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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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金桂长得像死了的太太?”苏锦香惊奇道,“我说呢,父亲也不是没见过女人,这几年修身养性,我还以为女人落入他眼底都是红粉骷髅了,怎的这个小贱人却入了他的眼。”

二姨太哭道:“十几年了,我还以为他真个修身养性,天天谈道论禅,连我房里也不大来,原来他不是清心寡欲,而是一直对个死人念念不忘。我又做错了什么?这么多年来我辛辛苦苦为他养育孩子,操持家务,照料他衣食起居,他在外头应酬,哪天回来小厨房没备下消夜点心?刮风下雨,哪次不是我生怕他冻着冷着?我这么待他,他回报我什么?常言道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倒好,等我年老色衰,不但迎一房新姨太太,还挑长得像先头太太的,这十来年我尽心尽力,结果是做猴戏给人看哇……”

“别哭了二妈,男人三妻四妾不是寻常吗?怎的你反倒越老越看不开,眼下要紧的,压根儿不是父亲的态度,而是这新姨太太不能进门,至少不能在这时候进门。”苏锦香不耐地打断她,轻声道,“算她狠,亲妈坟头草都多高了,她还能拉出来用一用。”

二姨太掏出手绢擦了泪,冷哼道:“要不怎么能时不时进小洋楼聆听老太爷规训呢?都是一样冷心冷肺的刻薄东西!她也不想想,她那个死鬼母亲活着时就最容不下老爷纳妾,死了十几年了,女儿倒还张罗给爹再纳一房,也不怕半夜亲娘从坟里爬出来找她算账!”

“骂她有什么用?”苏锦香道,“苏锦瑞才不是会管死人安不安宁的人,现在她是要我们这些活的人不安宁。”

“有人做初一,就不要怪我做十五。”二姨太扶了扶发鬓,幽幽地道,“阿女,这件事你莫管了,二妈自有法子,管叫那个小狐狸精进不了门。”

二姨太会怎么做苏锦香并不操心,她对苏锦瑞骤然升起一种郑重其事的情绪。她原本自觉看得比苏锦瑞明白,对苏锦瑞是鄙夷中带了同情,鄙夷她作茧自缚,也同情她身不由己。苏锦香对她与二姨太多年的纷争,从来都觉得与己无关,只要不把她牵扯进去,她多数都视而不见。可这回苏锦瑞将宋金桂带入苏家一事,却让她打了个激灵,仿佛一不留神,原以为不过如此的一个女子,竟然会超出她的预想,全然不顾一向拿来装点门面的大小姐的矜持,能豁出去没脸也不让对手痛快。

冲着这股劲,苏锦香气归气,冷静下来后倒对这个长姐存了些另眼相待的心。

第二日,苏锦香早早起身洗漱完毕后,照例打开梳妆匣悉心打扮。她描眉画唇,换上几日前新买的洋裙,才从房中走出。她今日约了新结识的太太小姐们一道饮早茶,吃完茶还要拐去长寿路乐善戏院看文明戏,自然不能迟了。她看了看表,此时不到九点钟,苏锦香提着裙子轻快地走下楼,路过二楼时,见到阿秀女提着热水进出苏锦瑞的卧房。她鬼使神差地折了回去,轻轻走到她房前,掀开帘子进了去。隔间里苏锦瑞穿着月白色家常小棉袄,一头没烫过的黑亮长发斜到胸前,正拿起梳子慢条斯理地轻梳,脸上素白,一点妆没上,平日明丽的五官,无端端多了三分寡淡。这样的苏锦瑞见所未见,往日里两姐妹碰面,都如身披战袍铠甲的战士,打扮得整整齐齐,脸上身上全是精心思量后呈现在人前的形貌。似这般春闺初醒,临窗梳妆的模样,苏锦香还是头一回见着。

没承想一见之下,苏锦瑞也有不动辄装腔作势的时候,这样望过去,倒有些柔弱之美。都说大小姐长得像生母,多年以前,东楼里想必也有这么一尊梳个头都婉丽动人的美人太太。苏锦香讥讽一笑,苏锦瑞那边已察觉,一回头,目光锐利,大小姐的气势就回来了。

她一张嘴,果然是苏锦香熟悉的口气,适才的柔弱仿佛成了错觉:“是你啊,今日这么得空来我这坐坐?我还以为你整日忙着外头的应酬,比父亲还多生意讲呢。”

她姐妹不知从何开始,互相见面再不相称,只“你”啊“我”啊地乱叫一通。苏锦香撇嘴,没意思地转过头,忽然又想到什么,眼波流转回来,在苏锦瑞脸上徘徊两下。

苏锦瑞微微一笑,扬起嗓子:“阿秀女,早起的炖盅再拿一个上来,二小姐来了,总不能我吃她看,成什么样子?”

