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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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仲摇了摇头:“错了,我打你,是因为你看不清自己!”

姜沉鱼心中一悸。

“你看看这里,沉鱼,看看周围。”姜仲伸展双臂,转了小半个圈, “看看这个雕璃妆台,看看这个绣凤玉枕,还有这金流苏、号钟琴……这里是皇宫!沉鱼,这是皇宫,不是你姜家干金的闺房!而你之所以会在这里,是因为你是皇帝的妃子,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你以为自己还能与姬婴再续前缘?告诉你,不要做梦了,从你的脚踩进皇宫的土地那一刻起,你就不能和姬婴,以及其他任何男人有所牵扯了!但你明显忘记了这点,一趟程国之行你给我惹了多少是非出来?姬婴也就罢了,赫奕是怎么回事?颐非又是怎么回事?你以为这些事我能知道皇上就不知道?你以为他此刻对你和颜悦色,就是心里真的丝毫不介意?究竟是什么蒙蔽了你的眼睛?我的女儿!我最最引以为傲的沉鱼!”

姜沉鱼的眼眶立刻红了,一字一字道: “女儿自问心中坦荡,无愧天地。”

“那么姬婴呢?”姜仲的瞳孔在收缩, “你敢说你对他也无愧于心吗?”

姜沉鱼呆了一呆,然后,突然开始冷笑,一边冷笑,一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我对姬婴……为什么要有愧?为什么?我本就喜欢他。我从两年前就喜欢他了,不,自我知晓何为情字时起眼中便只有他了……”

“你……不知羞耻!”

“就算我和他的身份如何不配,就算我与他因为家族和皇上的缘故不能结姻,就算我身为皇帝的女人不能有二心……但是,我还是要说一句,我无愧!因为,姬婴和你们不一样!”

“你!”姜仲气得脸都红了。

反观姜沉鱼,却是越来越镇定:“看看自己,父亲,你看看你自己。你在朝三十年,身为百姓的父母,身为国家的栋梁,都做了些什么?看看你的政绩:奎河水难,薛怀亲领将士前赈灾灾,与百姓一起住在草搭的棚子里,整整三个月;姬婴则负责后勤,将钱粮衣物源源不断地送过去……你呢?你在做什么?你在忙着训练你的死士们。淮北瘟疫弥漫,是姬婴去治;书生结党闹事,是姬婴去劝;童乡大雪崩山,是姬婴去救……当国家有难,当百姓无助的时候,你都在做什么?你还在训练你的死士们。没错,你培养出了当今天下最出色的死士,但那些死士是从哪里来的?他们原本也该是被父母疼爱被亲人呵护的孩童,却小小年纪就被鞭策毒打,用最最残酷的方式训练,死了多少个才能最后出一个?而出来的那些暗卫,也不过是行尸走肉的杀人机器。我知道为了姜家你做了许多,你付出了许多,但是,天下不仅仅只有一个家啊……”

姜仲被这一长串话呛得说不出话来。

“父亲,生于官宦、长在相府的我,从小到大所见的大都是官吏贪婪、自私枉法的一面,连哥哥那样的草包,因为是右相的儿子,都可以混于朝野手掌大权……却在某日让我看见了那样一个人,您说,我为什么不能喜欢他?又如何才能不喜欢他?

喜欢美好的东西有什么错?喜欢品德出众的男子有什么错?”姜沉鱼说到这里,嘴唇颤抖,一瞬间转成了悲凉, “可是……父亲,你杀了他。你用不入流的、卑鄙的手段,杀死了姬婴。”

姜仲沉默许久,才开口道:“我不得不杀他。”

“不得不……好一个不得不。”姜沉鱼冷笑, “当年,你不得不舍弃杜鹃,因 为她双目失明;后来,你不得不杀了杜鹃的养父养母,因为怕走漏风声;再后来,你不得不给画月下药,让她终身不孕,因为她不是你的亲生女儿;再再后来,你不得不把我也送进宫中,因为你要一个皇后……父亲的每一步都是不得不呢……”

“沉鱼,”姜仲忽然唤了她的名字,用一种异常严肃的方式, “你恨我,我可以理解;你不肯谅解我,我也没关系。但是,为父这一生,也许于国于民并无建树,但却对得起整个家族,对得起列祖列宗。”

