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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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望着那串数字,迟疑片刻,才把电话拨过去。

结束会议后,距离记者见面会还有十分钟的休息时间,任临树一只手端着一杯红酒,一只手夹着烟,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俯瞰整座城市。

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打破宁静。

是她?他皱着眉,吸一口烟,故意等电话快自动挂断时才接通:“你好,哪位?”

“是我,叶余生。你看到报道没啊,请一定要帮我澄清,马上要结婚的人,出了这种新闻,我都快没法面对人生了。我朋友,你认识的,阿姜,她在你公司楼下,让我问你,能不能把专访你的机会给她,正好你跟她解释清楚。”她无端生出勇气,索性一口气说完,只等他答复。

他不假思索:“她看起来还没有资格做专访我的记者。”

李厉敲门进来。

“我正在忙,再联络。”任临树匆匆挂断电话。“我都安排妥当了,两路记者将分别同时进行直播,和台领导也打过招呼了,应该没问题,真是化危机为机遇,化腐朽为神奇啊。”李厉总算笑了。守在电视机前的叶余生,提前关掉手机,看着任临树一副坐如钟站如松的姿态出现在镜头前,气宇轩昂、中规中矩老实商人的模样。而采访他的记者,是一名知名女主持人。

他时不时微笑,礼貌地回视对方。

“任先生,众所周知,你是千树集团新上任的董事长,在上一次的发布会之前,你都保持了非常浓厚的神秘感,媒体几乎找不到你之前的照片,生活中你也是个很低调的人。那是什么原因,让你在短期内多次走进镜头前呢?”

“这个问题,其实在你的提问中就可以找到答案。如你所说,我目前是千树集团董事长,既然我身处这个位置,也就很难再做到低调。也听过很多传闻,外界对我有各种千奇百怪的描述,所以想和大家多见几面。”他轻松地说,对着镜头露齿一笑,牙齿洁白整齐。

“我想通过这次报道,传闻自会不攻自破。任先生气度不凡,估计现在电视前的女粉丝暴涨啊。那就问一个女粉丝们关心的话题好了,你和女星周深信,是在交往吗?”主持人继续深挖。

叶余生用手指在电视机屏幕上,对着他的脸敲敲,心想,完蛋了,很快就要问到我了吧。

“我们没有在交往,是正常的普通朋友关系。”他作答。

“那么允许我再进一步问,今早被拍到与任先生你同乘一车的女士,她和你又是什么关系?”

叶余生盯着电视,握紧双拳,自言自语:“快还我清白,还我清白啊!”“我并不认识她。昨晚开车,新闻里说有在逃的杀人嫌犯,正巧我路过天桥,发现两名流浪女子,一名神智清楚,另一名深度醉酒。我担心她们会遭遇不测,所以就安排其中神志正常的那个去住酒店,喝醉的那个就只好让她在我车里睡一夜了。”他说这话时,态度很温柔。

居然大言不惭地说她是流浪女,他自己倒好,扮演正义之士像超人一样高大伟岸。叶余生恨不得立马把他从屏幕里给揪出来,当面对质,她到底哪点像流浪女了。

女主持人也忍不住露出崇拜的神情:“也就是说,任先生是尽绵薄之力帮助两位流浪女,很难想象您这样高高在上的男士,能够对社会弱势人群伸出援手。而我们前方的记者,借直播的机会,找到任先生所说的其中一名流浪女子。请画面切回现场报道。”

画面切到一个干净明亮的酒店房间里。叶余生看见坐在床上的人,正是昨晚天桥下认识的女孩子,她想想,好像是叫蔗蔗,甘蔗的蔗。

“我叫何蔗蔗,对,昨晚天桥底下的人,就是我。刚才记者告诉我,我才听说,原来他被误会了。那位先生是个好人,他给了我两千多块钱,说最近治安不好,让我找个安全的地方住下。他还很有礼貌,我从未见过这么有修养的男士,我长得丑,他还能那样尊重我......”何蔗蔗捂着羞红的脸说。

任临树,你赢了。她真的被他打败了,笼络人心到连流浪女都不放过。

镜头再一次切回他的办公室。任枝推开任临树办公室的门,举高双手鼓掌,大声说:“你再次把戏演得真好,从一个深陷桃色新闻的风流男人,摇身一变,成了高不可攀的善意之士,真是不容玷污呀。”

