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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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张病危通知单,都像加诸在守在外面的几个人身上的一场心灵劫难,他们一方面心存希望,一方面却又像怀揣定时炸弹一样忧心忡忡。林玉芬全靠多年练就的冷静从容,才能在此时保持着冷静,指挥David和其他人安排好一切细务。江临风和黎珂各自的工作基本已经顾不上了,只接些电话而已,两人每天坐在ICU外面,沉默寡言,眼神阴沉。等到接第六张病危通知单的时候,黎箫挺过来的希望已经变得相当渺茫,医生也束手无策,在向江临风汇报情况的时候,一向懦弱的主治大夫,竟然扶了眼镜说现在基本上只有两个结局,一个是奇迹发生,黎箫突然醒了,各项生命指标上升;二个是拖下去,等器官完全衰竭,正式宣布死亡。

江临风听完,古怪地微微一笑,在主治大夫暗地松了口气时,突然伸手一下子掐住了对方的脖子,猛力将他顶到墙上去,微眯着眼,咬牙切齿地说:“你竟敢说他在等死?!我告诉你,他要是死了,我绝对不会放过你,明白吗?绝对不会!”

林玉芬与David一惊,忙冲了上去,死命掰开他掐住医生脖子的手,将他拉到一旁。David叹了口气,过去给惊魂未定的医生赔礼道歉,亲自送他走开。林玉芬气极了,用力推了江临风一下,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江临风,你令我太失望了。是谁让黎箫生死未卜?是谁伤害他到这种程度?事情发生了,你不知道忏悔,不知道补救,只知道一味推卸责任,威胁他人,这么多年你都白活了吗?”

江临风呆呆地立在当地,良久,他嘶哑而苦涩地说:“那我要怎么办?你告诉我,我能怎么办?他就要死了,我还能做什么,怎么做才能留住他,才能让他不死?”

林玉芬自黎箫出事后,因为生气,已经连着好几天没正眼看过江临风。这时候才发现,江临风满脸憔悴,眼睛布满红丝,头发混乱,西装褶皱明显,哪里还有那个叱诧风云的总裁模样?她长长叹了口气,走上前去,正了正他的衣角,就如江临风还是学龄幼童时常做的一样,说:“别这样,临风,这样不适合你。”

江临风摇了摇头,痛苦地说:“我本来也以为自己不该是这样的,但这些天,每天心里跟刀割一样熬下来,我才发觉,原来自己不过如此,不过是个无能无用的普通人。”

林玉芬怜悯地看着他,问:“这是他性命垂危的时候,如果箫箫醒过来呢?你又要变回那个操控一切,不得他违逆半分的暴君?”

江临风吃惊,喃喃地说:“他……”

“是啊,只要他醒过来,他仍然会闹着离开你,你仍然会控制不住伤了他,今儿这事仍然会一再重演,直到你真把他弄死那天才算完。”林玉芬毫不留情地说。

“不,”江临风想都没想,白了脸,摇头道:“我不会,我这么喜欢他……”

“你这么喜欢他,不一样伤了他?不一样把他弄进去ICU生死未卜?这么看来,你不喜欢他,他倒能活得久一点呢。”林玉芬不冷不热地说。

“你到底想说什么?”

“很简单,只是问你,如果他醒了,你要怎么办?”林玉芬直视着他的眼睛。

江临风苦笑了一下,把手指深深插入头发,颓然道:“我不知道。”他哑着声说:“我这几天想了很多,把从认识箫箫到现在的事,几乎都过了一遍。看到他第一眼时的震撼和心动;最初拥有他时的那种,好像有了全世界那样的快乐。他做换肾手术,我在外边度日如年地等着,那时我明明就已经下了决心,只有他能活着出来,我一定会加倍加倍照顾他,把他捧在手心里,再也不要让他进到医院这种鬼地方,可被方若琳那么一搅和,他一说要离开我,我就气糊涂了,亲手又把他送了进来……”江临风垂了头,深吸了一口气说:“姑姑,我真没法想他醒了要怎么办,现如今我只求他能挺过去,醒过来,只要他能醒过来,”他的声音低不可闻:“我什么都不求了,真的,什么都不求了。”

