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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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医者又唤进药童,从随身的药篓子里取了几样药吩咐他去煎,然后才紧闭了门窗,不慌不忙地走到年轻人跟前,自怀中拿出个盒子打开,里面并排列着数枚银针。

“此番施针非比寻常,必须先令公子昏睡。”善意的解释。

年轻公子莞尔:“我明白,有劳医者。”

医者闻言便不再迟疑,点了他几处大穴,眼看着他失去意识陷入昏睡状态,医者并没有施针,而是解下腰间的葫芦,一只手轻轻托起他的头,将里面的药汁缓缓倾入他口中。

暮色朦胧,寒意渐浓,边州方向的大道上,两匹骏马奔驰而来,当先那匹马上坐着名壮年人,衣着寻常,黑发短髯,目光略显严厉,浑身不自觉透出几分杀气,他不时挥动两下鞭子,催马疾行。

经过两日治疗,年轻公子气色已好了许多,已能下地走动,这个结果足以令人振奋,青衣汉与家丁惊喜之余,心里也越发焦急。边州距此地程不短,高明的医者只答应停留三日,主人却迟迟未赶到,当真放他走,岂不是断送了最后的希望?

“委屈楚医者再小住两日,我家主人定能赶到。”

“在下另有要事,恐不能从命。”

青衣汉哪肯让步:“若治好公子的病,我家主人定不会亏待你。”

“公子身份不简单,我岂会看不出来?”医者道,“我早已说过,我只是个无名之辈,行医糊口,从不与官府朝廷之人往来,更不愿与他们有半分牵连。”

“敝姓乌,名元方,”缠绵病榻多年,年轻公子亦不愿放弃机会,“我等之所以言语隐瞒,其实是……”

青衣汉不动声色地打断他:“医者曾经拒绝过朝中大人,。无非是怕此番治好公子传出去招来麻烦,但我家主人与官府朝廷并无半分关系,医者如何信不过?在下保证此事绝无外人知晓,医者不慕功利,悬壶济世,又如何忍心见死不救?”

“边州距此地甚远,贵主人怕是赶不到了。”医者道,“恕我不能久等。”

青衣汉哪里肯容他走,上前拦住。

医者面色不改:“你们这是要强留我?”

无论如何人是留定了,青衣汉正想着该如何解释令他消气,忽然门外响起了一声笑,笑声洪亮,透着股子迫人的气势。

两日工夫自边州赶来,定是日夜兼程,那壮年人虽满身风尘,面上却无半分疲惫之色,步伐重而平稳,浑身透着凌厉气势,看见乌元方已能行走,那双眼睛更闪闪发亮,他亲切地拉着医者走进房间,分宾主坐定,待上过茶,他挥手令其余众人退下。

门关上,房间只剩了二人。

壮年人忽然站起身朝医者拜下:“乌某也知失礼,但求医者必救小儿性命,拙妻早逝,仅留下这一个嫡子,为了他这病,乌某这些年四处寻医,苦无效果,求医者可怜,千万救他!倘若担心馆中生意,乌某这便安排,让小儿随医者回去,若治好他,医者就是我乌家的大恩人。”

医者连忙扶起他:“我并非不愿救公子,只是……”他说到这里就停住,抬眼看门。

“我看过信,知道医者不愿与朝廷官府有牵连,”壮年人安抚道,“你大可放心,此间都是可以信任之人。”

“放心?”医者淡淡一笑,“乌将军不正是朝中之人吗,叫我如何放心?”

来人正是乌将军,自信中得知这位医者的脾气,他为救爱子性命而隐瞒身份,此刻被揭穿,他不由得大吃一惊,这才开始重新审视面前的年轻医者,神色惊疑不定,半晌开口道:“医者既然知道乌某身份,还肯相见,可见是有备而来,你到底是谁?”

医者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沉吟道:“身为越军三部统帅,定王跟前最得力之人,乌将军来见我,难保消息不会传到定王那里,传入朝中。”

听他有松动之意,乌将军松了口气:“乌某此番是私下来见,无人知晓,医者无须顾虑。”

“那就好。”医者笑道,“其实令郎之症我已用紫芝替他解了,不出半月即可痊愈。”

“此话当真?”乌将军大喜之下倒也没有失去冷静,他紧盯着面前人片刻,问道,“医者如此煞费苦心,说吧,要乌某做什么?”

