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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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馨,妳要出门?我怎么没听说!」严峻惊问,忘了两人相拥的尴尬。

「现在不就听到了吗?」她脸埋在他怀中,深深吸进他的气息,知道这是今生最后一次这么亲近他了。「我人不在这里,你的戏演不起来,所以你等我回来再提退亲的事好吗?」

「……好。」他心口好乱,应该是听到她要走,而不是因为她……就在他怀中的关系……吧?!

「阿峻……」她轻声叫他。

「嗯?」他抬头看满天星子,不敢低头看她,怕她看到他红通满面的模样。

「再见。」

米素馨走了,离开生长的土地,离开她最挚爱的亲人朋友。

严峻以为她只是到乌峭岭的外公家住上几天,不出一个月就回来了。

米家人以为她只是去扬州一年半载,拖过了婚期,让亲事办不成之后,就回来了。

米素馨自己也以为依自己对家人的想念、对这片故乡的眷恋,最多一两年,她就会飞奔回来了。

从陇州到扬州,长途漫漫,每走过一处驿站,商队停下来易货,她就忙着写信,还没到地头呢,她已写了七、八封信回家。

她从来没有离家那么远过,离家愈远,就愈兴起了奔回家的念头,方知自己其实没有想象中的坚强独立。当信差将她的家书往陇州送去时,她多希望信差带走的不是信,而是她。

忍忍吧,忍耐一下。很快的,她就可以回家了。

等婚事告吹,等峻少顺利到京城学医完成梦想,等方菲的事情得以解决,等个一两年,她就可以回家了。

随着商队缓慢的步伐,三个月之后,她终于到了扬州,见到了她的好朋友方菲,受到热烈的款待。方菲的夫家,其富有的程度令她咋舌!她以为富有的严家日子过得够讲究了,可跟这南方巨富的豪奢生活一比,简直只能说……朴素。

方菲盛情款待她,安排她每一天的活动,让她忙得没空寂寞、没空愁云惨雾。虽然忙得每一天回房只想睡觉,但她还是努力给家人写信,给家人报平安,也抒解着自己的思乡之情。

爹亲母亲大人膝下:

女儿已抵达扬州,一切安好。

南方节气分明,天候偏暖,风光明媚,时值春夏之际,到处都开满香花,好看得像昼一样,跟咱陇地的花儿不大一样。

而女儿呢,每天被好友方菲大鱼大肉供着,真怕当女儿回家后,会胖成两个素馨,到时您们怕是认不出来,把我当陌生人给赶了出来。

我买了好多对象,都是咱那里没有的,送给大家赏玩赏玩,随信一同寄回,每个对象上都已标明了主人,大家自取吧。

最后,女儿有一事想麻烦阿爹。峻少想赴京城学医一事,想来必会受到老爷反对不让去。求爹帮上一帮,让峻少顺利成行。爹说的话,老爷向来听得进去,女儿求您了。

祈祝安康

女儿素馨顿首

爹亲母亲大人膝下:

热闹的七夕方过完,扬州人们家家户户就又在忙着要过中秋啦!

我总觉得这些富贵闲人当真是闲到难以想象的地步,可就算他们镇日春花秋月的过日子,倒也很有攒钱本事,就没见他们的库房空过。女儿对南方人的经商手腕兴起了好奇心,幸而方菲的夫婿宽容大度,允许我常往他的账房与商号进进出出,全然不设防,反正爹在上封信提过,老爷对于女儿躲婚不归的行为正震怒着,想来是暂时不能回家了,那就好好趁这空闲,把南方人的生意经给学起来吧!近来方菲的身体更加虚弱了,几乎走不出房门,我非常担心她。

爹爹,老爷不允许峻少离家去学医是可以想象的,这事当然不可能只说一次就能办妥,烦请爹爹多说几次,务必让峻少能够顺利去学医。只要峻少离家了,女儿当然就能马上收拾行囊回家啦!所以请您们别再说女儿一心只为峻少着想了,给峻少方便,也是给我方便嘛,是不?这事就求爹再多出一点力了。

女儿想回家,好想回家,作梦都想着老家辽阔的草原、家人的容颜,每天数着日子,都盼着归期的到来。

祈祝安康

女儿素馨叩首

鱼雁往返中,时光匆匆过了一年,转眼又是春天时分。

冬雪融尽,道路清出,驿站复又通行。在米家所有人的翘首盼望下,信差终于带来了米素馨写的第十二封家书。

不寻常的是,这次的信有两封,一封给家人,一封给即将出发前往京城学医的严峻。

这两封信的内容同样让人震惊结舌,不敢置信!