“你,爱他?”林玉芬犹豫着,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江临风沉默不语。

“那么,去对他讲吧。”林玉芬拍拍他的肩膀,说:“趁着他尚在人世,趁着他还能跟你一样呼吸,或许还可能听得到,去告诉他吧。”

“我……”江临风踌躇着。

“惭愧了?不敢去面对他?怕看到他在你眼前断气?”林玉芬偏头,嘲弄地一笑:“你也有这种时候?你当初下狠手的时候怎么就没惭愧过?他求你住手的时候你怎么就不心软?他的命与你的病态占有欲相矛盾时你怎么就只会想到自己?江临风,大错已经铸成,你现在守在外面像个孬种一样算怎么回事?别让我瞧不起你。”

江临风深吸了一口气,看着林玉芬说:“你有时说话,真的很歹毒。”

“可也很真实,对不对?”林玉芬微眯了眼,说:“临风,你这辈子听到的阿谀奉承话还少么?忘了告诉你,如果箫箫真的不行了,我也不会原谅你。”

江临风眼神黯然,自语道:“你以为,我会原谅自己么?”

当第六张通知单下来时,作为黎箫唯一亲属的黎珂,早已觉得四肢冰凉,心底隐隐约约,有自己都不肯面对的噩耗的预感。多年来,黎箫早已超出一般哥哥的意义,而成为他生活的重心,他奋斗的理由和他快乐的根源。哪怕是在那段最不堪回首的日子里,只要想到黎箫,想到有一个地方回去,就能看到黎箫美丽而恬静的笑脸,他就觉得心底那股生命的活泉会开始涌动,让他又能从中汲取力气,再继续那无奈而漫长的人生。

但现在黎箫要死了,长久以来,黎箫粹然辞世的可能,已经成为黎珂心底一道深深的阴影,最近这些天,这阴影在他心底越来越浓重,越来越真实,几乎到了要把他挤压致死的地步。黎箫要死了,他第一次认真地思索黎箫死了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黎箫这个人再也没有了,凭空消失了,这个熙熙攘攘的,到处都挤满了人的世界上,再也没有办法看到黎箫那样精致绝伦的脸庞,那样干净纯美的微笑,那吃惊或者害怕时,瞪圆了的,象极小动物般黑色透亮的眼睛。十九年的兄弟,朝夕相处的众多细节骤然间纷纷涌上心头:睡着的黎箫,在自己怀里害羞得埋起头来的黎箫,温和的黎箫,会宠溺地看着自己,哄着自己吃樱桃,然后摸摸自己头发的黎箫……黎珂忽然觉得无比害怕,害怕到不知如何是好,没有黎箫,那样的世界该如何想像,一个人孤零零的,又该如何生活下去?

这天夜里,当黎珂再一次梦见黎箫离开时,他尖叫一声惊醒,全身冷汗,再也不敢入睡。起身换了衣服后,黎珂烦躁不安,在屋子里兜了好几圈,最后实在忍不住,拿起钥匙出了门,下楼拦了辆的士,直奔医院而来。

ICU所在的楼层夜里格外寂静,上半夜和下半夜值班的护士小姐们大概正交班,黎珂趁着她们乱哄哄地办交接手续时,一猫腰,迅速窜了进去。他穿过走廊,黎箫所在的房间越来越近,尽管黎箫昏迷着,什么也不知道,但他却总是担心黎箫晚上一个人会害怕,坚持病房里要留一盏灯。其实,那盏灯哪里是留给黎箫,是留给他自己,留给这半夜里骤然间辗转不得安宁的灵魂。现在,房间内橘黄色的灯光透过外面硕大的玻璃窗渗透出来。远远的,黎珂忽然看见有一个人影站在窗边,定定地凝视着里面插在众多管道中昏迷不醒的黎箫。黎珂心底狐疑,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地靠近,发现那身影高大魁梧得格外眼熟,他猛然间反应过来,半夜里趴着玻璃凝视着黎箫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罪魁祸首,那个他恨不得拿刀子照身上捅几个透明窟窿的江临风。