苏锦香也不客气,坐下来说:“不用了,我赶着出门看戏吃饭,黄包车都叫好了。”

苏锦瑞又扬声喊:“阿秀女啊,二小姐不用了,咱们省个炖盅晚上接着吃。”

苏锦香被她噎了一下,气得就想抬脚走,想想又坐下了,盯着苏锦瑞的脸似笑非笑。

苏锦瑞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看什么啊?”

“看你靓啊。我今日才发现,你要是不张嘴说话,倒是个标致的美人脸,还是蛮能哄人的。”苏锦香笑眯眯地道,“就是左看右看,觉得像谁,又一时想不起来。”

苏锦瑞一听这话就晓得下面没好词,正不想接这个话茬,阿秀女正好端了茶碗进来,听见了便插嘴道:“当然是像过世的太太,太太当年可是出了名的美人。”

“哦,原来是像太太呀,罪过罪过,我没福分见到她老人家,脑子里倒没想到她,我想的是别人来着。”她侧头思索下,忽而一拍手笑道,“对了,像新近园子里那个什么养花顾问,叫什么,什么金桂,对不对?”

阿秀女嘀咕道:“要像也是她像大小姐,怎么好反过来说。”

苏锦香只装作没听见,继续笑眯眯说下去:“金桂长得像你,你长得像过世的太太,那岂不是说,金桂跟太太也有几分相似。哎哟,这可是巧得不得了,难为你上哪儿寻的人,一寻就寻到个像太太的。”

她话音一落,阿秀女已经沉了脸。

苏锦香到底年纪小,讲出这些话便显得刻意,相比之下苏锦瑞跟没事人似的,气定神闲地端起茶碗饮了一口,慢慢道:“是吗?那可真是巧。母亲过身时我还小,长什么模样也不大记得了,不过你这么一说,怪不得我当初见到金桂就觉得喜欢呢,你说,这是不是叫作有缘?”

苏锦香心里暗啐不要脸,脸上却不得不笑得娇憨:“还真是有缘,只是这也有缘得太巧了些,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你特地照着太太的脸去寻的人,特地把她安排在老太爷的暖房,特地闹了这出请顾问的新闻呢。”

她几个“特地”说出来,声音难免落了尖厉。苏锦瑞却笑了,慢吞吞说:“几日不见,你连笑话都会讲了。我没事寻个像母亲的人进家里做什么?我是看金桂侍弄得一手好花草,祖父的花房又没个仔细的人看着,两年白糟蹋多少好花。这才三请四请,请动她进了我们家,好在家中长辈念我一片孝心,无人责怪我自作主张。二妈更是好人,还特地嘱咐过人照顾宋金桂,虽说照顾得太过,让宋金桂诚惶诚恐了,但也是二妈一片心,你回头见了二妈,替我谢谢她!”

苏锦香咬牙:“一家人,何必客气。”

“是啊,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连父亲都夸金桂养的花好,我这心里头也算放下一块石头了。”

说到这再往下,话未免就难听了,两姐妹有默契地停了嘴,各自不语。苏锦香压着火,深深看着苏锦瑞,忽而一笑,道:“说到这长相相似,我这还有一桩新闻呢。那日我在陈公馆玩,远远瞧见一个青年公子,长得活脱脱跟邵家表哥一个模样。”

苏锦瑞手一顿,眉毛都不抬,继续喝茶。

“要说是他,这时间不大对。照理说,邵家表哥这会儿该在香港没回省城,怎的却会出现在陈公馆?可要说不是他,邵表哥生得好看,省城哪里还找得出第二个?”

