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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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看见他满头包的模样,哭了。他也哭,哭着说要把那些蜂子都打死。

娘取水给他擦脸,轻声道:“那针长在蜂子的尾巴后面,叮了你,它们肠子也跟着出来了,活不了了。蜂窝,就是蜂的家,咱们人有个家不容易,蜂有个窝也不容易。你以为它们的家里有蜜,就去毁它们的窝,它们岂能不同你拼命?要是人家来砸咱们的家,你气不气?以后切莫这样了。”

就寝前,兰珏取药膏,亲自替兰徽补涂,兰徽又眨巴眼看他。

“爹爹,儿今日作的诗怎样?”

兰珏道:“尚可。”

兰徽扭动了一下:“儿想再作一篇文,思忆祖母大人。爹爹可能再告诉儿一些祖母大人的事?”

兰珏手微顿:“好。”

兰徽再动了动:“那,祖父大人的事迹,爹可否也告诉儿一些?”

兰珏收回手,将药膏放进小厮手中的托盘:“时辰不早了,你先睡吧。你的祖母,乃慈爱至善之人。她的事,爹明日与你说些。”

你的祖母,乃慈爱至善之人。

常行善举,怜幼惜弱。

瘦到像芦苇一般,捡到被风雨打下的雏鸟,受伤的野兔,也救治放生,而不是红烧清炖。

救下跳河的犯官之子,嫁为其妻,十几年供养着这个废人一般的酒鬼。

然娘仍常常笑,常常说,珏儿啊,你又拿水灌那蚂蚁窝做什么?它们又没有碍着你。它们那么小,你那么大,不要欺负它们。

那鸟蛋,放回窝里吧。不吃,咱们也饿不死。老鸟的孩子没了,多伤心。

人有个家不容易,蜂有个窝也不容易。

娘少有的一次生气,是兰珏说,要是娘你没救这个酒桶,也没生我,你就能过上好日子了,这世上就清净了!

娘一直很珍惜这个他觉得实在没什么必要存在的家。

终于有一天,酒桶喝了太多,再也没起来,世间突然静寂了。

娘伏在床边,身体无声地颤抖,他问:“娘,哭他做什么?这样,他也觉得正好。谁都正好。”

娘猛地扑打了他一掌,这才嘶声哭出:“这是你爹啊!他走了啊!他怎么就走了!你怎么就走了!你再不好也不能走——!!!”

这一刻兰珏才知道,娘真的是喜欢爹的。

后来,娘给他看过很多之前从未让他瞧见的,爹的东西。

密密写满批注的书、一卷卷的字画、一些没头没尾的文章。

娘说爹曾经想过振作,只是得知因罪此生不能科举,希望彻底断绝,方才开始酗酒。

娘说爹其实很有才华,几个教书先生与他讨论书本,都没辩过他,街上的秀才有不懂的都来问他。

那双拿筷子都抖的手,曾经能写很俊逸的字,画很美的画。

他看到了爹画给娘的画,画得很美,画边题了一首同样很美的诗。

为了不让这些东西被爹毁掉,娘把它们装在箱子里,埋到柴房下。

就因为这些陈旧残片,她守着一个行尸走肉的空壳十几年。

多年后,兰珏入朝为官,娶从柔的那日,他在洞房内歉然道:“委屈你从今以后同我吃苦。”

从柔嫣然:“与君相守,何来苦哉?”

这一刻兰珏忽然想到了爹娘,顿悟了娘对爹的情感。他想方设法求朝廷彻底赦了爹犯官之子的身份,让爹可以迁葬在娘的旁侧。

双坟不远处,就是那条娘救起爹的河。

静谧夜色中,兰珏立在廊下,似能听见水声。

若将这些说与徽儿,此时的他,焉能明白?,

便是来日到了能明白的年纪,心中应也始终有隔距,无甚切切之情。

亲情思忆,本就唯独至亲相伴之人,方才能至深至切。

兰珏不禁想,百年后,素未谋面的重孙重重孙之类,清明节来看他的坟头,定然也只剩下了几揖几拜,加上几篇“思哉先祖,忆乎贤德……”之类的场面了。

人人不过如此尔!

倒是张屏,眼下都有百姓偷偷到县衙附近烧香了,他再这么折腾案子下去,说不定多年后,能混个小庙,跟土地一样有个泥像。

若张屏成为泥像,一群小媳妇老太太擎着香对着其念叨着求大仙保佑早生贵子早抱金孙,不知道座上之像会不会突然幽幽冒出一句——

“世上本无鬼神,也没甚么能保佑你们这些。得靠自己。”

随从瞄见凭栏观星的兰大人突然浮起诡异的微笑,悄悄退下。

大人,可是参出了什么天机?

唉,大人这些天不容易,就好生歇歇罢。

次日清晨,兰珏又被人从梦中惊醒。

小厮禀报,九和县知县有要事求见。

作者有话要说:感受一下日更~~

☆、第十二章

兰珏微有些诧异。

九和县的知县李昉,是个十分会来事的人。

他自上任以来,从没刻意攀附过兰珏,但总是不显山不露水地,让人体会到他的周全。

此番兰珏归乡,他未前来拜见,只呈上了一封书函,但自兰珏的车驾进入九和县境后,所经道路皆平坦顺畅,绝无颠簸磕绊。沿途所见,尽是葱葱碧野,袅袅炊烟。农人耕种,村妇浣衣,小童牧牛,一派太平盛世和乐气象,全无嘈杂谩骂,撕打斗殴。

兰珏的别院及父母坟地四周,长树荫荫,短草茸茸,间或点缀零星野花。既无踩踏碾轧之痕迹,亦无鸟粪虫尸等秽物。河流清透,呼吸香甜,唯有自然清幽。

下人禀告兰珏说,并不是老爷来了才打扫成这样,平日里也是如此。县衙那边一直过来人照应,连茶水也不吃这边一口。

兰珏听罢后淡淡说了一句:“多劳烦他们了。”

以李昉这般的行事作风及眼色,大清早就来打扰,必有缘故。

兰珏想了想跟自己能有关联的事儿。

难道是告老还乡的龚尚书听说最近丰乐县不太平,绕道走九和这边了?

