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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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殿里,一群热泪盈眶的臣子和儿孙们,吁声叹息,小声议论,更有甚者,有人压抑不住的伏地大哭,如丧考妣一般。而乾清宫的大门外,宫中妃嫔亦是闻讯赶来,哭声阵阵,将整个乾清宫衬得哀风森森。

“陛下旷世之才,德厚流光,不曾想遭此厄运,真是老天无眼,老天无眼啦…”老臣们的议论声,唏嘘一地。

赵绵泽负着手走来走去,不时看着内殿的门,目光深沉晦暗。

“劈啪”

又一道雷声炸过头脑,有人情不自禁打了个寒噤。

正在这时,帘子打开了,一个头发花白的长须老太医走了过来,撩起袍角,往地上一跪。

“殿下…老臣无能…”

赵绵泽目光一沉,慌忙问道:“鲁太医,情况如何?”

鲁兴国是洪泰帝的专司太医,被赵绵泽一呵,胡子微微一颤,语气极是迟缓,声音喑哑得好像他才是那个垂死之人,“殿下,万岁爷脉微而伏,虚而涩,皆为…绝脉也。臣观其面色,其耳目及额已是青色,绝脉者,命不过三日。幸而先前有太孙妃及时施针,或可保得一命,但恐苏醒无望矣。”

绝脉又称死脉,太医为了避讳皇帝之疾,说得极是隐晦,可“不过三日”这样的言词,也是惊了一殿的人。鲁兴国又道,他的诊断是十来位太医商议的定案,非他一人这般以为。

一众人都僵住了身子。

可保一命,苏醒无望…几个字如雷震耳。

赵绵泽目光倏地一红,上前两步,一把揪住鲁兴国的领口,狠狠咬牙,“鲁太医,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鲁兴国花白的胡子直抖,看他脸色不好,伏在地上,狠狠叩头,哽咽的声音里,亦是伤感,“殿下,陛下此病症,应是古书记载的离魂症…”

“离魂症?那是何症。”有人不解地低问。

“所谓离魂症,是指人的心脉未绝,气息尚在,然情智不开,不动不语,无法自取…这类伤症,古书记载,亦有苏醒之例,可极为罕见。”

这样的解释很容易明白。

大多人都听明白了鲁兴国说的“离魂症”是什么。

说得难听一点,就是一个活死人。虽说是活着,其实与死人无异。

赵绵泽恨声,“一群饭桶,要你等何用?”

鲁兴国是一个在医术上颇有建树的太医,比起边上几个吓得瑟瑟发抖的太医来说,虽面上也有惊恐,但神色却是镇定不少。面色怅惘地看着赵绵泽,他长长一叹。

“殿下,臣等已然尽力了。太孙妃能保得陛下一命,已是奇事。眼下的情形,便是华佗扁鹊再世,亦是无能为力的…”

一槌定音,其意自明。人人皆知鲁兴国医术了得,成名数十载,宫内外都有“大晏第一神医”的称颂。这些年来,洪泰帝的身子一直是他在调理,如今他既然这样说,只怕真是回天乏力了。

赵绵泽一动不动了良久,终于虚软地坐回椅子上。

“自去。好生照看陛下。”

“臣等遵命,必将竭尽所能”

太医们打了一个寒噤,脊背上的冷汗,早已湿透了衣裳。

他们都知,面前这一位储君,很快就将是未来的国君了。他的一喜一怒,便可决定他人的生死,从此往后,一言一行,更得小心谨慎,生恐触了他逆鳞。

一座城的人都在惶惶,电闪雷鸣越来越急。

子时一刻,大雨终于倾盆而下。宫里的剧变外间的人尚且不知晓。大街小巷中,火光照不透这一层层厚沉的雨雾,可京师的突然戒严,仍是引起了人们的不安。

久居京城的人,政治觉悟都较高。

封路,锁闸,关城门,不准进,也不准出,这样的事情,在大晏建国以来,还是第一次。这样的结果,便是整个应天府地界都陷入了恐慌。京畿之地的大营里,火光通明,方圆几十里地,府邸大宅里未有一人入睡。

新一轮的风起云涌,就要到来了。

可宫里的消息全部断了,人人都知京里出大事了。

可到底出了什么事?无人知晓。

有人说,皇帝突染恶疾,情智不清。

也有人说,其实是皇帝已经驾崩了。但碍与北狄的和谈,为了边疆的稳定,秘不发丧而已。一个“皇上驾崩了”的消息被私底下传扬,越传越远,深夜不眠的茶楼酒肆之中,已经编得煞有介事。

