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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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的妖怪》作者:大风刮过

文案

石头精青回被神仙渐遂忽悠去修仙,很多年后发现自己被骗,愤怒地跑到人间做妖怪,

却被一个人间的小道士当成狗熊精收做了宠物。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青回,微元,渐遂 ┃ 配角:长尘

 

 

第一章

  “请问,你是妖怪吗?”
那天,我正在山坡上晒着太阳打瞌睡,忽然听见这声问询。
我睁开眼,看见一个顶多十岁的娃儿,圆瞪着眼,松松垮垮的道袍挽着袖口和裤脚,呆头呆脑地瞧着我。
我十分坦荡且简洁地回答:“是。”
“哦。”小道士的眼睛亮闪闪的,应该是第一次看见妖怪吧,兴奋成这样:“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说:“青回。“
他抓了根树枝,在土上划拉:“这两个字?”
我瞧了瞧,他划拉的在“清会”。
“不是。”
“那应该是哪两个字?”他眨眨眼,从腰间的布兜里掏出一支毛秃开叉的笔,一张皱巴巴的黄纸,将笔头舔了舔,递给我,“能不能写在这上边?”
我忍着不耐烦,接过笔,写了青回二字,小道士拿回黄纸,眼中忽地闪过一道精光,跟着念念有词,黄纸粉碎,化成虚浮的两个朱色大字,没入他的掌心。
他再抬指化了一道符,啪,贴在了我的脑门上,咧开豁了一颗门牙的嘴:“现在你是我的妖怪了!”
我无语了,没想到世风衰败至此,一个这么小的孩子,竟有如此心机,做套设了我一把。
他咧着豁牙笑得一脸天真,我对这世间一阵绝望。
我说:“行,那从今天起,你就带着我走吧。”即刻变回原身。
我的原身没多大,也就八丈高,十丈宽。不算很重,有个几千斤吧,抬抬身把几十个这样的小道士压成煎饼,不费什么事儿。
他直着眼睛抬头看我,仍大张着嘴:“你……会变成石头?”
“我本来就是石头。”
“你不是熊吗?”
三界之中,怎么可能有我这么飘逸的熊!
他又一脸呆相:“师父让我抓熊,我以为你是灰熊。”
眼神不好,我不怪你,我这把年纪了,和凡人的小奶娃计较个什么劲?我遂又变成人身,好让他明白地看清我老人家俊逸的风姿。
他垂下头,竟然哽咽了:“我就一张符……抓不到熊就不能列测了……”
小小年纪,如斯狡狯,该长点教训。
我不说话,抬手撕下脑门上的那张符,突然半空里爆出一声怒吼:“妖怪,放开我师弟!”云端之中,一条青影直坠而下,一抹银光,直劈向我的天灵盖。
我懒得闪,这几天正值雨季,头上长了点苔藓,搔搔正好。
银光离我头顶约有两三丈时,正攥着袖头吸鼻涕的小道士突然大喊一声:“师兄,不要!”挡到了我身前。
银光在将沾到我头顶的瞬间生生收回,一个少年随即踏剑落到面前。
小道士伸着两个胳膊,像一只支着翅膀的小鸡崽,面对少年,拦在我腿前:“师兄,别打他,他是我的妖怪。”
少年拧着眉头,看看他再看看我:“师父不是让抓小熊么,你怎么抓了头这么大的?”
我愤怒了,如斯风骨的本座,哪里像熊了?看这少年施法能收能放,像有点道行,没想到眼神同样不好。
我冷冷道:“本座不是熊。”
豁牙小道士低下头,瘪瘪嘴:“师兄,我抓错了,他不是熊。”
少年看看我又看看他,顿时一脸痛心疾首:“就一张符,你怎么能抓错?!早就交代过你,看清了再抓!而且一定要看面相,憨拙质朴,方可收为灵兽!你怎么能不好看看脸就抓?!”
嗯哼,我的脸怎么了?
小豁牙又哽咽:“我看了。”
“看了你还抓?!”少年大吼,抬手指着我,“这种脸,一看就是魔,绝对不可以进正道!”
青回,你成不了仙。
几千年来,深刻在我心头的伤再度被插了一刀。
我再冷冷问:“本座怎么就长得不正派了?”

第二章

  我本是一个寻常的山坡上一块寻常的石头。浸润地灵天露,不知怎么就有了灵性,生出意识。
虽然有了意识,但不能动,不能言,我只以为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我就该这么理所应当地卧着,天就该在头顶上,地就该在身下。日月星辰应轮转,云雾理应聚散,草木荣枯,鸟雀高飞,走兽来去,亦本就该当如此。
这么浑浑噩噩不知又过了多久,我听懂了鸟鸣兽啼,听懂了人说话,仍是不能动地待在山上,仍是以为一切理所应当。忽然有一天,一个人站到我面前,问我:“石头,你可愿随我修仙?”
这话我不大懂。
他又和我说,我是个有灵根的石头,也是有仙缘,可以修仙,能变成和他一样的模样。
我这才知道,原来其他石头和我并不一样。只有我是这样的。
不过,和他一样做什么呢?
我是石头,理所应当是这样。
他好像能听到我在想什么,就又说:“变成我这样,你就可以到处走一走,看一看,世间很广大,如果成了仙……”他指了指天,“可以到那里去。”再指指地,“还可以下到地底,任意来去。”
那就是像鸟,像云,又像蚯蚓?
他笑了:“差不多吧,但又不一样。”
忽然我的心情就起了变化,和以前变得不同,我觉得,好像他说得蛮有趣的。
他说:“试试看嘛,反正不会有什么坏处。”
嗯,既然日月星辰会起落,云会动,那我变一变,似乎也行。
于是我就答应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叫渐遂,是个地仙,奉天庭之命,专门找寻我这种不小心又了灵性的东西,收归引化,免得我们跑偏了变成妖怪。
他教我吞吐灵气,归养元神,我学会了说话,能够化形,懂得法术。
在此期间,渐遂从地仙升成了真仙,有了自己的仙府,还收了许多徒弟。我问他,我什么时候可以成仙。他说成仙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除了有法术之外,还要懂得隐忍,渡过劫数,做出功绩。
我是玄石,与铁性想通,他让我变成他仙府中的一口大钟,日日被撞,报晓醒暮,说这样成仙快。
大约又过去了一千年,他的徒弟有不少都是仙了,我又问他,我几时可以成仙?
他说,青回,想成仙,首先就要收敛心性,不喜不悲,不争不怒,顺自然,通自然。像你这样,别人撞一下,你就响一下,如此定性,怎能成仙?
喔,原来如此。
于是第二天,任凭他那帮小徒弟怎么抡,怎么撞,我就是不响了。
那群小弟子一溜烟奔向正殿:“师父,不好了,钟坏了!要不要扔了换一个?”
等晚上,我还是不响,渐遂来了。
他站在我面前,叹息:“青回,我昨日不过那样说,你今天便这么赌气。已是几千年的修为,怎还是这般心性?”
响,不对。不响,也不对。
那我到底要怎么做?
他摇头:“青回,若是这样,你成不了仙。”
听了这句话,我心里突然透亮了,像身上开了个洞,在人的胸口那个位置,呼啦呼啦,风从里面穿过去一样。