因为,信里传达出一个令人想象不到的讯息-- 米素馨要成亲了!她要在扬州嫁人了!

米家人大惊失色,匆匆忙忙向大老爷告假,雇了辆驿马车,举家七、八口人漏夜就往扬州赶去。除了参加米素馨的婚礼外,当然为了要狠狠送上一顿骂,好好修理她一番。

这是一封写给严峻的信,为着告别。

峻少:

听说你将在春天起程前往京城了,恭喜你。

我知道这一年来你一直向我爹打听我的消息,可以想象你挨了他老人家多少白眼与冷淡,就是问不出我的下落。

不要再挂心于我了,峻少。我很好的,这些日子我在朋友这边过得非常好。这些南方人除了有数不尽的吃喝玩乐把戏外,做生意的细致手腕更是值得一学。我学上兴头,小试了身手,居然就给朋友的夫家赚进了可观的银两,想来我是有这天份的。

峻少,以前,我没有什么自身的梦想,当你为着你的梦想而发光时,我心醉神迷,支持着你的梦想,并当咸我的成就。可是,那终究不是我的梦想,以前没想得那样深,直到来到南方,才开始思索这个问题。

人生或许就是这样,非得在某些地方失去,才会在另一个地方获得。

峻少,知晓老爷对这桩婚事已然死心,我为你的解脱感到高兴。从今以后,我们真的就纯粹当一辈子的朋友啦!不会再有什么不识趣的纠缠,或自以为是的爱语来困扰你。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即将在南方成亲。未来的夫婿是个善良的好人,他会待我好的,而我也会在日后努力去爱上他。

你在京城学医,也别忘了多看看身边有无合意的好姑娘。若是有,可别错过了,将她娶回陇州吧。也许日后两家孩子有机会相见,还可以让我们做做结成亲家的春秋大梦呢!嘿,你先别感到困扰,说说而已,开玩笑的,别怕哦!

你安心的去京城吧,不要挂心任何人、任何事。

那些人、那些事,自此后,都不再是你的责任了。

过往种种别再想起,给我祝福,也让我祝福你。

期待日后仍有机会再见。

顺祝平安

你永远的朋友素馨笔

信笺被揉成一团,捏在掌心,像是信里的字字句句都教人不忍卒睹。

严峻怔忡的坐在山丘上的池子边,全身无法动弹。天空不知何时开始飘下薄雪,还带着雨丝,寒意窜进皮裘里,往骨子深处钻去,将他冷冻成寒冰的一部份。

她要嫁人了……素馨要嫁人了……

他最好的朋友,去了远方;在他殷殷期盼着她的归期时,她却不回来了,写信告诉他,她要在那遥远的地方嫁人了。

她要嫁人了……

他最好的朋友,今生的知己,要嫁人了……

去嫁给他不认识的男人,信里只说是个好人,好像只说这几个字,就能彻底应付掉他的关心,其它不必再多说。

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个男人,还是觉得……没必要对他说太多?

莫非真是觉得没必要?因为他只是个朋友,更是个辜负她情感的人。

心口好难受……

难以名状的失落往心底深处沉去,无止无境的坠落。

他终于还是失去了他最好的朋友了吗?

素馨……

「祝福妳,如果这是妳目前唯一还愿意对我索求的,那我就……祝福妳。」

他喃喃低语,嘴里一直说着祝福,但眼眶却不知怎地,狠狠地红了起来。

于是,在他十九岁、她十七岁的早春时分,这对认识了一辈子的知己好友,走向了各自的人生。

也都以为,今生将会这么过下去;在没有彼此的岁月里,独自领受悲喜,不再分享,甚至连再见一面都困难。

虽然,他们还是认为世上再不会有人比他们更了解对方了,可是心底也是明白,身分上的改变、距离上的阔别,再怎样深厚的情谊,终究也只能放在记忆中缅怀,任风吹远,永不再现。

他们都离开了陇州,离开了严家内部正要兴扬起的家产之争,风风雨雨再与他们无关,就连从他们身上带起的闲话,也留下来,随人说去。

 

 第五章

 

