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吴沉水作品何曾相忆烽火路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苏锦香气极反笑,点头道:“对,说得对,我这么贸然跑出来责问你,是有失妥当,那我能不能借问你身边的男士说两句话?”

叶棠再对女人家的事无知觉,此时也看出了这位二小姐定然是“二妈”所生,与苏锦瑞这位原配子女之间怕是有年深日久的矛盾。而宋金桂,没准儿就是卷入双方矛盾中一件无辜的牺牲品。他一想到这,再度深觉嫌恶,勉强与苏锦香点头致意。

苏锦香抬起下颌冲叶棠似笑非笑道:“叶家二少爷是吧?满公馆都在传今日有贵客登门,专为替那个宋金桂讨公道而来。我们倒是不知道,原来随便一个养花的妹仔,都有您这样的世交公子撑腰,就是不知您跟着大小姐搅和完我们家这堆原该后院女人管的事后,现下可算满意?”

叶棠心忖这苏家小姐真是一个赛一个的牙尖嘴利,淡淡一笑道:“二小姐误会了,我义妹出了事,我自然要来府上多问两句,主要还是仰仗世伯主持公道,我做晚辈的只有恭敬感念,哪里敢狂妄称什么满意不满意。”

“哟,原来是义妹啊。”苏锦香故意拖长尾音道,“这么讲,今日这出戏原来是义兄救义妹,我还以为是英雄救美,呵呵。”

她收了笑,尖刻道:“叶二少爷赶了个大早来我们家行侠仗义,连同大小姐联袂演了好一出沉冤昭雪惩恶扬善的大戏,你要还不满意,那可就未免太贪。只是您大概没想过,当初我家大小姐为何那么纡尊降贵去宋家,非要把宋金桂弄进来吧?”

叶棠皱眉,他看向苏锦瑞,苏锦瑞已经沉下脸:“苏锦香你要丢尽全家的脸吗?再言行无状,我就去告诉爹罚你!”

“快去告,正好,爹等下要罚了二妈,顺带罚下我,我们娘儿俩还能做个伴。”苏锦香讥讽一笑,“这时候才想摆长姐的谱?晚了!你为个妹仔在外人面前胡说八道的时候,怎么不讲脸面?我跟你说,要丢人索性一次丢个够,你也别嫌我,我也别嫌你,这才叫亲姐妹嘛。”

她转头偏着斜觑叶棠,讥笑问:“这位叶二少爷,令义妹宋金桂长得是有几分姿色,可你觉不觉得,她那张美人脸有点眼熟,是不是跟你眼前这位苏大小姐有点像?”

叶棠还真是没看出来,一来宋金桂面目太模糊,二来苏锦瑞面目又太浓烈,两个人在他印象中是南辕北辙,从未想过有相似之处。

可被她这么一提点,叶棠突然意识到,两人没准儿是有些像。

“像吧?我第一次见到令义妹,可是吓了一跳呢。”苏锦香笑道,“我们阖府皆知,大小姐长得随她过世的亲娘,当年那可是个出了名的大美人。你出去外头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我爹待发妻情深意重,这么多年来既不续弦也不纳妾。可谁晓得到老了老了,亲生女儿倒能亲自张罗给他纳一房长得像自己亲妈的姨太太。哈,怪不得宋金桂不做丫鬟,倒美其名曰什么养花顾问,这要说出去,可真是省城一大奇闻异事,说不定还能登明日的报纸……”

苏锦瑞喝道:“苏锦香!你住嘴!”

苏锦香下面的话没说也等于说了,她冷笑一声,转头狠狠瞪一眼苏锦瑞。两姐妹互相对视了一会儿,苏锦瑞方道:“苏锦香,你明日冷静了再想起刚刚说的话做的事,你会后悔的,太难看。”

苏锦香脸色煞白,深吸了一口气,傲然道:“是吗?若是我会后悔,你可也会?我不好看,你难道就好看?”

苏锦瑞紧抿了嘴唇。

苏锦香“哼”了一声,看也不看叶棠一眼,高昂着头走开了。

苏锦瑞转头对叶棠道:“对不住……”

“二小姐说的,都是真的?”