黎珂乍然一见,心底那种担忧和恐惧骤然变成了愤怒,都是这个混蛋,自己精心呵护了这么多年的箫箫,平时稍微割破点皮都会心疼半天,这王八蛋怎么下得了手那么对付他。他一怒之下,也没有细想为何江临风白天不象他一样进去陪黎箫,却要在半夜里这么偷偷摸摸地站在窗外凝望。黎珂双目喷出怒火,握紧拳头,正打算冲上前去,再狠狠揍这王八蛋一顿。然而,在那一瞬间,他却忽然看到,江临风原本高大的身材慢慢萎顿下去,一手遮面,一手握拳捶在玻璃窗上,肩膀难以抑制地颤动,一阵深深压抑的,痛苦至极呜咽声在暗夜里格外清晰地传了过来。

黎珂呆住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江临风是在哭泣。

那么高高在上的江临风;眼风一扫,就让你膝盖发软的江临风;铁石心肠,血管里流着冰渣子,连黎箫那么娇弱一个人都下得去狠手的江临风,竟然会在这样空无一人的深夜里,犹如受伤的野兽一样,一个人孤独地望着躺在ICU里的哥哥失控地哭泣。

他的哭声带着深深的悔恨、歉意,难以表达的伤痛和无奈,难以言传的哀伤与感情,在黑暗中,犹如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狠狠地揪住了黎珂的心脏。

江临风一面呜咽,一面不知说着什么。黎珂听了很久,才辨别出他只是一遍一遍,说着“撑下去”和“我爱你”。

撑下去,我爱你。

黎珂握紧了拳头,咬紧了嘴唇,狠狠瞪着那个暗夜里哭泣的男人身影。他想着自己该冲上去,冲那张假惺惺的脸吐唾沫,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你这王八蛋,你他妈有什么资格对箫箫说“我爱你”,你有什么爱人的资格,你根本就不配,滚一边呆着去。

但他骂不出口,骤然间,黎珂不再觉得江临风霸道、不可一世,令人恨到骨子里;相反的,黎珂觉得那个男人无比笨拙、像个做错事不知如何弥补的孩子般茫然无措,以及,他白天惭愧到不敢来看箫箫,只能在空无一人的深夜痛哭出声的样子,真是,很可怜。是的,江临风又如何,他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可怜人。他亲手重伤了自己心爱的人,却要到对方生命垂危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深爱着他,才知道原来不该那么对他,才领会到,哪怕倾尽所有,也换不回重来一次的遗憾。

这个人,根本不用怎么报复他,他自己就不会放过自己。

真他妈狗血,黎珂心里想。他无声地吐出一口气,握着的拳头慢慢放松,不由自主的,发现自己的眼眶也发热和渗出液体。他也将目光专注地投向那渗透出温暖灯光的玻璃窗,那里面,躺着他最亲爱的亲人,他那从小就美若天使的哥哥。即使是在昏迷中,即使浑身插满管子,他那美丽的哥哥,看起来也恬静祥和,宛如水中央静静绽开的一朵纤尘不染的白色莲花。黎珂心底忽然涌上来一种平静温暖的感觉。他默默地站在阴影里,和原本恨不得手刃的男人相安无事地望着同一片灯光。今天晚上,他们两个不是仇人,只不过是两个担忧着箫箫的男人,只不过共同体验着看著亲人(爱人)挣扎在死亡线上却又无能为力的男人。他们有共同的伤痛和悲哀,他们能做的唯一一件事,或许就是用各自的方式,一起祈祷奇迹发生。

