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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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点一刻,手机响起,是傅希境,他的车已等在楼下。

她提着一个大大的袋子,出门。

傅希境见了她,惊讶地问:“你没换衣服?”

她裹着件长羽绒服,雪地靴,上车时将羽绒服脱下,里面是毛衣牛仔裤。

南风指了指后座的大袋子:“我怕冷,到酒店再换。”

傅希境哑然失笑,扫了眼她披散的长发,发动引擎:“先去做头发。”

造型化妆就做了近一个小时,南风简直快要睡着,傅希境倒是好耐心,拿着本杂志坐在旁边看,偶尔抬眼望一眼她。

折腾到七点半,终于好了,驱车前往希尔顿大酒店,宴会八点开始。

南风到更衣室换好礼服,虽然暖气很足,但她还是忍不住瑟缩了下。

傅希境在宴会厅门口一侧等她,远远的见她走过来,曳地长裙勾勒出她曼妙曲线,显得她身段极高挑。浓密的长卷发挽成一个髻,露出光洁的额头,明眸皓齿,尖尖的下巴,嫣红的唇,清雅柔媚。

他一时怔怔的,当年他那个留着一头乱蓬蓬短发爱穿松垮衣服的小不点,长成了妩媚的小女人。

他喉头微动,执起她的手,挽进自己的臂弯。

南风稍一僵,随即放松下来,深吸一口气,同他一起迈进宴会大厅。

这场晚宴是海城与莲城地产界联合举办的品牌年度盛典,从地产巨鳄到名设计师,都在邀请之列,自然隆重非凡,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衣香鬓影。

以傅希境在行业内的地位与声名,走到哪儿都是熟悉的人,手持香槟,一圈寒暄下来,酒换了无数杯,但不管是谁,他都不让南风碰一口酒,她手中端的是果汁。

南风暗笑,满场的女伴里,大概只有她,是名副其实的陪衬。

她觉得疲累。

她在心底重重叹口气。

“小风。”一个声音忽然在她身后响起,在背景音乐声与满场的交谈声中,那声音不重,既无惊喜,也无惊讶,是很平静的一声称谓,却令南风猛地一震,浑身血液在刹那间凝固,呼吸都快停止。

她没有回头,也回不了头,如被人点了穴道,动弹不了。

这世上只有三个人喊她小风,除了父母,就只有那个人……一定是幻听,一定是!

可那声音的主人已绕到她跟前,望着她,勾嘴一笑:“小风,别来无恙。”

“哗啦”一声,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底轰然倒塌,碎成了一片片的瓦砾。

她呆呆地抬眸,迎视那人的脸,他笑着,那笑容同很多年前一样,看似温和无害,实际却是他虚伪面目下的伪装,要多恶心就有多恶心。

她被那笑蛰了下,身体微晃,手中的高脚杯差点儿摔落,傅希境扶住她,感觉她的身体在发抖,她像是失去支撑点一样,浑身软绵绵地靠向他怀里,他不动声色搂紧她的腰,眯了眯眼,说:“白总跟南风认识?”

白睿安朝他举了举杯,先喝了一口酒,望了眼他怀中脸色惨白的南风,才漫不经心地回答说:“唔,故人。”

南风站直身子,喃喃地说:“我去下洗手间。”然后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傅希境刚想追过去,有人匆匆跑过来对他说:“傅总,宴会发言您是第一个,马上开始,请跟我来。”

“傅总,请吧。”白睿安做了个请的手势,一脸笑意。

傅希境看了他一眼,又朝门口望了望,而后走向发言台。他身后,白睿安的笑意遁去,眸中寒光一闪,转身走出了宴会厅。

楼梯间。

南风坐在阶梯上,抱紧手臂,却怎么都止不住浑身剧烈的颤抖,连牙齿都在打颤。闭上眼,五年前那个绝望的深夜的记忆席卷而来,医院天台上,有凛冽的风呼啸而过,将她的眼泪与话语吹得破碎不堪:“你太可怕了……白睿安,你就是个魔鬼……你会下地狱的……”

有生之年,不,下辈子,下下辈子,生生世世,她都不想再见到他。

门忽然被推开,魔鬼就站在第一个台阶上,逆着光,冲她微笑:“小风,你怎么一见到我就跑呢?亏我这些年,还一直记挂着你呢!”

