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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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后悔我来过这个世界,我也不后悔现在决定离开。

再见,世界。再见,烦恼。

尤琪绝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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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封遗书的最后,真真切切是尤琪的笔迹,它彻底封死了宁檬心底祈存的任何希望。

宁檬到当地医院去看了安中。这是她第二次看一个人毫无知觉地躺在病床上,浑身插满了管子。

之前那一次她看到这样躺在病床上的人是陆既明的父亲。后来他的父亲离世了。

她不知道安中挺不挺得过这一劫,毕竟他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是一个丧失了求生意识的人。

大夫告诉宁檬,安中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但什么时候醒还不好说,等生命体征再稳定稳定,人就可以转移回北京。

宁檬看着安中安静地躺在那,一副不问世事烦恼的样子,她心里起初想一到医院就摇醒他问清一切的念头渐渐消失了。他那样睡着似乎也挺好的。

这世上,其实清醒活着的人更加可怜。

第二天新闻app推送了一条新闻,标题是新锐美女摄影家和新锐编剧男友双双跳崖殉情,生前曾通过多幅照片展现过厌世倾向。正文内容里有一句话是这样的:男子身边多位好友曾有吸毒致死及被抓前科,这让两人具体死因蒙上一层迷色。

宁檬根本没办法冷静面对这篇胡说八道的新闻里那些用别人生死博眼球的龌龊文字。她打电话给推送这条新闻的媒体,请他们撤掉这篇不实的报导,请他们有点职业道德,不要用别人的生死来博点击,这样的行为非常下作。如果他们不撤掉这条不实新闻,她一定起诉到底。

然而宁檬的强硬收效甚微。对方的态度油滑无赖得毫无道德底线。他们对宁檬的回复是我们新闻社可都是有一线记者深入调查后才发的新闻稿,您觉得我们是胡说八道,那欢迎您随时去告好了呀,我们静候您的传票。

宁檬悲愤得简直要发疯。她想不通为什么最该还原事实真相的职业里,会有越来越多的从业者为了博点击博眼球,连良心都不要了,完全地丧失掉职业道德?这个社会生病了吗?

陆既明陪在她身边,问人要了根烟,点上默默地吸。

宁檬已经知道,他只有在情绪处在某种极端的情况下才会吸一支烟。极度思念时,极度绝望时,极度无力时,对自己极度厌弃时。

陆既明吸着烟,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宁檬却从里面听到了极度的无力和自厌。

“这家媒体的老板我家老爷子认识,如果是从前,如果老家伙还在,他是有办法的,一句话的事。从前我一直跟他较劲,等较来较去他人没了,我才看得清我确实不如他,他能摆平的事,看,我却无能为力。”

宁檬在那一瞬忽然就原谅了尤琪的选择。

活着,真的要背负太多无能为力了。

宁檬在贵州逗留了几天,等搜救人员的消息。几天后,警方确切地通知她,找不到尤琪的尸体。

宁檬不知道听到这个消息时自己是一种什么感受。这消息对她来说,要么是死不见尸的坏,要么是人没死只是失踪了的没那么坏。

她在接受现实和自欺欺人的两种可能里打晃,晃得自己快要神志不清了。

最后还是由陆既明处理了一些后续事宜,买了机票把宁檬带回北京。

下了飞机,落地在熟悉的首都机场,宁檬从飘飘荡荡的不真实感中清醒了。

眼泪从她眼睛里清醒地流出来。她捂住面孔,问陆既明:“我该怎么对尤琪的爸爸妈妈说呢?我怎么张得开这个嘴?他们只有尤琪一个女儿啊!”

陆既明给她鼓励:“你要是承受不住,就由我来说吧。他们总该有个知情权。”

宁檬擦干眼泪,走出机场,在北京秋天薄薄的雾霾里,给尤琪的妈妈打电话。

电话通了,她控制自己的颤音喊了声阿姨。

倒是对面的声音先流露出了悲怆。

尤琪妈妈说:檬檬,我们都知道了,警方已经通知了我们。我和琪琪爸爸现在正在贵州。但我不难过,既然没有找到琪琪的尸体,那我就认定她还活着,我和你叔叔就会一直等她回家来。

宁檬挂断电话又用手捂住了面孔。

有泪水无声无息从她指缝间渗透出来。

陆既明站在她身旁,有点手足无措。心疼最终战胜一切顾虑和矜持,他双臂一揽,把宁檬拢到自己胸口。

他抬手轻拍她的背,希望能给她带去抚慰和力量。

陆既明把宁檬送回家,请求她第二天在家休息一下,无论是路盟还是鹰石,就都先不要去上班了。

宁檬说好的。

但第二天陆既明一早到公司时就从杨小扬那里收获了一波不安。

杨小扬说:“咦陆总,你们今天怎么都这么早?”