姜沉鱼别过了头,凝望着桌上的烛火,淡淡道: “对,这便是你我之间的区别。你是为了姜氏这个头衔,为了门楣的光鲜。而我……”她转过头,正视着自己的父亲,一字一字道,“比起家字,我更看重人字。杜鹃、画月,那么那么多人,本来都可以有幸福的人生的,是父亲你一手摧毁了他们。我是你的女儿,我姓姜,这个姓氏我无法更改,但是,我也是沉鱼,作为沉鱼来说,我是一个人,所以,我要求的是——公道。一个身为人,长于天地理法间,所应有的公道。”

姜仲被她眼神中所透露出的那种坚毅和决心所震到,一时间,眼前这个自婴儿起便亲眼看着一点点成长起来的女儿,显得好生陌生。

她分明站在那里,离自己不过三步之远,却像是站在一个他一辈子都不可能企及的高度之上,用一种冰凉的目光俯瞰他。

其实,说到底,姜沉鱼不了解他,他,又何曾了解过姜沉鱼?

姜仲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而姜沉鱼已转过身去,缓缓道: “夜深了,父亲久待此地不妥,请回吧。”

姜仲忍不住唤道: “沉鱼……”

“还有,”姜沉鱼用一种更平静也更淡然的口吻道,下回,请父亲称呼我为娘娘。”

姜仲彻底呆住,愣愣地看了她半天,最后转身,一言不发地打开门走了。

门没有关上,怀瑾怯怯探头,见姜沉鱼背门而坐一动不动,便担心地走过去道:“小姐……”

唤了一声没有回应,便绕到了前方去扶她的肩: “小……”话只说了一个字,下面的姐字就硬卡在了喉咙里发不出音。因为,她所看见的是——姜沉鱼睁着一双大大的黑眼睛,眼中有两行液体滑落下来,在雪白的脸颊上触目惊心。

那不是眼泪。

而是…血。

是夜,除了淑妃泣血以外,宫中还发生了另外一件大事。那就是明明看似已经平静下去的曦禾夫人,在第二天宫女推开宫门准备为她梳洗更衣时,赫然发现——她竟然一夜未眠!

第一缕晨光柔柔地披上她的身躯,她坐在地上,手里抱着姬婴的白袍,披散着一头瀑布长发。

发与衣袍同色。

“……真是作孽啊,怎么就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一早探听到这个八卦的握瑜边为姜沉鱼梳头边絮絮叨叨道, “而且还听说她谁也不认识了,宫女们看见她那个样子,就连忙找太医给她看,但只要有人靠近,她就暴怒尖叫,见谁咬谁。听说一早上就已咬伤了三个人了。”

姜沉鱼皱了皱眉,道: “那太医去看过了吗?”

“去了啊,但也无法靠近呢,被咬的三人里就有江淮江太医。”

姜沉鱼想了想,道:“派个人去请东璧侯。”

“噢……好。”

“侯爷一到,就带他去宝华宫找我。”姜沉鱼说罢,披衣起身。

握瑜睁大了眼睛问: “小姐这会儿也要去曦禾夫人那儿吗?”

姜沉鱼注视着窗外阴沉沉的天,悠悠地说了一句:“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皇上今天不会早朝了。

她果然没有猜错。

早朝在昭尹听闻曦禾的事情后被取消了。而当姜沉鱼赶到宝华宫时,昭尹正在怒斥宫女: “你们都是怎么照顾夫人的?她白了头发你们竟然要到早上才知道?”

十几名宫女哆嗦着跪了一地,领头的那个哽咽道: “夫人一向是不让我们留夜的。所以昨晚我们见她看上去没什么事了,就都退了……哪料到她、她竟然……”

“一群没用的废物!”昭尹将她一脚踢倒,怒冲冲地走到蜷缩在梳妆台旁的曦禾面前,扣住她的胳膊,想把她拉起来,结果毫无例外地遭到了反抗。

曦禾张口就咬,狠狠咬在他手上。

昭尹却没有退缩,硬生生地把她拖了起来,厉声道: “咬啊!尽管咬!朕倒要看看你能咬到什么地步,疯到什么地步!”说着,强行将她扯到镜子前,一把揪住她的头发,逼她去看镜子, “你看看,你给朕好好地看看!你以为疯了就可以了?你以为头发白了就可以了?告诉你,叶曦禾,没这么容易!你疯了也还是朕的人,你丑了也还是夫人。你这一辈子,还远远没有到头呢!”