嗯,我成不了仙。
本来我也没想过要成仙。
本来我一直在山坡上,理所当然地做一块石头,过得挺好的。
我干吗要成仙?
当天夜里,我离开了渐遂的洞府,回到凡间,当了个妖怪。

第三章

  少年正视着我昂然道:“都自称本座了,难道还是好东西?”随即一把拉住挡在我面前的小豁牙,抱抱拳:“我二人乃松云山玄广派弟子,我师弟年纪小不懂事,冲撞了阁下。阁下若想责罚,便冲着我来。”
我问:“为什么要来抓熊?”
小豁牙抽抽鼻子:“要成为在册弟子都得先抓山上的精怪,带着修炼。熊好,大,能打。”
我再问:“打什么?”
少年抢先答:“自然是除魔卫道!”
小豁牙挺着胸脯:“除魔卫道,是为了成大道,成仙。”
也是为了成仙?如今的凡世,貌似挺时兴这样修道。
少年甚有颜色,见我没回答,又拉扯小豁牙道:“阁下若无它事,小道就带师弟先回去了。”
我本不想和小孩子一般见识,凭白置气,让这两个小道士走了便罢,但那小豁牙竟没被少年拉动,转头看着我:“师兄,可他是我的妖怪了。”
少年脖子都红了,用力扯他:“妖个什么怪?你怎么能收他,赶紧回去!”
小豁牙又瘪瘪嘴:“我灵符用掉了,抓不了熊了,只有他。”
少年一脸气急败坏,连连跺脚:“你,你!”
我一弹手指,两道玄光在两个小道士脑门上一抹。
“今日之地,尔等不曾来过。所见所闻,都不曾有过。”
少年和小豁牙两眼直直,一起点头。
我抬抬手:“回去吧。”
少年牵起小豁牙,僵僵乘剑离去。
等飞过几十里地后,他们便会醒转,什么都不记得。惦记着修仙的人或物,本座真的不想沾了。大家不是一条道上的。没必要再有交集。

结果,第二天,那个小豁牙又出现在这个山头上的时候,我吓了一大跳。
人间竟然能有这么厉害的孩子,我的洗心术起不了作用?
我谨慎地以石头的姿态沉默着。
小豁牙在山坡上来回走,打圈儿,突然一头扎到我身边,抽抽搭搭哭起来。
我继续谨慎地沉默,小豁牙靠着我坐在地上,耷着脑袋,哭得一把一把的,鼻涕蹭在我身上,腌臜得不行。
他一边哭,一边呜噜,貌似是“……找不到了呜呜呜……入不了册呜呜呜……”
我明白了,因为我洗了他的记忆,他那张唯一的,貌似很重要的符怎么没有的,他自然也记不起来了,模糊想着在这一带,就跑来找。
我以为他哭一时就回去了。没想到他哭完了找,找完了接着哭,很执着地就在这一亩三分地上打转,哭得眼都睁不开了,嗓子也哑了,天也黑了,他居然还不回去,蜷在我身边,抽噎着睡了。
小豁牙蜷在草上,身体有点打战。
眼下刚开春,太阳虽暖,但山里夜晚还是挺凉的。
我不知怎么的就记起,我还是一块刚有意识的石头时,有一年冬天,冷得格外早,一只母豹在附近洞穴生了窝小豹,猎得食物不够,一只小豹子格外孱弱,抢不到食,母豹带着小豹迁到更深的山里的洞穴中,它就被丢下了。
天很冷,无声地落着雪片,它紧贴着我蜷在枯黄的草上,瑟瑟发抖,身体一点点变凉,气息一点点消失,最终僵硬地被雪覆盖。

那是我初次对生死有了认知。
小豁牙在梦中又抽抽了一下,我叹了口气,收了真身,往他身上丢了个暖罩,给他喂了几口水。
小豁牙抓着我的袖口呜咽:“母妃……我会乖……别送我走。”
母妃?
这孩子竟是凡间帝王家的孩子?
帝王之后送到山上做道士?
这也是一只抢不到食的幼豹吧。

第四章

  直到次日凌晨,玄广派的人才寻到这片山头,将小豁牙带了回去。
我不声不响地当着一块寻常的石头,任由他们自我身边将小豁牙抱起。
“师父,师弟没事吧,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师弟的符不知道怎么丢了,他说要找,没想到居然跑来这么偏僻的地方。师父师父,师弟丢了符,真就不能入册了么?”
“入不入册,其实他都不应在此,哎……看他缘分罢。”
“师父为何这样说,师弟聪明伶俐,悟性很高。”
“生在皇家,尘根深重,机巧多智,慧而不纯,既无道根,亦无道性,他不是修道的材料。焉知来日如何?”
我平素不爱管闲事。但,那句“他不是修道的材料”存进我心里,反思想着,不知怎么的,就起了念头去松云山上走动走动,看看那个小豁牙。
玄广派的道场在俗世中算蛮大的,大殿宏伟,楼阁林立,占据绵延山脉,弟子甚多,按入门时间与修为高低划分等级,小豁牙是末等里最末流的小弟子,住在最小的山坡上的房舍中。
我隐着身形,溜达旁观了几天,发现这孩子在门派里,不怎么招人待见。
从旁人零碎闲言中,我得知我的娘本是个宫娥,偶承雨露,生了儿子,获封贵人,但不幸小豁牙跟皇后生的儿子一般大,很是尴尬。其母一为求平安,二为了讨好皇后,就主动求请让小豁牙做皇后儿子的替身出家。
小豁牙便被送到京郊的一所道观里做了小道士,其母因为这等有悟性的举动,升成了贤妃,渐得圣宠。皇后这才悟到这个女人不是凡角色,但已不大好收拾她了。两年前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小豁牙所在的道观起了一场大火,亏得这娃命大,玄广派的一位道长恰好路过,顺手将他救下。本要将他送回皇宫,贤妃坚定地说,这场大火乃天意,这孩子本该没命了,被道长救下,是他有道缘。他已不属于这个俗世了,请道长随缘带他回山吧。
于是小豁牙就被带了回来。
据说后来查到,那把火是皇后派人放的,据说贤妃因为这个顾全大局高风亮节的举动,快要变成贵妃了。