苏锦瑞心里一颤,咬唇不答话。

叶棠眼中神色复杂,气氛异常难堪,过了一会儿,叶棠眼神转冷,告辞话也不说,甩手转身就走,没走几步,却被突然涌上来的愤懑和失望支配着,忍不住回头低喝:“苏锦瑞!你想过没有,宋金桂是个人,不是拿张银圆券就能换的物件。她比你还小呢!就那么一个小姑娘,没招谁惹谁,没仗着自己长得好就轻浮放荡,反而因相貌吃尽苦头。她进你们家,不过想做工赚点钱帮补家里。你呢?你存的什么心把她招进来?你怎么能……”

他猛然意识到自己情绪外泄,再想说什么,却在看到苏锦瑞含泪的模样时,都化作一种无奈。他想,这原本与自己何干呢?苏锦瑞到底是旧式大家庭中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他们之间,本就隔着无法相互理解的鸿沟。

叶棠没有再多费口舌,而是压低帽檐儿,匆匆离去。

十一 寻死

就在叶棠拂袖而去的这天夜里,二姨太独自一人坐在床上,用手摩挲着一根绣花腰带。

这根腰带上面的绣样极精细,狭长一条带子上,竟密密麻麻绣着花开富贵图。一朵朵牡丹花舒展得富丽堂皇,颜色从酡红到绛紫,层层晕染开,花朵饱满到凸起,几乎以假乱真,娇艳欲滴,摸上去鼓鼓一层。绿叶枝蔓环绕四下,柳黄葱绿,郁郁芊芊。间或喜鹊三两只,翘首枝头,或引吭高歌,或低头弄羽,仔细看,雀眼浓黑到晶亮,那是用两三种线开丝而绣,俗称丝绒绣。整条腰带从描稿到绣下手,全是二姨太待字闺中时自己一针一针绣成,唯独雀眼花蕊,请的却是状元坊绣戏服出名的绣坊专门绣上手工的男师傅来点睛。

这是她自己给自己绣的一件嫁妆,二姨太还记得,光是绣这样一条腰带,就要耗时两三个月。

那一年正月里,隔壁铺头的掌柜请父亲过去喝酒,席间正遇见年轻气盛、好交友、好泛游的苏家大少爷。众人一撮合一起哄,她父亲喝高了酒,稀里糊涂就把她许给了苏大少爷做二房。

读书人家的女儿,照理说是不屑给人做妾的。可世道不同,旧脸面抵不过日日要过的柴米油盐,宁可饿死不可失节这种古训,经过几代人的磋磨,早已如檐下残幡,风一过固然会“呼啦啦”作响,可也仅仅是会响而已。她父亲大抵也觉得把她许出去做妾有些伤了颜面,于是找了诸多好话来贴补,一会儿夸苏家乃省城出名的仁善之家,一会儿又夸苏大少爷如何一表人才,书如何读得多。她原本是风吹过耳,一边进一边出的,有些凄惶,也有些认命。哪知过了几日,苏家聘礼上门,单单给她做四季衣裳的布料就堆了满屋,五颜六色的绫罗绸缎铺开了一床,如五彩的河流徜徉而过。她看得挪不开眼,小心翼翼拿手摸上去,俱是冰凉柔滑的质地,一抖,整匹绸水一样倾泻下去,抓也抓不住。二姨太将脸贴过去,犹如六月天掬了一捧井水,沁凉沁凉的,一直钻入心底里,让她禁不住一笑,笑完就晓得自己是愿意了。

她出生的时候没赶上家中的好光景,宅第进了大门右侧仍留了一块石碑,刻耕读传家四个字。可实际上他们家除了往前三代出过两任举子外,子孙可未见得少了偷鸡摸狗、游手好闲之辈。她的父亲倒是早早考中了秀才,然而这秀才一做二十几年,再不见仕途有往前走多半步的可能。几十岁的人了,仍旧月月伸手管祖母要零用花,家中女眷无论老小一应要埋头绣这做那贴补家用。到他这,却变成稍微做点事便嗟夫斯文扫地,娶妻纳妾倒是半点没见耽误。年节酬神祭祀的鸡鸭鱼肉,乡下亲戚送来的新鲜瓜果,早起赶集买到的活蹦乱跳的鱼虾,不管得了什么好东西,进了门,一家老小都得先顾着父亲那张嘴,等他酒喝好了,饭进得香了,嗟叹也嗟叹完了,才轮到老人孩子们解解馋。

