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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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满天的星辰,她是愉快的。

哪怕这皇宫是一座天罗地网,她也没有丝毫惧怕。赵十九还活着,小十九的爹还活着,他也没有忘记她,而且他还爱着她,一切都没有改变,这于她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她要先好好消化消化,再思量一下,如何离开这一座见鬼的皇宫。

可想着想着,她的心突地沉了下来。

先前她对赵樽说,让他带她走吧,两个人远走高飞。

如今仔细回忆,她发现那句话真是充满了天真少女无知的浪漫主义情怀。大概从古到今的“私奔”之人都是这样的冲动之举。

且不说这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封建大帝国,逃能逃到哪里。就算真的能逃出去,但两个人隐姓埋名、一辈子躲躲藏藏的过日子,在柴米油盐之中,爱情会永恒吗?能够幸福吗?

就算可以,但赵十九的父母还在乾清宫,妹妹还在云月阁,今日晚上都没有见到赵梓月出席大宴,很明显她也不得自由…这些赵绵泽加诸到赵樽身上的压痛,历历在目,如果在这样的情况下,赵十九还能领着她独自私奔,那么,他就不是赵十九了。

他是一个宁愿站着死,也不会跪着生的男人。私奔这样的事,他做不出来。若赵樽跑了,从此他如何能立于天地之间?

带着侄媳妇私奔这样的段子,若是留在史书里,也不会有人相信他们两个人的爱情感天动地。后世之人,翻开那尘封的史册,只会“啐”一口唾沫,骂一句“狗男女,不要脸”而已。

她不能这样活。

赵樽也不能这样活。

他们的小十九更不能这样活。

忍辱偷生的活,宁愿轰轰烈烈的死。他们要在一起,就要光明正大的站在一起,要接受所有人的祝福与朝贺,要光明正大的告诉世人,他们是相爱的,小十九是他们爱情的结晶,不是个野孩子。

比与生命,爱情是信仰。

可比与爱情,尊严更沉重。

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既然不能改变别人的看法,那就只能改变历史。

想明白这一点,她慢吞吞地吁了一口气,也就不着急了。拖着一双湿漉漉的脚步,走在花间树丛里,她低着头,寻思着得先回去换一身衣裳,突地,地上出现了一双明黄缎底的龙纹皁靴。

她一怔,猛地抬头,对上了一张清隽泛凉的脸。那男人一袭五爪金龙的袍服,在月下温雅不凡。只是看着她时,蹙紧的眉头满是痛意。

“夏楚,你可真对得起我。”

他一字一顿的声音,像一个捉到奸情的妒夫。

夏初七看着他,灿然一笑。

“陛下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不懂?”赵绵泽由上到下的打量她,看着她湿漉漉的衣裳,最终落在了她红润娇美的唇上,目光敛起,带着一抹受伤的情绪,望入她的眼中。

“他到底有哪里好,你告诉我。他有哪一点值得你如此为他犯险?不顾宫中大宴,与他深夜私会,为了顾全他的名声,潜湖逃匿,你就不怕淹死在湖里?”

到底哪里好?

这个问题,问得夏初七轻笑起来。

她微眯起眸子,静静看他,眸底波澜不惊。

“他哪里都好,每一处都好。就算为他淹死了,也是我自己的事。他值得我付出,而你带给我的是什么?永远只是伤害。”顾不得身上湿透,她目光凉凉的走到他的面前,蹙紧眸子,压低声音,一道嘲弄的笑回荡在寂静的夜色里。

“赵绵泽,你什么都得到了。天下是你的,江山是你的,女人你更不会缺,今日那个乌兰明珠就很好,很美。你皇宫的女人,个个都才艺双绝,你要什么,就会有什么。你能不能行行好,放我一马?也放他一马?”

昏暗的光线下,赵绵泽薄唇如削,看了她许久,凉凉的一笑,突地拽住她的手腕,往怀里拉了拉,语气带着一股刻骨的恨意。

“说,和他做什么了?”

夏初七抬眸凝他,冷冷道,“你以为呢?”

赵绵泽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恼恨,“你先前告诉我说,你与他没有过苟且之事?可实事上呢?现在,你还想瞒我?”

