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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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在刹那间纠缠住了自己,夏绘溪咬咬唇,冷静了数秒。她的注意力完全没有放在那句“找你过来,就是想找个机会和你见个面”上,相反,最后一句话让自己豁然开朗:“我并不想被人分析”。

还是符合自己对他的侧写的。这样一来,心里竟渐渐安定下来。这一场心理追击,自己就像被悬挂在了山崖上,光秃□的山岩,草木不生,自己环视着周围,忽然找到了一处借力的地方,莫名的欣喜,仿佛在幢幢的黑影中,窥见了一丝不算清晰明亮的光线,于是猛然生出了把握。

她最后扬了扬眉梢:“我知道了。下次我会注意。”

夏绘溪几乎已经要跨出门口,背后那个男人却有喊住了她,语气有些犹豫,又有些轻软:“你生气了么?”

真是小心翼翼的在问她,就像夜风掀起蕾丝窗帘,就像流云擦过无尽苍穹,柔软清和。

她璨然回眸一笑:“怎么会?”

裴越泽立在椅子之后,修长的身材,五官可真是完美——俊美得不像是凡人了,就隐隐的生出一些距离感。而他的表情,夏绘溪有些困惑的想,为什么这么小心翼翼?仿佛是失望的孩子。这个念头也只是一瞬间的滑过,她的动作依然流畅,跨出去,带上门。

那双眼睛辗转而专注的看着她的背影,仿佛是墨玉罩子的小灯,随着那声关门声,噗的灭了。

他缓缓的坐下来,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又伸出手来支住了下颌,忽然又听到了吱呀一声。

“裴先生,我还想问一问,假如我们的心理咨询因故中断了,会不会对之前的协议有影响?”

裴越泽愕然,此刻他已经恢复的一贯的冷静和理智,语调重又微凉:“因故中断?”

“比如,您觉得不再需要我的咨询帮助。或者……”她沉吟了一会儿,“我要出差几天。”

“出差?那没有关系。”他无所谓的笑笑,“至于前面那个理由,你更不用担心。”

他一字一句的说:“因为,这是由我决定的。”

*** ***

夏绘溪走到门口,司机给她拉开了门,她才抽空一样瞄了眼手表。虽然金融危机了,可她赚钱倒是越来越轻松。三十分钟的咨询时间,赚的相当于她一个月的工资。

虽然没说几句话,却偏偏觉得费神,累得几乎要睡着,直到接了院办一个平时挺要好的同事的电话。

迷迷糊糊几句话听了下来,她惊得差点没从后座弹起来:“你说有人匿名捐了多少?”

“我们这里都在议论呢。那笔钱据说指定要把剩下还住着的村民迁出来,不过太绰绰有余了,这年头还有做好事不留名的啊,真是……”

电话搁了,转眼苏如昊又打电话过来。

她笑盈盈的接起来:“什么事?”

他似乎也轻轻笑了笑:“刚才手机怎么关机?”

夏绘溪急着把那个好消息告诉他,不过苏如昊反应却着实有些轻描淡写,也并没有意外:“是么?那太好了。”

她也觉得自己有些激动了,转了个话题,最后说:“我手上有个案例,挺奇怪的,找时间一起研究研究吧。”

苏如昊的耐心很好,立刻说:“随时都可以。”他顿了顿,终于说:“其实我是来提醒下你,行李收拾好没有?”

马上就要去圣彼得堡,第二天夏绘溪就开始交代工作。赶去电视台向节目组说明情况,编导的脸色有些不豫:“怎么不提早说呢?现在两星期的空档,要找谁去顶班?”

确实是她的错,前一阵因为翠湘的事,实在太忙了。如果早些说明情况,两三期的内容,台里是可以挤出时间来安排补上的。她只能一再道歉:“实在是对不起。”

忽然听到清泠泠的声音仿佛风铃敲响,女主持刘菲俏生生的插进话来:“周导,这也不能怪小夏。她是编外人员,不清楚如今台里的规矩。人家是学者,原来的工作是不能抛的。”

说不好是不是在给她解围,编导的声音更添了一丝怒意:“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的。什么规矩?”

