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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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乾盯着他的背影,目光幽暗,却没有再说话,只打马赶上宋骜,沿着御街宽敞的大道径直进入了内城。

——

这时天已经快亮了,风雪却越发的大,天地间一片苍茫之色,冷得可以冻死无家可归的野狗。可位于皇城里的东宫暖阁的书房,在寂静的黎明,地龙却烧得极旺,温暖如春。

一股子冷风拂起帘子,书房里的灯火微微一闪,那坐在窗边软椅上的男子便慢悠悠抬起头来。

“吱呀”一声,门开了。

一个头戴风雪帽的男子,撩帘而入。

“殿下。”来人肩膀上积雪未化,声音也略带几分惊恐的颤意,“属下有急事禀报。”

宋熹身穿一袭暖色的寝衣,却一直未曾就寝。闻言,他俊气的眉头微微一蹙,把手上拿着一本书倒扣在案几上,使了个眼色,宦官李顺便退了下去,顺便关上了书房的门。

书房只剩二人了,宋熹也不急着问,起身亲自拿了镊子挑着灯芯,慢吞吞问:“说罢,什么事?”

来人考虑一瞬,走到他的身侧,才附耳低语。宋熹听着,挑灯芯的手稍稍一顿,面上有刹那的凉意,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继续将沁在灯油里的灯芯拨弄出来。

“晓得了,下去吧。”

“喏。”来人退着走了两步,又回头拱手道:“殿下不去金瑞殿面圣吗?这会子文武百官都在往宫里赶,萧乾也去了。”

宋熹默了默,唇角上便带了一丝笑,“去。怎能不去?”说罢他轻声喊:“李顺,来为本宫更衣。”

门再一次开了,那人出去了。紧跟着,就有人小步进来,慢慢搭上了宋骜的腰,轻柔地为他宽衣解带。

宋熹心里想着事,自然而然地抬起双臂配合。他在暖阁里头穿得很单薄,但等下要出门,便要穿厚重些。李顺平常伺候他是习惯的,这日也不晓得怎么回事,突然笨手笨脚的,弄了好一会都没有弄好。

“李顺你这差越发当得仔细了。”宋熹有些不耐烦了,斥了一句,便低头去瞅那双手。

只一眼,他愣住了。

待慢慢转头时,眸底已有凉意。

“是你?”

“是臣妾。”这声音,羞怯小意,也柔软入骨,那一张带了紧张的小脸上,五官精巧,白皙的肌肤泛着淡淡的嫣红,也是一个少见的绝色。

她见宋熹审视的视线落在脸上,迅速低垂着头,咬着下唇,用少女般的羞涩,回复了他的询问,“臣妾没有做过这些事,做得不好,殿下见谅。”

“太子妃歇着去吧,这种下人的活,无须你来做。”宋熹面色凉凉,低喝一声,语气已有恼意,“李顺,东宫是养不起奴才了吗?”

李顺伺候他有些年了,极是了解太子爷的为人,平常大多时候都很温和,不会随便处罚下人,可他一旦动了真怒,便是不动声色,也可以让你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奴才来了!来了,太子爷息怒!”

李顺匆匆进来,帘子撩起的冷风也顺着他扑入室内,太子妃瑟缩一下,似是受了些凉,也受了些惊,眼皮拼命眨动着,强忍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慢慢福身。

“臣妾告退。”

“嗯”一声,宋熹由着李顺为他系好领口,披上风氅,大步从她身侧过去,那衣角刮出的冷风,将她头上的青丝撩起,露出一截修长白皙的脖子,上面青青的血管似乎也清晰可见。

她咬唇,“恭送太子殿下。”

似哭未哭的声音,从这样一个楚楚可怜的美人嘴里道出,那种强忍的酸楚与无奈,任何男子听了想必都能生出几分怜惜。宋熹微微皱眉,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盯着她。

她抬头,梨花带雨,却福着身子一动也不动,“殿下……”

宋熹缓缓道:“你父亲过世了。”

谢青嬗清秀的面孔猛地一白,原本福着的身子几乎站立不稳,她嘴皮颤动着,声音几乎带着颤意,“父亲他……他昨日还好好的,虽,虽说被陛下,下,下了狱,又怎,怎会……”

