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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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凉亭上,她探头朝舟上低吼。然后,目光落在了舟头的一个人身上。

那人背对着她,看不清容貌,一头长及腰间的头发绸缎似的,披散在身后,白衣翩跹,像一只月下的鬼魅,带着一种奇诡般的色彩,让墨九不由深吸一口气。

“是男是女?”

那人慢条斯理,抬袖饮一口,一点点回头,声音有醉意,“姑娘在喊我?”

墨九看清楚了,是一个男人。约摸二十七八的年纪,身量挺拔颀长。也许基于此处美轮美奂的景致,她虽然看不清楚他的五官,却从他回头一瞥中感受到一种与众不同的威仪。那是一种长期居于高位养成的行为习惯,似乎天生自带的尊贵光芒,哪怕她在亭子上,他在水中央,却如同他在俯视她。

国公府里什么时候有这样一号人?

墨九看看天边远月,又看看薄雾蓬舟,问道:“你是人是鬼?”

他静了一瞬,划着木浆将蓬舟靠岸,“是人是鬼,皆是有缘,姑娘可是要同饮一杯?”

墨九先前以为是府里哪个厨娘或下人偷偷藏了东西,躲在这里吃独食,这才想分一杯羹,却没想到会是一个陌生男人。

她戒备地稍退一步,半眯着眼观察他整洁华贵的衣裳,觉着他不像鸡鸣狗盗之辈,略略放心地吸了吸鼻子,“你吃的什么酒?”

他一字一顿,声音低沉,“梨、觞。”

这个酒名有点格调,但墨九没有听过。

她又问:“你吃的什么肉?好香。”

他轻轻一笑,“桂花肉。”

这个菜名墨九倒有听过,但从来没有吃过。

她点点头,吸一口香气,“先说清楚,我吃了你的,可不会嘴短。”

他一愣,遂又笑道:“以食会友,乃人间美事,何来嘴短一说?”

“以食会友,说得好。”墨九是个彻头彻尾的吃货,对吃有一种天生的执着,几乎把吃当成了身为人类可以享受的一种至高快感。可大晚上的,她和一个陌生男人喝酒吃肉,好像也不妥当昂?她不由又有犹豫,可那人却悠然道:“桂花肉是临安名菜,楚州可吃不到这样正宗的。梨觞还有一个名字,叫萧氏家酿,寻常人也吃不到。”

墨九承认被诱惑了。

可她又不傻,哼一声,回道:“楚州吃不到,你怎么有吃?萧氏有家酿,我怎会不知?”

她回敬的话很顺口,那小脆声顺着夜风荡入,竟有一丝娇憨地味儿。

那男子笑了笑,“因为我带了临安的水,临安的肉,这才做得成正宗的临安桂花肉。”

“你做的?”墨九瞪大眼,看怪物似的看他。

所谓“君子远庖厨”,时下有身份的男人,可不会下厨。难道是她看错了他,或者这个是旧时代的好男人?

不管为什么,她对会做饭菜的人,都有好感,“不错,真君子也。”

他不以为意地拂了拂袖口,又回答了她第二个问题,“萧家在百余年前,曾是酿酒世家。如今萧氏也有酿酒,但所产的酒或叫萧氏家酿,或叫梨花醉,都不再是‘梨觞’。只有一百年前陈酿在大梨树下的那一窖,方叫‘梨觞’。百年变迁,梨觞已不多,每一坛都贵若黄金,普通人自然不知。”

墨九呵呵一声,“你这个牛皮吹得真精彩,差点就骗住我了。既然这样名贵,堪比黄金,萧家又不缺银子,为何独独给你吃?你以为你是谁啊?”

他中途并不插话,等她问质完,才安静地望着她道:“萧家的远亲,过来贺喜的。”

这个回答很有水平,偏了,又像没偏。

墨九知道萧家的三姑六婆远近亲戚很多,她入府这些日子,就没有把他们记全过。或许他真是萧家哪个比较得脸的亲戚,这才讨得了酒也未定?

这样一想,她咽口唾沫,暗自决定为了吃,先放下智商好了。

“既然你盛情相邀,那我就勉为其难。”她也不怕在萧家真会遇到什么歹人,不再犹豫地踏上蓬舟。

那人很有风度地一手挑灯,一手虚扶住她,“请坐。”

望盯面前的男子,墨九想:若萧六郎是一个禁欲系仙气冲天疏冷偏执的坏男人,那这个家伙就是一个温和系沉稳端方君子如玉的好男人——当然,这个好与坏的界定,对她来说很简单,因为萧六郎并没有告诉她萧家有这样的好酒。

墨九盘腿坐在船的这一头,那人坐在船的那一头,中间放了一张小木桌。桌上摆了用荷叶裹好的桂花肉,还有两三个其他的下酒菜,两只碧绿的杯子盛满了梨觞,在皎洁的月光下显得晶莹剔透,格外勾人。