他用力一推,曦禾就软软倒了下去,眼泪鼻涕一同流下,号啕大哭起来。

一旁的江淮看得是胆战心惊,连忙上前查看昭尹的手,只见手腕处深深两排齿印,已经开始渗血。那一口,咬得着实不轻。

“请容臣为皇上包扎。”江淮一边跪下,一边手忙脚乱地从药箱里取出纱布和药膏为昭尹包扎。

昭尹却将他推开,再次走到曦禾面前。这一次曦禾学乖了,没等他走近就拼命朝后躲,一边躲一边踢,不让他靠近。

姜沉鱼将这一切都看在眼中,心中忍不住深深叹息:

太难看了……这个样子的昭尹,和曦禾,都太难看了……这时殿外的太监高声喊道: “东璧侯到——”

下一刻,江晚衣行色匆匆地出现在门口,看到屋内的一幕,他也懵了一会儿,但很快反应过来,连忙上前道: “皇上,别这样,皇上……”

“放开我!”昭尹推开他的手,继续去抓曦禾的脚,而曦禾一边踢一边哭,凄亏的叫声几乎令人震耳欲聋。

江晚衣双腿一屈,扑地跪倒,急声道:“皇上,请给微臣三日时间,让夫人恢复原样!”

昭尹的动作立刻停住了,斜睨了江晚衣一眼,江晚衣拼命磕头,额头汗如雨出。

昭尹冷哼一声,收手直起身道:“好,朕就给你三日。三日后,曦禾夫人若是不能恢复,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江晚衣深深一拜。

昭尹又看了曦禾一眼,面对江晚衣的解围和他的恐吓,曦禾却依旧毫无感觉,只是缩在墙角不停地哭,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模样不知道有多难看。

他的脸色越发深沉,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在经过姜沉鱼时,面无表情地道:

“跟朕来。”

姜沉鱼虽然很想留下来看看汀晚衣如何医治曦禾,但听昭尹如此道,也只能紧跟上前。

外面天色越发阴沉,云层重重叠叠,看样子一场暴雨在所难免。风也很大,吹得衣袖和头发笔直地朝后飞去。姜沉鱼忍不住抬手拢了拢头发,而与此同时,昭尹抬脚,将一盆原本好端端地摆在路旁没有挡道的牡丹踢飞。

“哐啷”一声,花盆碎裂。

侍卫和太监们看出皇上心情不好,连忙离得远远的。

姜沉鱼看了那盆倒霉的牡丹一眼,轻叹口气,没有理会昭尹阴森森的目光,上前找了只空盆,将歪倒的牡丹重新移入盆中,仔细埋好。

这番举动耗费了足有半盏茶工夫,在这半盏茶时间内,昭尹在一旁始终冷冷地看着,一言不发。

直到姜沉鱼全部弄好,正想起身时,他上前儿步,又是一脚,将这个花盆也给踢破了。

姜沉鱼抬起头,昭尹半眯着眼睛看着她,目光挑衅,仿佛在说:“看你能怎么办?”

姜沉鱼却什么也没说,再次默默地拿了个空盆移植牡丹,事毕,抬头轻声道:“皇上,还踢吗?”

昭尹的目光闪烁了几下,突然转身就走。

姜沉鱼连忙拍去手上的泥土,起身跟上。

昭尹走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到了书房,罗横抢步上前开门,他进去后,吩咐道: “沉鱼进来,其他人都待在外面。’

“是。”罗横小心翼翼地将门合上。

偌大的书房内,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外面风声呼呼,吹得窗纸飒飒作响,越发显得屋内冷冷清清。由于没有点灯的缘故,光线黯淡,从姜沉鱼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昭尹的侧脸,在微弱的光影里显得越发沉郁。

“你不怕朕……为什么?”寂寥中,昭尹终于先开了口。

姜沉鱼想了想,反问: “皇上是指刚才的那盆牡丹么?”

