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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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备森严的主帅军前停着一辆简便的檀木马车,几位副将骑着马候在军前。

阳光照耀的积雪草地上终于缓缓出现两人。

冷霜推着一方木质轮椅,端坐在椅中萧容荒脸色惨白中泛着青,气色差到了极点,他手指紧紧地扣紧了轮椅的扶手,撑住身体让自己坐得挺直。

几位副将下马,站在他的身侧,低声地对答了几句。

萧容荒吩咐几句,便挥手让众人回营领军。

冷霜缓缓地推着他停在马车旁,他仿若并未看见冷霜伸过的手,独自扶着扶手站起了身子。

只是身子实在虚弱得无力支撑,他甫一站起走下轮椅,便是轻微一晃。

冷霜咬着牙,定定地守在一旁,却并不伸手扶他。

萧容荒扶着车门低弱地喘气,阖目站了一会,方才缓慢地登上了马车。

中军拔营,整支大军连成一体,浩荡巍然。

一抹浅灰的身影,如同飘荡无依的幽魂一般悄然跟了上去。

从郊野撤回北庭城内,沿途要经过大片草原,若是行军速度,约莫一天。

积雪融化的路途并不平坦,马车内一直断续地传出闷哑的咳嗽声。

临近中午时分,张副将策马走进中军,对着守在车侧的冷霜略微拱手,便登上了马车。

张将军在车里待了约莫一盏茶时候,出来时手上握了一张堪舆图,朝着立在一旁的士兵大声吩咐:“传帅令,大军就地整营休息,半个时辰后继续前进!”

数位校尉即刻策马扬鞭,在蜿蜒长军中疾驰:“传帅令!大军就地整营——”

声音远远荡荡地传了开去。

马车在一片略微平敞的空地上停了下来。

冷霜端了药,掀开车帘跨上了车厢内。

宽敞马车内布置简洁,置着一方暖塌,一张案几,上面密密地铺满了地形图和宗卷文案。

萧容荒正握笔伏在案前凝神写字,左手中的一方绸帕,不时地捂住嘴低声咳嗽。

冷霜躬着身体低声地道:“爷,把药喝了,歇一会吧。”

萧容荒头也未抬,简单地指了指案几:“搁着罢。”

冷霜将碗放在了案几上,看着他认真的神情,也不敢再出声,悄悄退了出去。

萧容荒腕力不足,一张折子写得断续,下笔几行便觉得眼前有些昏花,不得不停下来按住胸口缓缓地喘气。

即使是这样捱着,仍然不肯搁笔歇息,他固执地写完最后一字,待墨迹干涸便将信封进了一个精巧的火漆圆筒中。

方倚回榻上缓缓地吐了口气。

他倦倦垂眸端起那药碗,蹙着眉头喝了一口,下一秒,手边的药碗颤抖着一放,闷声的呛咳溢出,他手边的方巾赶忙捂住了嘴,一口褐色药汁便混着鲜血吐了出来。

萧容荒紧紧蹙着眉神色冷静地将手中染血的白帕揉做一团,扔进了车内的一方精致紫金熏炉。

转目间看了一眼那碗药,低声叹了口气,便推到了一旁。

晌午过后,大军重新拔营出发。

北庭城郊的道路渐渐宽阔,先锋骑兵速度陡然加快,众将领士兵顿时精神一震。

四匹骏马顿时扬蹄长嘶,马车在宽敞的官道上疾驰起来。

萧容荒倚在榻上闭目养了会儿神,却被突然急驶的马车震醒过来,他蹙紧眉头忍受着马车陡然颠簸引发的心悸,面色愈加苍白如淬玉,过了好一会,方缓缓地撑起身子。

他低低咳嗽着从暖塌上摸出一方干净的手巾,抬手翻开了案几上的宗卷。

微微蹙眉强自凝神处理公文,萧容荒笔直的瘦削双肩透出专注,连憔悴的病容都拢了一层微微光芒。

不知过了多久,案几上的最后一卷都被认真翻阅做了批注,他倦倦地揉了揉额角,掩着嘴咳嗽几声,重新铺开了案几上一张绢纸。

一阵旷野的晚风掀起车帘的缝隙吹了进来,扑面而来的一股寒气吸入肺腑,一直强自压抑着胸口刺痛陡然剧烈翻涌,握着笔的手一顿,清俊容颜中透着病态灰白的男子一把推开了眼前的素纸,伏在桌上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

