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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碗被倾覆,药汁四洒,哗啦啦地流了一地。

一旁的谢思瞳已经完全呆住,震惊地望着这一幕,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真的会死。”雾越来越浓,越来越重。

沈狐握住她的手没有松开,将头往她怀中靠得更紧了些,轻声缓缓道:“可是,我不想忘记你。”

随着这句话,雾气终于承受不了重量,溢出了眼眶。

万俟兮痛苦地闭上眼睛:他知道……他果然知道了……

她毕竟、终归、还是——小瞧了他!

擅心术者,必将死于心魇。而沈狐所说的这句话,无疑已成就其最锋利的武器,字字刺穿她的心,杀人于无形。

可我是万俟兮!

她咬住牙关,狠狠地想:可我是万俟兮,万俟兮啊!

血红色的门……风神隽秀的少年……坠落的牌匾……一幕幕景像,浮光掠影般自脑海中滑过,泛着潮湿氤氲的瘴气。

如果她在这个时候心软,万俟兮三字就会碎掉,就会崩溃,就会被摧毁,就会再不存在!而她,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不,不能,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一念至此,双瞳一下子变得坚决了起来,所有悸颤的、软弱的、犹豫的感觉如潮水般汹涌褪去,剩下的,唯有冰凉一片。

事已至此,她已不能回头。或者说,从七年前的那个大雪之夜,从她选择成为万俟兮时起,一切就已成定局,再也无法回头。

——而所有的传说里,那些在最后时刻心软,回了头的人们,都没能重返人间。

悲喜缠绵

万俟兮的手朝炉上一招,药罐直飞而起,落入她手中。一旁的谢思瞳不禁惊呼出声:“小心烫——”

万俟兮恍未听闻地重新倒了一碗药,然后将药罐掷回,稳稳落到小火炉上。

谢思瞳紧咬着下唇,眼中泪光闪烁,跟着一起哭了。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眼前的这一幕,会令她觉得如此悲伤,尽管没有看懂,尽管不知道他们之间在说些什么,但是,就是感觉到了,空气里充盈着一种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味道。

而那味道的名字,叫做痛苦。

就在这时,万俟兮开口了:“谢二小姐,谢谢你陪我一起过来,现在,请你出去一下好吗?”

她的声音里有着古怪的语调,仿佛不可违背的命令一般,谢思瞳虽然心中满是疑问,但最终什么都没有问,乖乖转身下楼去了。

窗外的铜铃声于此时变得清晰起来,一下一下,似催促,又似在宣告某种隐隐然的错误。

万俟兮捧起碗,仰头喝了一大口,然后俯下身,吻在沈狐的唇上。

沈狐震惊的瞪大了眼睛,瞳仁犹如火焰,腾地燃烧了起来,疯狂缭乱。

他万万没有料到,万俟兮竟会以这样的方式喂他药!下意识的就想伸手抗拒,万俟兮却一把抱住他,紧紧箍住他的手臂。润滑馨香的药汁自齿缝间渗入口腔,沈狐的视线有了那么一瞬间的迷离。

万俟兮就趁那一瞬的迷离,将所有药都送入他口中。

沈狐的手指慢慢扣紧,暴雨颠覆了船只,苍雪覆盖了大地,不过是刹那之间,却仿佛已沧海桑田,老去了十年。

他伸出手,颤颤地抓住万俟兮的胳膊。淡淡的血腥味溢散开来,万俟兮喘息着抬起头,唇上鲜血淋漓,不知是沈狐的,还是她自己的。她定定地望着沈狐,沈狐也定定地望着他,眸光交集处,已分不出是悲哀、是失望、是震惊,还是其他。

两人都好象迷失了,表情茫然,眸色麻木。

如此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沈狐忽然扬唇一笑,笑容里却没有丝毫笑意,眼睛深处有什么东西在逐渐碎裂,并最终彻彻底底地死去。

“为了逼我忘记你,竟可以做到这种地步……”他冷笑,声音像刀锋一样刻薄,“那么,是不是只要我能忘记你,无论做什么都可以?”

话音未落,他突然扣住万俟兮的手,一个用力,反身将她压在了下面。那只倒霉的药碗也顿时跌落于地,哐啷碎成三片。

“牺牲的更彻底些如何?”沈狐挑眉,眼眸深沉,此时的他,不再是以前那个嬉皮笑脸看起来虽然狡猾但于人无害的轻浮少年,变得说不出的危险,说不出的冷酷。

万俟兮的手被他扣着,由于发烧而虚弱的身体忽然间失去了全部的力气,意识到他想做什么,心脏顿时恐惧的抽颤了起来。

沈狐眯起眼睛,伸出一根食指,抹去她眼角残留的泪痕,放到唇边伸舌舔了一下,笑得越发的残忍,残忍中却另有抹逼人的伤痛,像把利刃,割开她的同时,也在割伤他自己,“很害怕?怎么像你这种狠心无情的女人,也会因为这种事情而感到害怕吗?”