陆既明心头一跳,问了句:“还有谁也来了?”

杨小扬说:“宁总啊。”

陆既明转身要往宁檬的办公室里走。

杨小扬在他身后说:“宁总不在办公室。”

陆既明心头又是一跳。他迅速转身问杨小扬:“那她去哪了?”

杨小扬回答说:“她到了之后坐了一下,然后估计下楼到超市买水果去了吧?因为她走前从我这要了把水果刀才出去的。”

陆既明一听心就慌了。

他想坏了,她一定是上楼去找何岳峦拼命去了。

陆既明给宁檬打电话,怎么打都没人接。他把公文包往杨小扬怀里一塞,转身就跑。那是杨小扬第一次看到陆既明慌张到跑起来。他是为了一个叫宁檬的女人。

陆既明直接乘了电梯上楼。出了电梯他直奔仁和保险。前台居然没人,这让陆既明更加觉得大事不好。

他直接畅通无阻地奔向何岳峦的办公室。

结果让他意外,何岳峦的办公室只有何岳峦自己在,而他正在低头看手机,表情凝重。听到有人闯入,何岳峦抬起头,看到来的是陆既明时,他整个人一怔。

“你怎么进来的?”言外之意,都没有人拦着你吗。

陆既明没有看到想象中那一幕,在心里松了口气,镇定顷刻回了笼。

他撇开嘴角像赏赐谁那样,赏出个笑容:“前几天何总叫那么多人来关照我,我怎么也应该过来说声谢谢。”

陆既明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到何岳峦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悠哉哉地坐下了,还翘起了二郎腿。

反正来都来了,就顺便膈应一下吧,总不能白来。

何岳峦倒也没慌,也没撕破脸,反而从椅子里站起来,走到办公桌外,在离陆既明大约三米处站定。

“我今天心情不太好,不想和陆总你周旋有的没的。我还有事,不如你请自便。”

何岳峦一边说话一边抬手往门外做着“请”的手势。

陆既明还没来得及把更膈应人的一句话说出口,他眼前一花,一个人影冲进来,直接冲到何岳峦面前,抬手就抡了一巴掌。那巴掌啪的一声响在猝不及防的何岳峦的脸上。

陆既明定定睛,看到来的人是宁檬。

他立刻从沙发上站起来,跨步奔到宁檬身边。他一则得防着何岳峦恼羞成怒回打宁檬,另一则要提防宁檬变出一只水果刀来做傻事。

宁檬身后跟着急匆匆赶来的前台。

死都要保住面子的何岳峦立刻放下了被抽后回击的念头,在第一时间选择对门外的人吼出命令:“出去!把门关上,所有人都不可以进来!”

前台战战兢兢从外面关好门。

何岳峦护好了人前的面子后,终于可以释放出针对宁檬的矛头了。

“宁檬你是不是疯了?你们俩,赶紧滚!否则我报警!”

宁檬站在原地冷笑。她的笑容让何岳峦不知不觉地向后退了两大步。

宁檬冷笑后咬着牙根,对何岳峦说:“尤琪的一条命没了,我扇你一巴掌不应该吗?我要了你的命都应该的!”

陆既明时刻警惕着,防止宁檬下一秒就冲上去要人渣的命。

何岳峦脸上的表情从愤怒中分解出了几丝疑惑和逃避:“她人不在了,我也很难过,但这不代表就该由我去承担她自杀的后果。我自问对她并不薄,就算分了手,除去房租我又给她交了三年之外,每个月我都还在往她的卡里打赡养费,就算有法律义务的离了婚的丈夫也未必能做到我这样吧?”

宁檬被何岳峦的无耻激怒了,她像只愤怒的小兽一样往前冲:“你放屁!”她及时被陆既明拦住了,她隔着陆既明兜住她两个肩膀的手臂冲何岳峦痛斥,“你洒那点钱,是为了尤琪吗?你是想弥补你自己吧!好像这样假惺惺地给点钱,你干的那些劈腿约炮的龌龊事就不必愧疚了?谁他妈稀罕你那点臭钱,你那点脏钱尤琪早替你积德捐了!尤琪她真傻,她怎么会为了你这种人自杀!”

这是陆既明第二次听宁檬说脏话。第一次是他戒酒行凶亲了她,她对自己说了一句你他妈是不是疯了。他知道宁檬此刻心里一定是怒到极点了。如果杀人不用偿命,他现在绝对会放手不拦着,让宁檬随心所欲去捅死面前的人渣以泄愤。

但就像她之前劝自己那样,为了人渣把自己搭进去,不值得。所以他牢牢地拦着宁檬,让她靠嘴泄愤,不让她以武力犯傻。

何岳峦对宁檬的指控并不买账:“她自杀我他妈也很难过!可是你凭什么把帽子扣在我头上?你难道不应该去找带她一起去殉情那个男人吗?她分手之后都已经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了,为什么现在还要把一切过错都扣在我头上?凭什么?”