萧容荒抬手欲掩住嘴角——但他的手——白皙修长的手指轻微地蜷缩着——竟是颤抖着再使不出一分气力——

颤着身子猛烈闷咳——顷刻间铺着素白绢纸的案几上已是一片惊心触目的红。

萧容荒只觉肺腑间的血腥之气浓一阵淡一阵地翻涌而上,五脏六腑流窜着的都是密密麻麻的尖锐刺痛,乏力地倒在桌边咳了好一阵,他倦极合目等那眼前那一阵黑雾晕眩散去,便勉力挣扎着去摸塌上的瓷瓶,他还不能死——

尽管他已经如此渴盼着这个尽头的解脱,但是,还不是现在,他还不能够——

昏茫的思绪间,眼前的晕眩却突然幻化成了她嫣然的笑靥,似嗔似娇,仿若仍是当年,他们在喀力根河的苍翠牧草间纵马奔驰,那般畅意飞扬,再无一丝俗尘牵绊。

女子立在马背上转身,泛着粉色的脸庞是调皮的无邪笑容,她清脆地唤他:萧容荒——

七初——

为何已下定决心要离去,临行时却仍然这般不舍——

触手一探,一声清脆轻响,那洁白净瓶摔了个粉碎,他终于放弃一般地闭目无力地倚在塌上喘息,唇边的鲜血缓缓溢出。

第三六章 一片孤城万仞山

暮色四合中,深红暗漆城门敞开,大军井然有序进驻北庭城。

一队精简骑兵护卫着那辆马车进了北庭府邸,平稳地停在临凰阁前。

领队校尉朝着冷霜拱手行礼,领着士兵退下,寒星早已侯在阁前,见到冷霜,低声交谈几句,两人等在马车前,神色踌躇不定。

一抹纤细的灰色身影悄然走上前去,冷霜见到她,也并不意外,僵硬着脸打了声招呼:“姑娘。”

七初骑着马跟着急军驰行一天,清丽眉目也染了灰尘,她低声地问:“怎么了?”

冷霜举步不前,神色间颇有忧虑:“爷吩咐不准打扰……”

七初扶住车厢跨了上去,掀开帘子道:“我去看看。”

马车内并没点灯,光线极暗,七初摸索着往里走,眼睛慢慢开始适应黑暗。

待走到车厢里边,她顿时手足冰凉地倒抽了口气,下一秒即刻扑上去扶住他的身体:“容荒!”

七初只觉得自己害怕得浑身都在轻轻打颤,她小心地扶起他的身子,萧容荒伏在一方锦塌上,肩上搭着一件雪白貂裘,脸色映衬车帘外的一丝微弱天光,更显苍白得十足像个死人,唇角殷然血迹,已经昏死过去。

七初抱起他的身子,只觉心尖都疼得发抖,他竟瘦得这般厉害,揽在手中的单薄身体,彷佛只剩了一把骨头。

冷霜守在车前,看到七初抱着他出来,面色一变,赶忙伸过手臂稳稳地扶住了两人。

临凰暖阁内的一方花梨木案桌,素雅彩轴镜屏,素锦白玉床帏间,终年泛着一股淡淡的清苦药香。

七初守在暖阁内,看着眼前的熟悉床榻,层层的柔软衾被中闭目躺着的那人,胸口的呼吸浅得让人揪心,彷佛下一秒,就会无声无息地消失。

她坐在床畔把手伸到被子里轻轻地握紧他冰冷的手,一遍又一遍地确认着他虚浅的脉搏。

冷霜送走了大夫,便一直站在阁内,大气也不敢出一刻未动地守着他。

萧容荒一直到第二天黄昏时分才醒来,他对着冷霜低不可闻的声音:“扶我起来。”

冷霜不敢多言,只扶着他缓缓地坐了起来,萧容荒刚一坐起身子,许是血气不稳,他清咳一声,唇角就沁出了一抹红,冷霜慌忙将一方手巾递了过去,萧容荒接过掩住嘴角低咳几声,才哑着嗓子低低道:“让流沙和寒星进来。”

冷霜对着阁外示意,一直候着的两人便走进恭谨地站在床前。

萧容荒对着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的女子道:“七初,你先回去。”

“容荒——”七初垂着头轻微的声音,已有些微微的哭腔。

“这里不需要你,回去歇息。”他无波无澜的平静嗓音,不带一丝感情,彷佛在淡淡地吩咐一个使唤丫鬟。

七初咬咬唇,终于还是垂着头不发一言地转身走了出去。

栏上吹来漠漠寒风,曾经繁华的北庭城,平日的酒楼旗肆商贩吆喝行人如织换成了如今的肃整军营兵戈操练。

七初凭栏眺望,城南的长阔官道扬起漫天飞舞黄沙,旌旗迎风间缓缓逼近的,是突厥大军。

北庭高耸的城墙上士兵严阵以待,巡防井然有序,竟不显得慌乱,七初尾随着一小拨士兵爬上垛墙,从垛口往外看,立在大军前的一匹乌黑骏马前的是一个高大深目的突厥男子,头戴一顶金色头盔,正是突厥二世子特勒。

