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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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吼,我未几回神,一阵醒热之气突然迎面而来。

却见一个鲜卑人在我侧后,胸口被刀尖贯穿,瞪着眼睛倒了下去,露出后面的公子。

“到我后面去!”公子喝道,说罢,策马奔向前方。那声音中气十足,仿佛一头初次尝到血的幼兽,兴奋而不容违抗。

我只得将弩收起,乖乖地躲到他身后。

夜风中弥漫着血腥的气味,公子的袍子上的血色隐约可见,他却愈战愈勇,接连砍翻几骑,与众骑卒一道,将鲜卑人的阵形冲散。

鲜卑人腹背受敌,不得不分兵对付偷袭者。然而过了好一阵才发现,对方竟和他们一样装束,夜色之中,分不清是敌是友。

此时,荀尚的兵马也已经回过神来。

有人大喊:“得秃发磐首级者,赏钱十万!”

桓瓖这败家子,我说赏金一万足矣,他非说十万方有气势。

十万钱,那足够买下一个小地主家的全部家当。这些不识人间疾苦的贵胄,挥霍起来当真毫无人性。

溃逃的军士知道来了援军,又得此号令,登时士气大振。趁着鲜卑人攻势缓下的间隙,重新集结,转守为攻。局面在混战中渐渐扭转,鲜卑人为了围歼,将战线拉得过长,此时反被各自为战的军士冲开,变得破碎。

初得手之后,公子与沈冲兵分两路。公子继续趁夜袭扰,沈冲则去与荀尚会师。

“霓生,你跟随逸之!”公子对我道。说罢,领着士卒,朝纵深之处冲去。

沈冲策马过来,对我道:“莫担心他,跟着我便是。”

他鲜卑衣袍上有些脏,染了大片的血迹,不知道是原本有的,还是方才拼杀时留下的。所幸他未受伤,黯淡的光照中,可见双眸熠熠。

我答应一声,乖乖跟着。

心底有些遗憾。如果此时我等不在这乱七八糟的战场上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像一块糖稀一样黏在沈冲身边,哪里也不去。

公子虽搅乱了秃发磐的局,但天亮在即,鲜卑人不会一直被糊弄下去。荀尚的兵马经过先前的劫营,已伤了元气,而公子只带了八百人,就算合兵一处,想退回遮胡关也须得与鲜卑人恶战一场。

这般风险实在太大,我须另外打算。

公子起初想找到秃发磐,将他斩首。可惜战场那么大,他就算知道秃发磐在何处,那般大队人马,也须得经过重重厮杀。相比之下,孤身一人则容易得多。

于是,在沈冲终于与荀尚大军会师之时,我趁着无人注意,在混乱之中不着痕迹地脱离,往北而去。

鲜卑人不像中原那样,喜欢给统帅配个大旗,好在混战时告知所有人上将首级在此。不过,仍有迹可循。比如,他们都喜欢高瞻远瞩,停留在高处。再比如,他们传令靠发号,而吹号角的人,一般就在主帅身边。

不过当下,这些都用不着。

秃发磐是个多疑而惜命的人,这使得他能在诸侯混战之时崛起于西北,在秦王的围剿下残存至今。夜色未褪,秃发磐一时弄不清偷袭者的人数和来历,自是坐不住。此地四处旷野,无险要可藏,秃发磐要安稳,只有躲进石燕城。

我挑着隐蔽无人的地方往石燕城走,正策马奔驰,突然,一个鲜卑人出现在我面前。他奔过来朝我嚷着,一身酒气,似乎在问我是何人,为何独自来此。借着黯淡的光照,我仔细辨认他的模样,是个百夫长。四周除了他并无旁人,大概是把守附近要道的守军头目,撇了手下来找个偏僻的去处解酒瘾。

他和我差不多年纪,看打扮,当是出身不错,兴许也同公子与沈冲一样,是个初入行伍就得了高位的贵胄。

这样的人,钱大约不管用。我对着他笑笑,从马背上拿起一个酒囊,朝他摇了摇。

果然,他神色动了动,贴近前来,一把从我手中将酒囊拿过去。他打开塞子,闻了闻,登时露出满意之色。

就在他仰头灌下的时候,我突然上前,用手臂圈在他的脖子上,将他扑倒。

那人猝不及防,被我带着摔落在地上,压在身下。他显然不曾学过如何拆这等杀招,挣扎着想喊,却是徒劳。我的手臂死死箍在喉咙上,他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我使劲力气,另一只手将他的头一掰,只听颈骨折断的声音传来,他即刻瘫软了下来。