苏锦瑞不耐烦道:“你都说是远远看的了,也许看错也未可知。”

苏锦香拍手笑道:“可不是,我也想大抵是我看错了。别的不说,往年每逢圣诞假,邵表哥回省城定会来咱们家看你,我可不记得今年他登过门。而且呀,我那天见着的那一位,正跟省城商团的那几个大佬相谈甚欢,好像彼此认识了许久。我就想,如果那是邵表哥,可不该是刚刚回的,那得回来许久了,可咱们这边分明没听说过一丁点消息呀。哦,对不住,我没听到消息是正常,你大概是接到信了,毕竟邵表姨妈那么疼你,不可能瞒着你的。”

苏锦瑞把茶碗“哐”地一下放在茶几上,冷笑道:“讲来讲去,我还是听不明白你到底有没有认错人,要这么好奇,上前去打声招呼不就好了?若那个真是邵表哥,就是不知他还认不认识你。”

这句话说得有些气急,断不像苏锦瑞会说的。苏锦香心里暗笑,原来你真个在意邵家那两母子。也是,十来年的关照,真心假意早就掺和在一起,一时半会儿又怎么理得清。

苏锦香有些幸灾乐祸,也有些兔死狐悲,她不由得带了三分真意,口气却不好听:“你才是真个会讲笑话,我为何要邵表哥认得我?他不是只该认得你就好吗?我又不是三岁娃娃,吃不到糖还要哭闹,邵表哥也不是糖,他是太太那边的亲戚,认不得我又有什么打紧?”

她凑近苏锦瑞,如发现好玩事情的孩童,压着笑道:“认不得你才是真麻烦,你说对吗?”

她说完随即后悔,不该将意思讲得太明白。苏锦瑞也又嫌恶又诧异,两人同时往后一缩,离彼此一尺远。

半晌,苏锦瑞冷声问:“苏锦香,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也没有,我只讲我见到的。”苏锦香伸出手,就着窗外的光端详指甲上的蔻丹,“那个像邵表哥的青年才俊呢,身边可一直有佳丽相陪。我听陈三太太讲,那个佳丽可不是一般人,人家是南洋橡胶大王的女儿呢。啧啧,人家才是实打实的千金小姐啊,前段时间有块前清宫廷的翡翠流了出来,传说是慈禧老佛爷的私藏,要价一万块大洋,这位小姐一句喜欢,她父亲便买了送她做生日礼物。你说,咱们两个的父亲要也这么慷慨,那该多好!”

苏锦香如同跟自己说一般,轻言细语道:“也是,咱们父亲即便有心也是无力。十三行路上的老铺,怎么能跟南洋的橡胶林比?可叹我们往常做惯了井底之蛙,还以为苏家有多富贵,实际上咱们家的家底儿,跟人家一比又算得了什么?去过了陈公馆,我才晓得这世上有的是没见过没听过的值钱东西,没听过没见过的有钱有势的人。我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子尚且能感悟到这些,何况整日在外头见世面的男人?”

苏锦瑞脸色发白,嘴唇紧抿,正要说点什么,忽而听见楼下一阵喧哗,不少人“噼里啪啦”跑出去,木屐落在楼梯上“咚咚”作响,中间还夹杂着尖叫声吵嚷声,一直传到她们这里。

苏锦香皱眉,站起来到窗边探头,嘟囔道:“好端端的跑什么,又怎么啦?难道走水了?”

苏锦瑞深吸了一口气,回头对阿秀女讲:“你去看看。”

阿秀女快步走出房,苏锦香百无聊赖地摸着自己的头发,苏锦瑞拿起本书来不理会她,冷冷道:“你不是约了人?迟到不好吧。”

苏锦香装没听见,笑嘻嘻顾左右而言他:“我认得一个烫头师傅,手艺很好的,改天介绍给你?”

“我说你可以走了。”

“哎呀,我又没喝你一口茶水,没吃你一盅炖品,你着急赶我做什么?我还有好多见闻没讲呢,也是在陈公馆瞧见的,你要不要听?”