紫芝难得,他安能不知?历代焰皇为寻紫芝,不知耗费多少人力物力,没有人肯轻易拿出来的。

“将军果然爽快!”医者道,“我不过是替人送件东西与将军。”

他低头自怀中取出一枚青玉扳指,举起:“此物别人认不出来,乌将军却一定认得。”

乌将军猛然变色,飞快夺过扳指:“此物你自何处得来?”

房间杀气弥漫,医者似无察觉,浅笑道:“乌将军在军中执法如山,人人尽知,当年卢山老将军要调兵,兵符却不在身边,他老人家便随手摘下扳指让随从当做信物送与乌将军,谁知乌将军不见兵符,拒绝发兵。”

这段往事乌将军自然记得,他是卢山迟一手提拔的,因为那次不肯发兵,气得卢山迟直跳脚,事后亲自跑来骂“老子的东西你见过多少次,你装不认识”,当时他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反将卢山迟训了一顿,“军事岂同儿戏,不见兵符定不发兵”,从此名声更响了。

如今见到这枚扳指,乌将军岂有不激动的,铁青着脸厉声问:“老将军出了什么事?”

医者探手至腰间,瞬间手中便多出一柄弯刀,真气急速贯注刀身,弯刀闪着火色光泽。

“老将军之事,便是你眼前之人。”她缓缓道,“乌将军对此刀应该不陌生。”

见识熟悉的刀气,乌将军惊得后退一步,倒抽了口冷气:“越家刀?”

这医者自然是雁初所扮,从拿到扳指的那一刻她就明白了卢山迟的意思,知道要找的人是谁,此番精心设计引他出来,此行目的顺利达到。

雁初随意挥刀切下桌角,然后手抚刀锋淡淡道:“越家刀虽百年不曾现世,但一些粗浅招式也曾外传,此刀越小将军也有一柄,后因其身亡而遗失在牧风国,乌将军当年与他交好,不会不认得,我亦知晓单凭此刀将军定不会相信,恐要将我当成牧风国奸细,如今有了老将军的信物,才敢前来相见。”

乌将军惊疑:“你究竟是谁?”

雁初摘下发冠,秀发垂落:“定王妃虽死,却无人见过她的尸骨,将军说是不是?”

“你是……”乌将军震惊,半晌才喃喃地问道,“既是如此,定王为何声称王妃已死?”

“因为他不敢说出真相。”

“难道……”

“诚如将军所料,不仅夕落是侥幸逃生,就连我父兄之死也别有内情,”雁初肃然跪下,两行泪滚落,“只怪夕落当年遇人不淑,连累父兄性命,乌将军心系爱子,夕落却不能报父兄之仇,怎忍苟活于世?卢山叔已被萧齐软禁,我知道将军身边也有萧齐的人,若贸然找进边州营,只会打草惊蛇,不得已用这个办法引将军出来,望将军原谅。”

“嘭”的一声响,木屑横飞,桌子被踢得粉碎。

“他竟敢软禁老将军!”乌将军紧握扳指,咬牙切齿道,“云泽萧齐!”

得知卢山迟被软禁,他终于怒不可遏,在房内来来回回踱了数十圈方才渐渐冷静下来,扶起雁初:“乌某深受越将军之恩,与越小将军亦是兄弟之情,如今小儿又受王妃之恩,既知道越将军父子被害另有内情,乌某岂有袖手旁观之理,王妃莫急。”

踱了几步,他沉吟道:“当年越将军父子与王妃连续出事,老将军也曾怀疑过,只是云泽萧齐太会做戏,将我们都骗过了,想不到他果真狠毒至此,王妃既已见过老将军,他老人家有何打算?”

“此事云泽萧齐并非主谋,以将军之智,定是明白的。”雁初抽泣道,“越夕落逃得性命回来,就是不惜一切报仇,所谋亦是大逆不道之事,倘若将军不敢,大可将我拿下问罪,押解回京。”

乌将军闻言面色骤冷:“王妃既信不过乌某,又何必来见我?”

雁初立即伏地谢罪:“若非云泽萧齐顾忌将军,定王妃之位岂会空悬至今?将军对越家有情有义,越夕落又岂会不识好歹?方才言语冒失,将军莫怪。”

乌将军扶起她,叹道:“乌某自有计较,此事急不得,这些年萧齐明里不动我们这些功高的老将,暗里也做了不少事,如今我手头执掌三部越军,我若下令,他们自无不从,但另外六部里,三部已被萧齐收服,另外三部,一部在元奇兄手里,两部由昭恒兄弟执掌,还有另外几个营的兄弟也都对越将军忠心耿耿,我尚可一试。”

