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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寰宇里,壮丽河山。

永禄五年,三月里,春暖花开,北平府八百里加急到达京师,北平皇城宫殿已初具规模,黄琉璃的瓦顶,青白石的底座,饰以金碧辉煌的彩画,其建筑之精妙,堪称史上之最。同时那历时四年的帝后陵寝,也基本竣工。

那一日,应天府万里无云,碧空如洗。

那一日,离赵樽登基为帝,已过去五年。

那一日,永禄帝在奉天殿上宣旨,正式迁都北平,便改北平为北京。

那一日,也终将成为过去…

永禄五年三月底,满载着京师皇室、重臣与货物的官船,一辆一辆地驶入了河道。有心人发现,相传恩爱的帝后并未同行,上官船的是一辆雕刻着丹凤朝阳的巨型凤辇。自始至终,皇后都未露面,有人传说,凤辇里装着的,是一口花药冰棺…

平息了许久的流言,再一次传得沸沸扬扬。

可赵樽并不理会,仍然勤于政事,一心扑在朝政上。

永禄五年九月,历时数月的搬迁后,新京事务,基本理顺。其时,宝音虚岁十一,炔儿也六岁了…可花药冰棺中的夏初七,容貌却停留在了二十三岁。美貌如初,肌肤白皙,宛若少女,没有一点变化。

赵樽坐在冰棺边上,一口一口哺着她吃药,唇边露出笑意,“阿七,爷都老了,你还是这般娇俏的模样。”

“你说,等你回来,爷如何配得上你?”

“阿七,宝音昨儿又吵着要见你…姑娘长大了,有些像你,性子聪慧,还急躁。看着大大咧咧,心思却细腻…炔儿也很出息,不到六岁,文能提笔做诗,武能弯弓射箭,字儿也写得有模有样,国策朝论,也样样在理。朝内都夸他是神童,岳父大人也说,将来他必成国之圣君,想来会比他爹更有出息。”

夏初七随了他几年,跟了他几年,对他几年的事情都了如指掌。可她仍是那样的一抹魂,看得见他,却摸不着他。

不过,她也习惯了这样的他。习惯了看他对她说话,“如今国事平顺,孩子也大了,有他两个舅舅和外公看着,还有大牛,元祐…十天干也个个都是顶梁柱。阿七,我用了五年的时间,给儿子留下了一个国泰民安,山河稳固的江山…只是不知道,五年过去,你还在不在奈何桥上等我?”

“你说过会等我一起,打杀孟婆,不忘前世,下辈子还做夫妻的…”

“彼时的诺言,你可还记得?”

静静地,看着冰室里熬尽的油灯,他说了许久,抹了抹眼,喟叹着起了身。

“郑二宝!”

郑二宝小心翼翼进来,低头,不敢看冰棺,“主子。”

赵樽淡淡看他,满眼的血丝,眸底略有湿润。

“去御书房,为朕备上笔墨。”

郑二宝“嗳”一声,照做了,自去。

赵樽又看向了冰棺。冰室里的空气,凝固了,冻结了。

空旷,静寂,连顶上滴下的水滴,都清晰入耳。

但夏初七仍是无法拥抱他,她在她的梦里,看着他走出冰室,看着他进了御书房,遣退了郑二宝,一个人凝神半晌,铺平黄色的帛绢,一字一字写下,“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承天之命登极以来,兵戈匪患不断、灾荒祸乱连年,民生凋敝…汲汲营营五载,督六部,设内阁,勤于政务,朕未敢有半分懈怠。今大晏国运昌隆,疆域东起高句,西据吐蕃,南容安南,北距大碛,物阜民丰,兵精将广,正是‘固国本,立元储’之时…皇长子赵炔,天资聪慧,品性端方,为宗室嫡子,可克承大统…兹恪遵此诏,谨告天地、宗庙、社稷,于永禄五年九月十六,授予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

他又写,“皇后夏氏,为朕之所爱,可配享太庙,与朕同荣。”

他还写了很多,各种人事安排,各种给炔儿的指点…

夏初七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这时写这些。他才三十五岁,正当创基立业的大好年华,怎么写得就像遗书似的?“遗书”两个字突地崩入脑子,她惊愕了。

她正待再看,宝音却突地跑了进来,欢快的喊他。

“父皇,你找我?”

宝音长成大姑娘了,粉嫩的小脸上像涂了一层胭脂,额头的细汗让看她起来很真实,一点也不像只存在于她的梦里…只可惜,宝音看不见她。她嘟着嘴,笑眯眯地问赵樽,“什么军国大事,要劳你女儿大驾光临?”

这性子!赵樽唇角微牵,“你与袂儿,过几日就能见到母后了。”

“真的?”宝音张大嘴,不敢置信。

赵樽点头,但笑不语。

“太好了!”宝音拍着手,灿烂的笑,“我这就去找炔儿。”

赵樽看着女儿的身影,扬了扬眉,静了一瞬,笑了,“阿七,咱们的闺女长大了,她还心心念念着东方青玄,可怎么办?写圣旨的时候,我犹豫良,原想成全她的心意…可想一想也算了。若是有缘,无须圣旨。若是无缘,圣旨何用?”