夏绘溪忍不住蹙了眉,忍了半晌,最后说:“真抱歉。是我不好。如果台里实在有难处,或者有更适合的人选……”

轻轻的嗤笑声,夏绘溪又听见细若游丝的评论声:“呦,架子也不小。”

她只当作没听见,最后淡淡的说:“把这一期录完,不管你们有什么决定,我都没有意见。”

走出去的时候,她有些厌烦的想,身后那股淡淡的香水味怎么总是缠着自己,就像是冤魂一样,甩也甩不掉。

“夏小姐如今真的不必再做这份工作了。前天你在台里门口坐的那辆车,啧啧,这城里恐怕也没几个人有吧?……”

夏绘溪不急不缓的停下了脚步,指尖在衣兜里掏了掏,最后触到一张纸,于是拿出来,递给她。刘菲接了,疑惑的看了一眼:“这是什么?”

“我朋友开的一家心理咨询所。刘小姐,您抽空可以去看看。”她一本正经的说完,恰好电梯门打开,她跨进去,很快的按下关门的按钮,“再见了。”

人际关系很重要,这点她知道。可是既然即将不再同事,她也无所谓稍稍反击一下。和电梯门一道合上的,还有刘菲僵硬的表情,这无形中让夏绘溪稍稍觉得愉快了一些。

*** ***

第二天的飞机。

同行的只有自己这师徒三人。登机后他们和彭教授分开坐。因为是经济舱,苏如昊那么高的身量总是显得有些伸展不开。夏绘溪知道他是为了陪着自己而选的位置。一路上说说话,或者各自小睡一会儿,总不会显得无聊。有时候借着小小射灯的那一簇光,她看着苏如昊微微歪着头靠在椅座上,总是觉得恍惚,觉得这个男人真好看,至少比正在放着的电影里那个男主角要硬朗帅气得多。

她心里有些隐秘的欢喜,嘴角也带了笑,冷不防苏如昊温声问她:“上次你说的病例,究竟是怎么回事?”

夏绘溪讷讷的收起笑,微微皱眉,却不知道该怎么描述。

机翼掠过了一大朵棉花糖似的云,又仿佛是黏了几丝几缕出来,飘飘荡荡的在随着气流晃悠,就像小时候看见的那些糖艺人们拉丝的手艺。

“其实不算什么病例。我连他是不是真的需要心理治疗也不能肯定。可他就是坚持要咨询……”

苏如昊接过空姐递来的一杯温水,放在夏绘溪面前的小桌上,忽然笑了起来。

依稀就是阳光一下子从地平线的撒播出来,驱散开一宿的寒冷僵硬,连带着那语气都有灼灼的热意。

“你不觉得,那个人更像是要找借口接近你么?”

他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就像是在调侃一个小姑娘的心事。那双眼睛里光芒四射,仿佛嵌着钻石,折射出的清辉让人不能逼视,也无处隐匿起自己的心事。

可夏绘溪眨眨眼睛,漆黑的眸子闪了闪,灵动灿烂,表情有些无辜,最后点点头:“哎,你提醒我了。你是说‘救星’情结?”

所谓的救星情结,是指咨询者将医生当作了唯一信赖的对象,投射出了自己全部的情感。如果说裴越泽一直在看自己的节目,无意识中将自己当作了那个情感投射对象,倒也是说的通的。

苏如昊还没咽下的那口水差点就要喷出来,他不可置信的看着微微向自己倾身过来,语气严肃认真的女孩子,手指不自觉的抚上了额角,最后调整了语调和表情,微笑着说:“不是。我是说,和咨询没有关系,那个人是不是喜欢你?”

“啊?”夏绘溪微微张开了嘴,似乎有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说,“哦。”那个语气明显的在下挫,仿佛是不知所措,脸颊也慢慢的渗上了粉色。

苏如昊不动声色的转过脸,又淡淡的问:“是裴越泽吧?”

夏绘溪抿了抿唇,无意识的转向窗外,似乎在回想自己和裴越泽相处的点滴,试图驳斥回去。可越是努力,却越无法反驳。他对自己的态度,就像是苏如昊所说的,用一般人的眼光来看,就是“喜欢”。

苏如昊见她长久不说话,微笑着说:“抱歉,我不该随便猜测是谁。”

“不,我没有介意这个。只是我表达不好……”夏绘溪默然了片刻之后,继续说,“也不知道为什么,和那人说话,我就是隐隐觉得不对劲。”