夏初七心里一惊。

她猜测,先前她抱住赵樽让他带她离开的一幕,一定是落入了赵绵泽的人眼睛里。故而,他先前相信的东西,变得不再相信了。而赵樽的死而复生,应当也带给了他空前绝后的压力。此刻他的目光里,血一般的赤色,一副看见仇敌的样子,再不复往日的温雅。

男人都在乎女子的名节。

而一个人的心理,会随了他的身份地位发生变化。很显然,做了一国之君的赵绵泽,身上的王八之气…不对,王者之气,比之过往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原本她想直接了当的告诉他,气死他算了。可话到嘴里,又活生生地咽了回去。她不能冲动,冲动是魔鬼。这是封建帝国,她面前的男人是一个封建帝国的皇帝。她的回答,若不谨慎,就会关系到赵樽与小十九的生死。

空气里,淡淡的花香。

除此,便是死一般的寂静和僵持。

她凉了眸子,突地一哼,“我与他没有什么。”

“当真?”他的手腕紧了又紧。

“信不信由你!”夏初七推开他的手,轻轻一笑,深深看住他,“若不然,他能不记得我了吗?难道你的人没有汇报给你知晓,他先前是怎样对我绝情相待的?你说对了。他忘记我了,是真的忘记了。你们男人啦,都是这般薄情寡义。他如此,你又能好到哪里去?”

赵绵泽久久不语,只是看着她。

“我不是他。”

“是,你不是他。”你永远都不如他。

夏初七侧过身子,抖了抖身上又湿又沉的衣裳,不冷不热的道:“容我回去换一身衣裳吧。或者,你愿意我就这样直接入席?反正我是不怕丢人的。我的脸,不值钱。”

赵绵泽蹙紧眉头,像是压抑着某种狂躁的情绪,眸子半开半阖着,视线久久流连在她的唇上。

“好,我给你一个机会。”

“什么?”她讶异地看他。

“证明给我看,你若真与他没有过苟且,我便放他回藩地,以大晏最高的礼遇待他。从此不动他半分。”

夏初七心里一惊。

微笑着,那笑容很是僵硬,“怎样证明?”

“今夜为朕侍寝。”

夏初七极力隐忍着那一股子恨不得抽死他的念头,低低一笑,“你这是想要出尔反尔,你怎么答应我的?”

赵绵泽上前一步,像是想要抱她,可终究,他的手落在了她湿透的鬓发上,捋了捋,他冷冷一笑,“你放心,只要你今晚侍寝。我定然会让你回魏国公府,你的一切要求,我都会答应。”

“你无耻!”

夏初七气恨到极点,抬起手就抽向他。

赵绵泽被她打过一次,可这回,他却利索的握住她的手腕,低下头,目光刀子一般割在她的身上,一字一顿,声色俱厉。

“夏楚,你是我的女人,在我允许的范围内,我可以纵着你,惯着你,你要什么都可以。但是,我不会允许你背叛我。不要说我是一个君王,即便只是民间寻常男子,这种事,也都不能容忍。”

她呼吸一紧,看着他不吭声。

他却拉过她的手来,将她的身子扣在怀里,声音低低的,嘴唇几乎贴近了她的,语气满是决绝和恨意。

“夏楚,这辈子上天入地,你都不要想逃出我的手心。你是我的女人,大晏的皇后,务必记牢自己的身份。今晚之事,我且饶你一回。下次再让我发现,不仅是赵樽,还有你身边的人,你珍视的那些人,全部都要为他陪葬。”

说罢他甩手,大步离去,袍角生风。

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夏初七突地笑了。

笑得妖娆无比,笑得腰都弯了起来,整个人都在风中颤抖。

“皇帝陛下,难道你真的忘了吗?”

赵绵泽脚步停住,顿在了原地。

她还在笑,“我只是你不要的。是你不要我,我两个才走到了今日。难道你不要时随手丢弃的东西,别人也不能捡?捡到了,还必须还回来吗?”

他还是没有说话。

夏初七敛住了笑容,声音凉了下来。

“若是一个物件也就罢了,可我是一个人,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我有自己的思想,我懂得感恩,懂得爱。不像你,忘恩负义!我还救过你的命呢,你都忘了?曾经你以为是夏问秋救了你,你就把她祖宗一样供着,爱着,怜着,宠着。她要什么,你就给什么。为了她,你灭我满门。如今忘到我,你为何对我这般残忍?赵樽不记得我了,我一时半会忘不掉他也是有的,你偏偏要迫我,不愿给我一些时间。我问你,若今日是夏问秋,你会怎样?”

