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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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骨正面未见有胡须。

王砚环起双臂,冯邰无波无澜,继续验看。

“衣衫完好,骨骼暂未见伤痕,待验。”

王砚来回踱了几步,瞧向张屏:“你怎么看?”

张屏看了看冯邰,冯邰盯着尸体,仿佛王砚张屏等闲杂人士,俱是尘埃。王砚挑了挑眉:“大胆说,没关系。”

张屏垂下眼皮:“禀侍郎大人,下官推测,死者并非罹于火灾,死因另有缘故。”

王砚一勾嘴角:“何以见得?死者此时形状,十分像是火灾或遭匪寇时,奔进了这里,想从这扇门逃出。但外面的墙体树木倒塌,压住了逃路,他推门不得,被闷在这里,或被浓烟高热烘蒸熏呛而死,或是活活饿死。”

冯邰冷笑一声:“王侍郎方才言辞灼灼下过论断,死者非因火而亡,这就又反口了。便是将我京兆府辖下的官员瞧成傻子,也不该这般风趣。”

王砚咧咧嘴:“敬农此时倒是听得进人话了。”

张屏仍是恭敬答道:“回侍郎大人话,死者已成白骨,衣衫却完好,且太齐整了。人在急切求生时,捶打撞踹,尸身姿势不应这般模样。”

王砚颔首:“不错,死者衣衫过于整齐,姿态做作。你觉得凶手为何要这般摆弄他?”

张屏垂着眼皮:“下官暂且不敢论断。”

王砚一脸惋惜地摇摇头,转向冯邰:“敬农啊,你验得差不多了,就让点道出来,我下去看看。”

冯邰终于站起身,冷冷向随侍道:“来人,取布毡盖住台阶。凡上下人等,均不得直踏阶面。另去与杜吟蔳说,酒浆与醋,速给本府备来一些,顺安刑房的掌案,若没什么要务在忙,就同酒醋及仵作一道过来。”

随侍领命,京兆府的捕快们小心将尸体抬上担架,冯邰取下蒙面布巾和指套足套,直视王砚:“王侍郎既已重开蔡府案的卷宗,本府便想询问,当年刑部定论,蔡氏阖府均罹难于火中。做此结论,究竟有无仔细清点尸骨?收验之尸,是否真的一一确定身份?”

王砚正色:“此案卷册甚多,尚未尽送到本部院处。冯府尹说的这个事儿,本部院正也要去核查。”

冯邰呵呵一声,拂袖离去。王砚又一笑:“这老冯,问他一事,他便回将一军,总不肯吃亏。”好整以暇地等着京兆府众人将布毡铺上台阶。

张屏跟上冯邰:“大人,下官……”

冯邰面无表情道:“你那文书,本府延后再批,暂没你什么事。他处暂候。”

张屏躬身:“大人,下官斗胆逾越,想去那台阶下。”

冯邰脸色一厉:“他处暂候这四个字,你听不懂?一举一动还都要本府教你?!”

张屏默默退向远方,冯邰随着尸体进了帐中,待放置妥当,嘱咐侍卫好生看守,便折返回台阶处。

张屏定定地遥望着刑部与京兆府的几个捕快先下到内里,此前搬桌子给张屏的小吏瞅了张屏半晌,悄悄靠近了他:“府尹大人钧令,一向简洁精要,须细细体悟……张大人只要暂不打扰府尹大人,自便即可。”

张屏眨了眨眼。

头顶盐球一声清鸣,王砚与冯邰亦下了台阶。张屏快步赶了过去。

几个捕快尾随进入,把守在台阶边的侍卫并未拦张屏,王砚的小厮递给张屏一盏灯笼:“我们大公子与府尹大人恐已走到里头了,张大人须此物照亮否?”

张屏便接过灯笼,也踏着铺好的布毡,走下了台阶。

台阶,不甚高,连接的是一条甬道,略有斜坡,蜿蜒向前。

甬道上铺得是灰色的地砖,墙面泥得很平整。

地上墙上,除却积尘,皆未有火焰熏烤或脏污痕迹。

甬道尽头,有一扇雕花门,门后是一间宽阔厅室。

厅两边,各贴墙立着一排大柜,密密摆放着书册和一些瓶瓶罐罐。

正上首壁上,悬着一匾,上书四个大字——「细参阴阳」。

匾下厅中摆着一张书案,王砚与冯邰皆站在书案边。

案后椅上,仰坐着一具白骨。

白骨面前的桌案上,摊着一本册,画册旁,摆着两个罐子。

冯邰吩咐随从拿小刷轻轻扫去册上浮尘。

露出的册页右侧绘着一幅画,一个人站在大瓮前,手执木棍,搅动瓮中物事。

左侧则写着一行字——

「泉流水,淘六遍;浸三日,须清凉。搅九度,合阴阳;紫网筛,滤浊肮。欲得澄玉胚,须将躁气藏……」

王砚伸过手再翻了一页,却是左右两幅彩画。

右一幅是一人端着一个大竹筛,在筛着什么。

左一幅则是一人面对着一个盆,闭目端坐。

王砚道:“这些炼丹修仙的倒是样式越来越多了。”

冯邰淡淡道:“王大人太快下论断了。这并非炼丹。”

王砚哦了一声:“那你觉得是甚?”

冯邰不答,用布包住手,掀开了册子旁一个罐子的顶盖,捏起一撮白色的粉末轻捻,放到鼻边嗅了嗅。

王砚道:“老冯,当心些啊,谁知道这是甚么!”

冯邰置若罔闻,再掀开另一个罐盖,微一眯眼。

“张知县,你既然踅摸进来了,便来看一看。这东西,你可认得?”

张屏早已紧紧瞄着罐中,闻言立刻走到近前,躬身:“大人,下官能否也取一点内里之物?”