这算是肯定的答复吧?也只有裴越泽,有这样的执着和手段,想要的东西,几乎从不失手。

夏绘溪盖了半幅毯子,扶着那杯水,露出的腕骨纤细,似乎遇到了什么难题,于是在拼命的想着,忘了身外的世界。

先前的笑意一点点的被浓稠而不见底的墨色吞噬而去,苏如昊的目光长久的停留在她的身上,忽然很有冲动去触摸她看上去极漂亮而纯真的脸颊。

而在她发现自己的目光之前,年轻的男人又若无其事的将目光转开了,只是体贴的触了触杯壁,然后从她手里接过了那杯已经变凉的水,还给了空姐。

即便有漫天的迷雾,可是来访者依然可以分辨出这个城市带着的如几何般规整的西方文明烙印。飞机从高处降落的时候,夏绘溪忍住了因为长时间飞行的晕眩感,向外张望。布局整齐的城市规划,仿佛有人拿了尺度和圆规,精心的勾勒出了一个城市的素描。

他从她的身后略带随意的说:“这么急干吗?小心晕机。”

夏绘溪回头,盈盈冲他一笑:“我没有出过国,有些新鲜。”

最后还是听他的话,安静的靠回了椅背上。直到完全着陆,她仿佛孩子一样蹦起来,居高临下的对他说:“到了。”就像是外出春游的孩子,又像是即将可以振翅高飞的雏鹰,从语气到表情,都有一种可爱的迫不及待。

苏如昊忍俊不禁,心情变得明朗起来:“是啊,到了。”

*** ***

据说这个时间来圣彼得堡,其实恰好错过了最叫人迷恋和沉醉的时节。可即便这样,在夏绘溪看来,这也是一个充满了陌生和新鲜感的城市。

俄罗斯帝国历史上野心勃勃而雄才伟略的彼得大帝,在这座城市的建造上倾注了无数的心血和抱负。而这座城市,也并不辜负它的缔造者,从骨子里有一种强悍的气质。二战中最惨烈的围城战役发生在这里,历时近三年,可是德国的铁骑之师始终无法踏入这个民族的心脏半步。

如今看来,这座城市历经了自然和人为的种种灾害席卷,却依然矗立在文明之巅。在和自然的抗争中,奇迹般的融合了科学、艺术、人文和宗教的种种辉煌的气息。仿佛历经了沧桑坎坷的睿者,有一种出奇的祥和和雍容。

接机的工作人员是个中国人。十分的健谈。一路在车上,指着窗外的景物,仿佛是导游一般,滔滔不绝的介绍。夏绘溪听得饶有兴趣,最后说:“夜景肯定很不错。”

那人怔了一怔,微笑着说:“夏小姐,我们会安排游览的时间,是在白天。晚上的话,最好还是不要出去。”

连彭教授都说:“难道治安不好?”

“这倒不是。怎么说呢?俄罗斯最近这段时间,排华情绪比较那个……严重。不过女士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几件街头袭击的事件,都是针对华人男性的。其中有一个带了女伴的,结果女孩子一点事都没有,男生被打得很惨……”

俄罗斯的人口这些年一直在下降,有大批的华工被输出到这个国家,加之前些年边境贸易上的不少纠纷,确实在这段时间,俄罗斯的国内排华情绪比较强烈。

最后苏如昊微笑着点头:“虽然是暴力事件,却不凌弱,倒也符合俄罗斯人的个性。”

一路说说笑笑的过去,最后进了房间,夏绘溪居然并不觉得有多累。或许是想到可以见到大会上要发言的心理学专家Carl Gustav Jung 。她读了他无数的著作,一直存着如同高山仰止般的情感;也或许就是因为窗外可以望见的涅瓦河,在这个时节,水流分外的咆哮而壮阔。以至于站在窗前良久,心情总是难以平复下来。

窗外还有酒店里大片大片的园林景致,不同于中国园林贴近自然式的曲水流觞,总是分明的像是大块大块的壁垒分割。不论是如球体般没有棱角的绿色盆景,或是方正如矩阵的丛林,这种有意识的对自然的抗拒总是存在的。如今身处在西方世界里,这一点让她觉得尤为明显。于是又想起了Jung教授关于西方的论断:西方的思想,更注重的是个人从整体的剥离。

或许正是这些论点,逐一的敲在了自己心口,才会这样沉湎于荣格的思维体系。也难怪连导师都说自己成了别人思想的奴隶。

夏绘溪关了窗,夜色极好,悠悠的落进来,仿佛是给这趟旅程的第一晚,无声的加上最温柔的脚注。她翻身,脸颊一贴上枕头,仿佛是轻羽的触感,将一切意识都扫进了梦境深处。

十一

第二天并没有活动安排。夏绘溪一直在房间里整理资料,直到下午,出门的时候遇到了苏如昊,他远远的冲着她一笑,语气却微带不满:“怎么不叫上我?一个人出去不怕被拐了卖了?”

