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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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盛紘在顶头上司那儿喝过喜酒回来,换了一身家常的便服就去了书房,推开房门,只见长柏正坐在桌旁等待,此时已起身朝自己行礼,盛紘颇感满意,略一颔首,打趣儿子道:“你倒回来的早,齐国公府喜宴上的菜不好么?”

长柏淡淡道:“菜很好,只是母亲的脸色不好看。”盛紘微一皱眉,径直走到书桌后头,撩起衣摆坐下,道:“为着如丫头的事儿,你母亲气的不轻,不过,她也有错。”

长柏毫无所动,走到书桌旁的案几上,从一把雕刻‘岁寒三友’绘纹的紫砂陶壶里倒了一杯温温的浓茶,稳稳的端到盛紘面前,才道:“子不便言母过;此事,不能怪元若贤弟。”乍听着,像是在说平宁郡主的不是,其实把王氏一起捎上了。

盛紘接过茶碗,酒后口干的很,一口就喝干了,同时点点头:“齐贤侄为人不错,幸亏他前几日偷着与你通了消息,为父才没在严大人的奏本上附名,昨日去找了卢老大人后,便证实了却有其事。”

长柏手执茶壶,再为父亲的茶碗里续上茶水,低声道:“父亲莫若再看看,严大人也是久经官场的,兴许另有深意。”

盛紘再次端起茶碗,轻轻啜了一口,为儿子解释道:“那甘老将军这十几年来执掌军权,居功自傲,连薄老帅都解了兵符与皇上,他还敢妄自拿大;年前的北伐,皇上几乎倾尽三大营兵力,甘老将军却领着大军拖延不战,放任羯奴纵祸边城;沈国舅和顾二郎乘南下平叛之威,兴兵北上剿敌,不但分去了甘老一半兵权,还连连得胜,缴获辎重牛羊无数。卢老大人念得当初在工部时的情分,昨日私下向为父的透露,前几日已传来战报,皇上秘旨未发,说的是,沈国舅一举掀翻了羯奴中军大帐,顾二郎斩杀了左谷蠡王及部将无数,你说严大人这会儿参沈顾二人纵兵为祸,不服军令,这不是自讨苦吃么?”

长柏略略沉思了一会儿,问道:“严大人本是极谨慎的,这次怎会轻易参奏沈顾二人呢?难道他不知,他们一个是当朝皇后亲弟,一个是皇上心腹。”他虽天资聪颖,但到底只是日日待在翰林院苦读圣贤书,于朝堂中错综复杂的关系不甚清楚。

盛紘盖上茶碗,瓷器发出清脆的敲击声,他缓缓道:“我儿不知,我朝自来便是武将受文官节制,除非是皇亲国戚或权贵子弟,否则一个武将若朝中无人帮衬,甘老将军如何能在军中屹立十几年不倒,呵呵,只是不知严大人的上头又是谁了?申首辅精明溜滑,百事不沾,只怕这些人弄左了,我瞧着当今圣上可没先帝那般好说话。”

长柏默默点头,忽又问道:“既然父亲昨日就知严大人的奏本怕是要坏事的,为何今日还去严府吃喜酒?”

盛紘捋着胡须微笑:“柏儿记住了,官场上为人,若做不到至刚至坚,一往无前,便得和光同尘;我不肯附言与严大人,不过是政见略有不同,但上下级一场,却不可早早撇清了干系,徒惹人非议。”

长柏认真的听了,书房内静默了会儿。

盛紘又转头朝着儿子道:“我瞧着齐贤侄很好,颇念着与你的同窗之谊,你可与之一交,你媳妇很贤惠,知道这次要送双份的贺礼,不要怕你母亲生气,为父会去说的;还有,那文…贤侄,唉……也是好好的后生,是墨丫头没福气,论起来你是他师兄,多加安慰罢。”盛紘叹气起来,脸上露出失望之色,“算了,看墨丫头自己造化罢,咱们能使的力气也都使上了;可恨的是,倒把老太太气病了,好在明丫头孝顺,时时在旁看着……”

盛老太太到底年纪大了,舟车劳顿,一路颠簸,加之一回府便大战一场,自办完墨兰的事便感了风寒,卧病在床徐徐养着,至六月末天气渐热,方见好转。

明兰第一次觉着自己的身体应该是很健康的了,足足凑在病人跟前近一个月,居然没打过一个喷嚏;这是一个划时代的标志,表示这具病弱倒霉的身体,从六岁以来的病秧子称号可以彻底摘掉了!

这容易么?!这是一个感冒挂掉率10%的破地方,生育死亡率高达20%的女性地狱,明兰必须每天坚持不断的散步,坚决摒弃挑食厌食,摄入各种不同营养成分的膳食,注意粗细粮均衡搭配,还有科学的卫生习惯,足足九年呀九年!