她嘶吼一般的声音,句句泛寒。

赵绵泽怔立当场,好一会才回过头来,看了她片刻,突地一笑。他没有告诉她,若今日是夏问秋,若是夏问秋敢这般背着他与旁的男人私会,与旁的男人又抱又亲,他会当场宰了她,而不会像现在这样,懦弱的鼓了好久的勇气,才敢上前质问她。

可她说得对。

终究是他先负了她。

慢吞吞地走回来,他扶住她的胳膊,放柔了声音,“回去换一身衣裳,国宴未完,你这般中途离席,如何母仪天下?乖,不要让北狄人看我大宴的笑话。”

他的语气,几乎是用哄的。

夏初七心里揪紧,没有回答他。

他低下头来,捧住她的脸,想要吻她。

她条件反射地挥开他的手,胃里一阵翻滚,“呕”一声,孕吐来得极为强烈,根本就忍不住,蹲在了边上呕吐起来。

为免他生疑,她弱弱地吼。

“不要碰我,恶心。”

赵绵泽面色一变。

面对赵樽的时候,她是一副柔媚娇艳的样子,换到他的面前,她眼睛里的嫌憎,连稍稍遮掩一下都不愿意。皇帝的尊严,男人的尊严,终是不允他再服软。冷冷垂下眸眼,他不再看她,拂袖而去。

“换了衣裳,到麟德殿。朕等你!”

麟德殿外面的精彩,很多人都不知情。

大殿里面,歌舞未歇,殿中的人还在开怀畅饮。即便中途皇帝皇后乃至王爷都不时离开,但并未影响到他们的热情。舞伎很美,酒馐很香,繁华盛世的宴会很令人沉迷。

紧闭许久的门打开了。

赵绵泽面色柔和的走进来,虚扶着换了一身衣裳的夏初七,就像什么不愉快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走向主位,笑容温和。

“诸位臣工,北狄来使,先前有一点小事,朕与皇后失陪了一会,勿怪。”

比起洪泰帝的苛政来说,赵绵泽此人给臣工的舒适度极高。无论是朝事还是私底下,他都是一个随和且谦逊的人,如今见他致歉,殿中众人纷纷赞他“心地大仁”,一派赞颂之声。

锦上添花的人,永远不会少。

夏初七这时已经换了一身软烟罗的裙装,梳了一个芙蓉归云髻,还未干透的头发挽在髻上,插上几点细碎的珠玉,一截嫩滑的玉脖如修长的白笋,红唇紧抿,并不去仔细去看已经回了桌席的赵樽以及乌仁潇潇等人,也不看殿中的“熟人们”,只是在听见众臣拍赵绵泽的马屁时,偶尔扬一扬眉毛,似笑非笑。

“皇后娘娘,臣妾敬你一杯!”

一道温婉的声音入耳,夏初七抬头,是乌兰明珠娇丽的欢颜和款款的细腰。看着她已经斟满的酒,和端在面前的酒杯,夏初七微有不悦。

“我不喝酒。”

乌兰明珠初来乍到,原本是讨个彩头,不想却碰了一鼻子灰,闻言有些窘迫,而坐在边上的几位妃嫔,有的忍不住,已低低笑了起来。

“到底是夷人,哎…”

“惠妃还未行册封礼,怎的这么着急?”

宫中妇人们的言词,总是夹枪带棒,句句带笑,却字字都是刺。乌兰明珠僵在当场,极是下不来台。夏初七看着她,心有不忍。她不喝酒,是因为怀着小十九,并不是因为赵绵泽封乌兰明珠为妃。

低眉一下,她接过酒来,含笑看着赵绵泽,“惠妃初到,这杯酒怎么能先敬我呢?怎么都得先给陛下才对。”

赵绵泽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慢慢地接了过来,再抬头看向乌兰明珠时,唇角牵开,笑了笑,“惠妃大贤,只是皇后身子不好,饮不得酒,这一杯,朕替了她。”一句话说完,他收回视线,一仰脖子便喝入了腹。

乌兰明珠涨红的脸,稍稍缓了些窘迫。

咬着唇,她微微福身。

“多谢陛下,多谢娘娘。”

赵绵泽和悦的摆了摆手,深深看她一眼,突地转头,对何承安道,“惠妃既喜饮酒,回头把朕钟爱的青玉螭虎杯赐予惠妃。”

赵绵泽登基,除了对夏初七之外,其余妃嫔除得得到例外的赏赐,从未有得到过他明显的看重,一时殿中讶然了片刻,几位妃嫔目光全是恼意。

乌兰明珠怔了一瞬,才羞涩的谢恩。

直到她回了座,殿内众人才反应过来。

再一次,觥筹交错,响起两国和睦的期许之声。

到底是赵绵泽真的看上了乌兰明珠,还是他想借机表达对北狄的和睦之意,没有人知道。夏初七更是毫不在乎,只是眉头轻蹙着,时不时吃一口,听着群臣们互相恭敬的客套,只觉索然无味。

又一曲优美的歌舞之后,赵绵泽唇角再添一分笑意,抬手按了按,示意殿中欢笑的众人安静下来,他才似笑非笑开了口。

“哈萨尔殿下,朕有一事相商。”

