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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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乃捕风捉影,不必听信。再说,就算是真的,也与你无关。”

谢长晏娇嗔道:“怎会与我无关?我将来要嫁给他,他却不喜欢我,如何是好?”

郑氏眼底涌现哀愁,摸了摸女儿的头:“那也只能忍着。”

谢长晏心中一凉。

“晚晚,你记住,皇后的职责只有两样:一,为陛下生儿育女;二,为陛下管理后宫。其他的,都不要想、不要求。”

谢长晏睁大了眼睛,璀璨如星的黑眸中满是震惊和不解。

“为人妇难,为帝妇更难啊,晚晚。”

卯时的更鼓声响起时,谢长晏已来到谢怀庸的书房前。

谢怀庸的书房坐落在一片翠竹间,匾额上写“悬阁”二字。他常言:“膏以朗煎,兰由芳凋。人活一世命悬一线,需思危,方居安。”因此谢知微私下戏言他为当代杞人。

谢长晏看着那个巍巍颤颤似乎随时都会掉落的“悬”字,感慨真真是好字。

谢怀庸是谢家三房的家主,别号“三才先生”,擅占卜、炼丹和书法。尤其书法中的草书,堪称当世第一,无可出其右者。

而谢家以诗文传家,对此亦格外看重,族中子弟无论男女从开蒙起,就要接受教育,着意正心修身齐家,至于治国平天下的豪情,却是承袭了玄派自然无为论,消磨殆尽了。

——除了谢长晏的父亲谢惟善。

谢惟善自小喜爱舞刀弄枪,于文墨却是稀松平常。永新九年入仕从军后,积功至滨州刺史,可惜一直未得重用。

直到程王兴兵,屡犯海境,虽目标是宜国,但滨州地处宜燕交界,受到牵连,渔民无法出海,苦不堪言。谢惟善率水军出击,沿途为渔民护航,遇程寇,诛敌三百,力竭殉国。

噩耗传到,郑氏悲痛之下血崩早产。所有人都以为她也要追随其夫去时,郑氏咬牙终将长晏生了出来。

谢怀庸怜她无依,允她再嫁。郑氏看着襁褓中的女儿,却最终摇了摇头。她决心留在谢家守寡,专心抚育孤女。

一守,就是十二年。

谢长晏在家族的抚育下长大。偶有磕磕绊绊,但得益于家规严正,还算富足安逸地生活着。

如今的谢家正值鼎盛之期,这一代共有男儿五十六、女儿三十人。在一群同龄的堂姐堂妹堂兄堂弟中,谢长晏并不出众,又因为郑氏对她约束极少,活得很是潇洒率意。因此,在诸人眼中,是个大大咧咧、普普通通的孩子。

谁也没想到,一朝钦点,命运就此翻天覆地。

羡慕者、嫉妒者、祝福者、冷视者皆有。

于谢长晏自己而言,从一开始的雀跃,到失落,到畏惧,到此刻站在书房门前看着这个谢怀庸写了百余次才挑出挂起的“悬”字时,一颗心也好像被高高悬起,再难将息。

她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后,才叩响门扉。

“进来。”声音却不是谢怀庸的。

谢长晏推门而入,一脸惊诧:“九哥哥,怎么是你?”

此刻站在书架前翻阅书卷的翩翩少年赫然是谢知微。

“父亲临时急事出门,归期未定,嘱我代为授课。坐。”

谢长晏顿时松一口气:“太好了!一想到要跟五伯伯单独相处,我头都大了。”

谢知微用手中的书卷轻拍了一下她垮在榻旁的一条腿。谢长晏连忙把腿收好,正襟危坐。

谢知微将一张纸递给她。

第5章 帝妹归姊(3)

“这是?”

