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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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只瞧了他一眼,夏初七便差点儿跳起来。

一只瘦得脱了形的手垂在床榻边上,指关节凸起,像个老鹰的爪子,他的脸上,也没有半丝肉气,眼窝深陷,面颊凹落,整个人呈现出枯槁般的苍白。

当然,她是一个医生,见过各种各样难看的病人,赵柘的样子虽惨了些,还不至于让她想要跳起来。

真正让她吃惊的是,那孤卧于病榻上的人,有一张似曾相识的五官。虽然他苍白还瘦得不成样子,却让她几乎下意识的便想起一个人来傻子。

没错儿,傻子长得像极了当今这位尊贵的太子爷,尤其是那鼻子那额头那厚实的嘴唇,比赵绵泽与他还要像上几分…

宁王抓傻子,傻子像太子。会是巧合吗?

她脑子里灵光一闪,突然之间若有所悟。

难道是…

“还不快请脉,愣着做甚?”见她不动弹,那黄公公低声一喝。

歉意地一笑,她没再想那些,先屏弃了杂念,才坐在了榻边儿为她备好的凳子上,专心地搭上了那个也不知是睡是醒的男人手腕。

默默探了一会儿,她蹙紧了眉头,侧头望向那黄公公。

“公公,下官可否查探一下太子殿下身上的情况?”

“大胆!”

黄公公不悦地一喝,完了又像怕吵醒那个太子爷,压低了嗓子,满眼都是不屑的情绪。

“太子殿下身份尊贵,岂是你能随便看的?”

妈的,就一个要死的人了,还尊贵什么啊?

夏初七心里头狠狠骂着,讨厌这些装逼的规矩,却不得不赔着笑。

“黄公公且息怒,下官见太子殿下脉象细弦,湿火恐已入肾,湿毒流入筋骨,恐身上还有别的病灶,喉间糜碎,舌下肿胀,所以想看看他口腔和身上的病灶,以便确诊,好对症下药。”

那黄公公虽然跟随太子赵柘多时,可太子爷病了这么久,他已经见了太多有名气的太医,却没有一个人瞧出来治好病的,早就对这些医官不抱希望了,哪里又能瞧得上夏初七这么一个年纪经经的良医官?

双手抱着拂尘,他打着官腔,尖着嗓子,“这事儿咱家可做不了主。长孙殿下交代过,不要随便让医官糟践了太子殿下的身子,楚医官还是不要与咱家为难才是…”

矮胖大冬瓜,拿着鸡毛当令箭。

不看身上的病灶,如何确认得了病?

她正准备反驳他的时候,却见那床上的人动了下。

“黄明智…”

那声音像是许久没有开过口一样,沙沙的,哑哑的,像一条缺水的鱼似的,听上去十分的干巴。

可慢慢的,他却是睁开了眼睛来,看了夏初七几眼,目光似有怔愣。

“你是…”

“太子殿下。”夏初七权当他是自家的长辈了,一咬牙便跪在了病榻边儿上,“下官是晋王府良医官楚七,奉了长孙殿下之命,前来为太子殿下诊病。因号脉无法确诊病情,还请太子殿下脱衣一观,便问一下病情。”

“老十九家的?”

赵柘有气无力的喃喃了下,却听得夏初七耳朵一烫。

老十九家的…

呵呵,这个称呼让她心里一热,“是的,十九爷家的。”

粗粗喘了几口气,赵柘想坐起来,却是无力,低声吩咐道,“黄明智,扶我起来。”

“是,殿下。”

那冬瓜还叫黄明智啊?一点都不明智。

在黄明智的搀扶下,赵柘背后垫了一个软软的垫子,倚在了床头上。

他穿着寝衣,面色清瘦,看上去也就四十岁来岁,一头长发全挽在了头顶,柔和的目光也有那么一点像赵绵泽。

微笑着看向夏初七,他喘着气问,“是楚儿么?”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吓了夏初七一大跳,就连黄公公也骇得够呛。

“殿下,他是晋王府的良医官。”

赵柘重重咳嗽了一下,呼吸有些吃紧,声音也不太清晰。

“是本宫眼花了?”

他稍稍顿了一下,又望向黄公公,“替本宫解开衣袍…”

黄明智有些犹豫,“殿下,您身子弱,受不得风…”

“本宫的话也不听了吗?”

那赵柘久病的身子本就虚弱,一生气,激动了一下,整个人身子都抖了起来,瞧得黄明智面色一白,赶紧替他顺着气,也再不敢多耽误,轻手轻脚地替他解开了衣袍,露出一身瘦得皮包骨头的身架子来,只瞧了一眼,便低着头,一眼也不敢多看。

“还不快为殿下看诊?”他只有低声去吼楚七。

作为医生,夏初七有些同情这位病人了。

情况有些糟糕!