小豁牙在师门里,处处表现得很想讨人喜欢。在师长面前乖顺听话,颠颠尾随着同辈师兄们,拿茶递水。
这个年纪的孩子,多是毛躁躁的很有火性,上蹿下跳惹是生非,三言两语不和,就争得脸红脖子粗,嘁哩哐啷打上一架,过一时又勾着肩膀上树下河。唯独小豁牙脸上常带笑容,别人说什么他就点头,从不逆着他人的话语,还常常送点小礼物给长辈和师兄,在一堆质朴本色的糙娃中格外与众不同。
我隐身在虚空中,瞧着他像条小尾巴一样,跟着年龄稍大一些的孩子来来去去,但凡有三个以上的人围在一起说话,他必然凑过去。
“师兄,师兄,你们在说什么?”
“师兄,师兄,我也相去,能带上我么?”
“师兄,这个真好玩!”
“师兄,我去拿,我跑得很快!”
“师兄,这个糖很好吃,你们尝尝。”

不少孩子见他来了,神情便有些不自在,等他一走开,就小声嘀咕——
“微元师弟怎么总有点……怪怪的……”
“跟咱们不像一路人。”
“皇帝家的小孩都那样吧,比咱们聪明。”
“这就叫会来事。”

唯有上回过来找他的那个愣头愣脑的少年真的带他玩,拿他当个师弟。
“师弟,你别老这样,咱师门没那么多规矩,师父都说了,修道者顺自然,率天性。该咋样咋样。”
小豁牙像只小鹌鹑般点头:“师兄,你说得对!”眨眼的功夫又道,“师兄,这个我帮你拿吧。”
少年无奈翻个白眼:“拿你没办法。”
小豁牙丢了符纸,成了唯一一个没能入册的弟子,更加与众不同。因此越发小心翼翼地看着别人的脸色行事,像只走在薄冰上的小山猫,每走一步,都先伸爪探一探。
他常常躲在角落里,看着其他弟子们结伴去学功法练剑,满脸羡慕。
夜半,我到他床头站站,往往会瞧见他瑟瑟发抖做着噩梦。
其实只是个怕被人丢掉的孩子罢了。

又有那么一天,他独自待在小院落里,背诵基础功法。常护着他的那个少年是他们这一辈的大师兄,跟随师父下山除魔去了。待到午时,和他同住的几个少年归来,他立刻丢下书本凑上去。
“师兄师兄,你们回来了?”
几个少年敷衍地嗯了一声,继而抹着额上的汗,嚷着好累钻进屋内更衣,他又跟到门边:“师兄师兄,你们想吃什么?我去饭堂拿饭!”
屋内应道:“不用了,等一时还得练剑,我们直接到饭堂吃了饭就过去。”他又斟好几杯凉茶,放在院内的桌子上,待那几个少年换衣服出来,立刻道:“师兄师兄,茶我倒好了。”
几个少年说了句谢,走到床边拿茶喝,他两眼亮晶晶地站在一旁。
“师兄,你们现在练得功法是不是比以前难很多?”
一个少年点点头:“嗯,不过还好,就是刚练的时候苦一点。”
他又扒着桌沿问:“听说发新剑了?”
另一个少年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哈师弟,新发的兵刃有灵性,师父说,没能彻底驾驭前,不可轻易示于旁人。”
他两眼直勾勾盯着那几个少年的腰间:“不拿出剑鞘,就看一下也不行么?”
那少年抬头看天:“呀,时辰不早,得赶紧过去了!”抛下茶杯便走,另两个少年随即跟上。
他站在石桌边定定地看着几个少年走远,慢慢低下头,蜷坐在地上。
我盯着他,不知道该露出什么的表情。

即便没有丢灵符,他应该也入不了册,因为他的修为比其他弟子弱了很多。并非他没有慧根,而是他修习的这些心法并不适合他。
玄广派的基础心法,是启而后养,如同掘井,一铲铲挖出弟子们的灵性,再引纳修炼。而这孩子却不适合这种方法,他的灵性如山涧细流,须先以心海为潭,蓄纳存养,再顺势而导。
看出这种特制不需要多少高深的修为,按理说玄广派的道人不应不知道。
只因觉得这孩子“尘根深重,机巧多智,慧而不纯,不是修道的材料”吧。
小豁牙默默抽噎了一时,又捡起基础功法书,努力地练起来。待到日沉西山,夜幕降临,和他同住的几个少年却都没有回来。
小豁牙在院里转了几个圈,跑了出去。几个巡山大弟子迎面过来,诧异道:“师弟怎么在此?”
他道:“和我一起住的几位师兄都没回来,我想出来看看。”
那几个大弟子遂笑道:“他们都在祖师殿前打坐呢,刚入册都得这样。师弟赶紧回去睡吧。”
小豁牙乖巧地低头嗯了一声,退到路边。待那几个大弟子走远,悄悄溜向祖师殿。
新入册的小弟子们都在祖师殿外盘膝而坐,小豁牙远远躲在树后看,也学着那些弟子的模样,摆手摆脚,盘膝而坐。
我忍不住拂动树枝,提醒了他一下。
他这样偷偷摸摸地看,早已被督场的长老发现。提醒了,其实也没用,他还没来得及睁眼,督场长老已站在他面前。

小豁牙挨了一顿教训。
督场长老语重心长地对他道:“修道,需先养心性,顺应自然,徐徐而进,急躁取巧,并非正途。你心不正,如何能悟正道?”
我听着,总觉得耳熟。
原来这一系的,不论是仙是人,说辞都差不多。
小豁牙焉头耷脑回到了住处,坐在黑漆漆的小院里,又抽搭搭哭起来。
这天半夜,我做了一件挺无聊的事。我使了个摄梦术,将小豁牙拉进一个梦境,塞给他一本小册子。
“微元小童,念汝道心至诚,赐汝天书一卷。切记严守天机,不得泄露与他人。”
小豁牙迷迷瞪瞪地低头看看手里的册子,又抬头看看我。我说完这句话,摸摸他头顶,在一阵烟雾中隐形而退,彰显大仙的风范与神秘。
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太闲了,管闲事一向不是我的风格。
也罢,能够遇见,算是有些缘分。而且我的确很闲。
第二天早上,那小豁牙醒来,发现了被窝里的小册子,愣愣地僵在床上,听得其他少年起床的动静,赶紧将册子揣进怀中。等到其他人都走了,才奔到院中,小心翼翼地查看了一圈,而后窝进一个偏僻的角落,打开了那本册子。
我觉得我不用再看下去了,便离开了玄广派。

