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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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知县望着他一丝也看不出欣喜的脸,温和地又笑了笑。

张屏嘴角也向上了一下。兰大人说得不错,与人结交,并非场面,亦很有宜处。朋友渐渐地多起来,令他觉得很喜悦。

杜知县又一叹:“只是未能得知来得竟是何郎中大人,招呼多有疏忽,某着实惶恐。张大人甚得王侍郎厚爱,先前可是拜见过郎中大人?”

张屏道:“未曾拜见过。”

这时王砚带着随侍大步过来,杜知县忙施礼,张屏跟着行礼,王砚随意地一点头。

“怎么在这里站着?”

杜知县恭敬道:“下官恐有传召,故未敢擅退。”

王砚哦了一声,大摇大摆进了帐篷,一名京兆府的小吏道:“两位知县大人也请同入罢。”

杜知县相让张屏:“张知县先请。”

张屏道:“还是杜大人先请。”

杜知县笑了笑:“那某便与张大人一同进去罢。”与张屏并行入帐。

帐内,冯邰与那位何郎中已入座,冯邰坐在主位,何述在右上首小桌后,两个捧着香炉的侍从立在身后。

王砚径直走到左上首的桌后坐下,抬手扇了扇风:“味儿忒呛了!那俩炉子,这会儿应该没什么蚊子,这里也没人跳大神,你们就出去罢!”

两名侍从看向何述,神色忐忑。

何述闭上双目:“无蝇虫之扰,却有你王砚之秽。”

王砚挑眉:“你觉得我能恶心死你,就先下手为强呛死我?”

何述长叹一声。冯邰开口:“本府不欲打扰王侍郎与何郎中相叙郎舅之情。只是夜色已深,恐怕耽搁何郎中休息,延误明晨行程。便请先略进些饮食。

正在下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杜知县忙躬身:“荒野之地,唯粗茶淡饭相奉,请府尹大人、侍郎大人与郎中大人休怪简薄,并恕下官不恭之罪。”

何述仍半闭双目道:“多谢府尹大人厚意。这个时辰,吾素不饮食。请府尹大人自便,吾饮清水即可。”

杜知县一僵。

王砚道:“我是饿了,老冯,那就把饭端上来,咱俩吃。”

杜知县尴尬看向冯邰,冯邰道:“便暂缓一时进膳也罢。正好过县境的文书,请何郎中先签一下。”

杜知县赶紧捧来文书呈上,又呈笔墨,却被何述随侍拦住。何述向随侍道:“取笔墨与我印信。还有那个小王八砚滴也拿来。”

杜知县瑟瑟,王砚眉头一跳,似笑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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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何述的随从捧来两个方盒。略小一些的锦盒乃印匣,再打开另一略大些的提匣双门,内里竟是各式精巧小屉,或可拉出,或可旋开,形式各异,其内琳琅各种珍玩。随侍自其中捧出一紫檀长匣、一碧玉方盒、一莹润白瓷绘蜻蜓圆盒,还有一小小雕花银匣。

随侍再从紫檀长匣中取出细毫笔,自碧玉方盒内捧出一方古朴砚台,又从银匣内拈出墨锭,再启那白瓷圆盒盖,露出朱色印泥。

最后又拉开紫檀长匣一侧的一个暗屉,从中拿出一只瓷制小龟,黄壳褐爪,脑袋上嵌着一对红色宝石圆豆眼,半张小嘴,栩栩灵动。

随侍半跪磨墨,何述捏住小瓷龟的壳盖与下腹,几滴清水从小龟口中滴入砚台。

杜知县在桌边几乎站不住了,兢兢不知该看何处,何述提笔蘸墨。王砚只做看不见,摆手令小厮奉茶。

杜知县赶紧让人敬上茶水,王砚的小厮道:“大人不必劳碌,我们大公子晚上只吃几种茶,小的们自备便是。”

王砚道:“那小瓜盒子里的熟球饼儿还有无,吃那个即可。”

小厮遵命退下,稍顷,一群随从列序奉上王砚自带的茶具,尽是金银器皿,闪亮炫目。随侍架起小银炉,启开镂丝嵌宝石的小银匣,从中夹一块块墨锭大小的炭块,点火烹水。

那炭竟无烟,燃后绚如红宝。另一随从打开一只南瓜形的小金盒,用银筷夹出小团茶饼,以金碾碾碎,放茶末入小滤中,先冲水一滤,再入金壶注热水,斟出清透红汤,雪沫浮荡。

何述脸上闪过一丝不屑与讥诮,王砚举杯向冯邰道:“老冯,尝尝么?”

