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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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为爱,爱是长久地拥有,亦是短暂触碰后的余温。他在走廊里待了一夜。

天亮之后。

叶余生仿佛做了一个甜甜的梦。梦里,没有令她恐惧的事。她梦见儿时,他递给她一颗糖,她不舍得吃。还梦见他牵起她的手,轻揉她的头发,然后,他吻了她。是梦啊,那就在梦里偷偷尝尝初吻的味道吧。她闭上眼睛,慢慢撅起嘴。

“你醒了?”温和的声音,迅速击穿她的美梦。

她的动作戛然而止,睁开眼,迅速转动眼珠,看见任临树正含情脉脉地凝视她。记忆停留在被蛇咬伤时,腿上的肿痛感提醒着她,这是在医院。

“嗯,醒了。”她睡眼惺忪。

“刚才做什么美梦了?”他问。

“梦见初吻的味道。”她只好如实回答。

他俯下身,一只手撑在床头,然后,他的唇离她越来越近,而她的眼睛睁得越来越圆,脑中不停地说“不要”,却没有做出任何实质性的反抗。

“哦,小俘虏,你没刷牙。”他忍不住笑,捉弄她。

“我......估计是药物的作用,我现在出现了幻觉,刚把你看成别人了。”她强装镇静的架势,冷冰冰地说。心中却纳闷,为什么一觉醒来,世界全都变了。连他都变得好温柔,简直不可思议。

“谁,把我看成谁?”他再度凑近,逼问。

她屏住呼吸,离得这样近,加上没刷牙,她又不敢开口说话,只得瞪着他。他的唇稍稍落在她的唇上,又迅速抽离,他有些得意:“这次没幻觉了吧,看清楚,是我。”

她捂住嘴,说:“你不会是误以为是我救你的吧,是,我是被蛇咬了,不过不是为了救你。跟你坦白说吧,我以为这条蛇没有毒,要是知道有剧毒,我才不会……”

“鹊鹊。”他忽然动情地朝她喊。

她一怔,装作听不明白的样子。

“我看连你也产生幻觉了......”

“你想吃点什么吗?”他打断她的话。

“随便吃点什么都行。”她吞吞吐吐。

“你等着,我马上出去给你买。”他笑得像个小孩子。

她望着他的身影,用力甩甩头。难道做的是梦中梦,她还身在梦中?叶余生,醒醒。别沦陷,别沦陷,你的理智到哪里去了!

阿姜冒失地冲进来,关切而夸张的口吻喊道:“亲爱的,你终于活过来了!你差点把我吓死!谢天谢地,那几支血清把你从鬼门关给拉了回来。你说你,就爱逞能,这次是赤手空拳对付剧毒眼镜蛇,我发现你每天都能活生生上演一篇新闻素材。”

“刚刚还沉浸在梦中,你一出场,就把我打回了现实。我腿疼得要命,你看看我的腿还在吗,没截肢吧?”

“没有,任临树要保你,谁敢不护你周全。你知道吗,你这条命,值千树集团百分之五的股份,我脑中的小数点已经算不出来值多少钱了,简直是言情偶像剧中的狗血桥段啊......唉,我要是早知道你的身份该多好。正好我有个计划,做个别后重逢的版面,就写你隐瞒身份和任Boss辗转情深......”阿姜拿出录音笔,陶醉地畅想。

“等一下,我隐瞒身份,别后重逢?什么意思?”叶余生很惊讶。

“还装,你就是他一直在找的鹊鹊,他全知道了。难怪你屡屡袒护他,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不与他相认。”阿姜用专业记者的口吻说,“叶小姐,请问能谈谈你没有表明身份的原因吗?是自觉十四年后容貌长残,自卑所以不敢相认,还是另有隐情?”