第五章

  我继续快乐地在小山丘中当妖怪。
方圆千里,洞里树上水中的,都尊我声大王,我成天价晒晒太阳睡睡觉,变成人去城镇里溜达溜达,辖处的妖怪们偶尔有什么纠纷,替他们解决解决。罩着他们的气息,不被小道士地仙发现。
很滋润。
我称心过日子,也不去数日子。
又有那么一天,天晴得很好,我又在山坡上晒太阳打瞌睡,一阵修道之人的气息逼近,我遂变回石头模样,两个小道士踏剑落在我身边。
“好嶙峋的一块巨石。”
一只手伸来,摸了摸我的身体,我感到了一丝熟悉。
“师弟想是不记得了,你小的时候有一回走丢,就是跑到了这里。师父发现你的时候,你差点冻僵了。”
啊,凡人长得真是快,是那个小豁牙,竟然长这么大了。
他的相貌与小时候完全不同,脸不圆了,眼不呆了,当然,牙也不豁了。他旁边的那个小道士我倒是能认出来,是他的那位师兄,脸盘眉眼虽张开了些,仍能看出幼时形容。
自从这两人的气息判断,微元的修为已在他师兄之上。
这都是我老人家的功劳。
微元又摸了摸我:“哦?我与此处,竟有如此缘分?怪不得我看见这块石头,竟有种莫名的亲切。”
他跟他那师兄在我身边坐下,喝了两口水,聊了几句天。
我从他们的言语中得知,如今他二人已经是门派中颇有些地位的弟子,这番是要下界除妖。
他们待了不多时,就又踏剑离去。看来,这孩子能在师门中长远地待下去了,我不禁微有些得意,忽而明白为什么渐遂那么喜欢收徒弟了,看着自己亲手扶植的小苗长大,确实有些难以形容的满足。
回程的时候,他们又到我身边歇了歇。
“师弟,其实你过去看看,师父也不会说什么。毕竟是你的亲爹娘和亲弟弟。”
“修道之人凡根断却,我与他们已无瓜葛。”
“话虽这么说……哎,你的家事我不便多言。赶紧回师门复命吧。”

当天夜里,我又感觉到熟悉的气息逼近,赶紧变成大石横回山坡。
这次只有微元一个,他取出一个扁壶,拔开塞子,芬芳的酒液自壶中倾出,洒在我身上。
“师兄,听闻小时候我曾在你身边借宿。此乃我从山下带来的好酒,以此为谢。”
没大没小的娃儿,本座长你的岁数数都数不过来,且传与你根基法术。不让你磕头便罢了,怎敢说出一个兄字。
算了,我不计较。
他在我身边坐下,举着那个扁壶,沉默地一口口灌着。
许久后,他忽然说:“石兄,你知道么,我爹过世了。”
我当然不能接腔。
过了一时,他又接着道:“他过世了,我不能去给他磕头,也不能去看他。其实我都记不清楚他长什么模样了。他过世了,我也不怎么难过。这算天性凉薄么?”
我当然仍旧沉默着。
他又灌了几口酒,再道:“其实,我很想见见我娘,但我没去,我知道她不想看到我。我是出家修道之人,和死了没什么区别。仍有这诸多牵挂,是否是我尘根未净?”
而后他就不再说什么了,继续喝酒,我一动不动地蹲着,任凭他握着空壶靠在我身上,待到天快亮,踏着薄露离去。
我时不时去镇子里转,凡间的事大都知道。我已经听说了,皇帝驾崩,微元的弟弟成了皇帝,他的娘亲早就混成了皇后,如今成了太后。
按理说,微元虽然出家修道了,什么护国真人之类的头衔封号还是应当给一两个的。
但是看来,貌似没有。
后来也没有。
只当没这个人了。
我忍不住又到玄广派走动了一下。
玄广派没什么变化,微元这一茬的小道童们长大了,新一茬的小道童已接续上,咧着小豁牙颠颠乱跑。
微元的地位亦与小时候不同了,貌似和师兄师弟们处得不错,常有人主动找他聊天或探讨道法,小弟子们看他的目光跟仰慕。有能耐了,自会被簇拥,即便修仙门派,亦不能避去这条俗规。倒是他,和儿时截然相反,不大爱和人亲近的样子,我跟了他两天,没见他怎么说过话。天不亮起床,打坐半个时辰,去祖师殿应卯,白天看经练功,天黑后继续打坐,入更睡觉。某次我正站在床头,他突然睁开眼撑起身,把我吓了一跳,还以为他能看见我了,结果他立刻又倒下合上眼睡了。
想来是做了噩梦。
大概他爹娘的那件事还存在他心里吧。
不止我这么想,次日下午,他又袖了一卷经在僻静处看,他那师兄长尘走到他近前拍拍他肩膀:“师弟,我等修道之人,天生尘缘浅薄,不必被比羁绊。”
他道:“多谢师兄,我早已不再多想。”
长尘皱眉:“真是这样,你为何对师父说要闭关?”
凡人修道,方法各异,丹修、气修、清修、俗修……五花八门。玄广派是随常修,又叫自然修,随自然而悟道法,算是比较接凡气的一种修法。而闭关是清修中的苦修,随常修者,到了比较高的境界时,才会闭关,在微元和长尘这种修为时,本不用如此。
微元合上书本:“我资质平平,不是修道的材料,只因侥幸,才习得微末。最近遭遇关隘,总是无法突破,因此向师父请求入关。”
长尘拧着眉头看他片刻,长叹一口气:“也罢,随你!”

再一日,微元就入关了。沐浴完毕,换上素袍,在祖师殿叩拜完毕,即迈入了石门。
众门人目送他入关内,石门合拢,一个弟子酸溜溜地说了一句:“微元师弟出关后,说不定就直接踏彩云,跨长虹,飞升了。”
掌门和几位长老却都不言语,片刻,掌门才一声长叹:“尘根深种,执着无益。”
我很不以为然。尘根人人皆有,如果没有,那就直接是仙了,何必还修呢?修道,本身就是一种执著。这孩子的境界,已经是这个小山头上最好的,你还横挑鼻子竖挑眼,整得跟能看透未来似的。
本座都不敢断言将来,难道你这个老牛鼻子比我强么?
我飘进石门之内,微元正在寒潭边打坐,我再起一梦境,将他摄入其中,于一片烟雾缭绕中现出身形,又塞给他一本小册子,一瓶药丸。
他在梦境中愣怔住,倒有些像小时候的呆样。
我负手看着他:“汝之种种,本座皆知晓。不必过于苛求自己,随心者自悟。”
他定定地看着我:“阁下是谁,为何屡屡赐书指教?”
我淡淡一笑:“当你我有缘罢。记得,每修完书中一篇,吃一颗,别吃多了。”说罢鼓起浓雾,遁出梦境。
老牛鼻子,这孩子出关后,若不是你们玄广派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高手,本座跟你姓!