明兰高兴之余,索性直接拿网兜从池塘里逮了两条胖鱼上来,决意给老太太煲一盅新鲜的生鱼汤来吃,交代好掌勺大娘注意火候姜料之后,便掳下袖子去了老太太房里,只见老太太正眯着眼睛在瞧一封信。

“叫你不许再往池子边上凑了,怎么老也不听?!”老太太一天不训明兰,就觉着骨头发痒,明兰装作没听见,扭过头去,顾左右而言他:“今儿日头真好呀。”

老太太又好气又好笑,一巴掌拍过去,明兰应声抱头,小松鼠般钻到老太太咯吱窝下去,故意奶声奶气道:“诶呀……那池子边上,满打满算也就两三尺深,小桃伸手一捞就能抓住孙女,这样的好天气,掉下去了也不会着凉的!”

一边说一边在老太太身上磨蹭着,只恨没有尾巴拿出来摇一摇表示讨好;老太太照例是没法子撑很久的,扮了半天也软了下来,明兰赶紧岔开话题:“祖母,这是谁家来的信呀?”

老太太把信纸放在翘案上,摸着明兰的脑袋,缓缓道:“是贺家来的信,她身子不便,专程写信来道谢的。”明兰‘哦’了一声,继续赖在老太太怀里不起来,道:“大嫂子荐的那宅子他们觉着好?”老太太点点头,微笑道:“你大嫂子也是热心的,不然谁家少奶奶这么空来做掮人。”

明兰拿起信粗粗看了眼,抬头笑道:“贺老夫人说她家后院的栀子花开了,请我们后日去赏花吃茶,祖母,咱们去不去?”

老太太拍着明兰的肩,笑道:“这一月我也躺的乏了,且有日子没和我那老姐姐说话了,去瞧瞧也好,只可惜,弘文哥儿去采办药材还未回来……”

“在贺家哥哥眼里,花儿草儿那都是药,赏啥呀,他会拿去入药的。”

明兰大摇其头,想起有一次,贺老夫人从外地带来一盆鲜艳的素白芍药,还没等请人来赏,一个疏忽不查,却叫不知情的贺弘文都拔了去,制了一盒‘益脾清肺丹’,巴巴的送到盛府孝敬脾胃不好的盛老太太,闹的贺老夫人哭笑不得。

第83回 表妹,你好

贺氏家族原籍苏南白石潭,因贺弘文祖父贺老大人正任着太仆寺卿,这一支便于京城住下了,贺府是一座前后三进的宅子,明兰之前来过几次,知道府中住着贺家老夫妇俩,贺二老爷一家,还有贺弘文母子。

六月底的日头已颇为火辣,明兰坐在祖母的右侧,一路上都摇着把大蒲叶扇子,一人打扇两人凉快,晃了大半个时辰的马车才到,贺府的仆妇早熟识了盛家祖孙俩的,一见面就笑容满面的迎了上去,扶着搀着打着盖伞把祖孙二人引进后园的花厅。

贺家离皇城较远些,四处林荫满栽,一走进后园便一阵阴凉,明兰吐出一口热气,拿帕子摁了摁面颊,叫丹橘看了看妆容有否乱了,丹橘低声道:“您才擦了一层香膏,连粉儿都没沾,便是有些汗也不打紧的。”

小桃侧眼瞧了眼明兰几乎看不见毛孔的细腻皮肤,“姑娘放心,连汗也没有。”

穿过一扇垂花门,又绕过了正房院落,抬步进了后花厅,只见厅堂内四面窗户打开,当中一张大圆桌上摆着各色鲜果点心,两边是藤编软椅,上风口的柳叶细门处的地上放了一个铜盆,里头置着一些冰块,冰融风凉,屋内一片舒爽,老太太和明兰同时精神一振。

只见贺老夫人坐在当中的上首,正笑着站起来迎客:“我的老姐姐,身子可好些了吧!来,与我给你先把把脉!”说着便去拉盛老太太的手腕子,却叫老太太一下打开,嗔道:“哪有你这般做主家的,客来了,你一不请坐,二不上茶,反倒拉着人家要看脉!怎么?生怕人家不晓得你是名医张家的姑娘不成?!”

周围站着的几个女眷一道笑了起来,一个身着鹅黄色花鸟双绘绣的薄绸单袄,下着一件淡素色挑线裙子的中年妇人走过来,轻轻扶着贺老夫人,笑道:“老太太不知,我这婆婆呀,在家见日的惦记您,好容易才把您盼来的。”

说着便请盛家祖孙坐下,又熟稔的唤丫鬟奉上温温的解暑汤;明兰屈身先给这位贺二太太行礼,再轻轻转身,朝着静静立在一旁的贺弘文母亲行礼,然后才在下首的藤葛椅上坐下。

待大家都坐定后,贺弘文的母亲起身,向着盛老太太躬身福了福,话音像是垂弱的风声:“多亏了老太太热心肠,姐姐一家如今住着那院子极好的,我这里替我姐姐一家子谢过老太太了。”盛老太太轻轻挥手,辞谢道:“不打紧的,人生在世,总是要互相帮衬着才是。”

贺母文弱,又道谢了几次,脸色有些泛白,贺老夫人连忙叫丫鬟扶着她坐下了。

贺二夫人体态略微丰腴,下颔圆润,说起话来很是周到,显是多年掌理家务的干练人,她笑容殷勤道:“听闻贵府上近日便要有喜事了,我这儿先道声贺了!回头老太太可不要吝惜一杯喜酒与我们哟!”