第24章

随后几天,黎箫仍然没有苏醒的迹象,所幸的是,也没有什么坏消息传来。

他还躺在ICU里,身上插了各种软管,就像一具完美而易碎的人偶,绵软地卧在病床上,脸颊早已回复原来白玉般莹洁的质地,长长的睫毛低垂着,犹如两只收翅入眠的蝴蝶。

但黎珂心底产生了希望,那希望虽然微弱,虽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可以支撑。但是,每次他握着黎箫的手,总是有种感觉,那细白莹洁的皮肤下,属于生命的力量正在慢慢地积聚着,黎珂知道,黎箫在努力地苏醒过来。尽管他看起来一无所觉,但他正在某个不知道的地方,努力地想要活过来。黎珂简直要屏住呼吸,害怕自己的气息一过重,会扰乱了黎箫苏醒的进程。他俯下脸,贴着黎箫的手臂,紧张而专注地盯着黎箫的脸说:“箫箫,醒过来,加油,醒过来,你他妈要敢放弃,我跟你没完。不,我就真的跟你断绝关系,听到了吗?再不醒过来,珂珂就不要你,听到没有?”

黎箫当然没有回应,黎珂眷恋地蹭蹭他的胳膊,柔声说:“你不说话,我当你同意啊。就这么说定了,醒过来,别怕那王八蛋,珂珂在这里呢,珂珂再也不会离开你左右了。天大的事,咱们也醒过来一起解决它,好不好?醒过来吧。”

他一个人对着黎箫沉睡的脸庞,絮絮地说着。良久后,黎珂终于从病房中走出来,他觉得心底压抑许久的闷气,仿佛通过刚刚一通诉说,舒缓了不少。一抬头,黎珂不经意地又瞥见江临风。他仍然坐得远远的,膝盖上摆着笔记本电脑,正专注地看着,时不时对垂手恭敬站在一旁的两个助手交待什么。黎珂哑然失笑,这是在白天,江临风除了身上的西服不算笔挺,脸上的胡子渣也没有及时处理外,整个人看起来,又是那个雷厉风行,不怒而威的总裁大人了。只是,看过他在暗夜中崩溃的模样,黎珂对他原有的那点恐惧之感荡然无存,强烈的憎恨与厌恶也平和了不少。黎珂第一次审视地关注江临风,心里明白,终其一生,自己都没法原谅这个男人,但是,这个男人心底的痛苦和悔恨,比起自己来,怕也只多不少吧。他想了想,慢慢走了过去。

“江先生,能打扰你几分钟吗?”黎珂在距离他半米的地方停下说。

江临风眼底略过一丝诧异,随即恢复冷冽,点头对旁边人说:“你们去那边一下。”

旁边的助手知道那天黎珂揍了江临风两拳的事,犹豫着说:“江先生,要不要叫人……”

黎珂讥讽一笑,说:“怕我持刀还是持枪啊?江临风,你就这点胆量?”

江临风微眯了眼,合上电脑,交给旁边的人,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比他矮半个头的黎珂,平静地说:“我欠你哥的,可不欠你,黎珂,别干试图激怒我的蠢事,你惹不起。”

他回头对旁边的助手说:“走吧,走远一点。”

旁边的人忙鞠躬走开,江临风又坐了下来,道:“现在可以说了。”

“把箫箫还给我。”黎珂正视着他说。

怒气一闪而过,江临风断然拒绝:“不行。”

“不怕他会死?”

“他就算是死,也是我的!”

黎珂笑了,在隔了他好几个座位的座椅上坐下,说:“不出所料,即使把他害成这样了,你还是不会放手。”

江临风沉声道:“我说过,不要试图干激怒我的蠢事。”

黎珂笑容不减,点头说:“好,换个话题。江临风,你小时候有没有那种,长大想要成为什么人的愿望?”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江临风转过头,拍了拍腿说:“没什么事就这样吧,别浪费我的时间。”

黎珂没理他,自顾自说下去:“我就有,我小时候很馋冰激凌,决心要当冰激凌厂的厂长。黎箫,那家伙跟我不一样,他从小就是个胆小鬼,只会躲在爸妈身后,长得又太好看,走到哪都被人围观,常常吓得哇哇大哭,到后来,爸妈都不敢让他随便出门,怕招来坏人。我最记得我说要当冰激凌厂长的时候,黎箫眨了眨眼,说那他就想当街对面那个卖冰激凌的,因为那个人常常在大太阳底下,一站就是一天,不会晕倒,也不用送医院。附近的大人小孩,没人会去好奇地围观他,捏他的脸,或者乘机抱他摸他,相反,大家看到他都很高兴,随便打打招呼,爱买就去买,不买也不会特地去打扰他。”

