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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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小跑着跟过去,不小心踩到地上的矿泉水瓶,险些摔倒,踉跄了一下。她弯腰将瓶子捡起来扔进垃圾桶里,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满怀希望地喊:“导演,我觉得有个地方可以稍微改一下。”不远处,那辆黑色车子缓缓停下。

任临树一只手握着方向盘,一只手靠在车窗上撑着头,微微皱眉,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片刻后,一辆银色房车驶入视线,车内拉着窗帘,遮掩得严严实实的。

从银色房车上走下来一位助理模样的工作人员,小心地打开车门。周深信身着华贵汉服,尚未上妆,清丽雅致的发饰,从车内走出。稍作回顾,便看见他醒目的车,提着裙角,面带微笑地朝他走来。

“哥哥,你总算来了,见你一面太不容易了。你看看,我像不像大汉公主?”周深信朝他笑笑,露出一深一浅的酒窝。

他凑近,低语。

余光已瞥见七八米开外乔装成游客和路人的记者,隐形摄录机正悄悄对准他们。

他讲了个笑话,逗得周深信掩面,娇笑连连。

“这是送你的生日礼物。”他伸手从车后座上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在手中晃晃。

周深信皱皱秀挺的鼻子,细嗅:“闻都闻得出来,这是我们小时候最喜欢吃的桂栀糕,快给我尝尝,我肚子饿坏了。”说话间,就将盒子打开,只见里面整齐摆放着白色糕点,映入眼帘,芬芳沁人。

他边整理着袖摆上的袖扣,边说:“知道一般礼物都是你唾手可得的,所以这份糕点,合你的意吗,公主?”

“哥哥,还是你最懂我。不过,这味道,居然还是出自宋叔叔的手艺,他不是早就回乡下种花栽树,颐养天年了吗,怎么还能吃到他做的点心?”周深信接连着吃了三块,丝毫不像平时还有担心长胖的顾虑。

“五顾茅庐才请回宋师傅,梁赫前去三次,我又亲自去了两趟,他才答应来RomanSunrise做糕点师,为酒店餐饮这一块提供独家手工点心,也将成为RomanSunrise又一道招牌。”他饶有信心。

“可是,听说他自妻子病逝之后,就关店避世了。他这次出山,又是为什么呢?”

“这可是商业机密,不在礼物之内。快吃,我看群演都开始准备了。”他用下巴点了点远处的人群。

周深信娇嗔一声,撇撇玲珑小巧的嘴:“除非哥哥你陪我一起去。”

他淡然应许。从车内下来,立刻就被潜伏在四周的记者们包围。七八个敬业的娱记,满头大汗,顾不上擦拭,话筒和摄影机一齐对着任临树和周深信。

“请问任先生,你和女演员周深信是什么关系?”

“周小姐,今天你在剧组庆生,富二代男友曝光,是打算公开情侣身份吗?”

“任先生,请问你和你同父异母的姐姐之间遗产纷争进展如何,会通过官司来解决吗?”

“据了解,周小姐和任先生已逝的前未婚妻周得晚是姐妹关系,至今周得晚的自杀原因还不明。你们这样公开会面,对得起她的在天之灵吗?”

娱记强悍地将一句句冗长话,说得既快、准,又清晰。

周深信闭口不答。

“无可奉告,抱歉。”

“任先生,最后再说一句吧,让我们回去也好交差啊!”一位记者大声喊道。

他回头,轻描淡写道:“七夕期间,我们千树集团旗下的百货公司和酒店均有优惠活动。”言毕,对着镜头微微一笑。

镜头后面的女摄像师推推黑框眼镜,花痴地眨了眨眼睛。剧组的工作人员很快就赶来了,将众记者隔离开。周深信也在助理的护送下,进入片场。

烈日当空,只见十多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模样的群演,走入视野中。站在人声鼎沸的古道上,来往是卖胭脂水粉和字画的商贩,各种汉服和发饰装扮,乍一看,真像是穿越到了汉朝。当导演带着浩浩荡荡的灯光、摄影一众机器出现时,瞬间又穿越回到现代。