陆既明和宁檬一下都明白了,何岳峦看到了那条歪曲事实的新闻。所以他听到宁檬说出尤琪一条命没了时,是并不意外的。

宁檬满心的悲愤无处申诉。

那条新闻。

她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这么憎恨过一个不负责任的新闻媒体。当负责为大众传播真相的新闻媒体为了博点击博眼球说了假话,这简直是一场良心的灾难。

宁檬再开口时声音都变了,那么低沉嘶哑,仿佛半生中所有的鄙视与仇恨都渗透进了声带中,才发出这样凄厉而苦涩的声音:“何岳峦,你说出这样的话,你还是人吗?你会有报应的!天不报,有我来报!”

宁檬说完想冲去何岳峦那里,一副要拼命的架势。陆既明觉得差不多了,再让宁檬待在这里她真要掏出水果刀了。他拦着宁檬,半拉半抱把她抱走。

陆既明一直把宁檬带进自己的办公室。

下楼时在电梯里他就打电话告诉杨小扬立刻扫清通往他办公室的闲杂人等,于是当他搂着抱着宁檬一路走进屋时,只有杨小扬看到了他们。

杨小扬被宁檬的状态吓到了,想跟进去问问怎么回事,需要叫医生吗,但她被陆既明拦在了门外:“我和宁总暂时谁都不见,有人来找我们就让副总先顶上。”

然后他关了门。

宁檬正在他怀里颤抖。她的脑子里应该还是极度愤怒后的缺氧和空白,不然清醒的她是会撤离他的怀抱的。

陆既明连这点空白的拥抱都很留恋。他没撒手,就那么揽着她,就那么站在门口。他怕走到沙发上坐下,他和她无意识黏在一起的拥抱就散了。

他揽着她,手掌轻拍她的背,安抚她,劝慰她,逝者已矣,要克制悲伤。这是当初她告诉他的话。

宁檬渐渐从愤怒后的空白中走出来,但好像又渐渐走进了哀伤的新的空白中。

她抬起头看着陆既明,眼神是空茫的。

她说:“你们一定都觉得尤琪傻白甜,我对她够好了,我可以不要这么自责难过了,对不对?”

陆既明由衷地点了下头。他确实是这样想的。在宁檬与尤琪的关系中,他看到似乎一直付出的那个都是宁檬。

宁檬红着眼睛摇头笑:“不是这样的!你们全都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尤琪那么傻白甜那么善良的人了!你们都觉得我为她做的更多,对吗?可其实她才是我的精神支柱啊!没有她的鼓励,我不知道我暗恋失败是怎么熬过来的;没有她的开导,我不知道步入社会做一份我不想做的工作我是怎么坚持下来的;没有她的支持,我又怎么有足够勇气踏出辞职换新工作这一步?我生命里所有重要节点都是她在支撑我啊!你知道吗,没有她,我的耳朵,一早就聋掉了!”

宁檬用一种悠远又温柔的声音,告诉陆既明,她和尤琪的友情始发于哪里。

“我大学期末考试前发烧引发中耳炎,耳朵痛到我要发疯。但大家都在为了考试铆劲看书,谁也顾不上我。直到熄灯睡觉,我咬着牙在黑暗里硬挺着。后来是尤琪实在听不下去我磨着牙硬挺的声音了,她掀了被子就下了床,走到我床前,干脆果断就说:起来,我带你去医院!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第二天上午有两门科目要考,尤琪虽然不是特别学霸,但二三等奖学金她也是拿得到的。她那时陪我去医院,可能整夜都没法休息了,毫无疑问是要影响到第二天的考试成绩的。

“我怕影响她,不同意去医院。是她二话不说拉起我就走。我们在打车去医院的路上,我耳朵里的鼓膜就被血和脓鼓破了。到了医院,挂号打针,很快一整宿就耗没了。我怕耽误尤琪考试,我让她走,但她不肯,她说要和大夫问清楚,我的鼓膜破了,那我会变聋吗。

“大夫说大部分可能是会的。我很难过,但幸好有尤琪一直陪着我,一直开导我。后来她说,她那天要是先走了,留我一个人,她担心我会崩溃的。是的,我一定会崩溃的。

“第二天的考试,第一科她没赶上,第二科她没考好。不论几等奖学金都和她无缘了。而补考费,我要替她交,她说什么也不要。

“还好因为治疗及时,后来我的耳鼓膜自愈了,我没有聋,而这都是托尤琪的福。

“这样无私善良的尤琪,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了!”

宁檬说到这时,终于从空白的情绪里走出来,真真切切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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