她结结巴巴说不出剩下的话。

宋熹慢慢一叹,声音温和下来,“你父亲的后事,恐怕还得你来操持……先去歇一会吧,一会我差人来唤你。”

谢青嬗低着头,不说话,只垂泪不止。

宋熹视线掠过她的面孔,然后慢慢转头,一言不发地大步离去了。

“砰”一声,门合上了。

谢青嬗慢悠悠抬头,一脸凄恻。

这位太子妃是谢忱的女儿,也是宋熹的表妹。从古到今,似乎从来没有比裙带关系更为稳固的关系了,所以,这样的联姻并不少见,也是一些世家为了巩固荣宠的不二法子。

可这谢青嬗也是个苦命的女人,虽贵为太子妃,将来要母仪天下的人,却因为这层暧昧的关系,并不得太子宋熹喜爱。几个月前死了哥哥,几个月后……连父亲也没了,还没得这样突然。

古时女子的倚仗,无非是父亲,哥哥,还有……儿子。如今她一个都没有了,往后在这吃人的地方,又当怎样立足?

她看着男人远去的背影,眼眸沉沉间,却是一种无奈,“爷,嬗儿往后,可怎么办?我还能靠着谁……靠着你吗?”

她喃喃念着,一个丫头慢吞吞入了书房,默默上前为她披上风氅,“太子妃娘娘,太子爷已经走远了。”

谢青嬗看着她,“兮儿,你说我错了吧?”

祾兮默默看她,“奴婢不懂。”

“是,你不懂,可确实是我错了。”谢青嬗笑道:“错在,投错了胎,生错了人家……”

“啪”一声,门板有沉闷的声音。

“谁,谁在外面?”

祾兮低呼着,开门看去。外面天还未亮透,黑压压一片,白雪翻飞,呵气成霜,可院子里空空荡荡,哪里有人?

她小声嘀咕一句,突地门板上插着一只带了羽毛的小箭,小箭斜斜入了门板,箭尖上还穿了一张字条。

“什么东西?”

祾兮取了下来。

她是谢青嬗的贴身丫头,从谢家陪嫁过来的,按了时下的规矩,也应是太子的通房,太子的女人,只不过宋熹连太子妃都没有临幸,自然更排不上她了。更何况,有谢青嬗在,她从不敢肖想宋熹,只在陪嫁入东宫后,常伴谢青嬗读书,识得些字,于是把那字条上的字都认全了,呆呆发着愣,手不停颤抖。

“这,这怎么可能?”

“兮儿,是什么?”谢青嬗走出来。

祾兮颤着手把字条呈上,垂下了头。

谢青嬗看一眼,脸唰地一白。

“谢忱之死,与宋熹有关。”

——

南荣紧张的局势在这一夜达到了巅峰,整个临安城似乎都成了一座不夜之城,四处充斥着人声与狗吠。

国之事,无小事。

一个丞相之死,自然也是大事。

离天亮不足一个时辰了,更夫的梆子已敲四下,可皇帝的金瑞殿的侧殿却一片灯火通明,临夜从被子里把自己挖起来的王公大臣们齐整整地看着大殿中间那个捡着血淋淋人头的人,大气都不敢出。

尽管他们都知晓萧乾清凉无情,是个杀伐决断的人,可他们却从来没有亲眼见过这般肃杀的他。

几个养尊处优的大臣,几乎当场发吐。

至化帝整夜未眠,眼睛里全是通红的血丝。一个人的权利有多大,责任就有多大,压力也就有多大。整个殿中,最凝重的人当数他。

“萧爱卿,你准备如何给朕解释?”

逃狱,杀人,调兵,确实都需要解释。

可拎着人头前来的萧乾,却分明没有犯了事的直觉性,他态度轻松,神色闲闲,仿佛来参加一个为他庆功的晚宴。

“陛下,臣无过,只有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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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乾低低的声音清晰入耳,并不强势,可一字一字,却仿佛带了一种与生俱来的威仪,不仅让殿内众人刹那凝滞,便是龙椅上端坐的至化帝,也微微失神。

面对君王之怒也可以从容不迫的人,整个南荣找不出几个,而萧乾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曾经,至化帝最为欣赏他的地方,正在此处。

然而如今……终是尾大不掉了吗?

