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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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天淖直视兄长:

“你所钦点的三十六名秀女,其中有一名柳寄悠,被安排在勤织院,皇兄可记得?”

他倒是有了点印象: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因为我认得柳家小姐呀,她是个机智聪慧的女子。”

龙天运讶然笑道:

“老弟,你不会是要讨她做妾吧?那敢情好,朕差点忘了要代她婚配姻缘。今年的士子都相当出色,不该强迫他们接收平凡女子,你要的话,朕就——”

他的喜悦很快被打断:

“皇兄,那女子若为我妾,是相当糟蹋她的。倘若臣弟今日未曾娶一妻半妾,必然以八抬大轿恭迎她入内,但如今一妻四妾的身分,已无须再沾惹更多红颜了,柳家小姐只是臣弟的朋友罢了。”

“朕就一直认为你是个怪胎。对于欣赏的女子,不就是娶入门当一生伴侣最好吗?偏你硬是要当朋友。朕明白柳时春的千金相当平凡,但兄弟你既然觉得她尚有可取之处,应该不介意才是吧?”

龙天淖再三摇头。看来要撮合兄长与寄悠的好事是不可能了,皇兄根本是巴不得早日脱手。

也好,以皇兄重视相貌高于一切的性情而言,即使临幸了她,也不会受注目太久,这样一来,反而害了她。

“臣弟并不认为她平凡,只是不忍让她居小,如果皇兄同意,请容臣弟在皇兄南巡期间,代柳小姐觅适婚男子。”

好呀,怎么不好?有人愿代为处理,他也省得为这种芝麻小事操心。

“那就交给你去做了,希望朕南巡回来时,后宫妃册中已少了柳千金这一号人物。”

“臣遵旨。”

***

女人偶尔使点性子,会撩拨男人的呵疼之心,但过与不及都会弄巧成拙,尤其如果她面对的是一个皇帝。连杨贵妃都曾惹怒唐玄宗被驱逐过好几次,那么,天下又有哪一个女人敢狂言说她的君主宠溺她到万般包容的?

没有,是吧?

所以在南巡之前,偏又无事可做之时,龙天运懒得听张德妃与赵吟榕之间的是非与争宠而做的小手段;通常妃妾太过分时,冷落一下是有必要的,让她们明白一旦皇帝不再恩幸时,再多的手段都只有沦落冷宫的下场,记住她们入宫的责任是愉悦他这个君主。

想到冷宫……不禁就想到勤织院那个柳家千金,一时之间,三弟的推崇、太传的赞扬,都兴上他无事可做的心头。于是,他决定去会一会那个平凡的佳人。昨日天淖进宫时告知他已找到一名才识不错的士子,亦是举人之一,吏部考核过后,即将发派到江苏当刺史,目前二十五岁,未娶妻,重贤、重才,不重色,而且在天淖游说下,已渐渐仰慕上柳家千金,也许再过半个月,勤织院就可以空出来了。

反正今儿个有空,昶昭皇帝一身常服晃到皇城的南边,没让江喜通报,又叫随侍太监留在外头,迳自走了进去

勤织院在一个多月的打理下,已不若当初的荒芜,有花、有秋千、有干净的草地,并且有丝竹声与笑声。

柳寄悠弹完数曲乐音之后,伸了下腰,午后时刻,热风拂来的确有催人入眠的功效,她那两个丫鬟早被周公召唤去了,但她向来少眠,趁着阳光正好,她得以多看几本书;三王爷常常带来一大堆少见的书籍,足够她去消磨掉平日的无聊了。

进宫一个多月以来,较为可喜的收获是,她成功地得到那些冷宫女子的接受,也教授她们一些绘画技巧与念书、识字。

她一向认为只要有知识得以吸收,任何情况下的人生都是丰盈的。与其坐困愁城天天哀悼自己的失宠境地,等待老天收回性命,还不如找些事做,然后豁然开朗明了自己犯不着为了一个男人放弃自己,哀愁未来的每一天。所以她努力让她们注意力转移,并且有事可做,那么一来,她自己本身也不会在这皇宫内备感无聊。

柳寄悠手上捧着书,原本看得入迷,却在一种受窥视的感觉中回神,抬起头直直望向眼光的方向——

站在琴桌旁的。不正是当今皇上吗?

她愣了一下,挪开身上的草屑,起身拜见道:

“柳寄悠拜见皇上。”

“为什么不叫“臣妾”?”龙天运又走近了几步,感觉到这平凡女子也许不若他一直认为到毫无特色,尤其她的五官并没有太大的缺失可挑剔。而认定她平凡无奇后,再次一看,又觉得尚称清秀。

柳寄悠低着头:

“奴家平凡,不敢妄称“臣妾”。”

“平身吧!”他抬手。

“谢皇上。”

龙天运深思地打量眼前半垂脸蛋的女子。有什么地方是不同呢?他的妃妾,哪一个见了他不是欣喜若狂,就是害怕不已,对他这君主怀着对天神一般的敬畏,但这女孩的心情与面貌是平和且恭谨的;她不怕他!