城里的人想出来,出不来。

城外的人想进去,进不去。

于是,京师的城门便成了一个极为诡异的所在。

城门口的内外都聚了不少的人,议论纷纷。各个城门全是皇太孙的人,虽人心惶惶,却并未混乱,一队队的兵士,如莽莽的一支黑蛇在城里游走,不论这些小民们如何讲,他们都一概置之不理,看着乌央乌央的人群,低低逗乐子取笑。

暴雨一来,许多人开始找地方避雨,可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嘚嘚”传来。只见一行十来人疾快的靠近了紧闭的金川门城。为首的一个男子面色冷峻,目光凌厉,一袭颀长的身影骑在马上,迎着暴雨,样子极是威风肃杀。

他们全是北狄人的装束。

这样的一行人突然出现在城门口,引起了不少人的观看。

城门是紧闭的,城墙上一名甲胄森森的校尉大声低喝。

“站住!做什么的?”

最前面那一个男人并不答话,只一步一步走近,面色极冷,灼灼看他。那个校尉吓了一跳,下意咽了咽唾沫,“你们…到底是何人?”

这一行正是从运河秘密潜入京师的赵樽等人,随行的便有北狄大将阿古。他抬头看了一眼城墙上的人,大步上前,用生涩的汉话喊:“你等没有看见吗?我们是北狄来使,奉北狄太子哈萨尔之命,请来询问。我面前这位,是你们南晏的晋王殿下,你等还不速速打开城门?”

“晋王殿下?”

那个校尉趴下半个身子,见了鬼一般看着赵樽。

他曾经见过赵樽,但只是远远一瞥,并没有这般近的见过真人,如今看到一个活生生的“死人”站在面前,他差一点惊惧出声儿。面色变了又变,他低下头来。

“少在这胡说八道,我们的晋王殿下已故去数月!”

阿古冷冷一哼,抹了一把雨水,不客气地仰着脑袋低吼,“北狄皇帝的国书已呈于贵国皇帝,岂容你一个小小校尉置疑?”

一听这话,那校尉有些紧张了,疑惑道:“真是晋王殿下?你们…真是北狄使臣?不是说使臣尚未抵京吗?”

阿古道:“如若不信,打开城门,看我等的勘合。”

他们说得这般斩钉截铁,那个校尉不敢再迟疑了。可先前金川门守卫有接到上头的命令,不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许擅自打开城门。他一个校尉,又如何敢抗命不遵?

委婉了声音,他道:“你们稍等片刻,我去禀报周将军知晓。”

城墙上的那一颗脑袋,很快消失了。

不过片刻,还是那名校尉,他又一次出现在城墙上。

“我们周将军说了,马上入宫禀报,你们稍等。”

阿古看着那个缩回去的脑袋,抬眸瞪了一眼,又望向边上的赵樽,低低道,“晋王殿下,你们南晏的人真是不友好,哪里有这样的待客之道,人已经到地方了,却被拦在外面的?”

冷冷瞥他一眼,赵樽寒着脸,“没用刀子招呼,已是友善了。”

阿古皱起了眉头。

先前得知入京的水路和陆路都已经封锁,他们不得不从江心的官船上跳水上岸,抢了一群南晏兵卒,夺了他们的马匹,快马奔到京师。一路上不少的围追堵截,短短二十来里路,竟是阻挠不断,好不容易才赶到这里,仍然只是闭门羹。

他是奉命跟随赵樽来的。

可这一会子,看着死锁的城府,看着他一张暴雨打湿的冷脸上,那一抹比刀锋更冷的寒光,阿古不由长长一叹:“我不明白,你为何执意要今夜入京?船只堵了,城门锁了,路也封了,一路追杀,他们要取你性命之心,昭然若揭。依我看,与我们的太子殿下一同入京,才是你最安全的办法。像你这样过来,完全是自投罗网,把命往人家的刀口上撞。以身犯险的暴露于人前,不是智者所为,更不像你晋王的做派…”

赵樽没有回答他的话,久久不语。

就在阿古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却突然勾唇。

“她在等我,我不愿她多等一刻。”

一阵凄风苦雨笼罩了皇城。

子时二刻,乾清宫里,赵绵泽面色苍白地坐在外殿。

皇帝不能再苏醒过来的消息,让整个正殿陷入短暂的沉默。

看了赵绵泽一眼,钦天监监正司马睿明上前禀道,“皇太孙,陛下在御景亭受奸人所害,伤重不醒,臣等夜观天象,确有紫薇陨落,帝星衰败之象。然,天相独坐丁酉,是又一代名主上升之象,天意如是也。”

赵绵泽看他一眼,目光微微一凝,并不吭声,只望向殿中众人。吕华铭与谢长晋对视一眼,上前两步,跪叩道,“殿下,鲁兴国先前已直言,陛下苏醒无望。但国不可一日无君,依微臣之意,为稳定朝纲,安民之心,皇太孙殿下宜早登大宝。”

他话刚落,诚国公元鸿畴冷哼一声,“这些不忠不孝之言,老夫实在不忍听。吕尚书,陛下染疾,尚未宾天,你半点忧君之心都无,竟让皇太孙登大宝?岂非是诅咒陛下不能康愈?”