“别再说这个话题了,我不是鹊鹊。”她坚决否认。想到他莫名其妙温柔的一面,原来,他已经知道她的身份。

“不承认也没用,管川和他妈把你十四年来芝麻绿豆大小的事全都和盘托出了。在任Boss心里,已经认定你了,他可是拿百分之五的股份和赵裁交换的血清。”

“姜小姐,麻烦你先出去,我有话要对叶余生说。”买好吃食返回的任临树淡淡地说。

待阿姜出去后,他搬过一张椅子,坐在病床边,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枚用褪色糖纸叠成的树叶,说:“徐悲鸿先生去世时,衣服口袋里还有水果糖。因为徐悲鸿在外边应酬,总会揣几颗带回来给妻子廖静文。廖静文把最后一次的那几颗糖放着,一直放着,时间久了,糖化完了,只剩下糖纸还在那里。十四年前,我送给鹊鹊一颗糖,那时候,这种巧克力糖还是很奢侈的。鹊鹊没舍得吃,还跟我讲了徐悲鸿和廖静文的故事,她说等这颗糖化完了,她要把糖纸叠成一片树叶,永远都戴在身上。”他停顿片刻,哽咽着说,“这枚糖纸树叶,是从你的项链里掉出来的。”

年代久远,糖纸褪色,早已看不出当年的颜色。

——等待你多久,都不算蹉跎岁月。他将一本厚厚的行程表放在她身旁,说:“你看,没找到你之前,我这一辈子,大概就浓缩在一本本行程表中了。将来,你会是不用出现在我的日程表上,我也依然天天都想见的人。”末了,他又补上一句,“真希望这上面满满写的都是你。”

她低头无言,泪已滂沱。

在那个年代,物质匮乏的孤儿院里,一颗巧克力糖都非常稀有,他送给她,她视若珍宝。将这张在旁人眼中寻常的糖纸,折成树叶,带在身上,一带就是十几年。

此时,这枚“树叶”却仿佛成为她和他之间的信物。

“我不是你要找的人,在巴黎之前,我并不认识你,糖纸只是个巧合,对我而言,没有任何特殊意义,帮我扔了它。”她极力否认,垂首,用力闭紧眼,眼泪似断线的珠子落下后,就不再落了。

“你为什么不肯同我相认?甚至,在巴黎你就已经认出我了。”他拿出她的手机,将屏幕定格在一帧画面上,递到她眼前,哀哀地说:“你昏迷期间,本想打开你的手机联系你的家人,对了,就是你之前所说的亲人,你的父亲,但你的通讯录里却查无此人。无意间,我看到你的这个账号。”

她的关注列表,仅有他一个人。如果再细细探察,他轻易就能发现注册时间,早在四年前。

她自知无力辩解,夺过手机,不再说话,躺下,侧卧着,将背朝向他。不要承认,不要回应,找机会逃掉,远走高飞,一定要狠心来,她和他不会有任何未来。她闭眼装睡。

他轻轻给她掖好被子,手机再次响起,他按下静音,摸摸她的头发:“你先吃点东西,姜小姐会陪着你。我下午有个会议,晚点再来看你。”

她既贪恋这份温情,却又拼命想克制。

听着他远去的脚步声,她又重新坐起来,握着手机,思绪万千,心如乱麻。她忽地想到张爱玲《半生缘》的开篇——

他和曼桢认识,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算起来倒已经有十四年了......对于年轻人,三年五载就可以是一生一世。他和曼桢从认识到分手,不过几年的工夫,这几年里却发生这么多事情,仿佛把生老病死一切的悲喜都经历了。

倏忽之间,十四春。

她打开微博,发现原本随意取名为“一个大窝瓜”的账户名,被改成“鹊跃树梢”。而他,有条新动态。两张长白山的照片,一张是满眼苍绿,一张则是大雪茫茫,配图的文字:难怪遇不到你。

长白山的夏,长白山的冬。在她发现他每年冬天也会去长白山之后,她就改成夏天去,那张满眼苍绿、夏季的长白山,是她用“一个大窝瓜”的账号发的。

很快,此条微博引发多方猜测,微博底下留言纷纷,都在问,任Boss这是要公开恋情吗?她翻看评论,发现花痴粉“哭晕一片”,而她,和这些人,又有何不同。

阿姜神神叨叨地抱着手机冲进病房,风风火火、情绪激昂地大喊:“疯了疯了,节奏太快,叶余生,你简直是一步登天,不,应该是一步成仙!采访,独家采访!”