她猛地跳起来,撞开他,就往走廊上跑,却被他一把拽住。

“放开我!我不认识你!”她尖叫。

“啧啧,小风,这么多年了,你这个爱撒谎的毛病,怎么还是没有变呢?”白睿安依旧笑着,摇头。

她终于回头直视他,她的十指深深掐进掌心,疼痛令她平静许多,身体不再颤抖,她赤红着眼,狠狠瞪着他,眼神中,除了恨,别无其他。

白睿安置若罔闻,拽着她的手臂将她强拉近自己,附在她耳边低声说:“当年说你口口声声说你没有爱上他,现在却还在一起?小风,不诚实是要遭惩罚的……”他又轻笑了一声:“你说,如果他知道了当年你接近他的目的,会怎样呢?”

南风侧目瞪着他,就是这种笑,虚伪透顶的笑,当年她竟蠢得当成是天使的微笑,却不知道,那其实是魔鬼的诱惑,诱惑她出卖了自己的灵魂,与魔鬼做了个交易。

她低头,张嘴狠狠咬在他的手背上,往死里咬,恨不得撕碎他。

白睿安吃痛,闷声一声,用左手揪着南风的头发,恶狠狠地拉扯,扯得她头皮发麻,疼痛钻心,她却始终没有松开嘴巴。可男女力气终究悬殊,她被强扯开,他抬手一个耳光扇过去,她被扇倒在地,眼冒金星。

白睿安的手背新鲜直流,终于笑不出来了,咬牙狠骂道:“疯子!”

他扭头打算离开,半掩的门忽地被撞开,一记拳头迅疾砸在他脸上,他不及反应,傅希境的拳头再次挥过来,白睿安踉跄扶着墙壁,才没有被打趴在地。鲜血从嘴角蔓延,他舔了舔血迹,抬手就往傅希境脸上招呼,两人你来我往,招招凌厉。

南风像是没看到眼前的状况般,从楼梯上爬起来,漠然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去。

傅希境喘着粗气,胡乱抹去嘴角的血迹,捡起被他扔在地上的纸袋,匆忙追过去。

她崴了脚,走得极慢,高跟鞋踢掉了,赤脚一拐一拐地走在地毯上。

傅希境追上去,从袋子里拿出羽绒服披在她身上,拦腰将她抱起,这一次,她竟破天荒地没有抗拒,他收紧手臂,望着她呆滞的眼神与红肿的脸庞以及额角磕破的伤口,闭了闭眼,心口一窒。

原本准备至少十分钟的发言,被他缩减成了两分钟,从台上下来,他急匆匆地跑去洗手间找她,喊她的名字,没有应答,他不管不顾地冲进了女洗手间,惊得在里面补妆的两个女人尖叫着跑出去,他敲了每一个格子间的门,她不在里面,他跑去更衣室,发觉她的衣服鞋子都在,松了口气,知道她还没有离开酒店,取了她的东西,又转身去了别的洗手间,依旧不见她踪迹。他走回宴会厅,路过楼梯间时,发觉门虚掩着,里面有脚步声传来,他推开门,一眼就望见她倒在地上,气血上涌,拳头朝白睿安狠狠砸过去……

将她安置在副驾驶上,系好安全带,痛心地抚了抚她的脸颊:“我带你去医院。”

南风隔开他的手,没有回头看他,声音轻若呓语:“你一定很好奇我跟白睿安的关系吧?”