她只觉得巧,于是微笑:“没听昨天有人警告了么?男人跟在身边,反倒不安全一些。”

这个城市的街道宽阔,人口也较少。他们走出宾馆,面临着寂寥而蓝色的海港,涅瓦河的水流也因为西方汹涌奔腾的海浪而更显得激荡,叫人生出了空旷的感觉。

天气还是有些偏寒,苏如昊十分体贴的站在风力强劲的那一侧,若有如无的替夏绘溪遮去些风寒。那天她穿了及膝裙,此刻因为察觉出腿上发冷而觉得后悔起来。而他的大衣一角恰好拂起,又带在了她的腿上,有若即若离的柔软温和。

夏绘溪顺着不自觉的看着苏如昊,此刻他们聊着之前旅行的经历。他的语调很内敛,也不夸夸其谈,侧脸的线条简洁,没有一丝的余赘,就像他身上那件烟灰色的大衣,笔挺流畅,没有偏差。她侧头听着,心底竟然绽开一丝甜蜜的味道,仿佛这个世界上,此刻只有自己和他并肩走着,再也没有旁人。

“哎,是不是那里?”

苏如昊的话被她充满惊喜和快活的语气打断了,可他并没有丝毫的不快,随着她停下了脚步,微笑着答了一句:“是啊”。

复活教堂,又被称为圣血教堂,是典型的俄罗斯风格、东正教建筑。远远的望去,红墙有一种宗教特有的庄严肃穆感,高低参差不一的洋葱顶,又仿佛是数朵绽开的花蕾,色泽斑斓而不失灵动。

“我以为你会先去广场那边转转。”苏如昊若有所思的看着她,“为什么要来这里?”

夏绘溪不答,静静的站在风中凝视着教堂,仿佛是亭亭立着的美竹,最后轻轻的从唇中逸散出了话语:“我常常觉得,心理学和宗教情结难以分开。有时候踏进教堂,会觉得很舒服,就像忏悔……”

她只说到这里,却匆忙的截住了话题,有些迟疑的重新往前走,又轻轻的感叹:“中世纪时候的忏悔制度,其实也算心理疗法吧?那时候的牧师大概就是心理医生的前身了。”

苏如昊点点头,嘴角勾起莫名的微笑:“你相信忏悔真的可以减轻已经犯下的罪孽?”

夏绘溪的眸子黑白分明,目光清亮,最后摇摇头,语气却有些迷惘:“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想过可以减轻罪孽,只是说出来心里会好受吧……”

他的唇角一勾,灼灼的望定她,最后仿佛漫不经心的说:“你试过?”

此刻他们已经走到了教堂的台阶上,大理石的花纹繁复,黑白纠缠如同莲枝错落。夏绘溪微敛了眼神,淡淡笑了笑:“没有。我只是喜欢宗教式的疗法。有种意会式的精妙。”

许是这个话题有些沉重和严肃,她并不愿意再继续下去了,于是别开了视线。而苏如昊唇边的笑意加深,轻轻的眯起眼睛,视线的尽头是一幅《圣餐的祈祷》。

马赛克镶嵌起的图画艳丽光泽,它不同于一般教堂里的壁画,因为不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黯淡,于是有一种异样的神采。画中的基督座下立满了信徒,他持着圣餐和圣杯,尽管已经洞悉了未来的苦难,却依然表情柔和。

他们立在穹顶之下,四壁依然是马赛克铺成的圣耶稣图像,远远望上去,仿佛就是油笔画成的,大片的天蓝和金黄,精致绚丽。然而只有在细看的时候,才会看出马赛克贴片支离破碎的残缺,那些细小的痕迹横亘在了人物的肌肤和衣饰上,却莫名的有种触动人心的美感。

然而这座艺术和宗教的宝库却并没有让夏绘溪心动,她只是出神的望向了那间漆黑的告解室,仿佛那里才是她最想见到的地方。因为穿了黑色的丝袜,将她露出的小腿衬得愈发的纤细,她一动不动的站着,仿佛圣徒看见了真主,又仿佛遥遥的勾起了回忆。苏如昊站在她身后,不动声色的将这一幕掠在眼底,目光中又有些兴味,就像窥见了一个从未认识的夏绘溪。

隔了很久,他才出声打破了沉静:“去那边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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