一起把她弄出去了。”
    “那蛮好啊。”朱晓光凭借着一股惯性,再次说道。
    他是她不熟悉的样子,在她的印象里,他是一个大号的男童,是一个跟着眼前的香蕉走的猿猴,她才是那个有着完整的计划和图景却骄矜地不愿意实施的人。忽然,她发现他并非没有规划,只是规划里没有她。
    “菜心坏了吧,怎么是苦的?”她低声询问孙天奇。他却陷入了遥远而甜蜜的遐想中,低头微笑着去搅动小米粥里那头黑粗的海参,海参就像是还活着,在寡淡的黄色米汤里,愉快地转着圈。
    
    第六章
    
    少女朱晓光逃跑了,穿着粉色的伴娘裙,从宫殿一样的火车站逃跑了,急急忙忙,没有像公主一样的亮相。
    “这不能叫离家出走。”晓光看着窗外不断倒退的电线杆,心想自己从婚礼现场直接逃到了火车站,连家都没有回过,所以不能叫作“离家”。
    挎包里装着的钱,是代母亲收的礼金。姐姐拿了大部分,自己只收了几千块钱。抛开吃住的费用,剩下的钱她可以买一张一等座的单程,或者二等座的来回,她在窗口犹豫了几秒钟,买了单程票。
    开始,大家会发疯、着急、想念,后来,当他们提到她的名字时,会迟疑一下,似乎不太确认她是否真的在这里生活过。
    她所住过的屋子,会像她的名字一样,变得陌生。白纱窗帘,因为不再有她洗而沾上灰,印着草莓图案的枕头和被子与白纱窗帘有着一样的命运;她在姐姐的鼓励下买的第一双高跟鞋,还从没有穿过,放在床底,上面的水钻会在老鼠的啃咬下一颗颗地掉落;她有一橱柜的衣服,当母亲和新的爸爸又生了一个女儿,或许会给她穿,但多半不会等到那一天就仓促地送给一个身材相近的人;孙天奇带着他的女朋友出了国,两人住在有柔软大床的精致小公寓里,他也许会在异国某个下雨的傍晚,想起自己和他在伞下走过的一段路,却始终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姐姐或许会埋怨母亲的仓促成家,造成了自己离开,母亲或许会内疚一阵,但是她们最终会和好,没有自己的一家三口,在充满温暖阳光的车厢里去郊外,就像那个男人变成甲虫的小说结尾。
    朱晓光一边想,一边下了火车,一边想,一边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就来到了自己的目的地。
    她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大海,她把拿了一路的编织网袋放在沙滩上,解开系着的口。网袋里是一只红头的海龟,它脊背朝地,整个身体暴露在外面,拼命地晃动着自己短小的四肢。朱晓光帮它翻了一个面,四肢着地之后,它变得异常敏捷,朝着散发出海腥味的方向,快速地移动。
    爸爸这次的归来,是最艰难的一次。他从母亲举办婚礼的海鲜酒店后厨逃出来,躲过了众目睽睽与追捕,一步步挪到朱晓光的脚下,用它粗糙的壳去摩擦她的脚踝。
    这只海龟在沙滩上无所畏惧地爬行,惊吓了很多拍摄婚纱照和情侣照的人,但它一点儿也没有被这些声音干扰,笔直地爬向大海。
    “爸爸,快跑!快跑!”朱晓光大声地喊着,持续地喊着。直到看到它青黑的背被一个浪头打过,它红色的头顶消失在海水泛白的泡沫里,而它爬行过的痕迹也被一次潮汐抹得无影无踪。
    “爸爸,再见!”朱晓光耗尽全身的力气,喊了最后一声。
    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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