我万万没料到,玄广派掌门那老小子真是个乌鸦嘴。
这天,我正在小山坡上和雕王下棋,一道流光从玄广派方向掠来,刹那间掠过我们头顶。
雕王跳起来,陡然变色:“玄广派何时出得如斯修为之人?”
我认出了那道身影,亦惊诧,微元此番闭关,本要二十年,眼下未过十年,他怎就出来了?
当天晚上,熟悉的气息逼近,我又化作石身横上山坡,微元又带着一个酒壶走到我身边。
他坐了很久,才举起酒壶,灌了几口,开口道:“我娘没了。我就在那里……在外面的树上看着她。她一句话都没提过我……我也没有下去。”
我当然是沉默着。
又过了很久,他再到:“师父说我尘根重,我的尘根,这次算是断了吧……”
他的气息有些不对。
像是经脉受损,走火入魔的痕迹。必然是在修炼中忽而感应到生母将离世,不顾自身强行破关而出,受了些反噬,再因心绪跌宕,伤及心脉。
没想到,他对血脉至亲竟然执念至此。
我是天生地养的石头,无法体会凡人的这种情绪。我只知道,他当下很危险,但他自己似乎没察觉。
我当机立断收起石身,瞬间一掌,将他劈晕了过去。
他铺平之后,我开始帮他顺气。
嗯,这孩子明明是很有天分嘛,修为超出我预想之外。
我耗了不少法力,才修复他险些要崩溃的经脉,把他的内力疏导归顺,又顺便固了固他是神元。
大功告成后,我调息舒了口气,微元突然睁开了双眼。
我一惊,按理说他本部应当醒来,难道说这孩子真的有某种我没发现的潜能?
他直直地看着我,我定神不乱,鼓起烟雾,望着他双眼,淡淡道:“小友,又见面了。”
你是在做梦,你是在做梦,你是在做梦,你是在做梦……
他哑声开口:“阁下到底是谁?”
我长笑一声:“本座纵横天地,无名无姓。”
他又道:“为何屡屡与我相见?我同阁下到底有何缘分?”
我高深地笑着,不语,开始在心里数——一、二……
数到第三下,他眼皮一合,又睡了过去。
我俯首到他耳边,低声道:“一梦之后,方才种种,你什么都不记得。”

次日清晨,他自酣睡中醒来,果然是什么都不记得的模样,揉眼看了看四周,站起身,拍了拍我。
“石兄,在你身边叨扰了一夜,多谢。不知为何,我心绪纷乱时,总想到这里来,也许……”
他忽而顿了一下。
我不禁微微一凛。
幸而,片刻后,他再道:“石兄,再会。”便就匆匆离去。
我送了一口气。

第六章

  打从这次之后,微元到这个小山坡的次数开始频繁了起来。
“石兄,我要下山办些事务,特来看看你。”
“石兄,我回来了,你还好么?”
“石兄,我近日已很少再想起当年的事了,即便想起,也好像想着别人的事一样。是否算我已经放下了?”
“石兄,我于药理,可能真没什么天分,这几天我炸了十来个药鼎,估计三师伯再也不会让我进知兰谷了。”
“石兄,我新学了一支笛曲,献拙片刻,莫要耻笑。”

大概是成了有些地位的弟子之后,师门约束少了,来去比较自由了吧。还常常正刚好赶上我在跟妖友们吃酒下棋,解决纠纷,甚至是那么一个两个狐精妹子山魅姑娘向我递送秋波的时候。搞得我不得不丢下手边一切,一溜烟跑到山上变成石头躺好。因此受了不少奚落。
“老青,你不是不喜欢跟仙字沾边的么?那个小道士是怎么回事?”
“听说这个小道士从小将你收成妖宠了,看来是真的?要不要兄弟帮你解了?”
“啧啧,这个小道士不过寻常凡人,怎么就能把青回老弟你拿得团团转?”
“青哥哥,你讨厌死了,人家再也不要理你了!”

哎,我也很郁闷,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不过,他吹的小曲倒是蛮好听的,听他吹着,晒晒太阳,正好打个小瞌睡。
长尘偶尔会来找他。
“师弟,师门有事,赶紧回去,你为什么总是往这里来?”
他也不回答,笑一笑站起身,跟着长尘回去,还要对我说一声:“石兄,告辞。”
长尘往往一脸无奈:“一块石头。师弟啊,你别总在一些俗物上多牵挂。”
嗯哼,竟说本座是俗物?罢了,无知者无罪。

日子就这么嗖嗖嗖地过去了,几十年之后,微元的弟弟驾崩了,驾崩的时候,已然是个须发花白的小老头,他的几个皇子也多是胡子拉碴的半截老头,你掐我我掐你争了一番后其中一个袭了皇位。
微元对此却无所谓了,他应该是看开了,来我这里时,都没有提过这些事,还是说一些细细碎碎的杂事。
他仍是二十余岁的年少模样,在师门中亦还只是大弟子。仙道与俗道,差别愈来愈分明。
我不知道玄广派的那些长老会不会还说微元不是修仙的材料。他已是同辈弟子中,成就最高的一个。与友派切磋。下界除魔,都常让他挑头,他掌握了参悟仙法的诀窍,心境又已超脱,不需要我再帮忙。
有时候,我会边打瞌睡,边听曲子,边迷迷糊糊地想,大约我就会看着他这么一步步往前走,直到飞升成仙的那一天吧。
不知道他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仙?
一想到仙,渐遂的脸又从我意识的犄角旮旯里跳了出来。
那时候,他杵在我眼前,一副超凡脱俗的模样——
“石头,要不要随我修仙?”
我打了个寒战,晚上赶紧爬上松云山,给微元托了个梦。
挺长时间不来了,路有些生。微元居然还住在那个小院里,只是因为地位高了,小院变成他一个人住的地方。
我把微元拽进梦境,语重心长地对他说:“记得,倘若有一日,你成了仙,千万不要变成一个信口开河的家伙,要诚实,不要忽悠单纯的精怪随你修仙。”
他一脸迷惘地望着我:“阁下屡屡摄我入梦,为什么总不肯告诉我仙号?”
我说:“我没有仙号。”
我本怕说出实情动摇他的心境,但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
“本座不是仙。”
他的神情好像没什么变化。
嗯,定力还不错。
不是仙,那是什么,他就可以自行想象了,不傻的话,应该能想到。
我特意冒出一股黑烟,增添了一些提示。
“你无需惊恐,本座对你,绝无歹意,只是随手帮一帮,你这么修下去,成仙没有问题。只要记得,成仙之后,一定要做个不骗人的仙。”
我飘然离开,之后微元再到小山坡这里来,倒还和往常一样,也没有提过这个梦。
一天,他又到小山坡来,一曲之后,忽而道:“石兄,你是否也应该有个名字?”
嗯?
他将手抚在我身上,沉吟:“斑驳青苔,回错石纹,青回。”
我打了个哆嗦。
不会吧!这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说出这两个字?
世上的字有多少个?他怎么可能凑巧就选上了这两个字,顺序还一样!
我想起多年之前,那张黄符,那个口诀……
看来并没有抹除,我只是消去了他的记忆,但那两个字,已被咒语融进他的血中,可能并未完全除却。
虽然不太可能,但万一恢复了的话……
我谨慎地继续卧着,他说完这句话,只是笑了笑,又和往常一样地坐了下来。
等他走后,我思索了一下,做出了一个决定。
再一次,他来的时候,山坡上就没有本座巍峨的身躯了,只有一片焦土,一地石渣。
吾之好友熊王化成一个樵夫,在一旁尽责地做着解说。
“道长在此作甚?哎……这块石头,是前几天被雷破碎了吧,可惜啊……看来即便山石,也逃不过天数。”
我隐在附近,看他沉默地站着,一动不动,比我还像一块石头。
直到第二天早上,他才动了动,一个转身,我虽然隐着,竟不由得往树后站了站。
他没再多做什么,踏剑离去。
我松了一口气。从今天起,就可以不用再变来变去过日子了吧。
不知为何,竟然有些空落感。想来是之前习惯成自然,一旦改变,毕竟有些不适应。