哈萨尔微微一笑,“陛下请讲。”

赵绵泽眸光转向赵樽,又落在了乌仁潇潇的身上,轻声笑道:“朕先前离开一会,不巧知晓了一件趣事。早先听闻十九皇叔与乌仁公主在卢龙塞一役时,便有于大军之中亲密的举动,那时朕还以为是谣传,今日亲见二人在燕归湖幽约,这才晓得,十九皇叔用情颇深啦?若是这般再不成全,朕这个皇帝做得,就太不知晓事理了。”

哈萨尔面色突地一变,赵绵泽却不等他开口,轻轻一笑,“太子殿下,既然晋王和乌仁公主都互有情意,我们还是不要拆散了他们?你以为呢?”

哈萨尔怔忡了。

他怎会不知在卢龙塞时,与赵樽在十万大军前拥吻的人不是乌仁潇潇,而是穿了乌仁潇潇衣服的夏初七?可此事知晓的人不多,而且根本就不能在这样的场合说出来。一时噎了噎,他眉目沉沉地看向乌仁潇潇。

“乌仁,可有此事?”

乌仁潇潇面色苍白。

她与赵樽在一处,确实有太多人看见,而她总不能告诉大家说,其实是南晏的皇后娘娘与晋王在那里幽会,她只是一个小炮灰吧?她瞄了夏初七一眼,无奈垂下的目光,不敢去看赵樽什么表情,算是默认了。

赵绵泽满脸带笑,“太子殿下,朕看此事,按先前说的办,明日朕便下旨赐婚,以便加紧让礼部着手筹备大婚事宜。与朕同一日大婚,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陛下!”元祐脸色难看的站起来,像是又要阻止。可不等他再说话,赵绵泽就厉色地看了过去。

“元将军,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婚,这话你没有听说过?十九皇叔与乌仁公主有情,这是好事,你说的那些理由,都不是理由。你一个做侄辈的,还是不要再掺和了,等着喝喜酒吧。”

元祐立于殿中桌席上,敛住眉目,丹凤眼里一弯,低低笑了,“陛下,臣不是想要阻挠。而是臣以为,北狄与南晏两国联姻,公主身份尊贵,这样的终身大事,还是要问一问她自己的意思才好?”

他这样一将,若是赵绵泽不问乌仁潇潇,似乎就不尊重北狄的意思。赵绵泽目光一沉,深深看他一眼,默了默,温和地看向乌仁潇潇。

“公主可愿与晋王为妃?”

乌仁潇潇看向元祐,看着他水波盈动的眸子,心里凉了凉,恨意上来了。凭什么要听他的,凭什么要受他摆布。她就是喜欢赵樽,哪怕他不喜欢她,她就是喜欢他,又能怎么样?她真不信元祐敢当着众人的面,说出那些事来。

站起来,她缓缓走出桌席,于殿中叩首。

“我愿意,多谢皇帝陛下赐婚。”

这一声,极为有力。

殿中之人,纷纷大声恭喜。

赵樽没有抬头,也没有看她,就像完全置身事外。而站在原地的元祐,盯了她片刻,双目一眯,牙槽都咬酸了,终是没有说话,恨恨地坐了回去。

“恭喜晋王殿下,恭喜乌仁公主!”

殿内,一道又一道的恭贺声。

夏初七身子微僵,噙着笑的目光没有变化。淡淡地看向乌仁潇潇纤细的背影,又若有似无地瞄了一眼赵樽冷肃无波的面孔,美眸顾盼之间,忧色加深。

“怎的了?”赵绵泽侧眸看她,轻轻一笑,探手过来,覆在她的手上,低低道,“十九皇叔的婚事定下,这是好事,你也应当恭贺一声。”

这是故意恶心她呢?

夏初七回头瞄他一眼,淡淡看向赵樽。

“那恭喜十九皇叔了。”

修长的手把着酒杯,赵樽终是漫不经心地看了过来。他的视线,就落在赵绵泽握住她的手上。一双黑眸里光芒变幻,一抹肃杀的冷漠闪过,语气极为从容。在目光交汇的一瞬,他甚至低低一笑。

“多谢娘娘。”

他话音一落,殿外突地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

“陛下,此事太过草率。”

众人闻声转头,却见殿门口一个天仙般的美人,盛妆而来。逶迤着长长的裙摆,她脚步极轻,如一汪清江之水,淡雅高贵,如一朵绽放的木兰清桂,冷傲冰清。紧腰束胸,冰肌玉骨,每一处都美得恰到好处,引人遐想无限,却又不敢攀之。

殿中忽然就没有了声音。

无数人的目光,都集在她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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