总导演在某次晚宴间与他打过照面,见他大驾光临,一番有失远迎的客套寒暄后,赶忙让手底下人搬了一张太师椅过来。遮阳伞下,他坐在椅子上,看着正在拍摄中的场景,衬衫袖口半遮的手表隐隐约约间闪着光。

拍摄场景:民间水涝,公主出巡,在市井街头派送馒头给乞丐,福祉黎民百姓。

叶余生像个乞丐一样闯入他的视线。

她披头散发,看起来半年没洗澡的架势,蓬头垢面,脸上的污渍简直是一袋洗衣粉也解决不了立白的问题,衣服补丁添补丁,大脚趾从破烂的鞋头里钻出来。这模样,和街边的流浪汉有何区别,简直只要给她个搪瓷碗,就能乞讨到满满的硬币。

接下来的一幕,就是电视剧中常见的镜头,一群乞丐包围上去,争抢公主手中的馒头,而叶余生扮演的乞丐是唯一一个有台词的。所以她比任何人都卖力,看起来也更有专业演员的水准。她真是使出浑身解数,自我发挥着她对乞丐的理解。当叶余生从人群中走到离周深信最近的位置时,她们的目光对接上,她能够微妙地感觉到,并刹那间反应过来,对方认识自己。这令叶余生感到震惊,因为十四年来,她们各自身上都发现了巨大的变化,她若不是早先看媒体报道周瑞和任道吾助养的事,也无法将面前的周深信和便当联系在一起。周深信能够一眼认出她,必定有因由。

周深信的目光接着就转向遥遥观望这边的任临树。

导演因此喊停,却把错怪到叶余生的身上。

“那个一号群演,你能往后退点吗?你离公主那么近,你知不知道侍卫会一剑刺死你啊!重来!”

他看她满脸错愕,倒有些忍俊不禁。

反反复复,她真是尽力,一次次抢来馒头,又一次次狼吞虎咽塞入口中。馒头掉在地上,也不管那么多,伸手在地上摸索,从十几双脚底下去捡,手估计都被人踩肿了。

在吃了九个馒头之后,终于,成功拍完。而这期间,她专注演好自己的戏份儿,没有和周深信有多余的交流。

天色已晚。她坐在古城墙的阶梯下数钱,群演费用当日结清。虽然辛苦半天下来,酬劳并不会比哭丧多,但至少这份工作不晦气,不会给管川的婚庆事业带来不好的影响。

此时,片场里响起齐唱生日快乐歌的声音。整个剧组都在给周深信庆生,如果她没记错,便当的生日,就是今天。十四年前,她在福利院给便当唱生日歌时,她让便当许愿,其实不用猜也知道便当的生日愿望是什么。

曾经流落福利院的孤女便当,是今时今日周瑞集团董事长膝下唯一的养女周深信,影视圈当红小花旦。

周瑞夫妇多年不育,晚年得女,可见周瑞对周得晚的喜爱。岂料,周得晚十二岁起,患有抑郁症,为了让女儿有个陪伴成长的姐妹,周瑞助养便当,取名周深信。岂料,周得晚大婚之前,在巴黎跳楼自杀。这大概就是周深信的命吧,瞬时得宠,成为周家的掌上明珠。痛失爱女后,周瑞对周深信更加视若亲女,拿出巨额投资她的演艺事业。

这些从八卦报纸那看到的小道消息,大致可以拼凑起便当进入周家之后的轨迹。

叶余生并不因自己和周深信的身份悬殊而难过,只是当她看见任临树的车停在对面时,她感觉无地自容,还伴有汹涌的悲伤。

当年的三个人中,只有她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她不敢相认。而周深信之后的表现,似乎并没有认出她,因为如果认出她就肯定会来找她啊。叶余生想,难道是自己的判断出错了?脏兮兮的乞丐服和妆容都没有换,原生态模样,远看,还真是让人想施舍点零钱。这时,副导演匆匆跑来,叫住她。

“总导演叫你去试戏,看你下午的表现到位,所以给你加一场戏,拍完就结,片酬是上场戏的双倍。”

居然有这等好事,她怕有特别要求:“那事先说好,我不拍脱衣服的啊!”