但我没想到的是,他竟然还继续过来。
感应到那熟悉的气息时,我吃了一惊,隐身去看,确实是他。
但和以前不同,他不再说话,只是在原来的那块地方站一时,或坐一时,就沉默着离去。
看来他真是喜欢这个地方。
算了,不干我事了。
又过了一段时日,凡间变天了,开始打仗,似乎是要改朝换代了。
就像人有生老病死一样,一个朝代也有自己的命数,命数已尽,就有新的替上,这是俗世的规则,谁也躲不过。
但有一天,微元来到这个山坡上,我总觉得,他和平时不太一样。
他的眉是拧着的,虽然自从我遁了之后,我过来都没怎么说笑过,但神色从未这么沉重。
我不禁又打探了一下,原来,其实微元家的人,一直都记得他,只是当作忘了。等到皇宫高墙快坍塌的时候,突然就记起,还有这么一位修道的高人。
一个当喊微元曾爷爷的少年,一步一叩首上了松云山,在玄广派大门外长跪。
微元不见,但那少年很执着,晕过去,被架下山,就再爬上来。
最后微元不得不出来了:“我乃修道之人,早已斩断尘缘,与尘世与你,皆无瓜葛,你回去吧。”
少年干裂的嘴唇颤抖:“子孙无能,本不该打扰曾祖爷爷清修,但这世上,除了曾祖爷爷,我已无人可求。若曾祖爷爷不救,反正我只有死路一条,还不如就死在这里。”
微元拧眉垂眸看着那个孱弱不堪,奄奄一息的少年,没有说话。
我隐在身旁看着这个情景,有种不祥的预感。
少年没撑多久,又晕了过去。左右人刚要上前抬他,微元缓缓俯身,将他抱了起来。
他这一抱,不仅是抱起了那个孩子,亦是捡起了他的尘心。
长尘道:“师弟,你别犯糊涂!此乃……”
他叹了一口气,截住长尘的话头:“师兄,我都懂,但这是我的命数。”
他将少年抱进了他住的小院,封上了院门,放在床上。趁他守在床边,左右无人时,我果断施法让他昏睡过去,把他拖进梦境。
“世间无甚是命中注定。修道之人,更要有逆命之心!譬如你,多少人说你不是修道的料,但经本座点拨,修为不是蛮好?”
他望着我,没有回答,整个梦境忽而颠簸起来,我尚未来得及再加固,梦境竟就崩溃,他睁开了双眼,替床上的少年掖了掖被角。
少年从被中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他将少年的手放回被中:“你可愿留在此处,随我修道?”
少年的眼霍然睁开,清亮的双眸中都是坚定:“若是太平盛世,我可以舍得皇位,但此时,朕不能弃。”
他微微颔首:“好好睡一觉,明日我随你下山。”

第七章

  愚蠢至极!不可理喻!
我看不下去了,直接回到我的山头。怎么想这件事的结果,都只能想到“找死”二字。
蠢!蠢!蠢!
我到底是无法理解凡人,不明白那些莫名其妙的执着。
我索性不管不问,连山上都不想待,成天到市集中解闷。
市集里么,有些消息,懒得听也会自己飘过来。
貌似微元跟着那少年下了山,帮他扳回过一两分局面。他顿时成了俗世中风头最盛的人物,被吹得神乎其神,也被说成是妖魔邪道。
但毕竟他既不是神仙,也不是妖,只是修了些道法,会布个阵,行股风,既不能撒豆成兵,亦不能覆雨翻云,即便有此能力,大势面前,亦无可奈何。
该倒的还是会倒,该无的仍旧会无。
修道之人,不可参与俗世,是因其已超脱俗常,和凡俗种种不属同道。微元参合进战事,不能挽回局面,但因也,有些不该死的人死了,有些不应毁的东西毁了。种种堆砌,造成了多大的业,难以想象。
连妖魔都不敢妄管俗事,就是害怕罪业反噬。造成的结果,都是劫数,必然要承受。
俗事还没出十月,天已酷寒,下起了雪。
我总有些不大好的感觉,坐立难定,遂查了一下微元的方位,赶了过去。
刚好看到结局。
狼藉污雪中,尸首遍布,微元正将怀中护着的那少年塞给一个人,却是长尘。
“师兄,多谢……但修道之人,不可参与凡间事,况且眼下已无能为力了。只请师兄把他带回师门,让师父救他性命,就如当日救我一般。”说罢提剑转身,迎向远处杀来的兵卒。
乱箭纷飞,长尘高喊了一声师弟,见已无法拉回微元,只得带着那少年纵剑离开。
其实那少年已经死了。
微元在他身上施了点小法术,看起来好像还有气息,是为了哄走长尘,外加想让那孩子全尸安葬吧。
我一挥衣袖,卷落乱箭,挟起微元,纵云而起。
我不知该带他到哪里去,就在无人的山坡将他放下,他又直直地看着我,我以为他是没反应过来,他却抓住了我的衣袖:“青回,对不住。”
我一惊。
“青回……对不住……我没有听你的话。”
我站着,忽而又感到,如果我有心的话,心应该在的那个位置开出了个窟窿,风和雪从里面呼啦啦地穿过。
他咳嗽起来,断断续续地又开口:“青回……你知道么……其实当年,想烧死我的那把火……是我娘让人放的……放火的是她贴身的人……我看见了……他以为我死了,还和我说……还和我说……咳咳……冤有头债有主……当是为了报生我之恩,救一回我娘的前程……“
然后,居然是那个想烧死他的娘生下的弟弟的曾孙,让他无谓地搭上一条命?
我真的无法理解凡人。
“……其实这件事,我一直都记着……我装得像我忘了……但我一直记着……直到我看到这个孩子,我知道,这是我的命数,我的了结。师父说得对,我尘心太重,本不该修道……“
我没拦着他说话。
他应该说出来,只有说出来,才能真正放下。
“……我看着这孩子的时候……就像看着当年的我。想要有谁来救我,想要有谁来拉我一把,别把我丢下……我知道,必然会是这个结果……但我不能不帮他……“
“青回……多谢……因为你,我在这世上,不是一个人。“
他全身的经脉已碎,道行尽失,仅有一丝气息维系。
这是逆天的报应。
这丝气息一断,就是身亡神灭。
我觉得他多年来压在心中的话应该是说完了,见他眼皮渐渐要合上,便一把抓出我的灵元,塞进他口中。
没别的选择,没时间做什么思量和唧唧歪歪。也没时间多问,他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记起了儿时的往事,认出了我。
为什么如此做?不为什么。
数千年前,我跟着渐遂,离开了我生长的小山坡,问了他第一个问题。
我成仙之后,能不能让已经死了的,活过来?
渐遂道:“自然不能,仙者,须顺应天道。定数之事,不可更改。”
我不解:“那还何必要成仙?”
渐遂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摇头道:“青回,若有这个念头,你的确成不了仙。”
所以我适合当妖怪。