黑云压城城欲摧。

七初咬着自己的手指,望着兵临城下的旌旗万展,神情再也无法轻松。

大军压城,整个北庭气氛肃凝,军机中心临凰阁前却显得分外安静。

七初倚在廊前支颌呆呆地望着阁内,渐渐站得脚都有些麻了,方看到寒星走出内间暖阁,对着厅堂前的几位将军略一拱手,便将众人引入了一楼的议事书房。

七初轻轻地移动了一下麻痹的双腿,继续一动不动地守在阁前,神情是宿命般的安宁。

萧容荒这几日养着病,临凰阁内走动的人连脚步都悄无声息,寒星守在门前,见到她过来只一句:爷需静养,姑娘无事请回罢。看着她的眼神却有了淡淡的怜悯。

七初这几日一直不敢随便进出临凰阁,唯恐惹他不快,只能焦着心空等在阁前。

一会儿,冷霜从阁内走出,接过了下人端上的药盏,转过头就看到那个绿衫女子,眼眶被冷风吹得都有些通红,仍是静静地倚在栏前望着那一扇紧闭的门扉,他心底低低一叹,抬脚走到七初跟前,将手上的药盏递了过去:“姑娘,劳驾把药给爷端进去吧。”

七初怔了怔,才抬起头对着冷霜笑笑,小心翼翼地捧过了那碗药。

七初掀开门前的厚厚的暖帘,走进了暖阁里,萧容荒倚在床沿,正微微皱着眉头搁下手边的文卷。

墨黑头发略微散落在衣襟前,他病容憔悴明显,唇色都淡漠苍白,只是神情仍然如水沉静。

七初看得心一阵一阵地揪紧,却只笑着轻声道:“容荒,该喝药了。”

萧容荒看到她,眼波轻微一动,随即又是淡漠的平静,他客客气气:“有劳,搁着罢。”

七初将药盏放在床边的一方案几上,转眼看到萧容荒已微微阖目靠在枕上养神,七初将一件轻软貂裘搭在他的肩上,又将他放在外面的双手捂进了被子里,才柔声道:“要记得喝药,我在外阁守着,身子不舒服唤我。”

萧容荒微闭双目,也不知是否听了进去,只是蹙紧了眉倚在枕上。

七初一连数日守在临凰阁,每日低眉顺目地将煎好的膳药端到他跟前,亦不再敢有半点逾越,萧容荒对她的轻言软语视若无睹,只是偶尔低弱一句:“有劳。”语气谦恭有礼到了疏离冰寒,七初看着他咬着牙强撑着隐忍痛楚,每每在她转身离开后才传出的闷哑咳嗽,一颗心被细细地绞到痛得失去了知觉。

七初记忆中的萧容荒,俊美的面容素来清癯苍白,但仍算是容光精神,但这几日他病发得厉害,床都下不了,七初只看着他昏睡中的苍白双颊深陷,整个人一日一日地枯槁下去。

萧容荒偶尔清醒时刻,七初是近不了他身的,冷霜和几位副将密密奏报军务,如今局势如此艰险军机瞬间万变,七初每次见几位心腹将领从内阁走出,神情却都是笃定的坚毅,只是诸人眉宇间,都隐了一抹淡淡的忧心。

春雨淅沥而下的深夜,七初睡在偏厅半夜冻得醒来,听得他低低的咳嗽声,她赤足静静地走到他的暖阁内,看到床上的人无意识按着胸口虚弱地喘息,似乎是昏睡中也不安稳,却无力气醒来。

七初眼眶一痛,眸中一层水雾泛起,她趴在他的身边,轻抚他的胸口,悄无声息地缓缓度过纯暖的真气,过了许久,掌心间的微凉胸口的气息才慢慢地平缓下来,恢复了低弱清浅的呼吸。

七初转眸间看到床沿的小方桌边,白日里送进来的数碗汤药还搁在桌上,完好如初。

女子眼睫轻轻一颤,一颗泪无声地滴落。

她一日胜过一日的心惊胆战,别说水米,竟是汤药都不进了,这人明明病得如此难受,却还要这般硬撑着操劳心力,他分明就是,分明就是……

女子双腿一软,跪倒在了床帏边的羊毛地毡上,心头一阵一阵的难受涌上,七初抬起手臂,狠狠地咬了下去,痛彻心扉传来的一瞬,她的神情却慢慢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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