傅希境插车钥匙的手顿了顿,是,他非常非常好奇,可是:“那个回头再说,我先带你去医院,你的脸需要消肿,伤口也需要上药。”

引擎刚发动,却被南风关掉,她终于偏头看他,眼神却是那样虚无缥缈,像是透过他,看向了别的虚无的地方。

“傅希境,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五年前,我为什么不告而别……”

傅希境心脏一紧,双眸霎时变得幽深。

“我现在告诉你原因。”

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想要得知的原因,这一刻,他心里竟有个声音在大声呐喊:别说,别说,千万别说。

“因为,我爸爸是季东海。”她的心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季东海?”他念着这个名字,眉头微蹙,有点熟悉,可是,一时想不起来了。

南风冷笑,“当然,傅总贵人多忘事,这样一个小角色,大概早就不记得了吧。”

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七年,那不过是他事业王国中的沧海一粟,他不记得无可厚非,可他不知道,他的冷酷与残忍,摧毁了一个家庭,摧毁了她所有的幸福。

傅希境眉头蹙得更深了。

南风又说了一个名字:“云海建筑,或许傅总还记得。”

傅希境猛地抬头,脸色骤变。

南风闭了闭眼,终于,终于到了袒露的这一刻,她也终于承认,重逢之后,从拒绝与他相认,到闭口不谈当年离开的原因,不是担心他得知真相后的暴怒,也不是害怕他不放过自己,而是,她怕,他们之间,在那个真相面前,跌入深渊绝境,再也没有回旋余地,就连那些既痛苦又美好的记忆也变得不堪。

可是,她与他之间,早在相遇的那一刻,便昭示着这样无望的结局。

是她太贪心,想要的那么多,所以才会什么都握不住,对吗?

她睁开眼,眸中已复清明,声音冷然中带着深深的痛楚:“没错,我爸爸就是云海建筑的负责人。”

很轻的一句话,如引爆深埋的地雷,“嘭”一声,将傅希境的心,炸得四分五裂。

Chapter 16 那记忆太痛,不忍触碰(1)

大二刚开学不久,南风跟教授一起前往黔东南写生,研究当地少数民族古老独特的吊脚楼建筑。这课题其实是大三的,南风得知消息后,嬉皮笑脸地去求教授,她成绩好,是教授的得意门生,教授经不住她磨,就把她也捎上了。

她是第一次独自出远门,而且要去一个月。赵芸很不舍,也很担心她,临走前给她准备了很多东西,吃穿用度常备药物等等弄了整整两大箱子,惹得南风哭笑不得,她把那两箱子的东西简化成一个35L的背包。

季东海表达爱意更直接,给她一只装满若干现金的信封,对她说,女儿,想吃什么自己买,别舍不得花钱!其实在那边基本上花不了多少钱,但她还是接过来了。那是爸爸浓浓的爱与心意。

走的那天,赵芸眼泪直掉,再三嘱咐她,每天都要打一个电话回家。她点头答应着,笑话赵芸啰嗦,虽然她也有点不舍,但对那片神秘古老的土地的向往,冲淡了她淡淡的离愁,她充满期待地出发了。

南风念书早,升大二时才十八岁,与大三的师兄师姐普遍都差了两三岁,她人长得漂亮,性格开朗,有礼貌,又没有富家女的骄纵之气,大家都喜欢这个小师妹,很是照顾她。

初秋的黔东南很美,青山苍翠,入目皆绿。森林、河流、村寨、田野、风格独特的建筑群,都是南风从未接触过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美好。教授带着他们穿梭在苗族、布依族、仡佬族、侗族等等这些村寨里,住吊脚楼,吃当地独特的美食。住宿条件简陋而艰苦,洗澡上厕所都不方便,晚上还有蚊虫肆意,这些南风都能忍受,唯一让她苦恼的是,山里手机信号太差了,基本上等于无,每次给家里打电话,她都要举着手机跑到高高的山头,或者爬到屋顶,哪怕这样,信号还是很差,接通没说两句,就自动地断了。