第八章

  “太好了,青回,你终于成仙了!”
我一激灵,猛地睁开眼,正看见杵在我面前的渐遂,他的脸笑成了一朵花,很开心的模样。
我茫然,讶然,愕然。
四下看看,这里似乎是……渐遂的仙府……
那……
渐遂一摆手,一面镜子蓦地立道我面前:“来,好好照一照。”
我眯起眼,仔细看。
嗯,镜子里面的,仍然是本座。风采依旧,倜傥依然。
还是那么英俊!
渐遂兴奋地问:“看出来了没?反应过来了没?这是本元镜,镜子里面的你是这样了!”
不是这样能是哪样?
“青回,你不是石头了!”
啊,对,本元镜,照本元,镜子里,我本来应该是快石头。
我一骨碌爬了起来。
怎么我就不是石头了?到底……
渐遂搓了搓手:“青回啊,你脱去凡胎实属不易,幸亏我算得准确。但是没想到你竟能如此舍己为人,灵元这东西很重要,稍有不慎你就灰飞烟灭了你懂不?下次千万别这样了。”

我的识海中惊涛骇浪,渐遂拍拍我的肩膀:“来来,别急,你坐下,我和你细细说。你知道,成仙,最大的一个步骤,就是要脱去凡胎。凡人要脱凡胎,很容易。修得好,可肉身飞升,修得不好,大不了死一死。但是你……”
嗯,我是快石头,硬邦邦的石头,没有生老病死。
“我当时没奈何就用笨办法,哄你去当钟,想着日敲夜敲,怎么着也有一天能成功。”
“原来你让我当钟是想敲碎我。”
渐遂嘿嘿一笑,又道:“但是敲了那么久,还是没用,我知道不能通过这个途径了,便掐指一算,算到你若回凡间,就有一个劫数。所谓不破不立,大劫亦是大机缘。”
所以我离开你这破仙府的时候,砸了东西,还摔了门,你连拉都没拉我一下。
渐遂再一笑,将手搭在我肩上,口气很欣慰:“总之,劫数已过,功德圆满,青回,你是仙了。”
我拨开他的手,问:“微元在哪里?”
渐遂一怔:“那个凡人?他是你历劫的引线,你救他一命,一啄一饮,前尘已尽。虽然你拿灵元救他,但他逆天而行,冤孽深重,必当身抵命偿,大约是再入轮回了吧……”
我起身往门外走。
渐遂拦住我:“去哪?”
我道:“回凡间,当妖怪。”
渐遂又是一脸无奈:“天上一日地下一年,你知道我把你弄回来后,你睡了多久么,人间早已……”
我转过他,继续走。
渐遂再拦住我:“青回,你已是仙,不可再执着凡念。”
我道:“所以还是当妖怪比较适合我。”
渐遂定定看了我一时,没有再拦我。

我回到凡间,人间变化真的挺大,玄广派没有了,我的那个小山头已经变成了平地,且建起了城。
我到处兜了一圈,还是又折回这座城池中。
我常卧的那个小山坡的位置如今是一个菜市,车马驴骡,人来人往,挤挤挨挨。
这日我又到这里走动,在路边茶棚中坐下,嗅着邻座竹筐中韭菜大葱白萝卜与不远处烂菜堆的味儿,喝一杯粗茶。
喝完茶,我离开茶棚,发现后面有人跟着我。
我走他也走,我停他也停。走到一处街角,我回过身,看见一袭长衫的身影顿了一下,亦定在人流中。
我朝他走过去,他亦向我走来,待到近前,带着几分羞惭地笑了笑:“抱歉,吾看阁下,总觉得有些眼熟,似曾相识,又想不出在哪里见过,因此尾随,绝无歹意。”
我道:“哦。”
他似是有些无措,再顿了顿,又道:“在下姓言,名微,唐突请教阁下名讳。”
我道:“青回。但我不姓青。我没有姓,只有名。因为我不是人,我是个妖。”
他楞了,过了一时,才拱拱手:“妖兄,呃……青回兄。”
我笑笑,再凑近他:“见妖而不惊,定力甚好,可见你有道缘。想不想修道?我可以做你的妖怪。”


第九章 第二结局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本来发誓《江山多少年》后不再犯了,又弄出这种双结局的事。
《你是我的妖怪》其实一开始就想的这个结局,后来考虑是杂志稿,这个结局比较的主角不清晰,木有节操,所以后来写出了第九章那些交了出去。
本来打算从一而终,但是还是没忍住把这个放了出来。
要是今天没一激动把杂志结局贴了,像《江山多少年》那样来个网络版和实体版更好一点吧。
知道很欠砸,半夜偷偷贴上,缩头爬走。

