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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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思瞳以手捂胸,做出一副非常痛苦的样子,抬头楚楚可怜地道:“小女子与家人走散了,天又快黑了,孤身一人恐遇不测,这位大叔能否行个方便,让我搭乘你的马车?请……帮帮我……”

车门紧闭,车窗处飘出一角紫帘,上用银线绣着一只懒洋洋地趴着睡觉的狐狸,绣功精绝,栩栩如生——绝对没错!将军府那个出了名的败家公子就坐在车里!

车夫问道:“不知姑娘是要去哪?”

“我要去陌城。”

车夫有点为难,“可我们这马车今夜只到洛镇呢……”

谢思瞳忙道:“那就载我到洛镇好了!”

车夫想了想,道:“那姑娘请上车吧。”

太好了,事情真是进行得太顺利了!谢思瞳道过谢后,还假装有些扭捏不好意思地推开车门,弯腰上车道:“真是打搅了呢,麻烦公……”

“子”字卡在了喉咙里,她望着车中的景象,目瞪口呆——

只见车内一头包花布的老妇人扶着一个身怀六甲的村妇端坐着,除此之外,再无第三个人影!

“怎、怎么……会是、是你们?”

两个妇人倒是一脸憨厚的朝她点头笑笑,老妇人还柔声道:“姑娘别怕,尽管上来坐吧。我们跟你也是一样的。我跟媳妇去烧香,回来的路上她正觉得有些不舒服时,正巧此车的主人路过,就主动借车给我们呢。”

谢思瞳咬着牙,半天才从齿缝间逼出一句话,“那么……此车的主人呢?”

“呀,那位恩公可真是个好人,把车子借给我们坐后自己就下去了,说是见今个儿天气不错,他要去逛逛……咦?这位姑娘你怎么了?你别晕啊,喂,姑娘!姑娘……”

某个计谋已久却出师不利的倒霉人就那样因为太失望而晕倒在了马车上。由于车子的隔音效果太好,当马车走得看不见了后,岩石后的老张才走出来,望着车子离去的方向,老泪纵横地道:“太好了,小姐,我们成功了!虎穴多凶险,你可得千万小心呀,恕老奴不能再陪在小姐身边了……”

他抹抹眼泪,然后转身恋恋不舍地走了。

远处的天边,晚霞被冬日的阳光一映,像女子脸上的胭脂,既明艳,又多情。

*** ***

林边芳草道,山间酒人家。

夕阳柔柔地照下来,在地上拖曳出长长的影子。斜倚在酒肆靠栏上的华服少年移开遮在脸上的扇子,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一杯酒递到他面前,持杯的手修长、干净,每个指甲都修剪得很整齐,沉稳得没有丝毫晃动。

少年半眯起眼睛,望着这只手,忽而轻轻一笑,“绿蚁新醅,红泥火炉,可惜却放了梅子……味道不纯的酒,我不要。”

手的主人闻言,将酒泼掉,片刻后,又递过一杯。

少年仍是笑,“冷了的酒我也不要。”

手的主人再度将酒泼掉,这回干脆连带着火炉一同搬来。

少年依旧懒洋洋地趴着,半点起身接杯的意思都没有,轻扬唇角道:“哦,我还忘了说,我不喜欢黄酒。”

夕阳映着他乌黑发亮的眼睛,笑意三分,捉弄三分,恶意也三分。

便是再迟钝的人都看得出来,这是成心刁难。然而手的主人却依旧毫无怨言,转身去柜台那边又要了一壶白酒。

大堂里摆着十几张竹木桌椅,旁挑一小旗,黄绸红字,上书个大大的“酒”字。由于天寒地冻的缘故,过路行人大多会在此停下,叫上壶热酒暖暖身,或是歇脚或是闲聊,生意相当好。

酒肆的老板是个胖胖的中年人,见他要酒,便压低声音道:“不是我说,那位客人也实在太挑剔了,我们这的酒可是整个陌城都有名的,他却连尝都不尝一下。”

手的主人没说话,放下钱后转身回到少年面前,换过杯子重新斟酒,还没斟满,少年就开口道:“这酒掺了水,我不要。”

这回,酒肆老板终于看不过去,暴躁地跳了起来,“什么?你说我的酒里掺水?!我童家在陌城外的这片杏子林卖了六十年的酒了,这还是头回被人说成酒里掺水!你从哪看出我的酒掺了水了?今天倒要当着大伙的面说清楚!”