“没兴趣。”

“好可惜。”苏锦香佯装叹了口气,继续热心地道,“我同你讲,邵表姨妈人很好的,她带我进陈公馆,介绍我认识他们家的女眷。哎你不晓得吧,那一家的姨太太不叫姨太太,都叫太太,照着排行叫,大太太就是正房太太,二太太其实就是姨太太,可有意思了……”

苏锦瑞瞪她:“讲那么多,口水也不嫌落我这,快走快走。”

“讲这么多,也未见得你明白。”苏锦香站起来,漫不经心地讥笑道,“你多走出去瞧瞧啦,都什么时候了,还有空斤斤计较那张帖子,要我说,那张帖子给我总好过给你。我进陈公馆,是苏家二小姐不谙世事去赶时髦开洋荤,你去那,又算怎么回事呢?”

苏锦瑞只觉一股怒气涌上来,正要不管不顾赶她走,却见阿秀女急急忙忙冲进屋子里,脸色很不好看,喘着粗气,焦急地道:“不好了,大小姐,出事了……”

“怎么啦,谁出事?慢慢讲不急。”

“是金桂,宋金桂出事了,哎哟,这叫我怎么讲噢。”阿秀女又是臊又是急,“你赶紧去看看就知道了。”

苏锦瑞心里一急,站起就要往外冲。

“头发,头发。”苏锦香在后头喊她,“你披头散发就出去啊?”

苏锦瑞这才意识到自己头还没梳好,她拿起手绢随手在脑后一绑,走了两步,又回头冲苏锦香道:“多谢提醒了。”

苏锦香有些尴尬,恼道:“我是怕你丢我们大房的脸。”

苏锦瑞低笑一声,随即正经道:“但一码归一码,这回的事,最好与你们无关。”

九 宋金桂

宋金桂是宋家的大妹。

这个大妹与众不同,她生得貌美,闽南人道“孬竹出好笋”,讲的就是这种情况。她父母都长得相貌平平,因家贫劳苦,早早便显老相,又因长在市井,脸上还多了两道刁横的纹路,可这些全然遗传不到她身上。宋金桂的脸,如同有双看不见的手将老宋家祖上三代于相貌上的优势,都集合起来捏在一块,再精心打磨,往细处不厌其烦地淘换调节,最终形成了她这张令多数人过目不忘的相貌。

她样子全然不似父母与弟妹,在一家子平淡无奇的长相中,她就如突兀而出的一个异类,可即便如此,老宋从未怀疑过她不是自己的种。原因很简单,就凭她亲娘年轻时的那张脸,也断然勾搭不到一个丰神俊朗的公子哥儿与她春风一度。那怎么解释这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从何而来呢?老宋宁可选择另一种说法,他们宋家两代人都尽心尽力靠侍弄花草为生,大概哪一刻,在他们都没意识到的某个瞬间,天上的花神为其诚意所感,遂命座下侍女投生肉体凡胎,为的就是给他们宋家赐福。

这个说法随着宋金桂越长越大,那张脸越发俊俏,流传出了越来越详细的版本。原来讲的是生她那日,恰逢桂花开,于是取名金桂。后面慢慢添加了枝叶,比如那盆桂花原本快枯死,可谁知等婴儿一落地,桂花随即转危为安,还开出朵朵桂花,满屋异香。再后来,老宋又嫌弃这个版本不够传奇,于是重新添加细节,比如那盛开的桂花却不是普通桂花,乃花朵有小拇指大小,金光灿灿,花蕊沁出阵阵奇香;那婴儿也不是普通婴儿,而是一出生便粉妆玉琢,不会哭,反倒朝人咯咯发笑。

可见宋金桂是有福气的。

戏文上不也这么演吗?九天玄女下凡尘,或为报恩,或是赐福,或是拯救生灵,总之她们来世一遭都背负着责任,端看怎么完成,何时完成而已。老宋为此还特地花一块大洋,请街头巷口的算命先生“南北寻”给卜了一卦。“南北寻”擅长寻物,算四柱八字却不甚了了,可看在这一块大洋的分儿上,也尽心尽力搜刮枯肠,将能想到的吉利话都堆这女娃儿身上。老宋听了果然大悦,向来的胡扯骤然得了旁证,高兴得合不拢嘴,又经过大力宣扬,街坊邻居皆知宋家生了个来历不凡的大妹。于是那几年,谁家娶亲,谁家做寿,谁家娃娃办满月,谁家女儿要归宁,都要寻宋家大妹去坐坐床,沾点仙气。