兰珏更衣到了前厅,李昉一身便服,向兰珏施礼。

“清晨唐突惊扰大人,着实失礼,望请恕罪。只因早些时候,下官接到消息,龚老大人归乡车驾将由本县经过,估计下午就到。”

果然。

兰珏浮出微笑:“本部院正唯恐错过相送老大人,多谢李知县亲来知会。”

张屏站在帐篷外,凝望刑部及京兆府众人热火朝天地刨挖。

昨晚,王砚的手下从兰徽和玳王被囚禁的地室内挖出了一方小匣。

匣子埋在地室中央,上面浅压一层浮土,与周围土层不同,明显是刚被人挖埋不久。

匣中躺着一片碎瓷。

这片瓷乃一件瓷器的底部,足圈残破,底款处仅余一个“忄”的上半部分。

少?小?还是“忄”旁的某字?

王砚问冯邰:“老冯,你有何见解?看得出这款识来历么?”

冯邰仍是面无表情道:“未经查实,本府暂无见解。”

属于器身的那部分亦绘着连枝花纹。冯邰将张屏带来的两片碎瓷与其拼接了一下。

死者散材手中的那片碎瓷的断口与它对上了。

冯邰脸色更寒:“杜吟蔳何在?!本府与王侍郎在查顺安的案子,顺安知县一头不露,一个丰乐的知县颠颠来了!简直荒唐至极!本府这个府尹真真羞煞愧哉,不如一头撞死向皇上谢罪!”

王砚抬手:“老冯,莫暴躁。这案子已经变味儿了,案犯不单是挑衅张屏或那闹肚子的小县丞,更在炫耀你我的举动都早在他谋算中。这是明着削咱们的脸。你要死,先等我把他逮着,脸回来了,你想怎么抉择都成。死活咱都不能丢人。”

冯邰冷笑:“京兆府的案子,京兆府自会解决!王侍郎的脸在哪里,与本府无关。”

京兆府的人急急赶去传召顺安知县,护卫悄悄向捧着写好的文书凑到近前的张屏道:“张大人,府尹大人一时无暇其他公务,大人稍后再报吧。”

张屏便默默退下,既然没人叫他走,文书也没呈上,他就留下了。王砚与冯邰带来的人多在连夜继续挖,随身的帐篷都空着,王砚的小厮招呼张屏和丰乐县的衙役在两顶空帐篷里歇了。

次日天刚亮,张屏起身,迎面碰见从帐中走出的冯邰,冯邰眯眼:“你怎的还在?”

张屏躬身行礼,刚张嘴,一侍卫飞马赶来:“禀府尹大人,顺安县杜知县到了,求见大人。”

冯邰冷冷向远一望:“传。”负手进帐。

杜知县滚鞍下马,望见张屏,微一怔,拱手致意,趋身进帐。张屏默默闻着早饭香气到一旁看众人挖土,但听遥遥一声清鸣,盐球从远处旷野中的王砚臂上展翅而起,王砚的小厮又笑吟吟跑来。

“我们大公子请张大人过去,想再问问那嫌犯的事儿。”

张屏即与王砚的小厮前去,冯邰的暴喝自他身后的帐中飘出。

“疯妇囚禁殿下之处,你竟敢如斯放置!若非本府算到王砚举动,跟随来此,只怕刑部把这里挖穿了你们还在睡觉!你这个顺安知县如何治理的县境?县衙刑房、此方乡里,难道全是摆设?!来人,把昨晚挖出的东西拿来给他看看!看看一个案犯,如何大摇大摆,把这偌大的物事埋在了殿下落难之处,向官府耀武扬威!”

随侍出帐奔向刑部的帐篷,捧来昨晚挖出的匣子。

冯邰拿起匣子,打开,视线一定。

“怎是空的?”

随侍战战兢兢捧回匣子,正要再奔向刑部帐篷,冯邰微一眯眼,道了声且慢,劈手取过匣子,大步出帐。

杜知县顿了一顿,也疾步跟上。

王砚正在帐篷前的空地上用早膳,下首围坐着刑部的一众爪牙,一抹油油的绿杵在王砚身边,手端刑部饭碗,赫然是张屏。

见冯邰到来,张屏与刑部众人纷纷施礼。冯邰看也未看张屏,径向王砚道:“敢问王侍郎,昨夜挖出的证物在何处?”

王砚眨一眨眼:“证物自然要好好收着,老冯你要它有用?”

冯邰道:“王侍郎将证物收在了何处?”

王砚含笑:“这就是我们刑部的内务了。”

冯邰冷呵:“京兆府顺安县境内挖出的证物,怎就成了刑部的?”

王砚悠悠道:“老冯,我来回同你说过多少次了,蔡家的旧案,卷宗在我刑部。刑部查案,各地官府须得配合,所取证物也归刑部所有。本部院重查蔡府案,我们刑部的人从蔡府旧地挖出来的东西,自然是刑部证物。”

冯邰道:“这件证物现与我京兆府在查命案有重大关联,疑为命案凶手放置,本府亦有权调看。请王侍郎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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