太久不曾做过这等事,竟手生了许多。

我大口喘着粗气,歇了好一会,看看四周无人,将他拖进附近的高草丛里,再把马匹也藏好。

夜色里,死尸张着嘴,最后的神色满是愕然。这百夫长生得还算清秀,乔装成他的模样并不难。我先把他的衣服扒了,全换在身上。从腰包里取出一只小瓷盒,打开,里面一格一格,全是各色油彩。

可惜这活计也因得多年不做而有些手生,又兼夜里看不清楚,只能将眉眼装成个大概。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破绽不容易被发现。

他的腰上还有一只腰牌,我顺道也挂在身上。

我望了望天色,事不宜迟。未几,跨上了百夫长的马,咤一声,继续往前。

奔袭(下)

前方有混战,石燕城自也不会太平静。虽有人把守,但兵马进进出出,络绎不绝。

这般紧张的时候,从那百夫长尸首上取来的腰牌便十分好用。我把脸弄得脏些,凡有拦路,一边把腰牌亮出来,一边用先前跟向导学的几句鲜卑话,骂骂咧咧地径自往前冲。想来那百夫长确实不是常人,一路无人敢栏。

秃发磐的兵马确实已撒了出去,所剩无几,这城池乃为诱敌只用,守城的人并不多,里面的民人也已经逃光,街上门扉紧闭。入城未多时,我闻得窗城门那边一阵吵嚷之声,望去,果然见一队兵马疾疾入城而来,看周围人行礼的架势,正中那身着铠甲骑在马上的肥硕男子,便是秃发磐无疑。

秃发磐五十多岁,鹰目方面,比我想象中精神些。他神色阴郁而急躁,显然因战事不畅大为恼火。

他一边走一边大声斥责左右,入城后,直往宫殿而去。

在这般荒凉之地的小城里,所谓宫殿,其实不过是做得好些的房子,与淮南乡间富户的院子差不多大。所以,自然也不会有多么复杂的防备。

我在外头转了转,循着一处稍矮的墙,翻入墙内。

这是一处后院,寂静无人。我循着墙根潜行,未多久,只听前方人声骤然热闹,从隐蔽处瞥去,正是前堂。

可惜秃发磐这贼人着实怕死,连接后院之处也布了卫兵,我这身装束恐怕难以混入。

忽然,我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似乎有人摔了杯子,接着,怒骂声起,夹杂着女人孩童的啼哭之声。未几,一个鲜卑女人抱着幼儿,从堂后快步走,朝后院跑去。

我心里有些遗憾。若是有人摔杯为号,临阵谋反就好了,可省去许多事。

不过这宅中有眷属,着实是意外之喜。

我跟着那女人离去的方向,果然,侍婢进进出出,似乎在拾掇物什。

一个小婢正捧着一只碗,朝后堂走去。鲜卑女子的打扮与中原殊异,额前饰以垂帘般的步摇,走起路来如细柳遮面,甚是好看。

我看了一下她的身量,再看看我的,似乎正好。

*****

碗中所盛之物是灵芝汤,秃发磐当真爱惜自己,这般时节也不忘进补。

我低着头,小步趋往堂上。卫士并未阻拦,让我入内。

堂上坐着好些人。上首案前的自是秃发磐,他没有卸下铠甲,盘腿而坐,颇是盛气凌人;两边下首则坐了好些人,看上去都是手下首领。其中左上首的人看上去颇为年轻,一双眼睛深而锐利,神色淡漠,似与旁人不同。