有一年,五仙观恐来观里新年祈福的百姓过多,便于观外搭建竹台摆上五仙像,可只有仙人像,无道童却不合适。于是便有人出了主意,于民间寻几个俊俏孩子扮道童,既省事,于孩子本人也添功德,实在是各方都满意的好事。这时,便有好事者将怀仁巷宋金桂的名字推荐了上去。观里道人来相看,一见宋金桂便表示满意,当即拍板,定下这回事。

哪晓得临到大年三十,小金桂突然发了高烧,灌药喂仁丹均不管用,刮痧催吐也不见效,小女孩病得在榻上都起不来,哪里还能去扮道童?老宋无法,只得去五仙观赔罪,说了一车好话,赔了四盆挂满果的大金橘,这才作罢。

可宋金桂这一病,却成了她人生的转折点。没过几日,怀仁巷里便渐渐流传出一种说法:扮真人座下道童本是增福增寿的好事,可为何这样的好事轮到宋金桂,她却承受不起呢?只能证明她福薄,甚至于与仙人福地相克。

谣言一传十、十传百,事情骤然变得严重起来。

五仙观是什么地方,那是相传五位仙人骑羊喜降的福祉之地。旧城羊城八景,五仙观里就占了两景。其中“穗石洞天”一景尤为出名,皆因那块“穗石”乃仙石,遍体红色,上头有硕大的拇指印,古称“仙人拇迹”,历经风吹雨淋、火烧兵祸、朝代更迭,仍然清晰可见。省城内知名道观有若干,但论历史久远,灵验异常,大抵还是要算上五仙观。被挑上扮道童的孩子,不说自己增福添寿,家门一年也会平安。然而偏生这个号称花神下凡的宋金桂,却会在正宗道门添福增寿的机会面前病倒,这里头能说的东西就多了。

有那与宋家不虞的,或对老宋为人不敢恭维的,一听这个传闻,哪有放过的道理?有人甚至说了,一个花房里,有花神,就同样也有花妖,若是神仙一类转世,五仙观仙君相邀,那是相得益彰的好事,然而若是个花妖呢?

花妖转世,可不就是进不得道门。

谣言越演越烈,加之生了宋金桂,老宋家确乎未见得家道中兴,年节下的花草生意也越做越小。老宋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在外头被人奚落得多了,回家连带着以往疼宠的宋金桂也瞧着不顺眼。这还不算,算命先生“南北寻”又在这时候落井下石,他喝醉酒跟人讲,当初之所以给宋金桂批了个好命,全是老宋求的,他收了利市,又欠了老宋人情,不得已这才说尽好话。人家便笑他怎见得不是你算不准,掐指推演推到别的地方去?“南北寻”急了,说不信我立即给那小姑娘起个卦,你们就懂了。他趁着酒兴果真摸出几枚大钱起六爻,出来竟然是个“水火既济”的卦。这下“南北寻”有话讲了,他兴致勃勃道:“水在火上,初吉终乱,君子以思患而预防之。就是说那女仔当初看起来是好的,养大了终究要与双亲不睦、水火不容晓得吧?老宋生了这么个女儿,不要讲破财,破家都可能!”

“南北寻”是酒后醉话,藏着为自己开脱的心思,却不料这句话传到了老宋耳朵里。老宋二话不说,抄起家伙冲到他那砸了他的算命摊子,老宋老婆拖了孩子们紧随其后,扯着“南北寻”哭闹不休,说他以言杀人,胡说八道不给他们家活路,既然不活了大家都不过了,都在“南北寻”这讨饭吃算数。“南北寻”被女人和孩子扯破长衫,扯乱头发,挣扎了许久才灰头土脸地溜走,到别处躲了好几日才敢回来重新开摊。