“姐,你应该在家安心养胎,以后你会需要更多的时间照顾我未来的小外甥。”他关切地提醒。

“别假惺惺了,被你骗了十五年,直到我爸临终前,我才看清你伪善的真面目。你看起来对谁都很好,其实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己所用,早就算计好的。”任枝动了怒。

李厉从中调和,转移话题说:“任小姐,你定制的孕妇套装已做好,我让司机送你去取吧,你试试看尺寸,不行再改。”

任枝还是给李厉薄面的,这才罢休,趾高气昂地走出去。

“老板,你别跟她一般见识,毕竟你们是有血缘关系的姐弟。”李厉从中缓和气氛。

“正因为如此,事到如今,我还是想保护她。”他的不安感随之而至。

“但你一定要提防着赵裁,他现在掌管整个集团上下的财务,每天都是庞大的往来账目,之前我在这个职位上做了二十多年,从未出过差错。我真担心他。”李厉忧心。

任临树深知李厉对公司的忠心和深厚感情,他拍了拍李厉的肩膀,说:“想把他打回原形,非一朝一夕,必须一击即中就让他再不能翻身。机会有,只是我们要等。你抓紧筹备新的投资项目,尽快把企划书交给我。”

李厉点头。

秘书Abby挡在被推开的门前,说:“这位小姐,没有预约,我很为难,你先出去。”只见叶余生强硬地闯进来,戴着一顶宽大的帽子,他差点没认出她来。

他做了个手势,示意Abby下去做事,李厉也一起离开,合上门。

“你来兴师问罪吗?”他倒了杯红酒,放在她面前,请她在沙发上入座。

“任临树!”她直呼其名,愤愤地说:“为什么我好不容易对你建立起来的那么一点点好感,你转眼就要毁掉。原本真的很感谢你收留醉倒在路边的我,起初也顾虑你的处境,怕给你添麻烦,可没想到,你为洗白你自己,说我是流浪女。你可真大方,给那个何蔗蔗钱,收买人心。”

“在你眼里,如果人心可以收买的话。那你的心,开个价,我买了。”他靠近她身旁坐下,冲她微笑,阳光照耀在他的额间。他十指交扣,手肘撑在膝盖上。穿了一条深蓝色细暗纹的长裤,端坐的姿势,露出脚踝。从穿衣搭配上就能看出他的品味。

即使他像一个跟头就能离她十万八千里一样的大人物,遥不可及。可现实是,他令她方寸大乱。

每一次见他之前,她都要在心里提醒自己好几遍:叶余生,冷静冷静。

“无价,你买不起。说我是流浪女,这下你可出尽了风头。任临树,你很擅长贬低他人,抬拔自身。”她几股无名之火窜到一块儿。“首先,我只是陈述事实,你确实喝醉后和流浪女坐在天桥底下乞讨。我帮你澄清,你不谢我。莫非你宁愿背一个和我有关的桃色新闻,也不愿......”他饶有耐心,面带笑容问道。

“你这样以后我还怎么做人啊 ?”她说不过他。

“做我的人。”他酝酿着,补充说明:“我意思是,如果牵连你以后连跑龙套的工作都找不到,那么,我愿意给你安排一份稳定的工作。”

“噢,谢谢你的好意。等过段时间,你就又有新闻可写了,千树集团董事长收助社会流浪人员为员工,帮扶底层穷苦弱势群体......我说得没错吧!”她讥讽他。

“Goodidea!(好主意!)”任临树满意地说,一副标准的笑脸。

他真是个无懈可击的商人。

“我来是希望你能尽快去向我男友的妈妈解释一下,我马上要结婚了,不想她对我有误会。”她好不容易才提出要求。

“我不会做对自己毫无利益且浪费时间的事。信任你的人,根本不用听解释。我一刻钟之后要出去,你没事的话,方便先走吗?”他突然就不再有谈下去的兴趣。

“好。那我好朋友家被砸的事,怎么解决?你说过会赔偿损失的。”她受阿姜之托提了出来。

他站起身,背对着她:“说到底还是为钱而来。你损坏了我的车,两笔账就此勾销,算算,你还有得赚,很划得来。”

“好,我们从此两两相清,互不相欠。”

“消失吧。”他抬手,朝门的方向挥了挥。

叶余生不再说话,戴上帽子,挺直背脊,从他面前走过去。走出大厦,她才得以放松,望见等在一旁的阿姜,正准备探口风,她摇了摇头。

“我就猜到他不会帮你解释,人家分分钟挣多少钱的人啊。唯利是图是商人本质,没有利益的事,他才不会做呢,不过,通过两次记者招待会,我对他是彻底黑转粉的节奏。男神啊,可惜你们俩结的仇太深了。”阿姜悻悻地说。

叶余生没好气地打击她:“男神没有开支票赔偿你,算了,你的损失我来给吧。”

“他不是说得好好的吗?”