昭尹“哼”了一声,算是做了肯定。

“大概是因为……比起皇上踢翻它时的盛怒,我还看见了在它倒后皇上眼底一闪而过的怜惜吧。”

昭尹有些惊讶地转过了身,直视着她。

“皇上最喜欢的花就是牡丹,那几盆都是花匠们悉心栽植、日夜看护所得,皇上心中,自然也是知道它们所开非易的。所以皇上踢了,但又心疼了……既然皇上都心疼了,臣妾去抢救就是应该的,所以,有什么怕不怕的呢?”说到这里,姜沉鱼笑了笑,换了种口吻缓缓道,“不过,花踢坏了,可以再种,人若坏了,可就难医了……皇上还请三思。”

昭尹的脸本来在听前半段时已经柔缓了一些,但听到最后一句,立刻又沉了下来: “你在教训朕?”

“臣妾不敢。”姜沉鱼轻提裙摆,盈盈跪倒,再抬起头时,眼中泪光闪烁,竟似要哭了, “皇上可知程国一行,给臣妾最大的感受,除了世界辽阔之外,还有什么吗?”

“什么?”

姜沉鱼的唇角浮起一线苦笑,添了三分的惆怅四分的凄凉五分的伤感凝结成十二分的柔软: “那就是——生命渺小。”

昭尹眼中某种情愫一闪而过,沉默了。

“你以为无所不能、非常强大的那个人,转瞬间,就会凄凉地死去;你以为盛世太平、安享天伦,下一刻,就刀光剑影,战火连绵……这一刻拿在手里的,下一刻也许就碎了;昨日还对你微笑的,今天就成了一具躯壳……有一句古语我们谁都知道,但在自己亲身经历前,却永远不会重视,那就是一惜取眼前人。”

黯淡的光影里,她清软得不染尘埃的声音,以及声音里所蕴含的深邃又长远的感情,令人不得不心动,不得不感同深受。因此,昭尹在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把他的手,再次伸到了姜沉鱼面前。

姜沉鱼恭恭敬敬地抓住。

他收臂一拉,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等姜沉鱼站稳后,昭尹松开手指,转身走到窗边,推开窗子,闷湿的气流顿时涌了进来,屋外雷声轰轰,豆大的水滴打在地上留下一个一个水印——雨,下起来了。

“沉鱼……”昭尹注视着远方浓黑的云层,低声道, “听说你和你父亲……决裂了。”

姜沉鱼的血色迅速从脸上退去。

果然……皇宫之中,没有什么事,是瞒得过皇帝的耳朵的……么?

昭尹回头看她,目光炯炯有神,亮得出奇: “姜仲一心想要将你推上皇后之立,却没想到事与愿违,反而激起了你的叛逆之心。”

姜沉鱼咬住嘴唇,惨白着脸,好一阵子才开口道: “我的人生……是我自己的。”

“好!”昭尹抚掌大笑,“好一个‘我的人生是我自己的’。姜沉鱼,朕决定了!朕要为你的这一举动,嘉赏你。而朕给你的赏赐就是——”

轰隆——

一道霹雳划破长空。

姜沉鱼怔怔地看着窗前的昭尹,他身后,就是肆虐的大雨,绣有五爪金龙图腾的袖子鼓满了风,他的脸有些清晰又有些模糊……他……说了什么?

昭尹他,刚才……说了什么??

图璧四年九月初九,帝于殿堂上,意选淑妃姜氏为后,群臣称善。

——《图壁·皇后传》

自从原来的皇后薛茗被废,很长一段时间里,朝臣们都很担心——怕昭尹会封曦禾为后。而事实上,此后昭尹的一系列行为也很像是要封曦禾为后:先是让江淮和曦禾认亲,再封江晚衣为侯,再派江晚衣出使程国建功立业……眼看此次江晚衣顺利归来,加官晋爵指日可待,偏偏在这个紧要关头,曦禾夫人却疯了!

有关于曦禾为何发疯的传闻自然是人云亦云,越说越不像话,但皇上对她心意如何,仍不可知。就在这时,皇帝早朝,突然说要封后,而且皇后不是曦禾,而是之前谁也没想到的姜沉鱼。

——这整个事件,可就变得诡异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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