雁初再拜:“早闻将军足智多谋,父兄之仇能否得报,全在将军身上。”

乌将军迟疑:“纵得五部越军,要成事也……”

雁初道:“我已求助南王。”

乌将军双眼一亮,神色顿时轻松下来。

毕竟所谋之事本事诛族的大罪,谁也不希望平白送死,就算他肯拿鸡蛋碰石头,也难保证其余人愿意跟着去,与南王合作,便等于给众人吃了一粒定心丸。

“那个位置谁都坐得,南王的确最合适,可南王也不是好相与之人,将来恐怕……”迟疑片刻,他终究是重重地叹息了声,语气决绝起来,“也罢,王妃既然找上他,相必早就明白了。”

“此事将军无须多虑。”雁初问道,“如今将军身边只怕时刻都有萧齐的人盯着,将军打算如何处置?”

“萧齐安排眼线,真当我不知?一直不拆穿,是不愿与他生出嫌隙而已。”乌将军冷笑,“没了越军,他云泽萧齐什么都不是,王妃无须多虑,我自有道理。”

第二十四章 故人不在

冬夜,门外庭中遍地霜色,时有寒雀惊叫,云泽王府书房的灯光还亮着,萧齐坐在案前听暗卫禀报,眼睛始终望着门外夜色,有点出神。

“几位将军处都无明显动静,只月初的时候,宽将军曾去了趟彬山营……昭恒将军的侄儿进营探望,留了两日,还有……乌将军日前接到封信,骑着快马连夜出去了,好像是乌公子那边送来的,应该是公子病情有变。”

暗卫长一一报完,见他没有反应,不由试探着唤道:“王上?”

萧齐收回视线,点头:“就这些?”

两个多月过去,沿河始终不见尸体,人自然是没死,极有可能做别的事去了,暗卫长揣度其心思,道:“依属下看,仅仅容貌相似而已,将军们岂会轻易相信她,何况底下一有消息就会报上来的,王上不必担忧。”目前雁初的真实身份也就几个人心里清楚,他并不知情。

萧齐笑了笑,皱眉。

带伤逃出王府,却又无任何动静,她究竟去了哪里?

他忽然问:“乌将军连夜出去?”

“不过几日工夫将军就回来了,并没耽误军中之事,公子的病想已无碍。”见萧齐若有所思,暗卫长试探道,“乌公子的病王上也知道的,将军时常过去探看,难道王上怀疑……”见萧齐没有表示,他忙道,“属下这便叫人查。”

萧齐制止他:“不必了,下去吧。”

话刚说完,门外就响起侍卫的声音:“王上,夫人来了。”

萧齐立时面露疲惫之色,抬手示意暗卫长退下,不消片刻,琉羽果然捧着点心走进来。

近两个月萧齐都没再回过后园,往常二人也有争执的时候,却从未似这次严重,琉羽既恨透了越夕落,又暗暗后悔,想萧齐一向爱自己的柔顺,实不该糊涂与他斗气,闹成这样反称了越夕落的心,不如低头服个软,萧齐一向疼爱自己,只要好生哄两句,他也不至于怎样。

见萧齐没拒绝相见,琉羽自以为得计:“打扰你了吗?”

萧齐示意她说。

琉羽将手中点心放到案上,柔声道:“我见你这几天都很晚才睡,所以特地做了些你最喜欢吃的梅花桂饼,你尝尝。”

萧齐看了眼那饼,没什么食欲:“放下吧。”

琉羽当他还在生气,顿时红了眼圈:“我知道,是我不懂事,才会惹你生气烦恼。”她矮身跪在他膝旁,握住他的手,“我只是听到大哥噩耗,一时糊涂,她又说些话气我……在你心里,我是不是已经成了一个心狠手辣的女人,你不再喜欢我了?”

纤手比往常瘦了许多,曾经的心上人多有憔悴,萧齐沉默许久,最终仍是摇头:“你想多了,早点回去歇息吧。”

见他起身要走,琉羽慌了,紧紧抓住他:“萧齐!”