一股恨意自墨黑眼底涌起,他突然两手一分,只听嘶的一声,万俟兮的衣领被生生撕开。未待她有任何反应,沈狐便猛地侵向她,深深吻住她的唇。

她感到他的手死死扣住了她的手腕,肌肤处传来尖锐的刺痛感,但在疼痛中又有种难言的悲伤和迷茫,令她滋生某种错觉,像是从极高的悬崖上掉了下去,四周浓黑,没有一丝光亮,而那深渊没有底,因此这晕眩的失重感与痛苦便不会停歇,要生生世世永永远远的纠缠下去……

沈狐离开她的唇,沿着弧线优美的脖子一路吻下去,把某种情绪印烙在她的肌肤上,分明是在存心伤害,却又像是最后的绝望挣扎,既痛苦,又依恋;既怨恨,又痴迷……形似癫狂,反反复复。

万俟兮一动不动,任由他为所欲为。视线越过屋顶,飘向墙壁的那一头,碧棂窗紧闭着,雪花的影子映在窗纸上,依稀凌乱。

裸露的肌肤因接触到冷空气而起了一阵寒栗,肢体交缠,一半火热,一半冰寒,整个人像在水深火热之间游走,极尽煎熬。

突然,一滴温热的东西滴到了她的锁骨处。

紧跟着,第二滴、第三滴……

与此同时,沈狐不动了。

那些激烈的、肆虐的、悲伤的动作,在瞬间停止。

万俟兮有些呆滞地收回视线,看见沈狐的头停在离她胸口半尺左右的空中,而那些温热的液体,便是自他眼中滴落,为风一吹,变得冰凉。

他哭了?

原来……张扬放肆、意兴风发的沈狐,也是会哭的……

“我该拿你怎么办?”扣在她腕上的手指痉挛般地松开,又握紧,沈狐沙哑的声音像是从地底下传出来一样,“告诉我,我该拿你怎么办?你的心真的是铁石做的么?”

万俟兮木然的脸上有着凝郁的表情,像一潭千年幽湖,已经结冻成冰,哪怕春风吹得再美再绿,也泛不起丝毫涟漪。

于是沈狐的表情变得更加哀伤,眼中流泻着一种极为复杂的悲色,宛如看着一个小心呵护、但仍被打碎了的珍宝,尽是心痛,盛满忧徨。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是一会儿,又似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终于扯开唇角,露出一个非常苦涩的笑容道:“错过了我这个天下第一的沈四少,你……可不要后悔啊……”

万俟兮没有说话,或者说,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沈狐慢慢松开她的手,摇摇晃晃地想站起来,但刚起到一半,目光涣散,药性发作,整个人就啪的倒回了床上,刚好倒在她身边。

“对不起……”耳边传来他昏迷前的最后一句话,弱似叹息,沉如千斤。

万俟兮觉得自己的眼睛开始发疼,像被针刺着似的,生疼生疼,然后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凉凉滑过脸颊,落进枕头里。

真是一笔孽缘。

而所谓的孽缘,从来最诱惑也最脆弱。

*** ***

一夕夜雪大地白。

窗外院里的那株梅花,开了。

苏姥姥端着药粥进屋时,顺手折了一枝,插入瓶中,再把瓶子摆到床边的小几上。

万俟兮咳嗽不断。

苏姥姥伸手探了下她的额头,忧心忡忡道:“你的病又重了,再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都怨我不好,当初非要你答应沈将军的请求,逼着你来。”

“劫数……本就是逃不过的。”万俟兮勉强支起身,看着瓶里的梅花,黯淡的眼睛总算有了点神采。

苏姥姥不甚哀伤地望着她,虽然苍老却颇为清亮的眼中有种洞悉的明了,轻叹道:“听沈府的丫头说,沈狐服了公子每日命人送去的药后,虽然还没苏醒,但脸色已经好看了很多。孔老夫人一直在彻查究竟是谁给她的宝贝孙子下毒,但始终没有半点头绪,这阵子的将军府,也真是个多事之冬。”

万俟兮淡淡地哦了一声,神色漠然,似乎对此事完全不感兴趣。

苏姥姥只得结束这个话题,另从袖中取出本深蓝色的小册子道:“还有,公子你要的资料已经到了——题柔、掬影姐妹,本名张艳、张华,韩城人士,父亲是个私塾先生,七年前病死,靠母亲为人织补衣衫度日,三年前一场洪水,冲毁了她们的家,迫于无奈只得来陌城投奔舅舅……”