少年眼波流转,斜瞥了他一眼,彤云在他身后重重铺叠,本如锦缎般灿烂,却在那一瞥之下,瞬间黯淡,尽数成了陪衬。

酒肆老板顿觉整个人一震,心跳骤急,说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这少年身上,隐隐带着种摄人心魂的气息,而那气息,几近妖异。一时间,心生警觉,气焰顿时消失了大半。

少年收回目光,淡淡一笑道:“我知道此酒名叫‘河广’,词出《诗经》,寓思乡之意。精选五粮,七蒸七酿,去水存精,密封窖藏。被嗜酒人奉为‘天酿’,号称陌城三宝之一,童老想必也是颇以此自傲的了。”

童老板有点捉摸不透他究竟想说什么,只得轻哼一声,没有接话。

“七蒸七酿,十年陈封本是极好,可惜啊……却遗漏了最重要的一点。”

童老板强忍怒气道:“哦?但闻其详。”

“河广取陌溪泉水酿制,蒸熟、冷却、上曲、上凉搅拌均匀入缸发酵,再接火、移火与翻醅。反复七次后以麻纸陈封,深藏地下。”少年神态悠然,成竹于胸,仿佛所说的乃是路人皆知再普通不过的事情,然而童老板听了却颇为心惊:河广酒的酿制方法乃其先祖所创,传至他时已有三代,一向视之为最大机密,此刻,眼前的这位客人却随随便便地将其过程说了出来,虽不精细,但半点不差,难道他真的对之了如指掌?

少年继续道:“此时的酒虽看似已醇厚无比,但其实依旧残有多余水分,你还差了最终一道工序,那就是——冬凝夏晒。”

“愿闻其详,愿闻其详!”童老板再说这句话时,神态已与先前完全不同,迫不及待、心痒难忍。

这时,林道中转出一辆马车,渐渐驰近,赶车的乃是个五旬左右的老妇人,头发花白,双目却极有神采,轻声一叱,将马停下,高声问道:“喂,店家,你这可有清水?”

童老板正听到紧要关头上,哪顾得上她,老妇人连问两声,见他不答,有些生气道:“问你话哪,怎的不应?有水么?”

童老板爱答不理道:“你没看见这旗子上的字么?咱这卖酒不卖茶!”说完又扭头追问少年:“公子快讲,究竟何谓冬凝夏晒?”

老妇人气白了脸,双眉高挑正要发怒,车中传出低低的咳嗽声,一声音道:“姥姥,给他些钱,问他买碗水来。”

话音一入耳,众人纷纷转头朝车看去,面露惊异之色,原因无他,实在——太过悦耳!

分辨不出性别的中音,既清脆又低靡,像水珠滴在琴弦上,像雨线落在屋瓦上,像黄昏最后一线阳光残留在海上,像清秋第一缕月光依恋在窗上……

无尽幻想,无限风情,无法描述。

少年扬扬眉毛,盯着马车,双眸感兴趣地亮了起来。

老妇人应了一声“是”,自怀中取出串铜板,数了三枚,不偏不倚,全都抛到柜台上的一只空碗里,半点儿都没反弹。“三枚铜板买你一碗水,够了吧?”

童老板见她露了这么一手,心知对方是个会家子,没准还大有来头,得罪不起,只得进里屋倒了碗水给她送过去。

老妇人接过水,转身进了马车,“公子,水来了。”

车内人“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童老板忙不迭地又走回少年面前,急声道:“好了好了,公子你接着往下说吧。”

少年懒懒一笑,“所谓冬凝,便是在寒冬腊月之际,将酒开封,放于户外凝冻成冰。需知酒有浓度,不会结冰,凝结成冰的全是上面的一层水,到时将冰捞去,日日冻日日捞,久而久之,酒缸便不再结冰,酒味则更加香浓馥郁。”

“还有这种说法?真是前所未闻!”

“而所谓的夏晒,便是入夏之后,开缸经烈日暴晒……”少年说到这,童老板惊叫道:“那酒气不全跑光了吗?”

“童老这就有所不知,酒有浓度不会流失,腾腾蒸汽那是残存之水在蒸发,日复一日,连日暴晒,浓缩天地精华,最后便是陈酒,晶莹透明,浓郁窑香,绵甜甘爽,尾净余长。”

童老板恍然大悟,以袖拭汗道:“从不知还有这样的奇方,倒真要尝试一下。”

少年的目光投向手里依旧捧着那杯酒的黑衣人,缓缓道:“迦蓝,现在你还要我喝这杯酒么?”