“父亲给你列的课目表,也就是说——今后一年,从卯时到戌时,你都再无闲暇时间。”

谢长晏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顿觉生不如死。

琴课——

谢长晏勤勤恳恳地弹着琴,一旁的谢知微扶额叹息,一脸的生不如死。

画课——

谢长晏飞快地画完,交给谢知微,谢知微看了她的画后,一脸的生不如死。

棋课——

谢长晏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小心翼翼地落了一子,对坐的谢知微终于不再是生不如死,而是“扑哧”大笑出声,笑得捶胸顿地,眼泪都出来了。

书课——

谢知微将一叠宣纸推到谢长晏面前,谢长晏无比珍惜地开始练字,写了几个,抬头看见谢知微的微妙表情,当即气得跳起来打他……

窗户外,竹叶飞落,从雾气氤氲渐渐转化成了白雪皑皑。

深夜,书房。

谢怀庸用一把袖珍银剪将烛芯剪去一截,拨亮火光后,将碧纱罩重新罩好。

做完这些,他将手仔细擦干,才悠悠回身,在书案前坐下。“说吧。”

跪坐在案前的谢知微行了一礼。“是。这半年来,孩儿按照父亲的嘱托为十九妹授艺,成果颇微。她并非不努力,只是于琴棋书画上确实没有天赋。”

谢怀庸翻看着谢长晏的课目簿,眉头微蹙。

“比如琴谱,她听不出角徵羽间的区别,只能将指法记熟于心。这样弹奏出的曲子,自然毫无灵性。”

“棋艺上,我都不要求她走一步思十步,只要思三步即可,但她对弈时还是毫无章法。”

“书法上,许是平日里过于勤俭,总有不舍落笔之态,写出来的字难免拘谨露怯。”

“画艺上,她能将现有的东西画得一模一样,但毫无境界可言。”谢知微说完后,总结道,“孩儿觉得,再学下去也不过勉强及格,想要出类拔萃,很难。”

谢怀庸默默听完,将目光投递到不远处的一道漆雕屏风上。屏风有四扇,上绘春夏秋冬四景,但又与寻常的四景图截然不同——

春之扇上,画的是一片星空,形如水勺的北斗指向东方。

夏之扇上,画的是两个装在彩色丝网中的鸡蛋,一蛋完整,一蛋破裂,显见是斗蛋失败了。

秋之扇上,画的是一块烧灼得通红的龟甲,甲旁放了一株果实累累的麦穗。

冬之扇上,画的是一个红泥小火炉,上面美酒已沸,旁边两只酒杯,一只立,一只倒,流了一地琼浆。

四幅画都笔法精简,寥寥几笔,大片留白。最后一扇的落款为“隐洲谢繁漪敬祝”。

谢知微顺着谢怀庸的目光也看向了这道屏风,眸光微闪,不禁叹道:“北斗东指喻春;孩童斗蛋喻夏;灼龟稻熟喻秋;绿蚁新酒喻冬。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最可贵的是跳出了通俗的春花秋月夏雨冬雪,令人耳目一新。这幅四景图当年于您寿诞上献出,多少人拍案叫绝。三姐姐确实是了不起的人物,十九妹难望其项背。但是——”

谢知微说到这儿,直视着父亲缓缓道:“伊人已逝,不可再来。总将十九与伊相比,对十九来说,不公平。”

“老夫并未作比,只是感慨浮生如戏。”谢怀庸说着,起身走到屏风前,抚摸着上面的画,指尖微颤,“枉我自诩神算,洞察天机,却在那一卦上,折了吾族最出色的孩子。每每想起,总觉得愧对繁漪,当时明明岑夫子劝过,说有飓风之险。”

“父亲不要这么想。出发的吉日虽是您占卜算出来的,但三姐姐途中突病,拖了一天行程,才撞上迷津海的飓风,是谓命也。天命……不可违。”

谢怀庸痛苦地闭了闭眼,然后转身回到书案前,注视着谢长晏的功课,沉吟半晌道:“罢了,终是要活在当下。”

当谢长晏再一次推开“悬阁”的门,走进书房时,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异样。

东窗前的高几上,铜炉里竟燃起了香,袅袅白烟萦绕在一室书卷间,增添了几分悠然之意。

她微怔过后,立刻跪下行了一个大礼:“长晏拜见五伯伯。”

一人从垂挂的竹帘后缓步走出来,身穿道袍,手中握着一卷书,正是谢怀庸:“老夫昨夜方到家,你怎知书房中是我?”