“阿姜,你别大惊小怪、大呼小叫的好吗?”叶余生倦怠地说。

“快看快看,‘鹊跃树梢’是你吗?他@鹊跃树梢了!”叶余生再返回他的个人页面,发现平时极少发状态的他,又发了一条——

今天摸了摸你的头发。∶)@鹊跃树梢。

她万分纠结,悲喜交集,打通任临树的电话,询问:“为什么改我的账户名?你还发那样的内容,这严重影响了我的生活,请你时时刻刻都不要忘记你的身份。”

“我倒希望时时刻刻都能忘记自己的身份,时时刻刻记住你,别再找不到你,也别再认不出你。”他声线低沉,令她沉沦。他又说,“我偏爱‘鹊跃树梢’这四个字。”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跑到你头上做窝?”她没好气地回他。

“还可以作威作福。”他说。

“你简直是在自毁前程,苦心经营起来的正面形象,难道要因为一个女人,又把自己推向风口浪尖?”

“所谓前程,不就是你吗?”他悠然地脱口而出。

如果爱你从来都只是妄想,承认早已疯狂。

2/“换做别的女人,现在已经同我说第十八句话了。”

——这世界上突然照耀着一种光,一切都可以看得特别清晰,确切。他有生以来从未这样思路清晰。

任临树在开会的间隙,竟走神了,露出笑容,很快又恢复严肃的模样。凡是因为她的开心,都掩饰不住。他恨不得早点结束这冗长的会议,还有太多的话、太多的问题要跟她说。

可事与愿违,当赵裁将那份股权赠与合同拿出来时,任临树知道,这场会议,将要持续到傍晚。

股东们对此很不满,一致将矛头向任临树直指而来。

“集团的股权不是儿戏,更不是你追女人的手段,怎么可以擅自就赠与出去?”年纪最长的股东张老,虽年逾八十,耳鸣眼花,却是任枝阵营的“宰相”。

“幸亏这次是自己人拿到血清,试想一下,要是竞争方以血清要挟你,你是否也轻易就把我们千树的股权拱手相送?”

“多亏赵部长,我看,有的人如果在其位,不谋其职,就应该引咎......”

任临树镇静地听完这些抱怨的话语,才开口说:“我想在座各位可能不太了解当时的情况,那四支血清,能救活一条生命。就算换成是在座的任何一个人,我也能舍下这百分之五的股权,去为你们换血清。虽然我是商人,在商言商,但在人言人。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一条生命逝去,而我明明有能力去救却不作为,不是吗,赵部长?”

赵裁被驳回,只好点头。

“这一季度,我们千树集团效益增长了百分之十五,我相信这仅仅只是开始。年底,在座的各位股东都会得到丰厚的红利。”任临树让秘书将报表发到股东手中,说,“如果哪位对我还有意见,请举手。”

股东们看着报表,都喜笑颜开,纷纷表示没有意见。开完会,窗外已灯火通明。

会议室只剩下任临树和赵裁。

赵裁心有不甘:“你什么时候做的这份报表,我可是财务部长!不要以为你能一手遮天,有我在千树的一日,你就别想高枕无忧。你最好小心点,不要给我留下任何把柄,也不要被我查到任何漏洞。这场仗才刚刚开始,爬得越高,跌得越惨,你知道有多少人眼巴巴地想看你从这个位置上掉下来吗!”

“财务昨天就把报表放在你的办公桌上了,你肯定没看吧。不要只学会以财服人那一套,还要以德服人。你送出的那些好处,和年底的红利相比,根本不值一提。你从来都不是我的对手。”任临树含笑说完,再大步离开。

将赵裁、会议、数据、项目这些一一抛诸脑后,他走进停车场,忽然开心地跑起来,他要去见她。他特意买来一束绿色白色相间的绣球花,在卡片上写下一句肉麻的话:我想和你聊聊这十四年的悲欢离合,还想谈谈余生的种种计划。只要你在我身边,一瓢饮,一箪食,即是幸福。

相比任临树,叶余生要顾虑和胆怯得多,她下定决心,无论他拿出什么样的证据,反正她就一口咬定自己不是鹊鹊,不和他相认。她被阿姜纠缠了一个下午,仍对有关鹊鹊的事,只字不提。