“太好了,青回,你终于成仙了!”
我一激灵,猛地睁开眼,正看见杵在我面前的渐遂,他的脸笑成了一朵花,很开心的模样。
我茫然,讶然,愕然。
四下看看,这里似乎是……渐遂的仙府……
那……
渐遂一摆手,一面镜子蓦地立到我面前:“来,好好照一照。”
我眯起眼,仔细看。
嗯,镜子里面的,仍旧是本座。风采依然,倜傥依然。
还是那么英俊!
渐遂兴奋地问:“看出来了没?反应过来了没?这是本元镜,镜子里面的你是这样了!”
不是这样能是哪样?
“青回,你不是石头了!”
啊,对,本元镜,照本元,镜子里,我本来应该是块石头。
我一骨碌爬了起来。
怎么我就不是石头了?到底……
渐遂搓了搓手:“青回啊,你脱去凡胎实属不易,幸亏我算得准确。但是没想到你竟能如此舍己为人,灵元这东西很重要,稍有不慎你就灰飞烟灭了你懂不?下次千万别这样了。”
我的识海中惊涛骇浪,渐遂拍拍我的肩膀:“来来,别急,你坐下,我和你细细说。你知道,成仙,最大的一个步骤,就是要脱去凡胎。凡人要脱凡胎,很容易。修得好,可肉身飞升,修得不好,大不了死一死。但是你……”
嗯,我是块石头,硬邦邦的石头,没有生老病死。
“我当时没奈何就用笨办法,哄你去当钟,想着日敲夜敲,怎么着也有一天能成功。”
“原来你让我当钟是想敲碎我。”
渐遂嘿嘿一笑,又道:“但是敲了那么久,还是没用,我知道不能通过这个途径了,便掐指一算,算到你若回凡间,就有一个劫数。所谓不破不立,大劫亦是大机缘。”
所以我离开你这破仙府的时候,砸了东西,还摔了门,你连拉都没拉我一下。
渐遂再一笑,将手搭在我肩上,口气很欣慰:“总之,劫数已过,功德圆满,青回,你是仙了。对了,我最近要出个远门,洞府这边你能不能帮我……”
我拨开他的手,问:“微元在哪里?”
渐遂一怔:“那个凡人?他是你历劫的引线,你救他一命,一啄一饮,前尘已尽。虽然你拿灵元救他,但他逆天而行,冤孽深重,必当身抵命偿,大约是再入轮回了吧。”
我起身往门外走。
渐遂拦住我:“去哪?”
我道:“回凡间,当妖怪。”
渐遂又是一脸无奈:“天上一日地下一年,你知道我把你弄回来后,你睡了多久么,人间早已……”
我转过他,继续走。
渐遂再拦住我:“青回,你已是仙,不可再执着凡念。”
我道:“所以还是当妖怪比较适合我。”
渐遂定定看了我一时,没有再拦我。
我到凡间找了很久,没有找到微元的转世。
我有点后悔跟渐遂嘴硬,如果当时不那么走,让他帮我申报上仙籍,那么起码,我可以到地府去查查微元到底转生成了什么。
我厚着脸皮回渐遂的洞府去找他,只见大门紧闭,孤寂清冷。大概他又到哪里去云游遛跶了吧,竟连那堆弟子没踪影了。
在凡间转了这么多年,我有点累了,就又回到了那个小山坡,昔日的妖友们大都不在这里了。只有一两位树精还认得我。
玄广派已经没有了,据说被魔所灭,后又有修道者重新在山上开起了门派,名叫玄览。
我变回石头趴在那个山坡上看着小道士们御剑在空中来来去去,想着微元会变成什么样。
他可能已在轮回中过了好几世,也许今生有妻有子,已然是个儿孙满堂的老头。
是不是我的确太执着?
但我就是想看一看他,不管他现在是什么模样。
“你是妖怪?”
某天,我正在山坡上晒着太阳打瞌睡,忽然听见一声问询。
我神识陡然清醒,便看见一个顶多十岁的娃儿,松松垮垮的道袍挽着袖口和裤脚,双眼亮闪闪地盯着我。
我抖掉身上的鸟粪杂草青苔,变回人形一骨碌坐起。
“是。”
他说:“唔。”
我道:“本座看起来就是一块寻常的石头。你怎么知道我是妖怪?”
他认真道:“你身上有灵气。”
可我明明隐去了气息。
他又道:“不过你身上的气和我知道的妖气不太一样。你为什么要做妖怪?”
我没回答,只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一本正经道:“小道道号初涵。”
我点点头,一弹指,他袖中的黄纸和笔飞了出来。
在他还一脸呆怔的时候,我展开黄纸,刷刷落笔。
“本座名为青回,就是纸上写的这两个字。拿着,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妖怪了。”
黄纸粉碎,化成虚浮的两个朱色大字,没入他的掌心。他继续呆呆地愣着,我接着道:“本座个子大,很能打,一定能让你快点成仙。”
他低下头:“师父说,我前生因执念做过很大的错事,不太可能成仙了。”
我道:“没关系,天命并非不可逆。有本座在,包你成仙!”
他再抬头看着我:“那你为何自己不成仙?”
我一怔,片刻后道:“因为一个人成仙太孤单,和别人一起比较好。”
他眨眨眼,咧开豁了一颗牙的嘴。
我纵起云光,将小豁牙抱上云头,远处松云山峰凌入苍穹,云雾环绕。
光阴已过无数载,幸它仍在,未成沧海。
下方忽有人声:“哇,云上有人,我们看见神仙了?快快下拜!”
“是玄览派得道的高人吧。”
另一个声音入耳,我不禁停住,往下看去。
应是几个结伴而游的书生。
一蓝衣者抬头看着我这朵云,咂舌:“能纵云踏剑,呼风唤雨,长生飞升。与他们一比,你我费劲心血为求功名,真俗不可耐不值一提矣。”
另一看起来最年轻的书生淡淡一笑:“想来修仙亦比我们读书要辛苦许多,道不同,不可比。各有各的执着。”
蓝衣者道:“言微贤弟说的及是。光想想每天要吃青菜萝卜皮,我就受不了了。唉,还是不要做那梦,好好预备科试罢。”
几个书生谈笑着继续向前。
我盯着那叫言微的书生,莫名感到一丝……熟悉。
我心中大乱,再转头看向抓着我袖口的小豁牙,他一脸茫然瞪大眼看着我。
我再看看云下,再看看他。
不对,这孩子不是……
难道我……
地上的身影越走越远,我催云飞纵,眨眼即是玄览派的山头。
我把小豁牙往地上一搁,揉揉他头顶:“好好修炼,你有需要的时候,我必会出现,没事也会常来看看你。”
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没做声。
我温声道:“我是妖怪,所以不能让你师父看到我。”
他低下头:“嗯。”
我一挥衣袖,隐去身形,折回附近的城池中。
那几个书生是步行,必然只能是从此城出来的。
为科考,大约是途径此地,应该住在客栈吧。
我在这小城唯一一家客栈附近的茶棚最靠近路的桌边坐着,几杯茶之后,几个熟悉的身影出现。
自从我成仙之后,好像真的有心了一样,再也不是开出一个洞,风穿过的感觉,更实在,左胸的那处一窒,很疼。
我放下茶杯,想站起身,迎上前,不知为什么,却没有动。
眼睁睁看着那个叫言微的书生和另几人一起,谈笑着,经过桌前。
至始至终,他都没看过我一眼。
道路上车马驴骡,人来人往,挤挤挨挨。
我却像身在荒野,草木荣枯,飞鸟走兽来去,日月轮转,唯有我这一块石头,一动不动,永在原地。
直到茶摊老板忍无可忍,要抡棍子赶我,我才起身。
月色清亮,高高松元山顶,熠熠星子仿佛探手可摘。
空荡荡的祖师殿内,小豁牙正垂头跪着。
我凑到近前,发现他双眼闭着,轻轻打鼾,嘴角油油的,一股糕饼香。一根看不见的棍棍支着他的下巴。
怀孕时母亲梦到天地无光,扫把星入怀,临产时府邸的一棵千年老树死翘翘了,后院挺满蛇虫鼠蚁的尸体。
跟着祖父丢官,家业尽败。大伯父督建的城门没到一半就塌了,父亲蓄养的小妾和别人跑了,叔叔的斗鸡都不能战了。
全家凑了剩下的家底当供奉,跪求云游路过的道长将此祸星打包上了松元山。
掌门亲自批命,险奇不能算。便不敢传真经,只教点零星小法术,散养门中。
这般长到现在,难为他还活得和之前当神仙时一样乐呵机智。
我碰了碰他,他一惊醒来,瞪大眼看着我。
“你没走?”
我擦擦他嘴角:“我答应过,同你成仙,怎会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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