江临风听住了,没有说话。

黎珂笑得更柔和,说:“你看,黎箫是不是很没出息?打小就这么没追求,他的愿望竟然只是当一个体力正常,相貌普通,不引人注目,又能自食其力的平常人。我小时候,听得最多的话是被别人指着说,快看,这就是那个漂亮娃娃的弟弟。那时候觉得特没面子,特生气啊,回家冲黎箫发火,不跟他玩,发誓要有一天让别人指着他说,快看,这就是黎珂的哥哥。后来,我也算成了我们那一片的小名人,少年大学生。可仍然没机会听别人指着黎箫说那句我想听的话,因为那个时候,黎箫早已休学,他整天在家一个人呆着,如果出门,永远都在脸上带口罩,永远都只去一个地方,医院。”

“后来,家里父母出了车祸离去,我没办法,只好卖了房子,退了学,把黎箫送进医院里,每天满脑子只想怎么挣钱,怎么把他的病给治了,再后来,他遇到了你,接下来的事,我们都知道了。”黎珂长长吁了口气,停了停,说:“我这些天看着他,脑子里总想起小时候他趴在我们家阳台上,象乖巧的小狗似的,默默地瞧着我上学放学的样子。现在想想,我把他丢在医院那一年,他靠在病床上,瞧着我进门出门,也是一样的眼神。江临风,他跟着你这段时间,每天看着你在那间宅子里来来往往的眼神,只怕也差不多。现在想来,那种眼神,真的,很他妈孤独。我才发现,好像有好多年,我都没看过黎箫开怀大笑的模样,江临风,你见过吗?”

江临风皱了眉头,他见过黎箫羞涩的微笑,床上令人血脉贲张的媚态,温柔如一潭春水的眼睛,愤怒时犹如烈火般亮丽的小脸,伤心时梨花带雨般的委屈可怜,唯独没有见过他随心所欲,放下一切的纵情和开怀。

黎珂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头部,说:“反正我是这么想的,一切都以黎箫的意愿来决定。他这次要是真捱不下去,咱们之间就算结仇了,谁都不会让谁好过。他要是醒了,还想跟你,我二话不说,仍把他交回你手上;如果他不想跟你,我则会拼尽全力,哪怕卑鄙无耻,也不让你沾染他一丁半点。江先生,箫箫活到今天,真是如履薄冰。这次挺过去了,下次难保什么时候又进来。与其以后后悔,不如现在让他活得痛快点。要天可怜见,让他活下来,这一次我想我们都不要问自己想要他怎么样,而是听听他的意思,您说呢?”

黎珂看了托着下颌,陷入沉思的江临风一眼,犹豫了一下说:“时候差不多,我先走了。那个,想进去看他,就去吧。跟他说话,他能听见的。”

他说完,不再看江临风,手插在牛仔裤裤袋里,大踏步走开。

江临风苦笑了一下,想不到,竟然有一天要被一个小屁孩这样教训,但又不得不承认,他说中了心底隐隐作痛的部分。江临风想起了之前,每天想到只要一回到那栋老别墅,就能看到黎箫,能抱到楼底下浅笑盈盈的宝贝,心里总会感到莫名的欢愉。但是,自己确实没有想过,宝贝等着自己到来,又看着自己离开的眼睛,到底会蕴藏着怎么的情绪。孤独吗?那是肯定的,他毕竟才是二十出头的男孩子,没有同龄的朋友,不会那些时尚的玩乐,生活中能接触到的人和事少得可怜,而且还遇到自己这样霸道的情人,这也不行,那也不许。江临风心底的痛感加大,想到自己曾经有多少次,仅仅因为心底不痛快,在黎箫犹豫着表示自己意愿的时候,他连想都不想,断然拒绝,宝贝其实是很伤心的吧?他与自己的相处,除了上床,还是上床,自己从来都没问过他想要什么,这算什么照顾和爱护呢?江临风骤然间心疼得无以复加,他凝望着加护病房,没有勇气踏进去,却又眷恋不舍,不肯离开这里。

忽然,黎箫的病房中传来警铃,里面一名特护冲了出来,紧接着,好几名全副武装的医生护士匆匆跑了进去。江临风大惊失色,站了起来,紧急拉住其中一名医护人员,厉声问:“发生什么事了,黎箫怎么啦?”