盛老太太在贺府颇为放松,打趣道:“只要你备足了贺仪,但来无妨!”贺老夫人笑骂道:“你早些年可管那些金银叫阿堵物的,这会儿越老越贪财了!可怎么好!”

盛老太太故意瞪眼道:“便是凭你这句话,也得出双份的!”

“你这杯喜酒也忒贵了!儿媳妇呀,咱们不去了!”贺老夫人也装作使性子道。

贺二太太站在婆婆身边,轻轻打着扇子,抿嘴笑道:“母亲别急呀,儿媳妇能掐会算,知道盛府上必有一顿喜酒是落不下您的!到那会儿呀,便是要出再多银子,您也乐的很!”

话中意有所指,眼风还扫过坐在下首的明兰;贺老夫人和盛老太太均是嘴角含笑。

明兰所坐的位置正迎着风口,十分凉爽,身上刚降下去些热度,闻听此言不禁再度脸上发烧,低下头去不肯说话,对面坐着的贺母见她害臊,忍不住轻声道:“二嫂!”然后走过去轻轻拍着明兰肩,温言道:“好孩子,这儿凉,换个地儿坐罢。”

明兰听话站起来,和贺母坐到对面去,然后贺母拉着明兰的手,低声问起话来,最近身子可好,可还在做绣活,莫要熬坏了眼睛云云,明兰感觉着贺母干干凉凉的掌心,觉得十分熨帖舒服,一一柔顺的答了话。

贺母一边问话,一边细细打量明兰,只见她一身淡柳青色软葛及膝单衫,下头是雪缎云纹百褶裙,外罩一件沈绿色的薄锦妆花比甲,乌油油的头发挽了一个偏堕马的纂儿,半垂着头发,留着覆额的柔软刘海,只簪了一对点翠镶南珠金银绞死花钿,髻后压了一小柄白玉缠花月牙梳,便如一颗水嫩的小翠葱,映着粉菡萏红的脸儿,可口的想叫人咬两口。贺母心中喜欢,待明兰愈加亲热和气,又低声嘱咐了几句夏日注意的要项。

盛老太太侧眼看去,见贺母与明兰这般要好投缘,心中又是放心又觉得安慰;抬眼瞧了下一旁的贺老夫人,却见她脸上虽然也笑着,眼中却带了几抹郁色,似乎有心事。

花厅外头种着两颗极高大的栀子花树,此时正是开花的好时节,叶瓣翠绿,花形润白,随着微风将阵阵清香柔柔的送进花厅,厅中众女眷品着香茗,听两位老人家说着旧话,贺二太太时不时的凑趣打诨,众人都觉心情十分舒畅。

花厅中笑声阵阵,说着说着,贺老夫人便谈到外出采办药材的贺弘文,言语中颇为自豪,刚对着盛老太太说到‘弘哥儿该说亲了’的时候,一个婆子急急来报:“曹府姨太太来了。”

然后,厅堂上便如忽然起了一阵冷风般,贺老夫人脸上的笑容渐止,目光扫过下首的贺母,贺母低着头,有些不安的挪动了□子。

贺二太太看婆婆微微颔首,才高声道:“还不快请。”

明兰抬眼去看盛老太太,只见她神色如常,毫不在意,便也稳稳坐住了,过不多会儿,一个婆子打开帘子,进来两个女子,当前一个妇人年约五旬,面相衰老,纵然擦着厚厚的粉也遮掩不住黑黄粗糙的皮色,只眉眼间与贺母有几分相似;后头一个女子年约十七八,低低的垂着头,弓背含首,形相瘦削的厉害,一身银红锦缎的衣裳,只是领口袖口的暗金绣纹都褪色了,显然是陈旧磨损的衣物了,露在外头的一双手显得枯瘦干瘪。

贺老夫人神色不悦,一言不发的坐在那里,一点介绍的意思都没有,贺母只得自己站起来,讪讪的向盛老太太道:“这是弘哥儿他姨母,这是他姨表妹,小字锦绣。”

曹太太赶紧拉着女儿给贺老夫人和盛老太太行礼,贺老夫人挥手请起,又叫贺二太太张罗座位茶果,一番停当后,曹太太立刻动起嘴巴来,一会儿夸这花厅风景好又亮敞,一会儿夸贺二太太会料理,解暑汤好喝茶果也可口,更是赶着叫曹锦绣上前服侍贺老夫人,又是换茶水,又是挑鲜果,一味的奉承,贺老夫人却淡淡的不怎么搭理,神色间更添了几分凌厉。

贺母见了,愈加惴惴的不敢说话;连贺二太太也不怎么言语了。

那曹太太还在喋喋不休,见贺老夫人不怎么理自己母女,话渐渐少了,贺老夫人自顾自的转头与盛老太太说话:“待到了九月,明丫头便及笄了,可想好了让谁来加笄?”

盛老太太含笑道:“老姐妹里你最有福气,自然是你了,不知你肯不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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