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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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这些话,他转身走入逼仄黑暗的巷子里。

她随手将名片扔进了门口的旧皮鞋里,看着躺在鞋里的名片,竟呆了好几秒。

那一串号码,像咒语般窜入她的脑海里。

再也抹不去。

3.“你最好放老实一点,我还会再来找你的。”

电视新闻里正播着台风将在凌晨登录的消息,眼看马上就会有一场疾风骤雨袭来。

冷风从窗户里灌进来,叶余生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将厚厚的遮光窗帘拉上。

她靠着沙发盘腿坐下,放在一旁的手机毫无动静。她在心中挣扎,要不要去找阿姜,又该如何开口。

想起刚刚她与任临树的距离那样近,他也没有认出她来。这么多年过去,她和他都有莫大的变化,他更是从温暖澄净的少年变成了心机重重的利益至上者,他能够为了争夺养父的遗产而改到遗嘱。

他恐怕早就忘了当年那个站在黄昏的天桥上,倔强等待他的女孩了吧,也忘了他们在福利院时的约定。

尽管外界对他进行多方爆料,却仍旧没有抓拍到具体形象。

阿姜说,他还和周得晚的妹妹周深信传出了恋情绯闻。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周深信就是当年和任临树一同在商协慈善活动中被领养的“便当”。这个名字是当时在福利院,院长给取的。那时年仅四岁的周深信被社工发现时,已饿了多日,正趴在一家便当店的馊水桶里捡客人吃剩的便当。周深信这个名字,想必是她被周家领养之后重新取得。时光仿佛一下子倒退回十四年前。

那年她才十三岁,但在福利院这个大家庭里,她算是个“老人”了。和生活在这里的每个孩子一样,她也有个特别的称呼,叫“鹊鹊”。

她六岁被院长找到时,正在各处的垃圾站翻找废弃的瓶子。肩上背着一个白色蛇皮袋,里面装了几十个玻璃酒瓶,一角钱一个,可以换好几元钱。因为她固执地不愿丢下那半袋酒瓶,于是扛着麻袋上了福利院的面包车。

车在福利院停下,她下了车,麻袋里的啤酒瓶跟着“砰砰砰”滚落一地。一旁树梢间的喜鹊被惊得上蹿下跳,叫个不停。

这个画面定格在胶卷里。

她身上唯一的一张照片,日期显示拍摄于她出生的第二年春天,婴孩时期的她捏着一个风筝,母亲在左,父亲在右。照片的右下角有两行清秀的小楷字:余生两岁。我与叶庄严相识第四年。

这张照片是她身份的唯一证据,却也是她最深的痛楚。她没有把照片交给院长,也没给任何人看过,更没有说出过自己的名字。叶余生默默接受了“鹊鹊”这个称呼。她就像漂浮在岁月里的一粒尘埃,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该去何处。所谓的姓氏和名字,皆是养生父母所给的,像她这样没有父母的孩子,何来资格有名有姓。

有关母亲的记忆,都是一些零碎的片段。她和母亲在一个废弃的土坯房里相依为命,房屋漏雨、老鼠乱窜、蚰蜒爬得到处都是。胆小的母亲会在深夜哭哭啼啼,惊惊颤颤的。

“妈妈,不怕啊……老鼠来了,咬我好了,不咬妈妈……”她搂着母亲,小手轻轻拍着说。

母亲是师范高校的女学生,父亲却是社会上游手好闲之徒,这是一段从一开始就不可能会有结果的感情。在她两岁后,所谓的父亲就消失的无影无踪,有人说是犯了重罪被抓进了监狱。母亲中途辍学,独自抚养她,直到母亲过世,他也没有见到父亲一眼。这些都是她根深蒂固的记忆。

她无法原谅那个逃避责任的父亲,更无法理解抛下年仅六岁的她而自杀的母亲。

母亲死去的当天,她还给母亲倒水喂药,以为母亲只是普通的感冒,吃了药,睡一觉就会好起来。可直至天亮母亲都没有醒来,一模,已全身冰凉,气息无存。

从那天起,她就害怕和别人睡一张床。甚至成年后,和阿姜躺在一起,夜晚她也要醒很多次,侧耳听阿姜的心跳声,她好害怕身边睡着的人会永远醒不过来,弄得后来阿姜都不敢和她一起睡了。而第一次见任临树,也是在像今晚这样的台风夜里。