“江先生,病人情况有些异常,现在还不知道,请您让开。”对方说,江临风呆住了,仍然没有放手。一名男护士冲过来拉开了他,他的助理保镖们忙将他簇拥到边上,江临风愣愣坐了下来,死死盯住那扇门,握紧了拳头,心底喊着:黎箫,你给我撑下去,不要一点弥补的机会都不给我,不然,我第一个拿黎珂开刀!

第25章

抢救过后,黎箫奇迹般地苏醒了。

他只醒来不到一分钟,张开迷蒙的眼睛,无焦距地看看周围抢救他的医护人员。那一刻,所有人都停下手上的工作,屏住呼吸,被他眼里敛藏折射出来的霎那风华所震撼,直到见他长长的睫毛优雅地划了几道弧度,又再疲惫地覆上之后,才渐渐回过神来。

不久,这个令人振奋的消息传了出来,焦急等在外面的林玉芬双手掩了嘴,眼泪止不住地掉了下来。黎珂流着泪,脸上却咧开了与其英俊漂亮的五官极为不配的傻笑,疯了似的抱着林玉芬直跳。就连管家David,都抛开其训练有素的标准化笑脸,乐呵呵地一直说:“这就好了,这就好了。”几个人乐成一团,林玉芬立即掏出手机打回宅子里,向小薇和阿卢师傅告知了这一好消息,好不容易,等这股高兴劲过去了,他们才想起江临风,却发现他仍坐在那个偏远的角落里,靠着椅背,双手交叉在腹部,闭着眼,一动不动。

林玉芬有些微微吓到,正想走过去,David一把拉住她,摇了摇头,悄悄说:“林姑姑,别去,先生有好几天没阖眼了。”

林玉芬微叹了口气,她知道自黎箫住院以来,江临风几乎每天都泡在这里,晚上只能睡着三四个小时,十几天下来,精神和体力都已经达到极限。想来黎箫转危为安的消息令他心里松了一大口气,精神一松懈,疲惫一上来,这才不由自主地歪倒睡着了吧。她摇摇头,低声说:“这又是何苦呢。David,你找件毯子给他披上,别刚救回来一个,回头又进去一个。”她转过头,看见一脸不以为然的黎珂,笑了笑说:“珂珂,我们过去那边聊聊,有些事,也该合计合计了。”

黎珂耸耸肩,抬脚跟她走到医院走廊的拐角处。

两天后,黎箫情况大为好转,各项生命指数均呈上升趋势,他的身体终于度过了最为艰险的一关,医生表示,这种情况下病人随时会苏醒,也就是说,他终于熬过了这一关。尽管仍然插着呼吸器和点滴管,但他已经可以迁出ICU,回到普通病房。这两天,黎珂和林玉芬片刻不敢离身,唯恐错过了他醒过来的那一瞬间。等到第三天下午,他终于醒过来一会,这次时间稍微长了点,差不多有五分钟。黎箫形状优雅的睫毛微微颤动着,随即缓缓睁开眼,他的眼眸黑到发蓝,仿佛接近天空最纯净的一汪深潭,内里波光潋滟,美到令人屏息。

黎珂当时就守在他床边,一见之下,手指止不住颤抖了起来。他凑近了黎箫,焦灼地,低声地喊:“箫箫,箫箫,听得见我说话吗?”