三代以前置办下的亭台阁楼,到她那一辈只余下陋巷里一处两进的小宅第。宅第后头连着一片荷花池,荷花池乃对面太岁庙的产业。夏日傍晚,凉风习习,花香沁人,自家仅剩的那抹清新儒雅,全然是因占了庙产的便宜。对着荷花池有片晒场,保留了一小处窄窄的竹编六角亭,读书人家的风雅,只剩下这一声淡淡的回响。

她五岁起便要跟着母亲刺绣做活,小女孩十根手指头伸出去,没闲情捣凤仙花染指甲,倒让针尖戳破了好几处。家里养她到十八岁,见多了后院里的鸡飞狗跳,每每想起自己的终身,也没有什么大想头。待定下做妾了,心里反而松了口气,就如暗自绷紧的一根弦“当”的一声断了,余音袅袅,人反过来能从这余音中听出悠远怅然的意思。

她淡淡地想,若是不当姨太太,又能嫁个什么好的呢?往前往后、往左往右,尽是高不成低不就的人家。掰开来揉碎了,全是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琐细生活。

这么一想,还真是不如嫁到苏家做姨太太,最起码,针线往后不用拿来帮补家用,只需拿来做闲情逸致。

也算值了。

她要入苏家做妾的消息一传开,同在一个省城,苏家的境况无须打听,也有人特地来告诉。在这个时候她知道了苏大太太,都说她是出名的美人,身子单薄,性情温柔,与苏大少爷犹如戏文里唱的那般锦瑟和鸣,好得蜜里调油。二姨太听了有些艳羡,也有些怅然,她那会儿正当年华,难免要柔肠百转。想那苏大少爷夫妻俩既是琴瑟和鸣,又怎会酒桌上旁人三言两语一撺掇,便笑着点头同意纳自己做妾?自己进了门在那两个人之间,又该如何自处呢?

可她转念一想,又笑自己太痴,这世上泥腿子穷汉都想纳房妾,何况苏家这样的高门大户?就是她自己亲爹,除了做两首酸诗没别的本事能拿出手的,还时不时想买多个年轻女孩子红袖添香呢。

夫妻和美与纳不纳妾原本就不相干,男方若是不肯纳,自有无数的男人女人怂恿着撺掇着你纳,人人都道家中只有一房太太,怎么够人伺候你?没多两房妻妾,怎显得出男人家有本事?妾都不敢纳一个,难不成家中有母老虎镇着你?孩子都不敢多生几个,难不成你不想开枝散叶?说得多了,正房太太都怕了,每每亲自操办往丈夫的房里塞年轻会生养的女孩子以示贤达。旧时十三行的大行商,哪个不是妻妾成群?妻是妻妾是妾,规矩半点不差。拿迎新人进门一事来说,娶妻要慎重,要门当户对,要讲三媒六聘,郑重其事。可纳妾却轻易得多,酒桌上,谈笑间几句话的工夫,一个女子的一生便就此定下。

二姨太想得灰心,又于一片灰心中挣扎着振奋起来。她想,无论如何,做妾是板上钉钉了,可那妾不如这妾,妾与妾之间,也是有所不同。她总要有样东西拿得出手,这样东西,必须是正房太太无论如何也无法比拟的,必须是大少爷一见之下印象深刻的。她见多了家中妻妾争宠,深谙这里头的道道,女人若要一个男人记得住你,不在于投其所好,越是精明商贾人家出身的大少爷,越能一眼看穿这讨好下的卑微。她要的是出奇制胜,是大太太再温柔贤良貌美如花也替代不了的东西。

也是机缘巧合,苏大少爷曾下过一道荒唐的命令,不许人拿针线烦自己的妻子,理由是怕她绣花伤了眼,大太太要绣什么,只须描个花样,自有底下人找绣娘去操办。二姨太一听就明白了,那位正房太太的女红定然不好,大少爷这是为她打幌子呢。她又是庆幸又是酸楚,庆幸的是还真让自己找到彼之所短、己之所长的地方。没想到打小穿针引线,出嫁了这倒成了傍身的技艺。可酸楚的却是,女人家的所长所短,男人看来却未必是同一个长短,到了男人眼里,那个长短往往会反过来:只要他眼中有你,你越不擅长什么,他便越怜爱心疼。