便当睡在她的下铺,用脚踢了踢上铺的床板,说:“鹊鹊,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听院长说,等会儿要进来一个新人,也是个孤儿,他妈妈不久前病死了,他一个人办了妈妈的后事,。我看过照片,长得很好看。”

她翻了个身,随口说:“长得好看有什么用,还不是一样没人要。”

“那可未必,模样好的,被领养的概率就会大些,说不定就被那些有钱又生不出孩子的人给领养了呢。”便当话里的意思,其实福利院的每个孩子都清楚,就因为这样,便当每天晚上都偷偷用吃饭剩下的牛奶和黄瓜敷脸。

每周都会有人来办领养手续,不过年龄越小、越聪明伶俐的孩子被领走的机会就越大。她迟迟未被领养的原因,主要是因为年龄。而便当则是一直在等家庭条件好的养父母出现。

她没有在反驳便当。她曾在院长的档案表里,偷偷看到便当的父母是双双死于一场斗殴事件中。福利院的孩子,要么是被遗弃,要是家破人亡。

凌晨时,外面有了动静,她见便当睡得深沉,便没有吵醒她。

她起身下床,将门开了一条小缝,昏暗的光线里,她看见一个个子高高的少年,穿着白色短袖衬衫,蓝色长裤,额头上缠着纱布,渗出一小块血迹。

那个少年,就是十五岁时的任临树,他在福利院的名字是“哥哥”。

她还记得他不愿意接受助养,硬是要留在福利院陪在她身边的坚定眼神。而她,为了让他顺利被收养,请求院长一起撒谎欺骗他,称自己将会被国外回来的舅舅领养,要跟随舅舅一家去加拿大。他信了。

她将自己的身世告诉他,他是唯一知道她父亲名字的人。约定三年后她生日的当天再来福利院等对方。

“希望将来再见时,我们都拥有跟好的人生。”

这句话,是他离开福利院的那天,在留给她的信中所写的。

如今见他,他已是万众瞩目。窗外忽然一道闪电横空,她猛然一惊,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她自言自语道:“我得去找阿姜,亲自把视频给删掉……”她顺手拿起搭在沙发扶手上的雨衣,不停地在心里对自己说,叶余生啊,你要去帮他,他是哥哥啊,一定要帮他!就算他变了,你也不能变,不是吗?

她打开门,狂风夹杂着雨点劈头盖脸的打过来。

“今晚发布最新台风红色预警,请广大市民做好防御措施,避免一切户外活动……”电视里仍旧在播报台风预警。

在漆黑一片的马路上,没有一辆车,没有一个人,绿化带里的树也在做最后的挣扎,强劲的台风张牙舞爪地施展着威风,一次又一次差点要把她掀倒。

若在平时,她步行到阿姜的住处,只要一刻钟,而此时,却寸步难行。

上天把她和他再次拉到一起。前路,在悄然中被重新命名和定义。他们各自带着使命,在人生的风云千樯间,越来越近,当时还以为只是命运中普通的一晚。任临树的黑色越野车停靠在路边。

昏暗的车内光线映衬着他的脸,使得整张脸显得冷凝深沉。他向来就有着危机意识,往往在危机尚未到来之前,他便做好了迎接的的准备。他亲自跟踪这个叫叶余生的女人,已经有五个小时了。

他几乎将她近几年的生活轨迹都了解了一遍。

叶余生,二十七岁,从巴黎回国后,在没有从事和心理师有关的职业。也对,她连轻生的周得晚都救不了,还有何能力担任心理师?

她在商场当过送气球的小丑,去影视城跑没一句台词没一个正脸的龙套,也去过殡仪馆串场子哭丧,她是那种处在社会底层为了谋生挣扎的可怜女人。在他看来,这种女人,她的所作所为无非是为了钱,大概是想钱想疯了吧。

贫穷不可耻,但为了摆脱贫穷做出没有底线的事,才可耻。他轻视她,却又掺杂着点同情。

从她住的巷子出来之后,他的车并没有开远。

他在等她的电话。

他相信她一定会打电话给他的,她是个聪明人,会懂得权衡利弊。

片刻后,他的手机铃声响起,是一串陌生的号码,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接电话。“你要是还想有挽留的余地,就马上来接我,我就在巷口的公共厕所里,我带你去找我朋友。”话筒里传来她的声音,伴着风声,呼哧呼哧的,他坐在隔音良好的车内,听起来更觉得她像在嘶吼。