南风跑到镇子上去打公用电话,对赵芸说,一天一通电话做不到了,只能等挪写生场地时,到镇子乘车的时候给她打。

手机在那段时间,成了摆设,只用来看看时间。

她没有想到,不过短短一月时间,家里已是天翻地覆。

写生结束,她收获满满地回到家,迎接她的,不是赵芸的拥抱与热乎乎的饭菜,而是空荡荡的屋子。

她给赵芸打电话,接通还没有说话,赵芸在那边痛哭,小风,小风……你终于回来了……

她挂掉电话,只觉得天旋地转,回过神来时,人已在去医院的出租车上。

医院里,她见到才分别一个月的妈妈,差一点认不出来,那个任何时候都优雅的女人,此刻憔悴不堪,双眼红肿,发型凌乱,也没有化妆,仿佛老了十岁。

她见了南风,紧紧抱着她,整个人的重心都压在她身上,像是终于找到了支撑点,泪如雨下。

“小风……你爸爸他,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她被季东海捧在手心宠了这么多年,娇柔、脆弱,从前,哪怕天塌下来都有人顶着,他是她的支柱,她的天。而今,她的天倒塌了,除了哭,她毫无章法。

看着昏迷不醒的爸爸,南风何尝不是觉得,她的天空,也像塌陷了一样。可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能倒下,你不能倒下,如果连你也倒下了,妈妈该怎么办呢?

季东海是受了重大刺激,突发脑溢血,造成昏迷不醒。医生诊断说,就算醒过来,中风的可能性也极大。

在建楼盘突发事故的消息传来时,季东海正在另外一个工地视察,莲城正是秋老虎季节,正午的阳光炽热,安全帽下他一头一脸的汗,他边擦汗边跟赵芸通电话,她问他晚上想吃什么菜,两人聊着又提到了女儿,说小风已经有五天没有打电话来了。正说着,有插播进来,赵芸忙挂了,让他接电话。电话接通,工头的声音像是催命符,他握着手机,全身血液仿佛逆流,他眯着眼睛抬头望了下天,太阳刺目,下一刻,他晕倒在地,不省人事……

事故并不会因他的昏迷而平息,反而愈演愈烈。开发商寰宇地产起诉了承建商云海建筑与法人季东海,高额索赔因他的责任而造成的在建楼盘倒塌事故的所有损失。另一方面,在这起事故中受到重伤的几十名建筑工人,也联名起诉了云海建筑。

事故介入调查中,云海建筑群龙无首,乱成一团,公司里所有的工程全部停工。

南风还来不及为爸爸的昏迷担忧伤心,云海建筑的副总经理林泰先找到她,让她拿个主意。

南风只知道一味摇头:“林叔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蹲下身,抱着头,眼泪不住地流。

林泰先叹气,在他眼里,南风不过是小女孩,能拿什么主意?可她是季云海唯一的法定继承人。

他没有逼她,默默离开了医院。

南风擦干眼泪,告诉自己,不准哭,要坚强,她还要照顾爸爸妈妈。赵芸也病倒了,就住在一楼的病房里。

那些天,医院成了她的家。

学校里请了长假,谢飞飞偶尔来看她,陪她说说话,可说着说着就发现南风走神了。在她脸上,再也看不到从前那般明媚张扬的笑容。

她仿佛一夜长大。

她时常坐在季东海的病房外发呆,眼角眉梢全是忧愁与茫然。

“小风。”一只手轻轻按在她肩膀上,那人在她身边坐下来。

她呆呆地转过头去,看了他一眼,又回头,陷入自己的世界。

“小风,这个时候,你要振作起来。”白睿安说。

南风惨淡地笑了笑:“怎么振作?白大哥,你说得真轻松。”

白睿安沉吟了下,说:“我得到一点消息,这起事故,是你爸爸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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