她嫁得匆忙,正月定下亲,二月便下了聘,五月里顶着已经毒辣的日头,坐着一顶小轿晃晃悠悠便从苏家侧门抬了进去,从此开始了她做妾的生涯。

她穿的嫁衣都是现成的,银子拿出去,状元坊相熟的绣房自有成套绣衣给她。但那根腰带却是现做的,是她亲手描的花,亲手配的色,亲手裁了苏家送来的缎子,亲手穿针引线做的。她选的花样叫花开富贵,几朵娇艳的姚黄魏紫,两只神情各异的喜鹊画眉。这花样意头好,颜色更是配得足,鲜艳明媚得宛若要夺目一般,最后点睛那几针,更是央求了绣房中功底最好的男师傅亲自动手。一条腰带铺陈开去,牡丹永远停留在韶华最鼎盛的时候,鸟雀永远停留在羽毛色泽最丰美的瞬间。花开正好,富贵当头,寓意永远选择最熨贴人心的诠释。

年轻的二姨太一边绣配嫁衣的腰带,一边将心思藏在细密的针脚当中。牡丹花绣得娇美鲜嫩,花瓣一片一片,厚重得几乎可以掰下来托在手掌心。正宗的广绣针法,娴熟的技艺下藏着的,却是一个从小不得不靠绣品帮补生活的少女。

一晃二十几年就这么过去了,她抹再好的桂花油,鬓发也悄悄出现白丝,脸上隔三岔五寻新鲜羊乳煮好,用绢浸入,待冷了再敷到脸上,也挡不住眼尾嘴角出现的皱纹。二姨太看着菱花镜里的自己,当初也有明眸善睐,也有如水柔情,也曾与大少爷恩爱过一阵,也养育有自己的女儿,也熬到正房太太赶在自己前头先死,她的姨太太生涯比起许多同样的姨太太,不知逍遥多少倍。她总是在等,有耐性也有韧性,可二十年这么等下来,还是抵不过一个已死了多年的鬼影子。

她不甘心,却又没办法。

那个鬼影子一现了形就不得了。它成了花房里畏畏缩缩的养花丫鬟,低着头对谁都一副怯弱的模样,可二姨太只看一眼就浑身哆嗦。她明白大太太又回来了,那个活着时有神仙水喝便快活如喜鹊,断了她的药水便暴戾如疯魔的大太太又回来了。哪怕三魂七魄只回来了一半,哪怕她这回只能屈就在那么个娇娇怯怯的小丫头身体里,可二姨太就是知道,只要这个丫头让苏大老爷撞见,她在苏家经营了二十几年的一切,就有可能玩完。

因为她很清楚,苏大老爷根本抵抗不了再去重造一个苏大太太的欲望,那种将单纯无垢的女子带在身边,亲自一点点雕琢,一点点打磨,将一个低贱无知的丫头雕琢成那个没发病前人人称颂的苏大太太,那个传说中安静娴雅的美人。这种事的吸引力,苏大老爷根本抵抗不了。

二姨太入苏家这么多年,是第一次感到如临大敌,在跟苏大老爷相处了二十年后,她远比苏大老爷本人还了解他对已故大太太那种秘而不宣的心态。它夹杂着爱恨,夹杂着嫌恶和追思、懊悔和冷酷等复杂情绪,经过反复搓揉,早已不能一言以蔽之。苏大老爷是不续弦,不纳妾,不养外室,连他自己大概都要以为他对亡妻情根深种,念念不忘。可二姨太却看得明白,大老爷与其说忘不了的是苏大太太,不如说忘不了的是他臆想中的如花美眷、镜花水月。十几年前,她曾亲眼目睹苏大老爷在妻子病重癫狂时落荒而逃,听任发妻将阿片酊大口大口灌进嘴里。她这头一咽气,那头苏大老爷就悲伤过度躲到一旁,连丧事,女儿都不顾。在那时二姨太就懂了,这压根儿不是什么情到深处情转薄,这不过是一个男人娇妻美妾的幻梦被强行打碎后的不知所措而已。