借着老宋夫妻俩这么不要脸面地闹了一场,关于宋金桂的流言到底渐渐消停了下去,老宋也不再提自己女儿的来历。他心里也渐渐生疑,这个原本寄托了厚望的大女儿,除了脸能看之外,实际上毫无出彩之处,仔细观察能很快发现她举止怯弱,胆小如鼠,为人不伶俐,没什么眼力见儿,做起活来,还不如底下的弟妹利索。老宋找了再找,也找不到宋金桂身上有一丁点不凡的地方,他便是再自欺欺人,也没法哄自己相信他早年编出的那套花神转世的话来。

女孩子脸长得好,却生在平常人家,实际上平白无故要给家里带来诸多不必要的麻烦。宋金桂还没长成人已经流言四起,等长大点,少女的风姿一点点显露出来,街头巷尾的地痞流氓、光棍无赖,简直跟闻到臭的苍蝇一样赶之不尽。人人都想占这个出名的美人一点便宜,说句话摸个手都行。他们围着宋家的花档,不买东西只为看人,看不到人还要闹事,搅和得宋家都不能好好开档做生意。

倘若女子本人性子泼辣凶悍,那些个男人也能有些顾忌,可宋金桂不知是不是在家被老宋嫌弃得多了,性子越发畏缩,见到陌生人连头都抬不起来,遇上无赖只会躲在别人身后,躲不过便哭。她一哭不要紧,调戏她的男人只会越发来劲。这样的事隔三岔五上演一遍,宋金桂已经吓得轻易不敢出门,连家中最小的孩子都晓得,跟大姐上街手上要抄根棍子以备不时之需。

老宋晓得,再不想法子,迟早有一日,养这个女儿得养出祸来。

他想起当年“南北寻”起的那个卦,水火既济,不利于家,还是要把人送走为妙。然而到底是亲生女儿,怎么送,往哪送,都得费思量。

可巧这时来了个苏锦瑞。

宋金桂临去苏家那晚,老宋本是有心想给女儿讲点在大户人家为人处世的道理,可还没进房,就听见她在哭,哭声凄哀,仿佛明日不是要去做工,倒像是要去上刑场。

老宋的脚步就进不去了,他无奈地想,去苏家做工是多好的事啊,哭什么呢?苏家大小姐亲自寻上门来,说请女儿去养花,首先就给足了体面,加上商议的工钱又丰厚,还有寒暑补贴,四季衣裳,到哪儿去寻这么好的工?说出去又好听又妥当,跟着大小姐也惹不了闲言碎语,家里省了麻烦不说,还给家里多添了进项。养了这个女儿十来年,终于开始有所回报,这样的活计旁人求都求不来,怎的轮到她头上,却只有哭呢?

老宋还有一层不好说的心思,金桂进苏家门,凭她的长相,若福气来了攀上一位老爷少爷,总好过在街面上寻个贩夫走卒,也算没白白浪费老天给她的那张脸。

这点攀高枝的心思原该旁敲侧引,或由当妈的亲自去说,可他只开了个口,自家婆娘便含了两泡泪一言不发。老宋见惯了她撒泼哭号,突然来这么一手,反而招架不住。他疑心婆娘瞧不起他卖女,骂:“我有那么眼浅,我是为大妹好。你看大妹生得那样,便是不想招蜂惹蝶,那狂蜂浪蝶自己就会往她身上扑,怀仁巷从巷头到巷尾,哪家门楼能受得住?真要有点什么冬瓜豆腐,算谁头上?人家只会骂她不检点,品性差,骂我们姓宋的养了一个浪女。”

他婆娘落泪问:“怀仁巷消受不起她,难道东山西关那些大屋里,就有她能待得住的地方?是什么人就有什么命,硬要人穿龙袍扮太子,像吗?”

老宋一下哑了,他摸了摸脑壳,顿时茫然起来。他对于大户人家的理解,实际上也只是停留在两扇厚门偶然一开,瞥见中间那道富丽堂皇的风景。都说她们穿金戴银,裹绫罗绸缎,出入坐黄包车,怎么看都是享福,总强过起早贪黑在家做家事,在档口帮干活,还得应对四下流里流气不务正业的地痞无赖。他轻拍了下床板,折中道:“她去苏公馆做活,还不定会怎么样,总之你让她心里有数,要真有人看上她,还是不要太犟的好。”

“我才不去讲,要去你去,我不卖女!”