吕华铭老脸一红,低声一斥,“诚国公,陛下龙体不康,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四方小国必定蠢蠢欲动。尤其北狄人狼子野心,若是他们知晓此事,和议是否还能进行?北边可会再生不安?如果此时国中无君,朝野动荡,岂非于国无益?”

“红口白牙,老夫看,狼子野心的是你!”

“你,血口喷人!”吕华铭骂将回去。

眼看二人就要吵起来,赵绵泽皱起了眉头。

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铺国公东方文轩突然上前道:“诸位,陛下早已放手让太孙主政,传位之心天理昭昭,一件名正言顺之事而已,怎会有违天道?”

东方文轩向来中立,极少参与朝中党羽之争,如今在这一场白炽化的争论中,他的话极有分量。时人皆讲究一个“名正言顺”与“天道伦理”,在大多数人的眼中,尤其是一些迂腐的老臣,实际上都是默认了赵绵泽的储君之位的。如今争论的焦点,无非是何时继位而已。

众人争执,赵绵泽一双深邃的眼睛黑沉温和,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们讨论,一时间,竟是看不透他到底藏的什么心思。好一会儿,就在众人为了那个至高之位争论的时候,他却不发表任何意见,只是摆了摆手,冒出一句。

“让贡妃进去为陛下侍疾吧。其余妃嫔…让她们都散了。”

这一句八杆子打不着的话,惊了一殿的人。

他们在为他的事情操心,他似是一点也不操心,只想着皇帝的安好?赵绵泽一句简单的话,让很多老臣暗自点头。心道:皇太孙果然重孝道也!

乾清宫的外面,一阵阵哭声,着实让人恼火。

何承安得了令出去了,看了一眼跪在殿外的妃嫔娘娘们,叹了一声,尖着嗓子道,“皇太孙有言,让贡妃娘娘侍疾,余下的娘娘们,都回去歇了吧。”

声嘶力竭的哭声,戛然而止。

一个“侍疾”的词,让许多妃嫔都松了一口气。尤其是那些入宫未有生育的妃嫔。她们跪了这么久,与其说是担心皇帝,不如说是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危。若是皇帝真有一个三长两短,她们没有孩儿的人,大多都要殉葬。

谁愿意去死?

侍疾证明皇帝还活着…

一个个貌美的妇人抹着眼睛退下了。

贡妃却是唯一一个没有哭的人。她跪在妃嫔们的前面,听了何承安的话,却也没有吭声,也没有谢恩,只是一个人慢慢走入殿中,那长长的裙裾在风中飘动着,一如既往的华贵。

轻撩垂下的帘子,她看向那个床上躺着的男人,目光淡淡的,竟似没有悲伤。看不出深情,看不出倚赖,也看不出其他,她只是坐在床沿上,替他掖了掖被子,握住了他的手。

“好好睡吧。”

一次生死变故,宫中生生不安,江山更迭迫在眉睫。赵绵泽从乾清宫出来,焦玉便急匆匆走过来,看了一眼他的眼色,急急道:“邬成坤失手,晋王与北狄已抵京师。一刻钟前,金川门守将周正祥来报,北狄使臣与晋王殿下已到城门外…”

“饭桶。”

想到赵樽回归,赵绵泽目光骤冷,心中如有虫噬。

北狄的国书昨日已到文华殿,他秘密扣下了,尚未发出。如今在朝堂之上,大多人都还不知赵樽生还的消息。原本他封锁城门,封锁水路,除了安定局势之外,是想把赵樽堵在运河之上的,等这等缓过来,再行它法。

没有想到,他速度倒是快,竟然已到城门下。

一个人也敢回来?果然是他的十九叔。

赵绵泽目光一点点变凉,突然的,轻轻一笑,“焦玉,一个死去的人,怎么可能无端端活过来?这样虚假的消息,我如何信得?依我看,这个中必有猫腻,指不定是北狄人的图谋不轨。”

焦玉一惊,猛地抬头,“殿下…您的意思是?”