我小心翼翼地捧着汤,走到秃发磐案前。

这汤碗自是被我加了料,为防卫士让我试饮,只抹在了一边沿口。我将碗摆好,只要秃发磐拿起,喝上一口,就算我后面无从下手,他也会在一个时辰内暴亡。

但他没有碰,甚至没有看。

说实话,这堂上的气氛着实有些出乎我意料。

外头战事正酣,此地乃主将议事之地,当十分热闹才是。然而并无谁人说话。

秃发磐与下首几个人对视,过了好一会,才缓声说了一句,似在问话。

有人答了一句,甚为简短。开口的是那个年轻人。

我才从案旁离开,突然,秃发磐用力一拍案上,灵芝汤登时从碗中洒出。我吓一跳,忙躲向一旁。

只见秃发磐怒容满面,指着年轻人大骂。

年轻人不为所动,看着他,脸上挂着冷笑。下首众人亦不闲着,似在争论什么,语气激烈。

秃发磐将案上的碗拿起,掷向年轻人。年轻人朝旁边一闪,堪堪躲过。

堂上登时剑拔弩张,有人大喝一声,拔刀朝年轻人砍过去,可还未近前,已有人也拔出刀来,将他砍倒。

事情急转直下,出乎我意料。

在堂上侍奉的侍女惊叫逃走,只见案几翻倒,双方打作一团,未几,殿外的士兵冲进来,却是与殿上秃发磐的卫士挥刀相向。

我躲在一根柱子后面,紧盯着秃发磐,伺机而动。

不出我所料,他见势不好便想溜走。后院不远就有马厩,那当是他为防万一所设。我随身带着一张小弩,只要他到了后院……可惜,才跑到堂后,那个年轻人将他截住了。

两人都使刀,在廊下厮杀,你来我往,招招狠厉。秃发磐毕竟年老,未过多时,渐渐不敌,受了两刀。忽然,年轻人一脚踹中他的胸口,他翻倒在我藏身的花丛面前。

我虽也想图他性命,但不想引火烧身。如今陡然暴露,只得继续装作侍女尖叫逃开。

但秃发突然一把扯住我的衣服,挣扎地爬起来,一边骂着,一边将我挡在他身前。

杀千刀的狗贼,原来是想找人盾。

我不再客气,猛然反锁住他的手臂,一个翻身,从台阶上滚落。

只听一声骨骼折断的闷响,待得起身之时,秃发磐已经瘫在了地上,脖子歪向一边。

他瞪着我,死不瞑目。

那个年轻男子站在台阶上,看着我,目光炯炯,亦是满脸不可置信。

我知晓不再久留,趁他不及反应,转身朝外面奔去。

后院的人早已逃光,我跳上墙头的时候,往后望了望,那个人没有追来。

方才逃得太急,现在想想,心中可惜。

那个年轻人看上去未必在乎秃发磐的人头,要是当时再大胆一些,将它带上就好了,值十万钱呢……

*****

鲜卑人撤出了石燕城。

那个年轻人和手下的人杀光了秃发磐的侍卫,带着城中剩下的所有人,逃了出去。

一时间,石燕城空荡荡的。我甚至折返到了那个院子里找秃发磐的尸首,但找不到了。我也想将首饰还给那个被我打晕的侍女,但她也不见了,想来是醒来之后发现大事不好,来不及追究,便跟着其他人逃走。

一个时辰之后,朝廷大军的军士才出现在洞开的城门外面。他们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欣喜若狂,纷纷涌入内。

可惜鲜卑人虽留下了城池,却早已如蝗虫过境般将城中的细软搜刮一空,军士们四处翻找,不过只有些破衣烂被。

我躲在城中的一处破败的浮屠塔里,吃了糗粮睡一觉,直到日中,才晃悠悠地现身。

荀尚已经将幕府搬到了城里,小小的城池挤得四处拥堵。

我好不容易问道了公子所在之处,正从人群里挤着朝那边去,突然,我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

回头看时,一个匆匆路过的军士将我撞了个趔趄。

一双手将我扶住,抬头,是沈冲。

他的神色带着疲惫,却又惊又喜,抓住我的手臂,急急道:“你去了何处?”

我张张口,只觉一言难尽。

我只得撒谎道:“表公子,我迷路了。”

“迷路?”沈冲问,“怎会迷路?”

我原本想说我被乱军冲散,因为太害怕躲进野地,故而迷路。但这时,他旁边的随侍阿康打量着我,道:“霓生,你怎一副鲜卑女子打扮?”

我一愣,几乎忘了此事。我为了穿上这身侍婢衣裳,脱掉了男装,之后再也寻不到别的衣服换回来。不过鲜卑人男女皆着长袍,差别不大。要紧的是头发,我将它梳作了女子的样式,不曾换回来。

我摸摸头发,叹口气,泫然欲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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