“琉羽,我累了。”萧齐掰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出门。

费心得来的一切眼看又要失去,只因那个女人的归来。

玛瑙碟摔落,糕饼滚了一地。

这边雁初与乌将军商议完毕,乌将军没有耽搁,第二日便赶回边州营去了,乌元方因为服用了紫芝,多年缠身的血僵症终于得解,身体逐渐痊愈,只需调养数月恢复元气,为了不令人起疑,他仍是留在西林,并未随乌将军回去。

冒着性命危险得来的紫芝就这么失去,雁初仍觉得很愉快。

乌将军固然忠诚可信,但有什么比救了爱子更令他感激的呢?要一个人办事不难,而要他真心愿意就难得了,施恩于他,他还不尽心竭力?紫芝再可贵,哪能贵过人心?这种交易已经很值得了,至于自己……

紫芝可以续命,雁初想到那人的话,恍惚了下。

她会如何选择,早在他预料中吧,他明白,凭借紫芝苟延残喘对她来说毫无意义,所以他会刻意提醒,却不会阻止,而是四处寻药缓解她的伤势。

什么样的原因,才会令他对她了解至此?

又是什么原因,才会令她在梦中见到他的身影?

事情安排妥当,雁初别过乌元方,潜回京城附近探听消息,哪知半路上就真的听到了一个对她不算重要的大消息——牧风国将军府被查抄了!

男丁判流放,女人为奴,如此下场,令人欷歔。

雁初听到这事,第一反应便是想起前日从风火泽回来被关口的守将拦阻的事,将军府公然挑衅永恒之间是事实,何等嚣张,然而才短短一个多月,将军府就被查抄,见证这般翻天覆地的变化,任谁都要感叹世事无常。

然而,这次将军府的事,还有上次地国之变,永恒之间恰好都出现在其中,凑巧得令人难以置信,虽说永恒之间的确没有直接参与什么,可是雁初隐约有种直觉,永恒之间远远超出了旁观者的范围。

如果是报复,那……报复之狠毒残酷,很像史书上那人的作风不是吗?

雁初还是觉得不可能。

他现在的身份是道门隐者,本是自权谋场中脱身,定然已悟了,实在没理由再插手。

说到底这些都与自己无关,雁初放下疑虑,将注意力移到正事上。

目前仍不能掉以轻心,但联络上乌将军,总算是走出了第一步,愉快的心情急于找人分享,雁初几乎毫不迟疑地先去了霰白山,当她顶着严寒登上山顶,已是黄昏时分了。

雪花纷纷,悬崖外北风低号,宣泄着不尽的寂寞。

雁初顾不得满身风雪,快步走进雪洞,边呵气暖手边笑道:“萧炎!看我回来了!”

雪洞冷清,空无人影,唯有一连串的回声响个不住。

雁初将里里外外都找了个遍,连其他小洞都没放过,萧炎依旧踪影全无,她这才在石台前停住脚步。

空空的石台,那邪恶的妖孽曾经就歪倒在上面,抚摸着妖异长睫,诱惑她跟他走,说送她一世快活。而如今,只有几个瓷瓶依旧摆在那儿,记得上次见到他,他正割破了手往瓶里盛血,末了还托她保存,她以为那是他的新游戏。

雁初将视线移向洞中央那盆花。

先前没留意到,原本充满生机的花朵此时颜色浅淡,叶片半垂,应是缺乏照料的缘故。

残花重生,已将结果,他如此重视,怎会放弃照料?

寒气顺着气孔往体内钻,心疾又有发作迹象,雁初拉紧衣裳,忍了痛楚,慢慢地俯下身,伸手从石台上取过一只瓷瓶。

触及瓶身,雁初便觉四周寒意消减,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旺盛的邪火灵之气,瓶内血液因有了这缕邪火灵之气,不能凝结,散发着淡淡的腥味,残忍的味道。

雁初抱着瓶子看了许久,走到花前,缓缓将血倾入花盆。

弈园中雪花飘零,枫叶亦凋落无数,过于鲜艳的颜色映着薄薄的白雪,十分刺眼。亭内,西聆君一粒粒往盘中摆放棋子,旁边扶帘婉玉坐在轮椅上,手里捧着个小小的檀木匣子,含笑与他说话。

“这是冰帝送与你的。”

“放着吧。”西聆君手底落子不停,掷地有声,“冰帝身体怎样?”

“我看着是极严重。”扶帘婉玉轻轻叹息,将匣子放下,半晌又道,“此番我回去一趟,他们倒也有心,遍寻民间高明的医者为我诊治。”

西聆君顺口接着她的话问:“怎样了?”

“有不少医者来诊治过。”扶帘婉玉低头不再往下说,显然是医治无果。

西聆君便不再问了。

扶帘婉玉温柔一笑,倒是自己开解了自己:“左右都是在这永恒之间,没有外人,治不治得好又有什么关系。”她停了停又道,“昨日我外出恰好见到了越夕落,她好像去了霰白山?”

“是吗。”西聆君将手伸入棋钵取子,动作依旧不见半分停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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