冯邰垂目:“多谢,本府晚上不吃茶。王侍郎排场着实奢华,这一堆宝器,本府眼都花了。”

王砚一笑:“都是多年用的老物件儿,路途使用耐摔耐掼。我一向不甚讲究,在家里吃茶,也都用瓷器,出门在外,就一切从简了。”

何述搁下笔,向身边随侍低语几句。

随侍即出帐,片刻捧来一只细竹编的茶籯与茶炉小瓮,于旁侧架起小泥炉,将瓮中水倾入白泥陶炉中。另几名随侍启开籯屉,仅取出一白瓷罐,一白瓷盖碗。待水开,注水温杯,再倾入白水,又过片刻,待水汽浅细,方才用小竹勺从瓷罐中舀出一从细嫩茶尖,托以细纱网,用清水一滤,投入水内。

盏内渐盈起浅浅碧青,半透过如玉似冰的瓷壁,晶若琉璃。

何述向让冯邰道:“这雪针茶前日才刚采下焙制,恰好下官新得一罐泉水,取自江水之源头处的泉眼,混有今春乍融的雪,极配这雪针,只是稍有些杂气,须以老泥陶壶烹后才好。府尹大人可要一尝?”

冯邰捧着青瓷盏道:“何郎中品茶着实讲究,但闻茶香,便知极致。只是本府晚上吃茶不易入眠,喝些枸杞菊花水便罢。招待不周,令何郎中一切自备,着实愧疚。郎中请自饮。”

何述微微一笑:“我一向亦不爱繁杂,总以为简素方是上品。只是品茶乃雅事,更为修心。若是不宁不静,不循五行生克之理,以金配木,暴殄天物之余,那金毒银锈随汤入腹,喝得脸青唇紫,身上长出绿毛来,岂不自作自受?”

王砚笑道:“生则有克,克中有生。譬如水克火而土灭水,然以土为壶,下面点火,就能烹水。这就是将克做生的用法。又如名剑可斩石断玉,又能以玉饰之,以石锐之。关键在用。”

何述一哂:“心中有剑者,见解总是清奇。”

杜知县捧着何述签好的文书,僵僵退到下首张屏身边坐下。张屏垂着眼皮,就着杜知县本是预备敬献给冯、王、何三位大人尝新的顺安新茶,默默吃着桌上盘里的糕。

王砚擎着茶盏一挑唇:“识得天地,用得规矩。满脑子只惦记着识而不知用,岂不无规无矩,一小竖子尔?”

何述脸色微变,冯邰及时地放下茶盏:“是了王侍郎,本府这里不便再多耽搁。那瓷片证物,你可已参详好?”

王砚道:“我真没瞧出什么,老冯你要是想看,就拿去研究吧。”摆手让小厮拿过来。

张屏抬起眼,看了看王砚。

冯邰的嘴边掠过一抹嘲讽,何述起身:“府尹大人谈及公务,下官便先告退了。”

冯邰温声道:“非不可宣之案件,何郎中不必回避。本府见何郎中所用瓷器皆精,似甚擅雅鉴,正想请何郎中相助,鉴一鉴器物。”摆手令侍从捧来那只在地室中取得的图册与那尊美人肩瓶。

何述瞧了瞧那瓶子:“哦?京朝中正为物件儿大闹是非,府尹大人这里竟也碰上了物件案子。这瓶子仿了泉瓷,仿得拙劣得很。造假的贩子着实不高明。”

王砚正色道:“鉴定证物可非儿戏,东西还没上手,瞧一眼就瞎说可不成。”

何述淡淡道:“有些东西,放在有些人眼前,便是让他瞧这摸着一万年,他也一无所知。吾岂与这类玩意儿论短长!”抬手拿过瓶子看了看,再翻看图册,又微微一笑,“这本即是曲泉石所著《瓷说》,泉石公子制瓷,与道意相通。世间多有俗夫效仿,岂能仿得!吾所用茶盏正是泉瓷,自夸行径虽极无耻,但请府尹大人一观,即知真与假的天地之别!”

王砚不语,冯邰轻颔首,何述微一蹙眉:“莫非府尹大人在查泉石公子的案子?这不是大理寺的案子么?王砚在此作甚?”