“你想多了,就你这姿色和身材......还是穿衣服适合你。衣服都不用换,客栈酒戏,你会喝酒吗,得真喝啊?就因为需要喝不少酒,所以才给双倍。”

“会会,没问题,我肯定行。”她听完,连忙接活。

“夜戏,得拍挺晚的,喝醉能回去吗?”副导演又问。

她倒洒脱:“能,我有助理在,她会送我回酒店的,放心。”

一场就着两碟小菜不断灌整坛酒的戏,菜和酒都是公主赏赐的,依照剧本,她得边喝酒边哭。原说哭技是她最拿手的,她却半钟头也哭不出来。急得导演团团转,而她也只能不停地喝酒,直到酒气冲天,醉意不浅,她突然释放,哭声连连。

导演连连称赞。

那些眼泪,都是真的。皆因她远远听见周深信叫了他一声“哥哥”。

等戏结束,已经到夜里十二点了。她迷迷糊糊听见副导演在喊:“乞丐一号的助理在哪儿,喝醉了,过来接一下!”

有几个人嗤之以鼻,捂着嘴笑。一个跑龙套的,还请得起助理,不是笑话吗,当自己是大腕啊。

她踉跄走着,拿出手机,打电话给管川。

“喂......我在影视城,你能来接我吗?”她揉着疼痛的太阳穴,勉强问。

管川压低声音:“这都几点了,我也没车,怎么接你?不是说好不回来,你自己住那边的嘛,找个酒店住下,明早乘小巴回来。”

“我喝多了,头晕......”她嘟囔。

“那你打电话给阿姜,让她开车去接你。”管川还没等她说完,就挂断电话。

影视城距离家还有三小时的车程,她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醉醺醺地眯眼辨认方向。

“没错,往那边走。”她指着路口,傻呵呵笑地,打了个酒嗝,浑身觉得躁热,酒精的威力似乎才刚开始发作。慢慢的,越来越觉得头重脚轻。任临树拉开副驾驶车门,等周深信坐好,再关上门,从车后绕回驾驶位坐下。

“哥哥,送我回酒店后,那你呢,我看都这么晚了,你就别赶回家了,和我一起住酒店吧。明天上午三场戏结束后,我们一起回去。”周深信说着,伸手搂住他的胳膊。

他不经意地抽开手臂,握住方向盘,专注地倒车。

“明早还有两个会议。”他言简意赅。

周深信的两名助理,开车跟随其后。

他看见前方连走路都摇摇晃晃的叶余生,还是那身拍戏穿的乞丐服,乍一看像个流浪女。他减缓车速,在她身旁摇下车窗,紧皱着眉头,问:“你还好吗?”

她摆摆手,大咧咧叫道:“我没事,还能喝!你走远点,别管我......”

周深信故作镇定:“哥哥,你认识她?”

“不认识。”也许是因被她拒绝,也许是出于担心,他莫名地感到不悦,加快车速,一脚油门驶离她身边。

他从后视镜里望着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下。这到底是怎样一个愚蠢贪财的女人,简直想钱快想疯了吧。

她站在原地,猛吸一大口热腾腾的尾气,看着那辆黑色车子绝尘而去。

车子行驶在天桥上。穿过霓虹,光线照射在他的面庞上,明明暗暗。车内温度适宜。松柏和苍兰气息,混合着烟草味,非常男性化,几乎嗅不到一点女人的气味。

他去任何城市,开车时,都有收听本地广播电台的习惯,可以提早了解城市的交通路况,预知危机。还有把握时间观念,也是他的习惯。

周深信从包里拿出发香喷雾,轻轻按了一下。

他将车窗降下一条缝隙,任风吹散香气。没有言语,默默开车。

“临树。”周深信突然柔声唤道:“以后,不再喊你哥哥。”