说到底,苏大老爷与自己那个窝囊废父亲,真是半斤八两。

可她明知道如此,却也只能全心全意伺候这个男人,不为自己也得为了苏锦香,不为苏锦香也得为了这栋东楼二姨太的身份。一件事做了十几二十年,就渗入到日常的每一处细节之中,再以此做底,重新编织出她的全部日子。在她蓦然回首时才发现,苏大老爷的衣食起居,早就成了她每天诸种事务中的头等大事。什么节令穿什么,什么气节进补什么,苏大老爷但凡有点头疼脑热,那几日二姨太就必然精神抖擞。因为她莫名地从伺候这个男人中得到某种对方依赖自己的错觉,仿佛自己真的无可取代,仿佛便是苏大太太还活着,也断断做得不如自己细心妥帖。就连坐在苏大老爷病榻旁,与他闲话中偶尔讲到过世的大太太,她也分外宽和平静,带着不与死人不与病人计较的心态,像看着两个孩童,一个死了,一个还活着,死了的那个曾哭喊过活的那个不懂她,而活着的这个,时至今日还在埋怨死了的那个不该那样死。

实际上,不管死活那都只是两个孩童而已。

可惜这些都是她的痴人说梦。宋金桂一来,苏大老爷无例外地对她另眼相待,二姨太骤然意识到,孩童才是最翻脸无情的狗东西,哪怕掏心掏肺去待他们好,他们也是会转头管另一个给奶吃的人喊娘。

她现下却已韶华不再,身边拖着个没嫁人的苏锦香顾虑重重,比不得宋金桂如花美眷,有长长的数不尽的似水流年在前头等着她挥霍。

怎么办?

只能下手把这张纸先撕了。

她也是怒火攻心,带着惶恐和对大太太、对苏锦瑞的恨意,一出手便是最直截了当的老法子。她一辈子活在后院,深知后院女子最在乎贞洁二字,没了这个前提什么都免谈,哪怕时局再变,世道再不同,对女人的道理却总是一致得出奇。似苏大老爷这样的男人,头上再抹发油戴高帽,身上再穿马甲西服三件套,手上再拄文明棍,他也是经历过前清活到民国的男人,他骨子里就不会要一个不干净或可能不干净的女子,哪怕那个女子长得再像他过世的太太。

果不其然,她只是安排了一个外男去爬窗,再安排自己人事先把私通的证据塞进宋金桂的柜子里,然后让人看准时机,带了别的仆佣去撞门,把事情嚷嚷开了,让苏锦瑞想做什么都措手不及。二姨太考虑得周到,明白苏锦瑞这种娇小姐手段再厉害也有限,有些事根本就在她们的认知范畴之外,比如男女私通一类。

她想这样就能轻而易举把宋金桂除掉,她唯一没料到的,只是宋金桂那么窝囊的性子,却能转头就去上吊。

消息传来时,二姨太甚至笑都没笑一下,她茫然盯着窗外,心想这女人的命真贱,多少年,多少代,一旦事关贞洁,都只有一条路走,都是一样的贱。

叶棠带着老宋一登门,二姨太就晓得事情要糟糕了。她一直以为宋金桂最大的靠山不过是苏锦瑞,她与苏锦瑞斗了多年,彼此都有些知根知底。苏锦瑞若替宋金桂出头,她这里便有一大堆让没出嫁的娇小姐望而生畏的流言等着回敬。可没想到,宋金桂背后,竟然牵扯出来一个叶二少爷。倒不是这位叶二少爷有多厉害,而是二姨太太了解苏大老爷,事情若关在自家大门内,管你闹到天翻地覆,只要不影响他一日三餐,不连累他被老太爷训斥,那他都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家和万事兴。

可事情要是关不住了,削了大老爷在外头的颜面,那就另当别论。

像今天这样,让一个世交晚辈寻上门来,自己女儿还配合人家唱双簧,二姨太怎么想,都觉得大老爷要暴跳如雷。

尤其是这么好的机会,换成她,绝对要给苏锦瑞上眼药的,换成苏锦瑞也一样。

果不其然,客人前脚一走,后脚苏大老爷一脚将她的房门踢开了。她从床上爬起来,刚刚来得及问一句:“老爷您这是怎么了?”脸上就挨了重重一巴掌。

她半边脸火辣辣疼,捂着脸,照说这时候眼泪就该下来了,既是求饶也是为了给彼此一个台阶下。可二姨太不知怎么了,她呆愣愣地看着对面这个男人,忽然觉得他无比陌生,喘着气因怒火扭曲的脸无比丑陋。他虽然是施暴一方,可他却像个被逼无奈才动手的受害者一样极为悲愤地控诉起来。内容无非他如何纵容你,如何给了姨太太天大的恩宠,可是没承想养成了仇人,背着他竟然如此蛇蝎心肠,不顾体面,为了自己那点见不得人的私欲,把阖府的面子都踩到脚下。

二姨太听得迷迷瞪瞪,她的反应令大老爷更加暴怒,很快她另一边脸又挨了巴掌,“啪”的一声脆响,令她从恍惚中惊醒。她看着眼前因为丢脸而暴跳如雷的男人,多少年前也是英俊逼人,洞房花烛夜解开她的嫁衣,手摸上那条精心绣成的腰带时,也曾“咦”了一声表示赞叹。恩爱之时她也有过那种姐姐是你心爱之人,我不敢求同等看待,只求你偶然眷顾的傻心思。二十几年来,她忍过让过,也争过抢过,这回终于头一遭下手真正去害一个人,都是为了什么?