“要有那么一天,由得了你?”老宋半是鄙夷半是悲哀,“那就是她的命。你也说了,什么人什么命,注定的。”

也不知夫妻俩这番话是不是被宋金桂听了去,第二日宋金桂去苏家,抱着包袱眼睛红肿,面如死灰。她将攒了许久的灰泥扑满摔了,将里头的大钱尽数交给亲妈添家用,又把自己舍不得穿的两件细布褂找出来给了两个妹妹,再拿出苏锦瑞预支给她的工钱塞给亲爹,低头说:“给阿弟们上学堂使。”

老宋嗤笑:“阿爹也知道上学堂是好,可好也得分人不是?家里就这个光景,哪还有闲钱让他们学那些个不顶用的东西?还不如让他们安安心心在档口做学徒,学养花种树也能混碗饭吃……”

宋金桂猛地抬头,哭肿了的眼睛竟有些凄厉:“让他们上学堂。”

老宋骂她:“上学堂有鬼用?学堂不用学费?不用书册费?学了又怎样?现在还有秀才举人能考来光宗耀祖?”

宋金桂像没听见,执拗地道:“让他们去,学认字,学道理,学做人,学什么都好,学了就不会像我,不会像阿娘,不会像阿爹……”

她懦弱了十几年,头回在父亲面前清晰地坚持自己。老宋听得心烦,举起手想给她一巴掌,手停在半空才想起,大妹从今日起是要进苏公馆了,照规矩说,给人家做妹仔的女孩,往后要打要骂也轮不到他了。老宋莫名有些心颤,手就打不下去了。他回头,几个小的都含了泪,忍不住的孩子偷偷拿袖口擦脸,不敢哭出声。最小的男孩懵懂地摸出一根拨火棍,递上去说:“大姐,你带着它,用得上。”

他虽然最年幼,却已经晓得些事,知道这个大姐生得最靓,出门上街也最需要保护。

宋金桂骤然间呜咽出声,上前抱着小弟哭成一团。

老宋只得上前把他们分开:“又不是再也见不到,哭什么哭?家里财气都叫你们这群败家的哭没了。快走,头一天上工不早些去,人家要嫌你没规矩。”

他虽恶声恶气,手下却没真使劲。他扯着宋金桂上了路,一直送她到了苏公馆侧门。父女俩从西楼夹巷那道门处通报了,半日都不见有人来领。宋金桂抱着粗布包袱神情呆滞,与父亲两人沉默以对。冬日难得有点滴阳光凄凄楚楚地从厚云层中洒落下来,落在宋金桂白皙的脸上,给脸上的细微绒毛镀上些许金光。

等通报的时候,老宋问她冷不冷、饿不饿,宋金桂也不作声,低垂着头,像是认了命,温顺得令人不知如何对待她才好。这道偏门时不时有苏家用人出入,人来人往皆多看这父女两眼,目光冷漠又审视,盯得他们浑身不舒服。又等了许久,里头始终没动静,父女俩像是被人遗忘了一般,眼瞅着快晌午了,肚子饿得咕噜叫。老宋等不住了,上前接连拦了两人,哪知都是话还没说出来,就被人不耐烦地推开了。

老宋先前在家里夸过海口,说自己与苏公馆做了好些年的花草生意,苏家上上下下都打过交道,人人都给他三分薄面。可如今站在西楼夹巷外头,被人晾在边门没人管,又托不到人传句话进去,在女儿面前又丢脸又难堪。正一筹莫展之际,忽听得门“嘎吱”一声开了,苏锦瑞带着阿秀女从天而降一般,笑吟吟走出来,一迭声地道“怠慢恕罪”,苏锦瑞更是亲自上前挽了宋金桂的胳膊领她进去。老宋悬着的心突然就落了地,他在这一瞬间对苏锦瑞感激涕零,觉得有这位大小姐在,女儿就有了依靠一般。他看着默默随苏锦瑞走进门内的宋金桂,突然间涌上不舍,还未来得及反应,已先叫住了她。女儿转过头来时,老宋却不知说什么合适了,他嘴唇颤抖,飞快地将手上套的绒线手套剥下来塞到宋金桂手里,结结巴巴道:“戴,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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