疑心生暗鬼,至化帝象征性抬了抬手,将满腹怒意藏起,露出一个宽和慈祥的表情。

“萧爱卿且说说看,功在何处?”

“谢陛下!”

萧乾上前拱手,唇角绽放一抹浅浅的笑意,仿佛一朵受暖的玉兰花在冷风中无声盛开,让凝滞的大殿内瞬间回暖,所有人的注意力,也都集在他的身上。他不笑时,俊美无匹。可他笑时,那俊美,竟似有摄人心魄的力量,让人挪不开眼,以至于竟无人发现从大殿门口慢慢入内的太子爷宋熹。

万物俱寂。

人人都在疑惑萧乾的笑。

近来,他的笑容似乎比以前多了。这让习惯了他凉心冷意的众人都略感违和。尤其是这个笑……他竟然是拎着谢忱的脑袋在微笑。那颗脑袋上的头发从包裹的青布中漏出几缕,被夜风惊得一拂一荡,与萧乾松快的面色鲜明对比,无端端让人脊背发麻。

人对于猜不透的事物,天生有惧意。

于是萧乾这么一个男人,喜怒之间,便可影响众人的情绪,让人随了他时惊时诧,神经不敢有丝毫的放松。

宋熹走近,在萧乾身侧站了一瞬,慢慢往左几步,立于长长的列班前面。

旁人未注意他,萧乾却注意到了。

他侧身向宋熹请安,依据拎着那颗脑袋。

宋熹也给他一个温和的致意,轻松带笑,温润得像一块暖玉。

众人这才发现过来,给太子殿下行礼。

宋熹淡淡回应,笑着,目光只看萧乾。

二人目光相对处,暗流催成冷风,似乎有什么激烈的情绪在空间里“滋滋”的碰撞,火花四溅,却又转瞬便消失不见。

萧乾扬了扬唇角,收回眸子,望向上首的至化帝,恭声道:“陛下,御史台狱那一把大火,是谢忱所为,已无疑问。谢忱畏罪潜逃,纵火伤人。臣为自保,逃出火场,调兵围堵,抓捕逃犯,是为国尽忠,这便是功。臣原想给谢忱一个改过的机会,可他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欲与臣兑命,臣若不伤他,伤的便是臣自己。”

顿了顿,看至化帝眉目微沉,他又笑了笑,指着那颗脑袋道:“他乃罪臣,命贱。臣乃功臣,命贵。自是不愿与他同归于尽。臣错手弑之,又何过之有?”

一场手起刀落的血腥弑杀,被他轻描淡写一说,仿佛就成了一件波澜不惊的小事。而且,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斩杀了当朝宰相,还拎着他的头颅上殿,分明是世间最重的羞辱,他却轻松就好像是捏死了一只蚂蚁……谁让它爬过来想蜇我?它贱,我贵。我为免它沾上身,一脚把它踩死,哪里有错?

都说死者为大,人死如灯灭,多大的仇怨,萧乾非得如此?

殿内安静得如若无人。

至化帝也是久久不吭声。

他很清楚,临安府二十万禁军未经他旨意,便悉数受萧乾之命出动围城,这震撼临安的举动,又岂是为了抓一个谢忱?

至化帝心里像搁了一块大石头。

这石头就压在他的心脏上,有点闷,有点堵,却推不开,还毁不得。萧乾是想借由此事变相告诉他,军政大权得他说了算吗?还是他想告诉他,就算他贵为皇帝,也不能为所欲为,不能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一个臣子坐大了,属实令皇帝头痛。

尤其内忧外患之际,至化帝就算不愿承认,也不得不在好些事情上受萧乾掣肘。

兵权,重于泰山。

……是当想想法子了。

皇帝微阖的老眸,皱纹深深,可当他再一次将目光落在萧乾身上的时候,脸上已隐隐浮上笑意,就像真的在设宴欢迎一个杀敌归来的英雄。

“谢忱勾结珒人,劫持军备,滥杀无辜,误国欺君……还放火潜逃,置御史台狱死伤无数,其恶迹累累,罪无可赦。萧爱卿杀得好,此人死不足惜!”

皇帝一语定乾坤。

谢忱贵为当朝宰相,这一死,也不过换了个“死不足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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