“九哥哥不喜熏香。”谢长晏一边回答一边抬眼不安地看了他一眼。

“确实。”谢怀庸淡淡一点头,示意她落座。

谢长晏忐忑地坐下,只觉脊背飕飕地冒寒气。事实上,谢怀庸性格内敛,并不凶厉,但因为不笑的缘故,总令人感觉很难接近。

“老夫看了这半年来你的成绩。”

谢长晏顿时额头冒出了冷汗。

偏偏谢怀庸说了那一句后就沉默了,盯着她看,看得她如坐针毡。

“长晏愚、愚钝,未、未能达到五伯伯的要求……”

“嗯。”

谢长晏噎住,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所以,老夫决定换一种方式。正所谓因材施教,你是要当皇后的人,不精四艺也没什么关系。”

“真的?”谢长晏不敢置信。

谢怀庸直视着她的眼睛,缓缓道:“身为皇后,若想听琴,自有顶级琴师为你弹奏。但你若才蔽识浅,听不出好坏,可就贻笑大方了。所以,可以不会,但一定要懂。”

谢长晏连忙行礼:“长晏谨记。”

“你如今也算小有根基,那么从今日起,你的功课将由练琴,改为听琴,由作画,改为观画。老夫会安排天下名伶来为你演奏,遍寻古今名画供你赏析。不过书法还需练习,总要会批写懿旨吧?”

“是。”

“至于棋之一道,说穿了,不过是个‘谋’字。换诸现实,就是你每做一件事前,都需深思熟虑——为什么做这个?做后会有什么后果?出现意外如何补救?想要达到怎样的目的?这一课对皇后而言,最为重要。”谢怀庸说到这儿,却是有些发愁,垂下眼帘沉吟了片刻才道,“你母郑氏性格贞烈正直,所以教养得你品性纯善,这是好事。正因为她不为自己谋图,如此无私之人养出来的女儿,却是太过心无城府……”

谢长晏一愣:“难道,五伯伯的意思是要我培养城府?”

“是。”谢怀庸斩钉截铁道,“朝野朝野,在野自可闲云散鹤,一味清高,在朝却绝不可。你是要当皇后的人,皇宫那是什么地方?妃子三千仆婢如云。你用什么管他们?用什么服他们?无智无可理事,无谋无可驭人。你若不行,自有人取你而代之。而被代替了的你,死了也就罢了,若活,又当如何活?”

谢长晏面色微白,她有些懵懂,有些惊悸,还有些说不出的难受。

她才十二岁,在被点为皇后之前,从未想过比“下顿饭该吃什么”更重要的事情。这半年来,每日焦头烂额,所担心的也只是“成绩上不去,考核不过怎么办”。

虽然之前母亲已稍稍暗示过为帝妇的艰难,但也不过是“相夫教子”之流,何曾跟性命挂钩?

谢怀庸此刻说的这番话,却赤裸裸地揭开了蒙在“皇后”身上的华丽外衣,令她看到底下的暗潮汹涌,危机四伏。

“老夫知道这些问题,你从未想过,那么从今天起,好好想一想,什么是皇后。”

谢长晏咬着嘴唇,手指绞在一起,然后,有些愤愤然地抬头问道:“五伯伯,长晏斗胆想问一句——三姐姐当年就想过吗?”

谢怀庸忽似笑了。这还是谢长晏第一次见他笑。

“你,喜欢繁漪吗?”

“当然喜欢。”

“为何喜欢?”

“姐姐待我如亲妹,爱我怜我护我……”谢长晏说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谢怀庸那句“无智无可理事,无谋无可驭人”在她耳边回响,令她心中一片冰寒。

“驭人之术,繁漪在你这个年纪时,就已卓有成效了。”

谢长晏不知自己是怎么上了后面的课,怎么回到自己家中,又是如何睡着了的。

她的意识昏昏沉沉,像浮在半空的雾,飞不上去,也落不下来。

睡梦中,仿佛回到了九岁时,捂着鼻子跑进谢桥小筑,对那金色韶光里的女子说:“姐姐,我要当皇后了。”

那女子转过头来,却是眉目凌厉眼神轻蔑:“就凭你吗?”

于是谢长晏一头冷汗地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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