可在屋子里的窗帷都拉上的情况下,她瞧了又瞧,也不太看得清楚。

“麻烦黄公公,掌了灯来,屋子太暗了。”

那黄公公又瞪了她一眼,扶赵柘靠好了,才去掌了灯过来。有了明亮的灯光,夏初七终于看清楚了他身上的病灶。

与她料想的差不多,不,比她料想的更为严重一些。

只见他肩胛,背部,胸前以及四肢都有溃疡形丘疹状的脓疱,还有一些萎缩样的瘢痕,整个人身上,红红点点,斑斑坑坑,看着上特别刺挠人的眼球。

“殿下,张开嘴,伸一下舌头。”

那黄公公正要吼,赵柘已经配合的张了嘴,伸了舌头。

夏初七她蒙了“口罩”的嘴,紧紧咬了咬,身上有些发麻。

果然,他的唇和口腔也有溃疡,应该已经遍及了扁桃体和咽喉。

又问了一些情病,再结合他身上的症状看,她基本可以确认为梅毒。

怪不得医案上都只敢写“风寒”,谁又敢说当今的太子殿下得的居然是花柳病?为了忌讳太子的身份,除了记医案不能公布病症实情之外,就连御医开处方也要故意用一些辅药来掩人耳目,这也便是为什么东方青玄会说“治好也是死,治不好更得死”的原因了吧?

可梅毒这种东西是为不洁的性而引起的,作为太子,他接触再多的女人,哪一个会不是干净的?为什么会得这种脏病?

“楚医官只管直说。”

赵柘像一个行将就木的人,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声音很是平静。

“太子殿下,您得的不是风寒,而是杨梅症。”

好像是第一次听说这种病名,赵柘愣了一下,才扯个风箱似的笑。

“呵,本宫知道不是风寒…你是第一个敢说实话的医官。”

微微一顿,不等她回答,他问,“杨梅症是可症?可有法解?”

回避着他的目光,夏初七考虑了一下才回答。

“是一种传播性疾病,下官有八成的治愈把握。”

他的梅毒症状,已经过了第二期,正向晚期发展,在一个没有青霉素的时代,仅用中药来治疗晚期梅毒,治愈的可能性很小,而且用药的周期极长,估计不等把病治好,就会有人想要宰了她了。然而,即便懂得个中厉害,她也不敢直接那样儿告诉他真相。

每个人都惜命,太子也不例外。

她只有说自家有把握,命才会长。

赵柘一愣,随即干哑的轻笑。

“以前替本宫诊脉的太医都说,说治不好了…”

所以,以前那些太医不都被老皇帝宰了灭口吗?

听着他温和的声音,夏初七突然觉得面前这个人,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恶劣?虽然他与赵绵泽都有一个共通点都显得温和而仁厚。但是,或许是他的笑容太像大傻子了,让夏初七总觉得他看上去笑得很为真诚一些。

还有他看她时那个眼神儿,虽然他是病人,还病得极重,却丝毫不见沮丧,不仅如此,身上还有一种乐天知命的从容,实在让她有些唏嘘。

这样儿的人,若为帝,应是个仁君吧?

只可惜,竟患上了花柳!

没与他那个视线再接触,她恭敬地起身作揖。

“太子殿下,下官这便先去拟方子。”

刚走两步,不料却听见那赵柘喊了一声,“楚医官等下。”

夏初七看了他一眼,回来坐定,“太子殿下还有何事吩咐?”

赵柘看着她,突然向那个黄公公摆了摆手,“你先下去。”

黄公公一惊,“太子爷…”

“下去!”

他人虽然病了,可威严还在,黄冬瓜不敢再吭声儿,鞠着身子就后退着出去了。赵柘转过头来,只是看着她戴了个“口罩”显得有些怪异的样子,好久都没有说话。

夏初七静静等待着,也没有说话,内室里便是一片静寂。

“本宫活不了多久了,你却还想来哄本宫开心?”

他突然说了一句开场白,夏初七想了想,却只是一笑。

“殿下不要这么说,治愈还是有希望的,只是过程会有一些漫长,我一定会找到办法的…”

“不须说好听的了…”

“下官真没有。”夏初七说着,顿了顿,目光微微一闪,“殿下,另外还有一个事情,下官有些难以启齿,但是作为医者,又不得不提醒,殿下宫中的女眷,都应该彻查一下,有无感染此症者…”

她承认,她非常不淡定的想到了继太子妃东方阿木尔。

可赵柘却无力地摆了摆手,很容易就理解了她的意思,“不必,本宫在发病前,已是许久不碰她们了…”

不碰女眷还得了病,莫非逛窑子了?

心里有疑问,可这种话确是不能问出来的…

不料,那赵柘盯住她,突然颤了下唇角,“你长得很像你的母亲…”

夏初七心里一窒,面上却不动声色的浅笑。

“殿下恕罪,下官实在不明白殿下的意思,您,也认识家母?”