“我就弄不明白了,事实摆在眼前,还不承认。为他你连死都不怕,你还怕什么?”阿姜难以理解。

“跟你说过了,我不知道那条蛇有毒。”

“就算你知道有毒,你也会那么做。我早看出你对他有些不对劲,就是没往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那处想。你十三岁时是不是长得特好看,然后就跟那些童星一样,小时候长得水灵灵,长大后完全让人认不出来?记得我大学认识你时,你就是这副又黑又瘦的难民样儿。”

“阿姜,我想......”

“你想一个人静静!那我去买晚饭。”阿姜幽默地抢先说。

叶余生希望伤口尽快消肿,好离任临树远点,眼下只是疼痛减缓了,却仍不能行走。病房没清净三分钟,杜宴清叩了两下门,直接开门进来,同情地说:“他都没陪你吗?”

“不关你的事,倒是医院的一切费用请你自主承担,我保留起诉你的权利。”她看都没看他一眼。

“行行,你放心,所有医疗费,营养费,误工费什么的我都负责。必须要澄清,蛇,不是我的蛇。我养的是无毒蛇,已经让爬行动物专家研究过了,那条蛇有剧毒,攻击性也强。我怀疑是有人换了我的蛇。”杜宴清推测。

她嘲讽:“肯定是你得罪的人太多,有人换条毒蛇想来咬你。我想你也不会那么愚蠢,直接用剧毒蛇来伤人吧。”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伤人了,毒性足够置人于死地。我想不到会是谁......”

“这些话你留着跟警察说吧,你可以走了。”叶余生用被子蒙住头。

杜宴清坐在床边,幽幽地问:“你真的是鹊鹊,‘鹊跃树梢’也是你?”

她没搭理。

“你不回答,那就是默认了。我觉得你很矛盾,不想相认,却又离他越来越近,是欲擒故纵?换了我是你,要么大大方方相认,做任太太,要么就彻彻底底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帮我一个忙,我就不追究你纵蛇伤人的事了。”她掀开被子,认真地对杜宴清说。当任临树满怀期盼地推开病房门,却只见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平放在床尾,他忙拨打叶余生的电话,传来的提示音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您稍后再拨。”

阿姜正好提着外卖走进来。

“她去哪儿了?”任临树心急如焚,想想她的伤口,根本就不能行走。

“我不知道呀,她说想安静一会儿,就她那腿也不能往哪儿走吧。我去找找。”阿姜扭头往外走。

任临树从医院沿路的闭路电视里,找到了答案。杜宴清用轮椅推着叶余生走出病房,到了停车场,叶余生坐上车后排,杜宴清驾车离去。他立即拨通杜宴清的电话。

“把她送回来。”他目光如炬,看到枕头边那片糖纸树叶,捡起来,攥在手心。

“她不想见你,况且,是她自己求我带她走的,我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让她搭个顺风车而已。”杜宴清瞄了一眼叶余生,她似乎正在找什么东西。

“你跟着她一起胡闹?明知她不能出院。转告她,不想见我,我可以不出现,她不必躲。”愠恼、失落、担忧,还有......醋意,一齐涌上任临树的心间。

“她说,她不是你要找的人,也请你别再以此为由骚扰她。”杜宴清做传话筒。

难得的别后重逢,竟这样无终而疾。任临树恍惚明白了,就算现在把她拉回来,她也还是会走,他安慰自己,这需要时间。叶余生,你究竟在逃避什么?我们已经错过了十四年,难道还要再继续错下去吗?

他将绣球花带回1107号房间,插在玻璃瓶中,久久注视。他送她的第一束花。去翻看“鹊跃树梢”的主页,发现她已注销了账户。

但他没有删除那两条状态,随别人怎么议论。对他来说,当时的心情,回头再想一想,也很快乐。这段往事后来也被传成他追她未果的笑料。他那样自以为是的一个人,还是拿她没办法。

朝出暮归。

他就那样一日日眼睁睁看那束绣球花渐渐衰败,也没有看到她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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