为了这个男人吗?

苏大老爷又来了一巴掌,直接把她扇到地上,打完后嫌手疼一样甩了甩,又不解恨地连踹几脚。嘴里骂的什么她也没听清,只抓住一句:“娶你做姨太太,还不如去城南随便买个头上插草的乡下妹仔,蛇蝎心肠的毒妇,丢人丢到家了!”

二姨太本来还想争辩两句,反正事情死无对证,苏锦瑞有她的张良计,她自然也有她的过墙梯。可在这一瞬间,二姨太突然感到心力交瘁,什么辩解也不想说。她扭头问苏大老爷:“这么多年,我就不如个养花丫鬟?”

这话不该问,因为道理不是这样讲,二姨太精明了一辈子,可到这一刻,她突然前所未有地执拗起来。她头一回不揣摩人的心思,不讨好谁作践谁,不算计不夹枪带棒,她就想问这个男人一句。这么多年,老话讲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是不算贤良,害宋金桂这个事是做得不地道。她没本事,没法像过身的大太太那般发完疯还能留下一个美丽温婉的传说,她总是一不小心就用力过猛,忙活半天一句“姨太太”就能将她打回原形。她也晓得自己从来不是大老爷心中的朱砂痣,人道是“寒温腻语,终成冰炭”,那说的也不是她,她充其量不过是不知高低深浅,执意要空寻断梦的罢了。

可她扪心自问,对这个男人,自己没有一丁半点对不住的地方。

大老爷嫌恶地道:“你也晓得那是一个养花丫鬟,连个养花丫鬟你都不放过,可见龌龊狠毒到何种地步?我这些年真是瞎了眼信你……”

二姨太后头的话已不想听了,再踢打她咒骂她,她也毫无反应。再后来,她听见苏锦香在门外拍门板,连声喊父亲。大老爷终究还是没脸在女儿面前打骂姨太太,于是开门拂袖而去,走之前下令将她关起来,不准苏锦香进来看她,也不准用人来帮她收拾。

苏锦香在门外叫,二姨太回过神来,隔着门板软言安慰几句,嘱咐她早些去歇息。然后她颤巍巍从地上爬起,走到玻璃穿衣镜前。常年用心呵护的一面镜面擦拭得透亮无垢,镜子中一个半老徐娘披头散发,鼻青脸肿,唯独目光晶亮,闪着凶狠的光。

二姨太面无表情地绾好头发,拿梳篦别在脑后,拿起妆镜台上匣子里的胭脂水粉,手一顿,暗笑自己这会儿涂脂擦粉也挡不住一脸的伤痕。她放下那些瓶瓶罐罐,取出钥匙打开箱笼,从里头掏出一个专门装小物件的木匣子,把木匣子举高往床上一倒一扣,里头的东西顿时散了一床。

在这许多零碎中,她寻到了当初那根绣花腰带。

二姨太将腰带摩挲了一会儿,上头的花鸟几乎都要挣破绸缎破空而出,她无意识地笑了一下。随后,她搬来凳子,爬上去将腰带甩到横梁上,打上一个死结,毫不犹豫地将脖子套入其中。

她一边套一边想,进苏家二十年,她想过自己许多种结局,唯独没想过自己会上吊死。

二姨太投缳的同一时刻,苏锦瑞正在后园小洋房陪老太爷说话。

说陪老太爷说话不过是一厢情愿,实际上是苏锦瑞单方面听老太爷冷嘲热讽。

苏锦瑞垂首低头,听着祖父一句句挖心挖肺,嘲讽得她恨不得从地上找条缝钻进去。可她不能还嘴,只能低头受着,听得久了,她居然有些无师自通,领悟出老太爷真正的意思往往夹在这样没完没了的讥讽中。对这个祖父她已经看得明白,此人眼光太毒,嘴巴太狠,什么做派落他眼里都骗不了他,还可能会讨他骂,还不如老老实实什么也不说,低头听训便是。