“楚儿,一瞧着你,我便知道了,你如何骗得了我?”

没有想到这太子爷居然会直接挑明,也不给她半点辩解的机会。眉头微微一挑,夏初七看着他越发无力的手,正思考着怎么回答,他又说,“当年你父的事,本宫也试图阻止,只可惜,当时正奉皇命在西安府巡视,未及赶回京,便已然事发…”

难不成他与夏楚的爹交情挺好?

只是,不管如果,夏初七也不可能现在承认自己的身份。

“太子殿下说的可是魏国公府的七小姐?此事说来话长,下官的确不是她,先前长孙殿下也曾有过怀疑…”

“绵泽?”

“是,正是长孙殿下。”

呵了一下,他有些喘,“你是不是姓夏?名讳单单一个楚字,取自《诗经》,楚楚者茨,言抽其棘。楚者,貌也…”

楚楚者茨,茨以生草?所以,夏楚又改成了夏草?

“可是,太子殿下,这真是一个误会,下官真…”

“楚儿…”那太子苍白的脸像是有了点血气,又像是更加糊涂了几分,犹自一人说着,根本不管她的辩解,像是隔了好久没有与人絮叨似的,上气不接下气的说,“你与绵泽的婚事,是本宫亲自与你父订下的…本宫也不信你父会与李成仁串通北狄谋逆,可证据确凿啊,绵泽是本宫的亲儿子,他生性纯厚,本宫相信他…”

听他说到那事儿,夏初七索性闭上了嘴。

不承认,也不否认,看他能说一些什么出来。

可没想到,赵柘说到那里,竟直接换了话题。

“楚儿,绵泽当年那样对你,你如今可还愿意嫁与他?”

嫁给赵绵泽?夏初七都恨不得捅死他了,还嫁个鬼啊。

身子紧绷了一下,她仍是带着笑,一副就事论事的医官样子。

“太子殿下切勿神思过劳,您的病一定会治好的,下官从不敢打诳语,不敢说百分百,但希望极大请相信我。”

赵柘恍然一笑,“好,我相信你。我终归是相信你的…”

什么意思?莫名其妙!

夏初七估计他脑子有些糊涂了。

可接下去,他含含糊糊地又说了一句更糊涂的话,“我这辈子,好像活得太长了,我等那一天,等了好久了,一直在等,等得头发都快白了。活着不得,不能到了黄泉,还不得吧?也不晓得来生,还能不能与你遇得上?”

听着他毫无神智的叙述,夏初七突然壮了胆子。

往身后一望,见寝殿里没有人,便压低了声音问,“殿下,您可曾丢过儿子?”

赵柘目光一愣,定定看了她良久,像是听懂了,然后摇了摇头。

夏初七失望的耷拉下眼眼儿,正准备先撤离再说,却听见他有气无力的叹了一声。

“本宫没有丢过儿子,却是死过儿子。本宫的大儿子…绵恒,他不到八岁便夭折了。”

“这么说,长孙殿下是不是嫡长子?”

她问得有些急切,隐隐还带了一丝惊喜,可问完了才发现不对劲儿,那赵柘正奇怪地看着她。

好在她脸上怪异的口罩挡了一些面孔,不会显得太过情绪化。于是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太子殿下请恕罪,下官一时好奇。”

她以为他不会回答,可沉默一下,赵柘却是说了,“对,绵泽是次子…可楚儿,你又如何知晓这等秘辛?”

秘辛?

秘辛还轻易告诉别人?

夏初七微微一笑,提醒他,“太子殿下,是您告诉我的。”

轻轻“哦”了一下,赵柘转开视线去,像是没有力气说了,摆了摆手。

“你去吧,楚医官…”

“…”

又换了称呼。

他到底是清醒的,还是不清醒的?

等夏初七满是疑惑的出来时,李邈早就已经等在外间了。两个人相视一眼,没有多说什么,便坐下来开方子。

仍然是夏初七口述,由李邈来写。

“甘中黄五分,元参三钱,茯苓三钱,黄柏一钱五分,用盐水炒,细生地四钱,贝母一钱五分,绿豆衣三钱,金银花三钱,知母一钱五分…”

开了三副汤剂和外用擦治皮肤的药,夏初七等煎好了看着赵柘服下去,又亲自给示犯了一下疮口感染的处理,才嘱咐黄明智什么情况下用什么样的药,末了又仔细给他交代那些卫生消毒和防止感染的问题,带着李邈出了东宫。

她松了一口气。

没有再次见到东方青玄。

当然,也没有瞧到她一直想要目睹下芳容的东方阿木尔。

还是那一辆马车,还是原路,从东华门又驶了出来。

外头的车夫是东宫的人,夏初七没有机会问李邈去办的事儿如何了。只好一次次把玩着怀里刚得的一锭金子,心里很是愉快。

居然得了一个金元宝,太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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