这就有点味儿了。

瞄到桌上的琴,他道:

“弹一首“太平调”给朕欣赏如何?”

这不是问句,而是命令,只是客气一些。

柳寄悠轻道:

“请容奴家献丑。”

其实哪有她不“献丑”的余地呢?她心下淡淡一笑。

太平调曲在铮铮流律中逸出琴弦,平凡的琴因弹琴人的艺高而有绝俗之音,铮铮地流在夏日午后的勤织院,清脆抑扬地奏出升平乐曲,庆着太平世间的欢畅——终至最后一抹音色,皆令人沉醉其中不可自拔。

出乎龙天运自己所料,他竟拍了手,为这样卓越的琴艺心动不已,这是以往从未有过的事情。

“相当好。”但是,这女子值得他的破例。

柳寄悠显然不明白被一个君王拍手叫好是天大的荣幸,因为她只是含笑恭立一旁,并没有跪着哭笑“谢主隆恩”,但龙天运好心情地不予计较。

“再让朕看看你这才女的才华吧!”他显然意犹未尽。

比起赵昭仪绝妙但冰冷的琴艺,这柳寄悠绝对更胜一筹。她的琴音有温暖的感觉,并且温和淡雅不夹一丝尖锐,是真正的悦耳宜人。也许与长相有关吧!平凡的女子向来没有高傲的本钱,所以她只能温和,不是吗?

“奴家并无其它可示人的才华,请皇上恕罪。”她接着问:“不知皇上来此有何指示?”

“朕不能来吗?”他问着,不怒而威。

柳寄悠眉眼轻抬,看了他一眼,又忙低头。圣颜不能瞻仰,她不该放肆!

“不敢。只是皇上日理万机,平日稍得空闲,不应浪费在这儿,掖庭宫那儿多得是貌美佳人。”

他以摺扇托起她下巴:

“你亦是朕的佳人,何能例外?”禁不住想仔细看她,她愈是躲,他硬是要看,即使早已明白她的平凡。

从没有一个女人会放弃对他卖弄风情,并且各有方式,她的表现倒是大不相同,所以才会让他在此刻逗这个逾龄未嫁的老女人,平凡女人居然会引起他的注意?倒也新鲜?他挺自得其乐。

“皇上,奴家没有条件称佳人,亦不能让圣上宠幸,那只会污了皇上的……”她紧张的挣扎很快地被他以另一手搂住腰而噎住话尾。

“你不知道,只要朕想要的女人,就可以成为朕所有吗?”她的触感还不错。

她力持镇定:

“人人都说皇上是个明君。”

“如何?”他兴味问着。

“所以不会有戏言,也不会食言。”

“如果朕碰了你就是昏君?”他俊朗的面孔沉了下去,威严而来怒;没有人敢如此对他!

“那就要看皇上的一念之间了。”她不惧地回应,面孔回复平和,没有刚才的慌乱。

他问:

“你不怕朕一怒之下杀光你家人吗?”

“如果皇上是昏君,那我无话可说,但我知道,您是个有为的君主,不是吗?”

对望了许久,他忽然轻笑了,放开她道:

“相当聪慧,你的话困住朕了,为了“明君”之名,朕说什么也动不得你。”

“谢皇上开恩。”她退开三大步,又垂下了头。

“罢了、罢了!今日暂且放过你的不逊,下次别再犯了,明白吗?”不须与女人计较,他告诫后也就不放心上了。

“奴家谨记于心。”

笑了一笑,环视有花、有草的庭院,龙天运决定去掖庭宫走一走。她们那些美人虽无才,但美丽悦目。何须介怀于平凡女子的拒绝呢?

于是他没逗留多久就离开了。

柳寄悠才深深吐出一口气。她知道对一国之君必须千依百顺,倘若轻易顶嘴,下一刻怕就脑袋落地了。只是,为什么她敢回嘴呢?为什么竟敢抵抗呢?

也许……她在赌他“明君”成分有多少吧?他这个少年皇帝,是个度量能容的君主,年纪轻轻实属难得,这是金壁皇朝的福气;年轻一辈中少见的定力自持,他身上能见到,更是难得呀……

只是在女色上而言,他也未免太……不挑了吧?