一分钟后,他的车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很快,车门被拉开,风和雨也一同闯入平静的车内,打破了原本的安宁。她甚至连湿漉漉的雨衣都没有脱,一屁股就坐在了车的后座上。

他从后视镜里看着她,无声地摇头。要不是为了拿回视频,他一定要把脏兮兮的她赶下车。

“别心疼车,我马上就脱掉,你往前开,就在凤凰园那边,不远。”他她一边脱雨衣,一边补充,“我不是害怕你的威胁,我只是担心阿姜出事。”

他没说话,眼睛看着前方,专注的开车,不经意地抬起眼瞥她。

她脱下身上的开衫,将座位和靠背上的水一一擦拭干净,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身上只穿一件单薄的T恤的她,被冷气一吹,急忙用双手抱住自己,打了一个喷嚏。

他不声不响的关了空调。

这个动作,让她莫名觉得,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坏。他故作轻佻的样子,会不会只是他浮夸的保护色?这么多年寄人篱下,他过得应该很艰辛吧。

尽管他们在福利院只相处了短暂的一年,可那一年里发生的点点滴滴,对她来说,是第一次有了温暖的感觉,就好像久居在深渊的石缝中,光照射进来,如开天辟地般。

雨刮器快速地划着雨水,视线反复从模糊变得清晰,又从清晰变得模糊。他不得不放慢车速,辨识着路灯和方向。

等红灯时,他接了个电话。

“哥哥,你在哪儿?我想见你。伯父走了,你比任何人都伤心。我听我爸说,她们母女俩在葬礼上就和你翻了脸,还诬陷你遗嘱造假。我真应该过去的,就算什么都不说,哪怕只是站在你身后也好。”电话里传来一个温柔关切的声音。

他语气柔和:“别担心,我撑得住,倒是你,现在是公众人物,行为举止时时都被记者盯着。改天有空再约时间见面吧。”

“下周你生日,我去找你,现在我有事,回头见。”他挂断电话,对叶余生说:“叶小姐,刚才听到的内容,你是不是想索要封口费?”

由于两个助养家庭是世交,所以他和周深信这些年走得很近。这些亲昵的对话,听起来是那么自然。这令她清醒过来,他和她,早已不同于十四年前,空白了太久。再说,她也很快就要结婚了。

她最好断掉有关他的一切记忆,过了这一夜,便再无交集。

但为什么她的心里就会生出哀痛之意呢。

“随便你怎么看我。”她的语气冷冷的。他听她这么说,又多看了她一眼,兀自生出一种熟悉的记忆,她板着脸的面孔,有点像……他的思绪有点乱。随着车子的一个急转弯,她的身体猛地向前一倾。迎面一辆白色轿车快速驶出,险些撞到他的车。

车停在地下停车场,等电梯时,他双手别在身后,站在她前方,一声不吭。电梯门打开,他大步先走进去,伸手为她挡了一下门。

她低着头,局促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发梢下滴着水,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跳的太快了。电梯上升的那几秒,真漫长。

还未走进阿姜的家,就看见门口有一堆凌乱的衣物,他立刻意识到,来迟了。“阿姜,发生什么事了!”她眼见这一幕,急忙冲上去,将跌坐在地板上哭泣的阿姜楼在怀里。

客厅的沙发和电视柜都被掀翻,电脑被摔在地上,屏幕碎裂,花瓶也倒在地上,马蹄莲的洁白花瓣被踩烂成泥,鱼缸的玻璃碎片散落一地,几条金鱼躺在地板上用最后一点力气在呼吸。看来一切刚刚发生不久。

任临树想起在小区门口碰到的那辆慌不择路的白色轿车,心中便有了数。

“一定是他,派人来抢走了我的摄像机,砸了我的家……”阿江一边用手指着任临树,凄怨地哭诉,一边将电脑和文件揽到怀里紧紧抱着。

难怪之前他提醒她在家要注意安全,叶余生想。

她径直走向他,对他仅存的一丝好感被掐断,失望至极地说:“没想到你真这么虚伪,你一向都用卑劣的手段来解决问题吗?”