“父皇!”不到片刻,宝音又拉了炔儿跑了进来。

六岁的炔儿,有了小男子汉的样子,俊气的外表,冷漠的气质,模样像他,脾气也像极了他。

“父皇找儿臣,有何事吩咐?”

赵樽缓缓弯腰,把儿子抱了过来。

袂儿愣了一瞬,脸上有些尴尬。

赵樽拿头在他胸口蹭了蹭,他受不住痒痒,笑了起来,“父皇…父皇…”这孩子背负着“儿生母死”的传言,平常寡言少语,今日这般笑,已是难得,“痒,痒,父皇放儿臣下来。被人看见,成何体统?”

小小孩儿,竟是懂得体统了。

赵樽看着炔儿,又看一眼宝音,把他两个拉到面前。

“炔儿,宝音,你们答应父皇,今后要好好的,互相帮扶,互相照顾。好吗?”

宝音笑吟吟的,心情颇好,“那是自然,长姐为母,宝音记得的。”

炔儿拧拧眉,不明所以,特高冷的点点头,“儿臣是男子汉,自当照顾长姐。”

“好儿子。”赵樽摸了摸他的头,然后牵着他的手,像是在托负重任似的,男人似的捏了捏,别头看向了窗外,只见一片繁花似锦。他淡淡笑道,“去罢,等册封典礼完了,就能看见娘了。”

那一日,是皇太子的册封大礼,京师城万人空巷。

宫中,礼乐喧天,锣鼓齐鸣,郑二宝在承天门宣读圣旨,册封皇长子赵炔为皇太子,并举行了隆重的册封大典。这是天家的头等大事,册封之礼,遵循祖制,极尽奢华隆重,大赦天下,万民同庆,大晏及各臣属国,纷纷遣使来贺,百姓也在民间自发组织庆典,贺大晏国运昌隆,风调雨顺。

整个京师,一片繁华热闹。

可他们的喜悦似是照不进冰室,那里一样透凉如水。

梁上有几只燕子,盘旋着,低空飞过。

院子里的植物,舒展着曼妙的身姿。

赵樽坐在花药冰棺前,身侧的瓷瓶里的茯百酒,酒香四溢。冰棺里的女子,数年调养,依旧绝色芳华,似乎比他还要康健。赵樽抿抿唇,低低吟道,“人不在,酒微凉,欲随卿往,奈何孤子留人,罗袖愈宽,新樽把酒,此恨绵绵…如今想来,这首诗,竟像是母妃为我所写…阿七,你以为呢?”

赵樽磁性绵长的声音,极是好听。

混着宫中的礼乐入耳,夏初七听见了,却无力挣扎。

赵樽眸子深深,道,“今天是炔儿的大日子,他做皇太子了。往后,他还会做皇帝。他与宝音都会好好的…阿七,是时候了。”

他闻着茯百酒幽幽的香气,慢慢从怀里掏一本小册子。

“等了五年,终于能看这个东西了。”

瞄一眼冰棺里雪白的女子,他又道,“你可知道,我为何五年不看?那是我不能看。若看了,如何能枯守这五个没有你的年头?”幽深的眸,闪过一抹悲凉,他抚了抚她的发,淡淡道:“阿七,你走的那年,我刚满三十。可如今,我的头发,快白了。”

翻开小册子,赵樽慢慢看着。

一行又一行,他一个字也不想错过。

那是夏初七在京师待产时写下的,她称之为《孕儿日记》。有苦有乐,有悲有苦,但大多时候,她是欢愉的。他的阿七总是这般乐观向上,不管遇到什么难事,都能笑着应对,比起她来,他常感汗颜。他不在的时侯,她可以笑着入宫为他复仇,可如今换到她不在了,他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赵十九,我每一天都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可也不知道为什么,身子总是长不起来…你见过怀孕妇人还在瘦的吗?我就是…与怀宝音时不同,我有一种感觉,早晚会离你而去…赵十九,我真怕,怕你兵抵京师时,我却已不在。”

“今天我做了你喜欢吃的玫瑰糕,手艺比以前好多了,样子好看,口味也不错,我真想把它带到营中来,让你尝尝…可赵十九,你如今在哪里?打到淮水了吗?”

“赵十九,天凉了,你有没有加衣,有没有吃饱饭?”

“今天起床一看,玫瑰糕坏了,表姐骂了我一顿,说我自找罪受,可是她不懂的…我与你之间的一切,外人又如何能懂?为了你,为了我们的孩子,我会坚持下去的。赵十九,你要相信,任何时候,我都不会离开你,也舍不得离开你…”

“今天墙角的花儿开了,都说有事,我却一直打喷嚏,我觉得是你在想我…”

“赵十九,是你在想我吗?反正…我很想你。”

“赵十九,不知道为什么,越是想你,我越害怕见人,尤其是熟人…因为,我怕人家问起你…怕你的名字,从他们的嘴里说出来时,我心里会崩溃一样的想念…然后奋不顾身。”

“赵十九,你在想我吗?”