流水悠悠,岁月匆匆,陇州的草原依旧绿到天边,满山的马羊仍然点缀遍地。景物还是原来模样,但当年的人事,如今却已全非。

几个牧羊人远远看顾着自己的牛羊,三五个人围在一处傍着颓墙所克难搭出的小帐棚下,坐在大石头上,一口干脖脖、一口清水的吃着午膳,顺带闲聊着陇地各大户人家的是非。

「只不过几年的时间,谁相信严家会败成现下这番模样?」

「哎,怎么能说败呢?不过是分家而已。树大分枝,天经地义。分家了,各自的家业自然变小,当然也就不再是当年的陇地第三昌啦。」有人下以为然的说着。

「不能这样说。你瞧那本来的陇地第二富户乌家,人家也是在十来年前分家啦,可家业反倒愈做愈大,大到是如今的第三昌户,这又怎么说?所以哪,分家不是家败的主因,严家会败哪,只能说他们第四代的子孙没一个是干才,荣华舒服的日子过得太久,身子骨都享受得懒了笨了,所以就只能由着家业去衰败啦。世情都是如此啦,看到我们脚下这片废墟没有?百年前严家还没发迹前,当时第二昌户康家的宅子就在这里,可如今不是败得只剩下这面破墙?」

「所以说,可能再过个十年,严家那一大片宅第,也会成为我们放羊的地方喽?」

大家听了,既是唏嘘又是感叹的,但也不免为之振奋-- 「那也可以说,我们这些贫穷的牧工,以后也许有机会翻身变成有钱的大老爷,过着每天吃肉喝酒住大屋的好日子?」

「呿!作梦去吧你!」所有人一致唾弃此人发的大梦。

话题复又绕回严家上头。

「不过这严家老爷子虽然在事业上没有太大的成就,但守成上来说,也算没愧对先祖啦。再说,他老人家一向乐善好施的,这辈子可说是没做过什么仗势欺人的恶事,但怎么会尽出一些不长进的子孙呢?从十年前第一个媳妇娶进来后,就开始为了分家的事吵个不休;每娶进一个,纷争就更多,家业也在这样的争夺下给败了下来,也把一向硬朗的他给气病了。如今使性子,不愿见这些子女,居然不肯住在大宅子里,偏往米总管的家里住着养病去了。」

「可不能再叫他米总管啦,人家现在可不管事啦。」有人提醒道。

「对呀,去年年初严家分家之后,米总管就辞掉这份工啦。」

「米家如今日子好过了,也不把这份差看在眼里了。」

「可不是!自从他闺女儿嫁到南方大户人家当小妾后,他女儿每年派人送回来的金银财宝据说有满满一车之多呢!光是一匹精绣丝绢就足以抵过米总管半年的薪饷了好不好。要不是念在与老爷子一同长大的情谊,他们米家生活这般好过,干啥还要辛辛苦苦的当人奴才?」

「我想这米总管也是不看好这些公子爷儿的能耐,所以离开严家,眼不见为净。」

「说到米总管的闺女儿……对了,你们还记不记得当年他这闺女儿好像跟严家的哪个少爷订下亲事,结果没结成婚,反倒去南方嫁人了。当时那是怎么一回事呀?还有没有人记得?」

「有这事吗?」八、九年前的事了,也不是什么大人物的消息,实在不容易记得清楚,印象十分模糊了呢。

「好像有……不过只记得是没结成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反正后来是米总管的女儿嫁到南方享福去啦。还有那个少爷……啊!对了,三房那个叫严峻的老六,他后来跑去京城学医去了。」

「对对对!想起来了,他两年前还回来过一次呢!看那穿着,好像也没在外头吃得多开。这人也真是奇怪,好好的少爷不当,自小就爱在马厩里跟兽医、牧工们混在一块儿,没长进得令人摇头。听说严家分家时,因为他不在当场,所以他分到的是赤城、天水城外最远的那两三块贫脊草地;田地嘛,就只祁连山脚边那一小块。再说到牛马羊吧,哎唷!分到的都是老病不堪用的呢,真是欺人太甚是吧?可这三房这边也真是好脾气,对这不公平的事儿,是一句气话也没传出来,默默的吃下这大亏,度量也真不错。」

「对呀对呀,我们还以为他会在去年赶回家来吵家产呢,没想到竟然没有,不知道在想什么……」口气隐隐有些失望。没好戏看,人生真是无聊呀。

正要低头叹气,突然有人指着山下官道上一长列的马车队叫着:

「咦!这群商队好气派,是打哪来的呀?」

所有人都趋身过来看,好奇的瞪大眼。方才谈了老半天的严家是非早已忘了个精光,新话题很快取而代之-- 「我数数看……哇!光是后头载货的马车就有数十辆之多耶,我是不是看错了?那盖在货上头的真的是昂贵的牛皮吗?!哇!看看,那些驾马车的车夫身上穿的……是簇新的厚羊皮袄呢!光是给这群商队驾车,就有那么好的收入吗?哇哇哇……」

在一群衣着褴褛的牧工欣羡的哇哇大叫中,那群华丽得极为少见的商队,正浩浩荡荡的往陇地的赤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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