“姑娘姓甚名谁?为何独自在此?”那人为她斟一杯,问道。

“不好意思,我只是来吃喝的。”墨九很淡定,“说了不嘴短。”

他错愕一瞬,轻笑着摇了摇头,也不勉强,只细心为她夹菜斟酒。

大抵这就是美人儿的福利,可以引无数优秀的男子竞折腰。

月下薄雾,湖上泛舟,墨九吃喝得很舒服。池中的荷花谢了,一些残梗上挂着枯萎的花蕾垂下头,碧绿碧绿的叶子在暗夜下像一张张黑褐色的绸布,亭子上大红的灯笼,与府里喜气融为一体,水舟之间,波光浅浅,荡漾涟漪,风情怡人。

她不时点头,很专心很认真在吃,不知他是谁,也不问他是谁,这样的感觉很放松,“这梨觞果然香醇,是我吃过最好的酒。只可惜……”

她晃了晃酒坛,再叹一声,“见底了。”

“你还想喝?”他轻声问。

墨九舔了舔嘴角,洒脱自在的样儿,清纯如稚子,又艳丽如妖狐,眼眸亮晶晶的像含了两汪水波,带着一种摧枯拉朽的风情看人,自己却全然不知,只压着嗓子追问:“可有法子再搞一坛?”

“有。”他答。

“那敢情好啊。”墨九惊喜。

他拨开空掉的酒坛,望一眼湖面上的月下水波,“你这样大的胆子,就不怕我是坏人?”

“没事啊。”墨九严肃脸,“刚好我也坑蒙拐骗,无恶不作。”

墨九虽然会坑蒙拐骗,却从来没有想到这样尊贵雍容的男子,也会学人家去偷。

两个悄悄下了船,沿着湖边走到一个种满梨树的院落,偷偷潜了进去。

这个时节梨花早谢,梨子未熟,一颗颗青涩的果子挂在树上,带着一种青爽的果香儿,耽中梨树枝繁叶茂,把院子衬得很是幽静。一片梨树之中有一条铺了青台的小径,通往院落的最中间,垒有一个像祭台似的青石圆坛,坛中生长着一颗三人合抱的巨大梨树,非常壮观。

墨九站在树下抬头望,“我还从未见过这样大的梨树,这得长多少年?”

他也看着梨树,却不答话,“天下梨树,唯它第一。”

转头一瞥,墨九嘿嘿笑着,“别矫情了,酒在哪里?”

他指了指面前的梨树,“这便是梨觞的酒窖。每一年梨花开放的时候,萧家人就会把新鲜的梨花采撷下来,风干带入酒窖,用以储酒,增加梨觞的香醇,这梨觞已经陈了一百年,也享用了一百年的梨花相侍,故而,它叫着梨觞。”

一百年……

墨九叹为观止。

这样的东西,莫说偷,便是用抢的,她也要搞一坛。

然而梨院里很安静,一个人也没有。

其实墨九有些怀疑,比黄金还贵的梨觞,居然没有人在看守。

但人活着有时候得乐观一些,今日有吃的,她从不操明日的心。

两个人下到酒窖,一人抱了一缸梨觞出来,又回到凉亭下的蓬舟,对坐而饮。

所谓好友得共同干些坏事方能上升友谊,墨九对此深以为然,有了这一趟偷酒之行,两人的关系明显进步了许多。

淡淡的酒香,湖上的波光。

微风吹来,树叶儿簌簌地响。

这是她吃得最开心的一回,酒过三巡已微醺,不由仰起脸看他月光下的脸。

“你说萧家若发现百年家酿没了?会怎样?”

他喝口酒,神色迷离,“恐会痛哭一场?”

墨九眯眯眼,打了个酒嗝,点头道:“好花需要好人摘,好酒需要好人抬,咱们喝他们的酒,这叫……缘分,是看得起他们家祖宗……的手艺,他们有什么可哭的?来,干一杯。”

他静静与她碰杯,各自饮下,又谈起临安的美食,还有他吃过的珍馐佳肴,把墨九馋得唾沫一次次往肚子里咽,直喊终于找到了知音,又愉快地干了三杯,“吃货多,知音少,谁吃盘中餐,粒粒皆是宝。来,为了替萧家排忧解难,干掉百年家酿,干!”

他笑道:“民以食为天,无人不好吃,干。”

“哈哈。”总被人骂做吃货的墨九,一直觉得吃才是人类最伟大的艺术情操,是推动人类文明的动力之源,于是与他一唱一合间,又拈一片桂花肉入嘴,泄气道:“只可惜吃了这一回,也不知何年何月才吃得到了。”

他轻饮慢斟,“荣朝之美食,尽在临安。姑娘若有一日到临安来,我带你吃遍美食。”

这句话墨九爱听,她半睁半闭着半醉的眼,“此话当真?”