万俟兮皱眉,喃喃道:“那就是说,她们并没有在此事上撒谎……”

“是。沈府下人们对她们的评价是:姐姐温顺善良,有点胆子小,谁都不敢得罪,很乖巧听话;妹妹则性子傲,不爱搭理人,喜欢独来独往,风评不及姐姐,至于她和宓允风的关系,确实是有点暧昧。”

万俟兮目光一闪。

“据说宓允风今年三月从天阁来到陌城看姐姐,本是住在沈府的,留宿期间,由掬影负责伺候其起居,但有一天凌晨,下人无意中看见掬影脸色难看的从宓允风房中出来……”

万俟兮想起那天掬影被扯断的半截衣袖,还有宓允风沮丧的表情……难道他们两个真有私情?

“宓夫人对此极为恼怒,遂以‘即使是自家兄弟,也不得久留’为由,将他谴走。不想宓允风反而在城西买了房产,定居陌城。宓夫人本来非常喜欢掬影,但自那之后,便对她疏淡了许多,且弟弟来府时,总找理由将她谴开,不让他们两个有机会单独相处。”

“为什么反对他们两个?”

“不知道,大概是认为掬影只是个丫头,配不上自己的弟弟吧……”

万俟兮以手搭额,忽问道:“宓允风今年二十六岁,是不是?”

“是。”苏姥姥见她神色有异,便道,“怎么了?他有什么问题么?”

万俟兮凝眸深思,缓缓道:“我只是在想,一个二十六岁、家境富有、相貌英俊的男人……为什么还不娶妻成家?”

“这个……”苏姥姥答不上来了。

就在这时,一只白鸽扑扇着翅膀从半开着的窗户飞了进来。苏姥姥连忙上前取下鸽子腿上的信卷,展开一看,顿然变色。

“公子。”她压低嗓音,非常严肃地说道,“已经查到麟趾镯的下落了!”

“哦?”

“博雅斋在五日前到了一批秘宝,其中一件就是麟趾镯。而据蔡老板说,卖这只镯子给他的人,是……”苏姥姥抿了抿唇,犹豫着吐出那人的名字,“沈狐。”

她本以为万俟兮会吃惊,谁知她神色不变,像是早就料到会有此事一般,悠然道:“消息确实么?”

“蔡老板得知那是将军府失窃的镯子,且公子又正在调查此事后,心中害怕,已派当时做这笔交易的下属李掌柜连夜将麟趾镯送回,现在路上,不日便到。其中原委,待李掌柜到后,就能一清二楚。”

万俟兮轻扬唇角,不置可否道:“只怕是他到后事情反而更加复杂,乱七八糟,一塌糊涂。”

苏姥姥惊讶道:“公子何出此言?难道,公子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万俟兮伸手将瓶里的梅花拔了出来,指尖轻摩而过,嫣红的花蕊,碧绿的扳指,两相映衬下,显得她的眼睛,墨玉般黑亮,流转着无尽的智慧之光。

“姥姥,为什么府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沈将军却依旧留在京城不回来呢?”

苏姥姥一怔:“难道不是朝中有事走不开?”

“如果你在半百之际又得一子,你会放任母子俩就这样孤零零无依无靠地待在府里,连个正式的名份都没有?沈沐虽是武将,但素以足智多谋著称,不要以为他会想不到这一点。”

苏姥姥如梦初醒道:“的确,沈将军不是那种外面用兵如神,家里万事糊涂的人。那么依公子看,他对此地发生的一切听而任之、袖手不理的真正意图是什么?”

“这个答案就到等那只镯子来告诉我们了。”

“咦?”苏姥姥满是迷惑,还待再问,万俟兮却弯下腰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她连忙将药粥端到她面前,“公子,吃药吧。”

万俟兮勉强吃了几口,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沈府的一名婢女连门都没顾的上敲,直接飞奔而入,雀跃道:“璇玑公子!好消息!好消息啊!少爷醒了!阿四少爷醒了啊……”

一口粥就那样呛入气管,万俟兮顿时咳嗽地更厉害了。

“太夫人和宓夫人看见少爷醒了,高兴的跟什么似的,所以宓夫人让我来请公子,是不是还得再诊断一下……”那名婢女说到这里,看着脸色苍白、咳嗽连连的万俟兮,面露难色道,“可是看公子现在这个样子……”

万俟兮用一块手帕捂住自己的唇,低声道:“请转告夫人:四少既已苏醒,就不会有什么大碍,请一般的大夫为他调理即可,待我身体好些,再去看望四少。”

婢女见她确实病得极重,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回去禀话了。待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后,万俟兮道:“姥姥,从现在起,将门关紧,无论什么人求见,都说我病得很重,一概不见。”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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