黑衣人沈迦蓝还未开口,童老板已先一把抢过酒杯将酒泼掉道:“惭愧惭愧,这回可真是鲁班门前使大斧,实在是不敢再用这种酒招待公子了!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待我把公子教的方儿学上一遍,真个做出了那等醇酒后,再请公子来品!”

沈迦蓝依旧一个字都不说,只是垂下眼睫,眸中似有叹息。

这时老妇人从车内走出来,将空碗交到柜台上道:“还你,谢了。”说罢刚想走,童老板突将她叫住,从里屋取了瓶酒出来道:“刚正听到要紧处,怠慢了您,还望您老大人大量,别往心里去。这瓶酒就当是赔罪的,也请车上的公子多多海涵。”

他这一番举动倒真是有点出乎妇人意料,她的脸色顿时大为和缓,柔声道:“这倒不必,我家公子现正病着,不宜喝酒,你的心意我们领了……对了,此去陌城还有半天路程吧?”

童老板道:“您二位要去陌城?呦,那可赶不及了。你们今晚还是先在洛镇住一宿,明个儿再进城吧。从这往西,再走一个时辰便能到洛镇,还能赶得上吃晚饭。”

老妇人皱眉想了想,道:“那就劳烦你给我再装壶水吧。”说罢从车里取出个碧玉水壶递给他。童老板见那玉壶玉质精良,入手温润,带着几分暖意,而且壶身上镂有海棠春睡图,显见价值不菲,看来这车中所坐之人大有来头……当即更不敢怠慢,连忙灌满清水恭恭敬敬地交了回去。

老妇人收好水壶,驾着马车缓缓离开,刚走没几步又停下,倾身向车门,听车中人说了几句话,连连点头,最后扭身叫道:“店家,你过来一下!”

童老板赶上前问道:“两位还需要点什么?”

“我家公子说他不收无功之礼,为了答谢你这壶水,让我告诉你一件事。”说到此处,老妇人扫了酒亭中的少年一眼,才又接着道:“所谓的冬凝夏晒一说,前者的确属实,酒之凝点远低于水,水会结冰,酒却不会;然而后者,酒精易于挥发,沸点亦低于水,若在烈日下曝晒,酒气就全跑光了。要真按那位公子教的法子做,那不是酿酒,而是酿醋!”

一语说毕,童老板顿时涨红了脸,嗖地扭头看向少年,颤声道:“公子……这、这、这位客官说的可是真的?”

少年啊哈一笑,即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狡黠之色掩饰不住,全从眉梢眼角溢了出来。

童老板知道上了他的当,气急之下连连跺足,刚想痛骂,少年一个纵身,像只大鹏鸟般突掠而来,连眼睛都没来得及眨动,就跳上车辕朗声笑道:“喂,兄弟,不懂得观棋不语方君子的道理么?破坏他人享受游戏的乐趣,可是很不道德的……”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就去掀车帘。

老妇人变色道:“住手!你想做什么?不得对我家公子无礼——”饶是她出手如电,少年不知怎地一闪,轻而易举地避了过去,帘子掀起,车中景物顿时一览无遗——

第一眼看到的,是一片至纯的白。

丝缎如光束般披泻而下,又似云层般袅袅萦绕,微风拂过,层层漾开,飘逸不在人间。

第二眼看见的,是墨般的黑。

因为身在病中的缘故,那人没有束冠,只在额前系了条黑丝抹额,衬着一对水晶般剔透的黑眸,黑白二色相互彰显,又完美融合。

直到第三眼,颜色才渐渐柔化、模糊,重新归组,好比泼墨洒点画,流动晕染,泛呈出最终的影像。

那人身穿白衣,拥被坐在榻中,神色倦乏,微有病色,然而他的眼睛却又清亮之极,让人感觉病了的只是他的身体,而非他的灵魂。

一时间,人人脑中浮现出四个字来——恍若天人。

少年眼中起了一连番细微的变化,突然抬头像想起什么似的看着天空道:“啊哈!今天的天气真是不错呀!啊哈,啊哈哈哈,真是不错……”一边说着一边脚底开溜,刚转身急闪,白衣人右手一扬,两道白光不偏不倚地打在他的膝窝处,只听“啪”的一声,少年就直直地倒了下去,双腿犹在车上,上半身却整个趴摔在地,形成一个非常滑稽的“大”字。

虽然不明白究竟出了什么事,但乍见他如此狼狈的模样,还是有几位客人忍俊不禁笑将出声。

少年撑起双手想爬起来,却发现双腿僵硬,已经完全不听使唤,正在挣扎时,白衣人已起身走了出来,立到他面前,悠悠道:“人生何处不相逢,竟会在此处遇见。好巧啊,四少。”

此言一出,童老板吃惊得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伸出一指颤颤地指着少年道:“什么?他、他、他……你、你、你就是四少?!”