苏老太爷亲历得多,从前清到民国,从王朝跨入到共和。他童年时目睹过十三行大行商最后一点辉煌的余光,青壮年时挑起苏家南北行的重担,在国难当头的乱世纷争中,与走马观花一般轮流换着的提督总督、军阀省长打交道;他与粤商团一道迎来送往了粤海关大楼内好几任洋人总税务司,也冷眼旁观过西堤长堤大马路上多少高楼拔地而起,又有多少显赫的姓氏湮灭于人们的记忆中。他刚毅独断,冷心冷肺,这点与好同乡情谊、人情练达的粤商们不同。他待人待己皆到苛刻的地步,一丝一毫的疏漏都要不得。苏家南北行的掌柜伙计们至今流传着这位老东家某些轶事,据说他早两年还会亲自去巡铺子,进去后第一件事不是看账本,而是看账房的台面,若见到摆放的东西不是左起文房四宝,右起算盘货单,则那个铺子从上到下,每个人都要被骂个狗血淋头。

然而也正是因为他这种刻薄寡恩、一丝不苟的性子,才令整个苏家在他手里扛住了大清覆灭前后的兵祸动荡,扛住了这么多年来革故鼎新的重重风险。如今苏老太爷早已不亲自应对大小事务,然家中仍然个个对他敬畏有加,亲近不足。他对儿子一辈严厉过了头,便是他们早已成家立业,外头也被人尊称某某老爷,可到了他这里,要哪件事办得不合他心意,苏老太爷照样能当老婆孩子的面损得他下不来台。对子孙辈他稍微宽和了些,可那个宽和不是真宽和,而是带了懒得与黄毛小儿一般见识的蔑视,多少带了点与他无关的冷漠。西楼的太太们当初也不是没想过抱孩子来讨祖父欢喜,可惜人还没能进小洋楼,老太爷便使用人出来问一句,几时苏家后园子成了杂耍卖艺的地方?要是那位太太还没醒过神,对方又紧跟着问一句,卖艺的还能抱孩子头顶灯,太太抱着孩子能吗?要做不到还是别来这讨赏钱了。臊得对方满脸通红,铁青着脸转头就走,孩子见大人脸色不对,吓得号啕大哭,苏老太爷在楼里犹自歪在贵妃沙发上听留声机,自得其乐。

这么多年来,也就苏锦瑞能让苏老太爷稍假颜色。可这却不代表苏老太爷有心对她多疼爱,只不过当初为了埋汰二姨太没规矩,才随手把这个孙女拉到跟前多瞧了两眼而已。这两眼瞧下来,久而久之变成了另眼相待,苏锦瑞固然得到进出小洋楼的资格,可她也多了几分被苏老太爷训斥的风险。那训斥的内容五花八门,今儿个嘲笑她赶时髦非要在外套内加件领子浆硬的白衬衫,像倒插两片白刃,上戏台可唱个扮相新奇的小鬼;明儿个嘲笑她脚上的硬头皮鞋,不知道的还以为脚上绑着两根木棍,边走边“哐哐哐”敲打,生怕一里外的人听不见。有次老太爷心血来潮甚至考她英文,一听她拐弯抹角的英式社交腔,立即冷笑骂白花钱尽学些花里胡哨没用的东西,讲不得价,骂不得人,简直白费钱。

苏锦瑞被骂得多了,其实也慢慢得了些好处。比如祖父沙发边的小圆桌上,珐琅八宝瓷盒偶尔也会朝她打开,恩准她吃特制的蜜饯。再比如手摇电话机,几年前整个省城装电话的就只有政商界屈指可数的几户人家,打个电话的费用抵得上一个用人半个月的薪水,阖府上下没要紧事,谁也不敢轻易去小洋楼摇那个电话机。可老太爷不在时,她也能在其默许下给自己的小姐妹们打电话,甚至有次还能带小姐妹们偷溜进小洋房参观参观,这样的待遇整个苏家人中绝无仅有。随着苏锦瑞渐渐长大,她慢慢懂得了,几房对自己疏远却不至于落井下石,二姨太与她一个年轻丧母的未嫁女居然斗成了势均力敌的局面,这里头隐隐都有老太爷的威仪在起作用。