冯邰简短一嗯,张屏自随从手中接过桑皮纸套,套在指上,从两个罐中各捏出一点粉末,放在掌心混于一处,再仔细一端详。

“禀大人,这两个罐子中的物事,与散材尸身腹中的瓷土看起来一样。”

冯邰眼中光芒一闪,随即淡然道:“算你此番懂得了陈述谨慎。”

这厢王砚却抓起放在案角的一个卷轴,不待冯邰皱眉喝止,刷地展开,跟着咦了一声。

卷轴上绘着一尊像。

一尊美人塑像。

塑像摆在一张案上,背后一圆窗,侧旁立着一只美人肩瓶。

一根虬枝,斜插瓶中,延展于美人像身后。

美人像与瓶等高,乃坐姿,发梳云髻,额点花钿,长眉入鬓,美目若星,手握一卷书,微倚在圈椅扶手上,唇边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勾魂摄魄,又令人惊异。

勾魂摄魄,乃因这瓷像美色无双,塑刻如生,转绘者画笔栩栩。

令人惊异,是这殊然美色,别样独特。全无柔媚婉转,眉目笑容,透着一股玩世不恭的不羁。

寻常画卷或塑像的女子脸上,从来没有过这般神色。

画卷左侧题着两行字——

「此色非瓷色,梧枝唯吾知。」

王砚一叹:“这些犯事儿的,个个都爱作作画,吟吟诗,挖挖洞。怎就不学的直接干脆些!”

冯邰道:“本府相信,王侍郎作案,一定十分干脆。”

王砚哈地一笑:“过誉,但肯定不比敬农场面仔细。”

在场左右都偷看张屏,指望他转过话题,张屏盯着画,一声不吭。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啦~~前段时间去旅游了,更新不力,非常抱歉~~

☆、第十五章

左右无奈,只得自行圆场,一京兆府的捕快慷慨挺身道:“众大人请恕卑职鲁莽。大尹日常教诲卑职等,世间凶案,多由财色仇怨而生。卑职看这幅画儿,觉得或与情字有关。”

一刑部捕快接声:“众大人恕罪。卑职倒觉得,是跟瓷器有干系。罐子里的是瓷土,画里的也是个瓷人儿,加上先时张大人查着的线索,此前又挖到了瓷片。这些必是连在一起的。”

张屏嗯了一声。

冯邰冷道:“你嗯个甚么!”

张屏躬身:“下官觉得,这位捕快所言有理。另可先查查画中人的身份。一男子着官妓服饰,或有隐情。”

冯邰一瞥他:“这画中瓷人额间的蝶形花钿与袖口翠边的确乃伎饰。王侍郎还未说出,你竟瞧出来了。”

王砚道:“老冯你这话说得就有内涵了,什么叫我都还未说出?自进刑部,如同剃度;秦楚之处,久不涉足。”

冯邰淡淡道:“王侍郎想多了,本府只是觉得王侍郎涉猎广泛罢了。京兆府的库房里,现下还有一堆从花街教坊中取来的王侍郎的腰佩扇套。王大人若如剃度,满朝同僚,都是胎里金仙。”

王砚高挑双眉,京兆府的捕快假装不经意一歪身,撞了张屏一肘,连声赔罪。张屏说了句无妨,再端正向冯邰道:“禀大人,下官家乡西北,县中有官妓教坊,多是流配边陲的犯官家眷,故而认得服饰。画中瓷人指尖圆秃,骨节分明,不似女子柔荑。足尖出裙外身多,形甚大,加之神态与旁侧句子,应是一男子。”

冯邰瞧瞧他,微颔首。王砚正色:“塑像绘画均可能系作者凭想象而造。仅凭一幅画,不便论断。需得更多证据。”

张屏眨了眨眼,王砚卷起画轴,塞进袖中:“敬农,椅子上那副白骨仍是归你,我绝不干预。”

冯邰脸上掠过一抹讥嘲,径走向椅上白骨。

白骨瘫靠于椅中,身裹褐袍,足踏缎履。袍履亦都完好无损。膝上一蓬灰白须发。头骨枕于椅背,一顶软帽与一把束结的灰白发落在下方地上。

冯邰用长木筷架起软帽,仔细端详。

软帽沿圈与内衬微有些腐烂,灰白发间可见些许残肌。

冯邰目光冷肃,王砚亦神色难得凝重。

“唯独此处有余肤,恐怕这块头皮,被凶手单切下来了。”

张屏点点头。

两具白骨,整齐完好的衣饰,以及尸骨的姿态,都昭示着,两名死者,应是先被制成了白骨,再穿戴整齐,摆放成眼前的姿势。

若只为抢掠财宝,凶手不会这般做。

冯邰起身,退到旁侧,示意手下详细绘图,摘下蒙面布巾。

“昔日蔡府案的卷宗,王侍郎若此时手边有,请与本府一观。”

王砚道:“我已让人回京取去了,估计今晚即可送到。”

冯邰微颔首,仍望着白骨:“当日查此案的是贵部的哪位大人?”

王砚道:“窦方。”继而瞥了一眼张屏。

“卷宗我看过,窦方此人无论如何,不算个笨人。只是这案子办时,他在刑部尚且做不了大主,估计是另有人办了,卷宗最后算他批审罢了。”

冯邰神色中微透出了然。

当时的刑部尚书,乃云太傅的好学生樊浑。其时刑部清流,唯窦方一人,无甚实权。蔡府案多半是樊尚书的哪位爱部查了。蔡府罹于火难,尸骨清理、死者身份核实都十分困难,显然主查者也是得过且过,缉凶时频出笑话。樊尚书思虑日后隐患,便把最终定案批复的事塞到窦方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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