四少,陌城方圆百里内,不,甚至可以说,整个边塞十六州,但凡提起这个称呼,指的通常只有一人,那就是苍平将军的独生子、整个沈府的心肝宝贝、十六州的头号混世魔王——姓沈名狐小字四!

眼前这个带着三分邪气、说起谎来面不改色的华服少年,就是沈狐?

童老板双目圆瞪,无法动弹,脑中乱成一片,唯独剩下一个想法:果然、果然是……跟传说中的一样恶劣啊!

然而,更震惊的事情还在后面,沈狐歪嘴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朝白衣人挥手打招呼道:“是好巧啊,璇玑公子。”

人群中顿时起了一片惊愕之声。

璇玑公子!难道眼前这位飘逸如仙风姿隽秀的白衣少年,就是大名鼎鼎的万俟兮?!

京城万俟一族,以专解奇难疑案闻名天下,先帝亲赐金匾封其“布衣神判”之号,一时引为佳谈。但族内人丁凋零,几代单传,到这代时,只有一子两女,而长女万俟唯十一岁那年夭折,因此现已仅剩兄妹两人。不过说起这两人,却是极为出名:妹妹万俟菀艳冠京都美绝人寰,但凡见过她的男子没有不为伊倾倒的;而哥哥兮,则是个不折不扣的神童,十岁时便以侦破轰动京都的名案“血珊瑚”而声名大噪,现年二十岁,破解大小案件无数,世人誉之“璇玑公子”,赞曰:“只要有璇玑公子在,就没有解不开的谜题,破不了的案子。”

没想到他竟会出现在这里,还一见面就点了沈狐的穴道。真是大胆!在陌城的地段上,居然敢去招惹沈狐,就不怕将军震怒么?更奇怪的是,沈狐不但没有生气,反而还一副很畏惧的样子……看来,果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万俟兮微微一笑,双眸温柔明媚如春风,就跟遇见了多年未见的老朋友般亲切地问道:“四少怎的趴在地上了?不难受么?我扶你起来吧。”

沈狐连忙笑道:“这怎么好意思呢?不敢劳烦万俟兄,叫迦蓝扶我就可以了。迦……”

“蓝”字还没喊出来,万俟兮已亲自弯腰将他扶了起来,柔声道:“不必客气,四少看起来不太舒服,上我的马车休息吧。我正要去你家,反正顺路。”

沈狐顿时瞪大眼睛,急声道:“哦不!不用了!我还要和迦蓝再逛逛,晚点回去,万俟兄你先走吧,啊哈,天色已不早,小妈想必等得都着急了……”

“诶,既然已经天色不早,就不要多逛了,还是跟我一同回去吧……”万俟兮不由分说就将他往车里带,沈狐再也按捺不住,大叫起来,“迦蓝!只要你这次救了我,我就答应到哪都带着你……”

沈迦蓝迟疑了一下,正要上前救人,万俟兮长袖轻翻,将一面黄金令呈到他面前,他顿时僵住,所有的动作刹那停止。

——令牌上,清清楚楚地刻着一个“沐”字,正是苍平将军沈沐的独有物,见令如见人。

沈狐也怔住,半晌才回过神来,唇边的苦笑加深了几分,“你还真是有备而来,居然连我老头的金令都搞到了手,分明是看准了迦蓝只听老头的话……小妈能请到你这样的帮手,看来她真是聪明了许多啊……”

万俟兮收回金令,淡淡道:“好说。其实也要多谢四少,若非为了委托我找你,这名震天下的苍平令,我又如何能轻易到手呢?”

沈狐抬起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万俟兮坦然回视,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会,几乎听得见火花乱溅的呲裂声。

然而,针锋相对的氛围不过一瞬间,沈狐很快眯起眼睛,唇角上扬,再度露出那副懒散的、带着几分令人捉摸不透的狡黠笑容道:“那在下的一切就全交给万俟兄了,你可要好好照顾小弟我啊。”

喑哑的声音,诡异到委婉的腔调,竟因他这一笑一语,凭生出糜华气息。万俟兮苍白如雪的脸,竟出人意料地红了一下,当即随手一甩,沉声道:“姥姥,启程!”

“咚”的一声,沈狐的头重重地磕在了车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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