王砚仍神色自若地品茶,张屏眨了眨眼,恍然。

冯邰接过侍从自王砚小厮手中拿来的方盒:“本府不善赏鉴,又唯恐某些人知而不言,歪扯案情,使得越权擅查事生,方才请何郎中相助。看看是否要将此案及时通知大理寺。”

何述轻抚长须:“下官不才,但定尽微末之力,听凭冯府尹吩咐。”

王砚含笑放下茶盏:“那你们慢慢鉴着,本部院先去查那谋杀案的凶手了。”

后半夜,兰珏返回别院。

等候在内院偏厅内的吴仕欣敛身施礼。仆从合拢窗扇,退至廊下。

待门扇掩闭,兰珏方才问:“京里出了什么事儿?”

吴仕欣躬身,低声道:“曾相被参了,或……不日就会请辞。”

兰珏微诧异。

弹劾丞相非同小可,轻易不能为之。

且曾丞相已是一个空心得不能再空心的摆件儿,若从此位置上下来,恐怕云太傅再难找到一个这般软性的陈设。清流那边又对他百般怜爱,素拿他做枪头弹劾云太傅专权,可以说是兼得各方珍视。

谁会参他?

“何人参了曾相?因什么参奏?”

卜一范这墙头草,纵容手下拿捏拿捏他兰珏倒罢了,不至于干这般蠢事。

吴仕欣露出一丝苦笑:“据传是御史台的一个楞头,清流那边的。说来十分荒唐,竟是因一套茶具参了曾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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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兰珏道:“曾相怎会用逾制之器?”

他语露不解,并非全然刻意。曾相为相这些年,无为无奈,唯一可称道的,只有“谨慎”二字。除却刚居相位时自嘲“本台”那次之外,再无一丝一毫漏出肠子的不满。千般委屈,都隐在腹中。行朴言素,体正神端。楚楚一人,默默独立。被清流们怜爱曰:“可叹曾公,唯幽无怨。”皇上也屡赐锦缎器物与他,谕:“曾相勿太俭朴,恐人疑朕之苛矣。”

若有人能从曾相的言行用度上挑出毛病,兰珏觉得朝中至少八成人得去大漠放羊。

“难倒那御史参奏曾相过俭过素?”

吴仕欣一脸艰难:“回大人话,参得并非俭素……而是说曾相……用器过荤……”

曾丞相别无他好,独爱品茶。每日签完该签的文书,便在紫微台内,携一壶一杯,闲观春花秋叶。

朝中每月,从三品以上朝臣,有官茶散茶两罐,团饼两盒。一般官员,一罐一个月也吃不完,不是拿回家用,便是分与下属。唯独曾丞相,搁在务政台内,自己就能喝完,往往还不够。

皇上亲政之后,曾丞相比以前更清闲,茶也喝得更多。

上个月,曾相的一位门生自江南来京中述职,送了曾相一把红泥小壶,并两个杯子。

这套茶器乃某制壶名家所作,曾相十分喜欢,他平时公务中所用的瓷具宜配绿茶白茶,但团饼熟茶更合陶器,曾丞相便将这套壶杯拿到台阁中吃茶。

兰珏疑惑,红泥陶壶,寻常百姓都用得,绝不是什么犯忌讳的东西。

“难道壶上刻了什么花,题了什么诗?”

吴仕欣神色更艰难:“回大人话,无花也无诗,是个素面壶,只在壶盖上镶了一颗菩提珠。只是……只是这把圆壶的样式有个别号,叫西施壶……”

西施壶,又名西施乳……

“参了曾相的是一个寻常的六品侍御史,姓耿名亳,故有个诨号叫梗脖子。”

兰珏听着有些耳熟。

“许是也参过我。”

吴仕欣一揖:“学生大胆该死,闻说,此事是与大人略有牵连。”

兰珏莞然:“御史台几时不捎带上本部院才是奇事,你勿要有顾忌,详细说便是。”

吴仕欣再一揖:“学生听闻,乃因如大人这般的忠臣屡遭诽谤,皇上圣明,便降下训谕,令弹劾须有实证,勿肆意中伤。太傅又让曾相多多端肃朝纲。曾相便请卜大人闲叙了几句。”

御史台的许多御史,这几年内心都十分憋闷,眼见怀王、云太傅与王太师把持朝政,党羽益丰。清流屡处下风。卜一范又是一根腰软的墙头草,使他们不能尽发铮铮之声。连一个兰珏,也是越弹越升。还令那些奸佞小人给御史台起了个绰号叫“弹弹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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