老太爷的看顾隐晦曲折,但那仍然是不折不扣的看顾,是回忆起来不失温暖的部分。在苏家的全体男性成员中,唯有苏老太爷会这样对待她,就连她自己的亲生父亲,明知她日子过得不好,却仍然只求表面安宁,不问是非曲直,遇上她受委屈,顶多便是塞点钱了事。可只有这位极不好相处的祖父,会动动嘴皮讥讽得二姨太下不来台,从而令她的日子好过些;会不动声色地收拾邵姨妈顺道给她谋来实惠的好处;会通过说难听话高屋建瓴地指点她的困境;会在她遇上事时,第一个想求助。

也会如现在这般,心知肚明她干了什么好事,却没有拿虚头巴脑的仁义礼信来压她,反而一边喝着茶,一边讥讽她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招玩得漏洞百出。也就是运气好,遇上个二姨太急功近利,遇上个苏大老爷最好面子才让她走到这一步,换个别的脑子稍微能用的对手,她就得玩完。

“你这里头唯一不那么蠢的招数,就是找来了叶家二少爷唱双簧。”苏老太爷歪在沙发上道,“这一步打得你爹措手不及,照他死都要脸的德性,这法子确实能逼他表态。”

苏锦瑞低头坦白道:“叶二少爷不是我找的。”

苏老太爷微微皱眉:“怎么回事?来得这般巧,竟不是跟你事先约好?”

“不是,叶二少爷正巧与宋金桂同住在怀仁巷,老宋晓得他家与我们家有世交之情,想是去求他来出头。”

“哈,竟然有这种事。”苏老太爷冷笑一声,“那让我怎么说?这整件事真是想夸你一句都没地方能夸得起。”

苏锦瑞哑声道:“您说得是。”

苏老太爷听了挑眉:“这是说反话跟我示威哪?”

“不,是我真的这么想。”苏锦瑞坦然道,“祖父,如您不嫌烦,孙女想斗胆说几句真心话。”

苏老太爷瞥了她一眼,淡淡地道:“我说过,别拿我当街面上那些替儿孙辈排忧解难的阿爷。”

“我没有那样想,但我晓得,祖父无论如何还是希望我好的。”

苏老太爷冷笑道:“你好不好凭的是你自己的本事,看的是你的命格,与我何干?管仔管女我已尽了责,还管孙辈做什么?”

“但您终归不希望我蠢笨愚钝,不希望我一叶障目,您明知这件事我由头到尾都做得不地道,可您训斥归训斥,却没讲过锦瑞一句品行不端,没对锦瑞避而不见,还愿意亲自训导一番。就凭我能站在这里,我知道,您还是希望我好的,您是这个家里,唯一真想我好的人。”

她因为讲了这句感性的话而瞬间有些不自然,低下头过了会儿才道:“祖父,不怕告诉您,这次的事,从我将宋金桂带进我们家那天算起,我就没觉得我做得对,做得好。诚然事情是进展得很顺利,父亲如我所愿注意到宋金桂那张脸,二姨太的地位受胁,忍不住出手害人,我利用叶二少爷上门的时机给了她重重一击,这下她要翻身都难,一切都没有超出我的预料。可是祖父,我还是没觉得有多高兴。您骂我骂得一点没错,这件事确实是蠢透了。”

“那可真是不容易啊。”苏老太爷嘲笑道,“难得你还能想明白这是蠢事,来说说,到底蠢在哪儿?”

“母亲去世得早,老实讲我并不大记得她什么样,人人都道她临终托孤,表姨妈又喜欢我,我终有一天总会嫁入他们家,我也一直这么以为。等到我发现事情原来可以变卦,我跟邵表哥原来并无实质婚姻,二妈原来竟敢把手伸到我亲事头上。我气急了,我气得不知如何是好,那一刻真的,只要能解气,让我做什么,我都可以去做。”苏锦瑞微微颤抖,定了定神继续道,“可等我真的做了,我却一点都没解恨,我不是后悔,不是惭愧,我是,我是不甘心。”

  如果觉得何曾相忆烽火路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吴沉水小说全集何曾相忆烽火路自你别后子璋重生之扫墓着魔长歌行小丑的脸问仙四月流萤如果没有昨天平行空间公子晋阳繁枝爱玉的茶餐厅&十二宫奇情寐语奇情寐语2,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