“你别问了,我现在事够多的啦,以后你要找任临树,自己找去,别烦我。”她恼了,语气有些冲。

阿姜赶紧闭嘴。

高楼之上,任临树举着望远镜,看见她和阿姜一前一后上了一辆红色的雷丁小型轿车。车标随眼一看,确实很像雷克萨斯,对车不太懂的外行人不会细究车标上细小的差别。

就算她狡辩,至少还有半句属实,她并没有完全欺骗他。

梁赫的电话这时呼入。

他按下免提键。

“果然不出我所料,他们俩又来酒店入住了,全方位拍摄两人在前台Checkout(结账)时搂抱的高清照片,绝对看不出是酒店内部人拍的。我已顺利完成任务。要是叶小姐看到这些照片,那场面,无法想象啊。”梁赫在电话里浮想联翩。

任临树心里生出难以名状的惬意,低沉地说:“不用联想,很快就能看到了。”万事他都成竹在胸。毫无疑问,他决定做她眼中的那个恶人。——记得早先少年时,大家诚诚恳恳,说一句,是一句。清早上,火车站,长街黑暗无行人,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木心的《从前慢》,叶余生最喜欢的一首诗。从前是美好的,却也是无法回头的岁月。戒掉回忆,过好当前,才是最重要的,她不想打破眼下的平衡。叶余生来到管川家,见管姨仍在生气,就拿出去影视城跑龙套的钱,放在管姨手里:“别生气了,我陪你去买新衣服吧。”

“不是不信你,是我抬不起头来,外面的朋友都看到新闻了,就算你和那个有钱男人没关系,他也说你是流浪女啊,你叫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放,好歹你也是留学生,就不能找份正经的工作吗,不是哭丧就是演乞丐,我看你是打算专职演乞丐!”管姨将钱拍在餐桌上。

还没等她说话,管川开门进来,面色阴郁,将一张捏得变形的名片朝她脸上扔去,叫嚣:“叶余生,上午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和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任临树的名片。

“管川,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请你尊重我,不要把我想得和你一样肮脏。”

“够了!从这张名片出现在你出租房门口,我就开始怀疑你。难怪你不愿搬过来住,你和我牵过手还是拥抱过?如果你和他没有关系,他会平白无故让你在他车上过夜?他公司的危机公关做得很强大嘛,唬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你借口去影视城拍戏,实际上你是为了和他约会,还乔装流浪女那么逼真。难怪你那么大方给我钱去办婚庆公司,竟是你陪别的男人挣的钱......”管川涨了红脸,高声嚷道。

叶余生抬起手,一掌拍在管川的胸膛上。她没想到他居然用这种话语来羞辱她的自尊。

管姨劝道:“川儿,越说越难听了,不许你这么说她啊。吵架也好歹有个分寸,她是什么样的人,我能不清楚?再说了,叶余生,你不能动手打人,把他打坏了可怎么办......”

“还是让我来说清楚吧。”任临树高大的身影,不约而至。他立在门前,白色绸质衬衫,绛红领带。面目轮廓清晰,情绪收敛。

叶余生哪里料想到他竟然会出现,吃惊不已。

管川见状,冲动上前,挑衅:“谁让你来的!给我出去。”说着,一拳就挥了过来。任临树抬手接住管川直逼而来的拳头,将其猛地往后一推,管川跌坐在地上,被叶余生和管姨拉住。

“误会因我而起,我不作多说,只想还她一个清白。我和她之间,毫无瓜葛,萍水相逢。这个给伯母,小小心意,不成敬意。里面是我们只对贵宾开放的俱乐部入会卡,伯母有空可以带朋友过来打牌,一切消费均免。还有这个是给叶余生那位记者朋友,家中财物受损的补偿。”他边说着,边放了两个信封在茶几上。

管姨看傻了眼,哪见过这等人物出现在自己面前,忙不迭道谢:“谢谢你,百忙之中还登门来......要不留下来一起吃饭吧。”