他是多么睿智的男子,当然不会问为什么。

“这十几年来,你没交往过女朋友,是因为你还没放下鹊鹊吗?就连和我姐姐的订婚,也是因姐姐患了抑郁症你才答应的。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为找到鹊鹊,我们花了那么多人力去找,结果呢,一无所获。也许她早已结婚生子,她生活得很好,根本不想你找到她。甚至往坏处说,当年她那么小,也许独自遇到意外,早就死了......”周深信想说已久的话,终于说了出来。“

她不会死,她一定比我们还努力地活着。我自有分寸,也不会停止找她。就算找到老,能再见上一面,也是好的。”他说这话时,目光凝视前方的夜色,脸上浮起温柔的笑意。

“那如果当年烫伤的人是我,我留下,她和你一起被领养走,你还会这样找我吗?”

“至少我知道,换了是她,她一定不会放弃找你。”他坚信。

周深信的心,一阵惶然,跌入深谷,不知归处。

这时,广播电台里插播了一条通缉令——

“我市近期发生多起连环强奸杀人案,经公安机关连续侦查,已锁定犯罪嫌疑人,目前在逃,悬赏五万......”

他脑中,想起叶余生。

“我还有事,你跟助理一起回酒店吧。改天再见。”他干脆地说完,将车疾速刹住,停靠在路边。周深信悻悻地下了车,回到后面助理的车上,打开手机,里面是她下午在片场悄悄拍的一张叶余生的照片。

“你终于出现了,若不是这些年我始终都掌握你的行踪轨迹,定期有人拍照片传给我,还真认不出你来。看你眼下狼狈的处境,难怪你站在哥哥面前,他也不知你是谁。有自知之明的话,就永远别和他相认啊。我绝对.......不会让你抢走他的。”周深信的眼眸中透着一股浓浓的恨意。

2/“起来,跟我走。”

在任临树看来,他也认为自己很不可思议。向来把时间看得高于一切的自己,竟然会为一个毫不相干的女人提心吊胆,他只能自嘲,越发慈悲为怀了。想起最后看到她时,她醉得站都站不稳,说不定会随便找块草地躺下呼呼睡去。反正她看起来,还真是能干出这种事的奇葩。

一年前,周得晚的死,他一时冲动之下,将所有的责任都归咎于她。若不是他,她也不会落得如今境地吧。

想起记者会上,叶余生的朋友对他说的那句话——

“若不是你,她绝不会沦落到今天这种地步。她会是一名成功的心理医生,做她最热爱的事业!”

沿路返回,车速已达到限速的最高公里数,穿越这座城市的南北方向。在靠近影视城的路段,他开始减慢车速,摇下车窗,沿着马路两旁寻找她。

却没有看到她的踪影。

他忽然想起,之前和她有过通话记录,不过已经删除了手机里她的号码。他查阅台风当晚的通话详单,他找到了一串号码。拨打过去,却无人接听。

这个蠢女人跑到哪里去了。

他走下车,继续拨打电话。空荡安静的夜里,似乎能听到不远处传来的手机铃声。她一定就在附近,他搜索着周围,绿化带、加油站、天桥......

他蓦地一惊,听到两声惊悚凄厉的惨叫。

是从天桥底下传来的!

他大步跑过去,生怕去晚了一步,她会受到伤害,这只不过算是良好市民的见义勇为吧。

若不是亲眼所见,恐怕他怎么也不会相信世上会有如此“惊为天人”的女子。只见叶余生和一个流浪女并肩坐在破烂的竹席上,两个人正在高谈阔论地谈心事。一旁,放着个变形的破铁盆,里面有一些零碎的硬币和纸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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