他平静地看她,“自然当真。”

墨九又道:“君子一言。”

他望向湖心,眉峰微微舒展,“驷马难追。”

“好,一言为定。为了吃,我是一定会到临安去的。”时下的酒都没有后世那般重的酒精含量,但墨九吃得不少,声音不知不觉软下来,不仅上了头,还上了情绪,“我告诉你啊,你可千万别骗我,我这个人什么都好,就讨厌人家骗我。曾经有一个人,他告诉我说,他老家有一种臭豆腐,很好吃,说放假回去的时候,一定要给我带来。可他食言了,没有给我带。你猜后来,他怎样了?”

他的目光水波似的流连在她的脸上,眼里有温和的笑意,“怎样了?”

墨九道:“我让他吃了半年的水煮白豆腐……不准放盐。”

想到过去的事,她哈哈大笑,他却没有笑,慢吞吞将手上佩戴的指环取下,递到她的面前,“以此为信物。你若到临安,可拿着它到……朱雀街找我。”

“好,临安再聚,以食会友。”墨九愉快地应允着,脸上映出一层朦胧的秀美,可咀嚼着美味的桂花肉,她又想到一件事,定定看他,“你还没告诉我名字?我到时候找谁去啊?”

这时,一片黄叶刚巧落在她的头上。

他伸手为她取下,考虑一瞬,才用舒缓的声音道出两个字,“东寂。”

墨九看着他取落叶的手,“哦”一声,认真问:“这名字好奇怪,那你哥你弟是不是叫夏季,春季,和秋季?”

他笑着摇头,把她的手拿过来,摊开手心,就着月色一笔一笔写,“东寂。”

他的手指很温暖,慢条斯理的动作也格外温柔,也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她也会害羞,他写字时手上痒痒的触感,让墨九惯常的厚脸皮,有一些红烫。

于是,她趁着他写名字的时候,偷偷把一团荷叶包着的桂花肉揣入怀里,然后问:“冬季,你会武功吗?”

他一愣,“不会。”

墨九点头:“那就好,我也送你一个东西。”

他饶有兴趣的看过来,可墨九摸了好久都没摸到什么好东西,罗盘她是舍不得送他的,她总不能学着济公和尚在身上搓一粒泥送给他吧?揉着额头想了想,她突地想到在尚贤山庄拿的弹弓,做个顺水人情就递了上去,“可辟邪,可杀人。为了以食会友,你好好活着等我。”

“好。”他声音很轻,“我在临安等你。”

——

宿醉的夜晚,墨九的脑子一片混乱,头痛欲裂。

次日凌晨,她被蓝姑姑从睡梦中摇醒的时候,想起昨夜喝酒的经历,有一种做梦的错感。

可她的枕头下确实放着一个指环,证明梨殇、桂花肉和东寂,都真的存在过。

她翻个身,拿被子蒙住头,将蓝姑姑隔在外面,“让我再睡一会儿,天都没亮。”

“姑奶奶,今儿什么日子,还等天亮哩?仔细被人笑话死。”

“谁爱笑就笑去罢。”她瓮声瓮气地道:“等她们笑完,你只管去收份子钱。”

蓝姑姑哭笑不得,却容不得她装懵,喊了夏青过来,两人一左一右把她拉起来,沐浴更衣。

今儿是她的好日子,这沐浴的水蓝姑姑熬了一个晚上,极有讲究,水里有柚子,还加了些她喜欢的花草和竹叶松木,她说姑娘出嫁都得这样洗,方可除去邪秽之气,将来早生贵子,世代繁荣。

墨九不信这些,但被她们放浴桶里一丢,温度适宜,舒服的一叹,睡得也就更安稳了,眼皮都懒得抬。蓝姑姑拿小绒巾子在她肩膀上搓,她就背靠着浴桶,蓝姑姑在她背上搓,她就趴在浴桶,完全一副任由宰割的鸵鸟样。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托着她泡着水,蓝姑姑拿木梳将她黑亮的长发,从上到下,慢慢梳理。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她一边梳一边念,墨九眯着眼睛懒洋洋听着,慢慢品出了一丝哽咽和抽泣。

“哭什么?”墨九瞌睡醒了,半眯着眼转头,“办喜事,又不是办丧事。”

“呸呸呸!”蓝姑姑哭腔变成了嗔腔,在她光裸的背上重重一拍,见她嫩白的后背红了一团,知道下手重了,又抹了抹眼泪,赶紧去替她揉,吸着鼻子的声音,变回了哭腔,“姑娘家出嫁,原本该娘给梳头,可你娘的病……”呜咽一下,她嗓子都哑了,“姑娘,你家里无父无兄,没有娘家人撑腰,往后在府里少不得要受些委屈,你须记得,凡事要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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