赵绵泽目光浮出一股冷意:“晋王赵樽已殁于阴山,盖棺定论,整个大晏天下何人不知,何人不晓?”目光淡淡地瞥过来,他看着焦玉的脸时,眸子阴霾一片,“既然他已经死了,那就死了吧。死了,他还是本宫的皇十九叔,是百姓亘古传颂的大晏战神,威名赫赫的神武大将军王…必会让百世称颂,也会在太庙里,享万代子孙的祭奠。”

焦玉慢慢地垂下头来。

“是,属下明白。”

万代祭奠,百世称颂,这些词他自是听得很明白。如今皇帝出了这件事,不可能再醒来,皇太孙继位已成必然。皇太孙成了皇帝,他要让一个死人不能复活,谁又能让他活着?

史书上已安案,历史的笔不由赵樽书写。

再英明神武的人,也会慢慢被世人遗忘。

只要赵绵泽登极之后,不开这个口,赵樽即便还活了又能如何?他只能是一个死人,一个活着的死人,不可能再恢复他的身份。

冷风一吹,焦玉湿透的身上凉了凉。

考虑了一下,他还是请示,“眼下如何处置?”

“还用本宫教你吗?”赵绵泽温和的一笑,“焦玉,你跟我这些年,最是清楚我的为人。若不是他这般急着赶回来逼我,我不会想让他死…如今,自是容不下他了。”

“是。”焦玉不禁一颤,“殿下这便去办。”

轻轻“嗯”一声,赵绵泽又低低吩咐了他几句,“记住了,务必封锁消息,不能让任何人得知晋王回来过。”

“殿下放心!京畿之地尽在掌握。”

“去办吧!”赵绵泽摆了摆手,大步向前,眸中一片凌厉。

赵绵泽去了楚茨殿。

他到的时候,已经是过了子时,暴风雨中,门口大红的灯笼,刺了一下他的眼。他没有撑伞,身子已是湿透了一片,看了一眼值守的阿记和卢辉,他低声问了下情况,大步入内。

他到门口时,夏初七已接到通传。

整理好了衣裳,她坐在帐子里,静静等待。

脚步声来得很快,赵绵泽是急匆匆赶来的,可到了她的屋子,他却突地定住了脚步,久久不语,脚上像挂了石块,沉重地挪不动,只看着那垂立的帐幔出神。

外面有烛火,隔着一层帐子,夏初七亦能瞧到他的影子。

静寂一瞬,她问,“找我有事?还是棋局解开了?”

赵绵泽没有回答,一步一步走近,走到床帐之前,眉头深锁着,慢慢抬起手来,像是要撩开那帐子看一眼她此时是何样的容颜。可那只停顿在半空中,好一会,又无力的垂下。

一阵幽然的凉风中,他低低说,“若你来治,可有把握?”

夏初七知道他指的是老皇帝。

向他问了一下鲁兴国的诊断情况,她安静了一瞬,回了两个字。

“一样。”

“真的没有法子?”他声音很低。

“于你而言,不是更好?”她轻轻一笑。

他没有回答,很久,很久都没有回答。

一片静谧中,烛光拉长了他的影子。

夏初七攥紧双手,心里一凉,突地有一些窒意。

她认识赵绵泽这样久,从来都是不怕他的,不管什么样子的他,从一开始到现在,她就没有紧张过。可这一刻,他的沉默,他低低的呼吸,竟是令她心中的不安加剧,却猜不到他到底作何想法。

这个男人…或许才是她需要博弈的真正敌人。

“我若为君,你可愿与我为后?”他突然问,声音里并无“为君”的欢喜,沉缓得仿若那寒寺里的钟声,幽然地敲入她的心上,竟让她不知如何回答。

撒谎这样的事,是她的长项,虽然她总说她从不撒谎,可熟悉她的人都知,她嘴里的虚实,就没有一个定分。撒谎骗他,更是容易,可她这一刻,却无法说出违心之言。因为他是认真的,问得非常认真。

“夏楚,过往的一切,是我有愧于你,今后,我愿与你共度,珍惜你,怜爱你,再不让人欺你,我会尽我一切的努力来弥补于你,让你与我共享这一片繁华的江山。你为我布的那个棋局,我不知能否解开。在你心中,我或许永不如十九皇叔,但我会向你证明,我定会做好大晏的皇帝,兴国安邦,让百姓富足,也会做好你的夫君,即便我会有妃嫔无数,但我的心里,从此只你一个,再无别妇。”

一席话他说得很长,也很慎重。

夏初七听着,坐在帐子里,久久没有声息。

“等着做我的皇后吧。”

正如来时一样,他不等她回答,也不给她回答的机会,又一次急匆匆的走了。快得让夏初七很疑惑他突然前来的目的。他的脚步声很快,快得如一个个鼓点敲在她的心里,也让她突然明白他很不安,非常的不安。

她想,这一刻,也无人能够心安。

一个时代的变迁,将由今夜而起,跨入一个新的时代。外间的雷声“劈啪”一声击下来,她拢紧了被子,心里突地一慌。

暴风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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