轻抚自己平凡的容貌,她不可思议地边笑边摇头***

转眼间,夏天已隐去纵迹,褪去炎炙天候,秋老虎稍见威力,但西风拂来凉意,倒也不复见那股子闷人的狂热之意。

柳寄悠轻摇织罗扇,看着墙边五株桂树已结了花苞,秋意将近的风味浓厚,即使夏已末,天气仍然燠热,坐在庙前乘凉。想像深秋的模样,心下倒也平和许多。几乎是有些心不在焉地听着三王爷龙天淖的兴致勃勃。

他们之间迅速成为朋友,重要的因素是“辩”。

辩文章、辩词诗歌赋、辩禅、辩种种看法。

很难想像一介英武的将领,在军术战策精通外,亦也有辩才上的钻研,并且兴致不减。

或许他那美丽贤慧的妻当真是不能与他有这方面的配合,致使他们夫妻之情有礼而不逾矩,没有到倾心狂恋的地步。也许王妃会安于这种“正常”的状况,但三王爷并不,他相当喜爱机伶巧言能辩的女子胜过无知且顺从的女子。

想来,当为人妻挺累,永远满足不了男人源源不绝的希望。

“寄悠,你至少看一下未来夫婿的画像吧!”他努力拉回柳寄悠的注意力。

“我说过,我并不认为嫁为人妻是女人必经的路,好不容易挨到乏人问津的地步,您少给我找麻烦。”她柔声说着粗鲁话,奇异地协调。对于三王爷,她已不须戒慎怕失礼;他们之间是没有身分、性别之分的朋友。

“并不是说一定要有个丈夫,而是你一定要尝一尝感情。如果你终生错过,那将会是遗憾。”

“被剥夺这种清闲日子才会令我遗憾。”她瞄了他一眼:“我说三王爷,孔老夫子有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知阁下是否错过这条教诲?”

龙天淖笑道:

“放心,我选的是一个才德高尚的男子,他叫高远,二十五岁,前景看好,家世足以与你匹配,无妻无妄,是个爱书成痴的人。”他忙将画像高举在柳寄悠面前。

她不甚专心地扫了一眼,长相不错,但烙印不进她无波无绪的心。说到婚事,那真是抱歉了,就是皇帝老子想娶她,她也敬谢不敏;当然——现今的皇上也不会看她上眼就是了。

以女人的虚荣心而言,她不能否认在年少时曾为自己的容貌感到失望,但知识与岁月带来豁达圆熟的思想,她日渐明白,平凡有时亦是福气,端看由什么角度去想了;也许,一旦容貌无法成为锺情的理由后,才能轻易看出感情的真实度有多少。

她相信,真正会爱上她、心仪她的男人,就必是真情真意了。因为少了外貌蛊惑出的意乱神迷,一切都简单得多。

但,这种人,就像凤毛麟角一般的罕见。在十二岁那年,她已认清这必然的事实,因此未曾企盼过。能超然看待人间情事之后,一切种种,就云淡风清,不足以介怀了。她是这么喜爱这种悠然自得的日子,又怎会允许一切幡然改观呢?

“怎么样?不错吧?”龙天淖迫不及待地邀功。

“三王爷挑的人怎能不好?只是小女子无心婚事,您就别忙了吧!”

“嘿!难不成你想在这里老死一生?我挣取到在皇兄南巡时送你出宫,你居然不领情!”

“我倒宁愿三王爷送我入尼庵避一阵子风声,然后让我独居在洛阳或江苏一带,隔绝了世人的流言,我的日子会过得更自在快活。”

“那可不成,皇上既已答应康大人的托付,就不会让你出宫为尼。你出宫的时刻就是嫁人那一天。”

“这并不是协议的全部内容。”柳寄悠步下阶梯,胸有成竹道:“倘若一直未有合适的婚配,皇上会遣我回家。当然,代价是被外人看成特别不受喜爱而被皇上逐出宫,结果是父兄必须送我入尼庵清修一阵子,并且永绝了将我嫁人之心。”

熬在深宫之中,等的不就是那一天的到来吗?细想至此,她愉悦而笑,看着龙天淖不悦的面孔,笑声若银铃清脆地逸出唇畔,不能遏止。

“如果你不去嫁一次,又怎能更深体会生为女人的天职呢?”

“哦,不差我一个的。只要男人们皆有妻、有妾,天下间永远不必怕会有绝种的一天。”

龙天淖遥头:

“你这是什么想法?倘若今日不是柳大人尚能保你,你这样的孑然,又能被允许多久?

日后兄嫂当家,是没有你立足之地的。”理想与现实必须兼顾,有时他真的觉得她太超然到什么世俗事也不想。

她只是笑,不期然地吟唱出《诗经》中“斯干”的末段:

乃生男子,载寝在床,载之衣裳,载弄之璋。其泣,朱市斯皇,室家君王。

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杨,载弄之瓦。无非无仪,唯酒食是议,无父母诒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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