黎箫将眼珠子转向他,眼神疲软而恍惚,半响,认出他来,眼里流露出柔和的光,渐渐蒙上一层朦胧的水雾。

“死孩子,死孩子,你他妈吓死我了你,你他妈再不醒来,老子就要跟你同归于尽了……呜呜……你竟敢差点抛下我……”黎珂攥紧了他的病服袖子,眼泪霎那间肆虐滂沱,哭得毫无形象:“老子他妈做牛做马养你……好不容易养大了,你敢一脚蹬了老子……不负责任……没有良心,我要去告你,呜呜……”

黎箫眼泪顺着眼角无声滴落,口不能言,身子也不能动,只能用眼神诉说着歉意。

“好了好了,瞧你都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呀”林玉芬本在一旁擦着眼角,实在听不下去了,过来扯了黎珂一下,对着黎箫含着泪笑:“箫箫,认得我是谁吗?”

黎箫缓缓地眨眨眼,泪水滴得更多。

“别哭,这么好看的眼睛,哭哭就丑了。”林玉芬笑着,帮他擦腮上的泪水,说:“乖,醒过来就好,醒过来就好。”

黎箫眼神一黯淡,又眨眨眼。

“别瞎想,万事有姑姑呢,知道吗?”林玉芬温柔地抚摸他的头发:“现在,再睡一会,只能一会哦,来,乖乖的,闭上眼睛。”

黎箫听话地闭上了眼,陷入昏睡中。

第三次醒来时,黎箫清醒的时间保持了大约一小时,在黎珂一眨不眨地注视下,罩在呼吸罩下的脸,甚至浮现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黎珂握紧他的手,他甚至也会动动指头,加以回应。

他恢复得很缓慢,但毕竟在恢复中。黎珂一寸一寸摩挲着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笑呵呵地,他勇敢的哥哥,经历了一次次常人无法想象的劫难,却又能一次次地努力挺过来。

黎珂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从两人小时候的事情一直说到公司同事的八卦,大有做三姑六婆的潜质,难得的是一人自说自话,还能说得兴高采烈,差点要手舞足蹈。黎箫没法回应,只是一直柔柔地看着他,眼里俱是纵容宠溺的光。

忽然之间,黎箫握在黎珂手中的手指募的一动,反抓住黎珂的手,眼神直直地盯着门口,罩在透明罩下的呼吸声显得格外急促。

黎珂狐疑地停下说话,顺着黎箫的眼神望过去,门口,江临风站在那里,已不知站了多久。

黎珂翻了翻白眼,保护样地将手掌置于黎箫的肩膀上,柔声说:“咱们不怕,不怕,珂珂在这里呢,来,放松,没事的。”

然而没有作用,黎箫清澈的目光中明显流露出恐惧惊慌的神色,握在手里的手指竟然微微颤抖。黎珂心疼得不得了,这丫到底怎么折腾箫箫的,让他怕成这样。他脸色一沉,毫不客气地说:“江先生,您也看到了,黎箫好不容易情况才稳定一点,您做做好事,别跟这吓唬他行不行?”

江临风脸上交集着懊悔、痛苦、受伤和担忧,他看着黎箫,目光专注深沉,低哑着嗓子“箫箫,你……”他深吸了一口气,困难地说:“别怕,我只是来看看你,我就站这,不会过去的,好吗?”

他的语气中有前所未有的示弱,甚至带了点哀求的意味,然而却没法令黎箫停止颤抖,他艰难地转动了头,将惊恐求助的眼神明明白白地看向黎珂。

黎珂叹了口气,握紧了黎箫的手,回头对江临风说:“江临风,你还是出去吧,你要吓坏他了。”

江临风还想说什么,林玉芬看不下去,走上前扯扯他的胳膊,低声说:“临风,不要急于一时,出去先。”

江临风眷恋而忧伤地看了黎箫一眼,转头走了出去。

林玉芬和黎珂抚慰了黎箫很久,才让他的情绪渐渐平复下去,慢慢阖上眼休息。他真的吓坏了,不知哪来的力气,即使在昏睡中,也始终软软地抓着黎珂的手指,黎珂又心疼又难过,俯在他耳边,再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保证。

林玉芬慢慢合上黎箫病房的门,走了出来。不出她所料,江临风一直在外面,坐在病房边上的椅子上,仰着头,出神地盯着天花板。

林玉芬走了过去,说:“别怪他,他也是,被你弄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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