他盯着她的脸,态度冷漠:“和你们通过幻境上力图拍来牟取利益相比,卑劣程度,才不过打个平手。”

“我要报警。”叶余生拿出手机作势要拨打电话。

“随你,不过你先想好怎么和警方说偷拍的事吧。还有,一起解释解释这条短信的内容。”他翻出一条短信,把手机递到她面前。

短信内容为:任先生,你觉得一条图片新闻知多少钱?

发件人那栏,是阿姜的手机号码。

“不要报警,不能报警。任先生是我一时鬼迷心窍,你看在我是个新人记者的份儿上,原谅我这一次,我再也不敢了……”阿姜痛哭流涕哀求道。叶余生见此自知理亏,便转换口气:“这件事纯属误会,毕竟是我和我的朋友有错在先,我向你道歉。既然东西你已经拿走了,这里也被砸了,我们之间就一笔勾销吧。希望任先生不要再追究,给你造成的麻烦我说声‘对不起’了。”她只想快点结束这场风波。

任临树点点头,环顾四周,说:“清点一下财产损失,我会负责全部赔偿的。”说完,他转身走向门口,隔着两米之遥,又停下脚步,顿了顿道,“叶余生,除了巴黎那次见面以外,我们是不是还在哪里见过面?”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中仿佛看到了一个皮肤白皙,微微有些婴儿肥的小女孩,像个小拖油瓶似的跟在他的身后,一声声喊着“哥哥”,还会咧开嘴假装大哭起来要挟他。

“没有,我们没见过,见一次,我就少半条命,我可没那么大命见你多次。”这次她刻薄还击了他之前说过的那句话——叶余生,你是上天派来的煞星吧。

“那是我眼花了。当然,你怎么会是她,两人明明有天壤之别。你最好放老实一点,我还会再来找你的。”他自嘲的说着,大步离开。“叶余生,你怎么和他一起过来啊。我可是听你的,想把视频还给他来着,但又不想那么便宜了他,所以……”阿姜边说边弯腰捡起地上的东西。

“我是怕你出事,不想让你卷入他们任家的财产风波中,人家财大势大,我们惹不起啊!你看你,偏要招惹,出事了吧。他速度这么快,还把你家砸成这样。赔钱,赔钱了不起啊,有钱就可以打一巴掌再给人钱啊!”叶余生既责怪阿姜揽祸上身,又对任临树的所作所为感到愤怒。

“要是有人愿意打我一巴掌,给我一万块,打我一年我也乐意啊,再说,不是他派人砸的,是赵裁的人,三个彪悍的男人,直接撞开了我反锁的门……”

“什么!视频是被赵裁的人拿走的?那你刚才还理直气壮地大哭,还指责任临树,你这不是栽赃嫁祸吗?”叶余生刚放下的心又被牵动起来。视频落入赵裁手里,就意味着赵裁可以证明任临树篡改遗嘱,也意味着,任临树讲失去继承权,一无所有。

“我要不这么恶人先告状,他能放过我吗?都怨你,要是知道这视频迟早会落到赵裁手里,还不如在葬礼上就直接给他呢,好歹还能拿到钱。现在好了,视频被抢,一分钱也没有。”阿姜耸耸肩,见叶余生默不作声,又内疚地说,“怪我太天真了,我们市井小民岂能和大集团做对。我本想这次事成之后拿到钱,给你和管川开婚庆公司的。”

“你傻子啊!”她责备着,伸手挽住阿姜的胳膊,“办婚庆公司的钱,我们已经筹得差不多了,你就别操心了。”

深知她难处的,唯有阿姜。

在那个雨夜,她们彼此都认定对方会是一生的朋友。就像阿姜说的,女子遇见惺惺相惜的女子,比遇见一见钟情的男子,要难百倍。

令她担忧的是,他接下来该怎过。

他一进门应该就知道拿走视频的是赵裁,但他没有显露出来。

任临树,高深莫测、忽冷忽热、无法捉摸,连他一个心理学高材生,也揣摩不透。台风已过境。

躺在阿姜的床上,她做了一个梦。梦中,她迷迷糊糊不知喊了多少声“哥哥”。梦见儿时的他们,走在黑暗的河边。那条河,宽的看不到对岸,长的看不见尽头,忽然又见她在河水中央,沉沉浮浮。

一时惊醒,望向窗外,黎明将至。

他,是否安然无恙?

她没能拥有更好的人生,也将嫁为人妻,这才是现实。她不会和他相认,就在他的心底,保留那一年的美好印象,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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