“妈,你有点出息好不好!”管川稍稍平静下来。

任临树客套几句后,担忧地望了叶余生一眼,才转身离开。

叶余生的目光,曲折地从他的背影抽离,感激他亲自来帮她解围。想到他目睹她眼下的狼狈和窘迫,她不禁心生羞耻。至于他如何神通广大到找来这里,她无从得知。

管姨发话:“这下讲清楚了吧,人家任先生一看就是坦荡荡的正人君子,再说,我看他气度不凡,就算川儿你说小叶和他有什么关系,我估计也没人会信。他这样的绅士,身边还会缺少条件好的女人?你们俩,三天后,七夕,黄道吉日,按计划把结婚证给领了。这几天征地拆迁办又来拍照片,我看明年开春是肯定要动迁的。小叶,你抽个时间,搬过来住。老这样可不行,现在不都流行婚前同居嘛,把房租省下来买菜也好啊。”

她和管川,都陷入沉默的僵局。翌日,是母亲的生忌。叶余生原先打算和管川同去母亲墓前拜祭的,现在看来,是要独自前往了。

夏末初秋的清晨,略微透着股凉气。她从花店里选了一束康乃馨,而非黄菊,此时,她像天底下所有拥有母亲的女孩子一样,只想陪妈妈过生日。

穿过一条林荫小道,来到墓园,四周格外静谧。上一次来,还是清明时分。

她焚好香,再将生日蛋糕上的蜡烛点燃,又默默吹熄蜡烛,对着母亲的墓碑,眼神消沉,悲伤自语:“妈,这个生日,女儿陪你吹蜡烛,许愿,你开心吗?你走的时候,一定很不放心我吧。后天,我要和管川领证结婚了。妈,你会祝福我的,对吗......”

六岁丧母至今,仍能回想起幼时母亲点点滴滴对她的疼爱之处。在那个保守的年代,母亲以未婚的身份生下她,该要直面多少残忍的指责和非议。一晃,二十来年过去。她靠母亲生前常唱的那首《明天会更好》支撑了一年又一年。

起风时,她躺在墓旁,如儿时那般,瘦小的一团,缩在母亲的怀里。

“妈,我比谁都清楚管川的所作所为。若有你在我身旁,我可以和你相依为命,不必走入婚姻。读书多年,学无所用,倒添了些勘查人心的皮毛,看穿谎言,活在真实的世界里,无比孤独。周得晚因我的失误而死,我本无颜拥有幸福。可想来对不起妈妈您,好不容易生下我,我却没有真正快乐过......”

母亲给她取名为叶余生,是因为生她那天,险些难产丧命。余生,幸存的生命,有劫后余生之意。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是母亲的祈愿。

她眼泪湿了满脸。正在饭局上推杯换盏应酬的任临树,瞟一眼手机里弹出来的消息。

是梁赫发的:

老板,刚得到关于“鹊鹊”的可靠线索,我正赶过去,速来静思园墓地。

任临树举着杯子的手,瞬间就停顿了。像世界全部消声一般哑然,他放下杯子,推说身体不适,匆忙离开饭局。

对于失踪很久很久的人,有时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何日复归来,断我愚公念。寻找如此之久,他宁可得到的消息是,她在世界的另一个地方幸福地结婚生子,也不能是他最怕最怕的结果。

当年的约定,恍如昨日。

他说:希望将来再见时,我们都能拥有更好的人生。

她说:我等你的好消息。

静思园墓地,这五个字像刀刃扎入他的心口。

车子行驶在开往墓地的路上,他紧张地握紧方向盘,从未像这一刻这么害怕过,凉气从背脊渗透至全身。

他在梁赫的带领下,来到墓地一隅,看见一座小小的坟墓,荒草丛生,年代久远,仿佛被世间遗忘。墓碑上写的名字是鹊鹊,碑文粗糙简易,没有全名,出生日期是正确的,卒年,卒于二零零二年十二月一日。

按时间推算,她竟是在离开福利院一年后,死去。她死于冬天,是病死,还是冻死的?死字是多么可怕的字眼,他无法将这个字和记忆里鲜活的她联系在一起。

他接近崩溃,无力地蹲坐在墓前,颤抖着伸出手,轻抚石碑,泪如雨下,心痛近乎窒息。十四年的苦苦寻觅,等来的,不是生离,而是死别。

所有筑起的希望,顷刻间碾碎成尘土。

远处,在墓地另一端,叶余生起身与母亲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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