“…想,阿七,我很想你。”赵樽的手指,死死抠着小册子,页面上抠出了一道道白痕,他也没有察觉,“阿七,我也害怕见人。害怕他们同情的眼神,你知,我是无需同情的。我有你、有宝音、有炔儿…我是皇帝,怎会需要旁人来同情?”

他拿着小册子的手,在微微颤抖。

“说来我也是害怕,从别人嘴里,听见你的名字…”

兴许是疼痛难忍,他下陷的眼窝处,有一滴泪落下。

“阿七,我熬不下去了。该做的事都做完了,该交代的也都交代了。你不回来,我只能来找你。”说罢他的手伸向了桌几上的茯百酒,拿过来,拔开了塞子。

赵十九…他要做什么?

在意识到赵樽的行为时,夏初七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但她动不了、阻止不了、也喊不出,只能任由他仰着脖子,鼓着喉结一口一口地喝下去。一种无端的疼痛感,席卷了她的神经。痛,她很痛,像有锋利的刀子在切割她的神经,意识里,也有什么激烈的情绪在臊动、在沸腾,视线渐渐模糊,画面像隔了一层玻璃,影影绰绰…

痛,她快痛死了。

是她要消失了?还是她要被他气疯了?

这个为她遮风挡雨,坚强得神邸般的男人,怎能倒下?

赵十九…赵十九…

她心里在呐喊,却没有声音。

可为什么她会痛?她不是没有感觉吗?为什么身上会痛?

僵硬一瞬,她看见他浅浅一笑,半跪在棺边,为她换上一双缀满珍珠的新鞋,抬起她的脚,吻了吻,然后摆平她的身子,浑身放松地躺入了冰棺,紧紧搂住她。

“阿七,等着,爷来了。”

“不!”茯百酒的香味传入鼻端,夏初七崩溃般大喊着,以为自己很大声。可实际上,撕裂的痛楚在她四肢百骇,她气若游丝,其有身体在绝望中有一丝丝的颤抖。

赵樽看着她,面色淡淡的,高冷,雍容,尊贵,一如往常,可她绝望的悲呼着,喊不出声,也无法阻止他双唇慢慢变成乌紫。

学医的她,自是了解什么是中毒。

“赵…十…九…”她哑着声,悲鸣。

很轻,很细,几不可闻,她几乎却用尽了全身力气想让他感受到她存在的气息。

而他,只是眉头蹙了下,没有动弹。

夏初七破哑着声音,面容扭曲,也不能动。但是,她却知道,她回来了,她躺在了冰棺里,也许是赵十九喝下茯百酒的瞬间,刺激了她潜意识的爆发,她的灵魂终于着了陆。

可是有什么用?迟了,迟了。

她这破身子,仍是动不了,一点也不能动。

两行清泪滑下,她想杀了自己。

“赵…十九,为什么?为什么我回来了,你却要走?”

赵樽不动,不语,嘴唇越来越乌青,一点动静都无。

“我回来了,赵十九…我回来了呀…”夏初七低低的泣着,除了流泪和小声饮泣,身子僵硬得如同冻成了冰块。此时,冰室墙角的沙漏,细沙在静静流淌。而二十一世纪吕教授的心理实验室里,时钟突然定格,那一直“滴答滴答”绕着圈儿的秒钟,也不再动弹了。

“赵十九…”

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救他。

一下…

两下…

三下…她试了无数下,慢慢的,手指头终于能动了,胳膊也慢慢地动了,可身子虚软无力,她根本无法晃动赵樽凝结得像一尊雕塑似的高大身躯。

哆嗦一下,她泪珠串串落下。

“赵十九,我回来了呀,我是阿七啊…”

她一边搭向他的脉息,为他诊治,一边与他说话,试图唤起他与她同样的意志力,“你别走,先别走,听我说说话,好吗?…我在大晏认识一个叫赵十九的男人,他与我同甘共苦,育有一儿一女,我们约好共走奈何桥,要为彼此一诺,守护终生。但是,我不小心与他走散了…走散了五年,你可以帮我找到他吗?”

话到此处,她突地顿住。

那一只把脉的手,也僵在赵樽的腕上。

咚…咚…咚…

细若游丝的,但她死也不会认错的脉搏颤动,充满求生的力量。她的牙齿,紧紧咬住,像在打颤,像在悲鸣,随着一声嗔怒从齿缝中流出…

“赵!十!九!…”

赵樽喉头一鲠,慢慢的,试探着抚上她的眼。

“阿七,你在哭?”

“王八蛋。”她声音哑哑的,又哭又笑,“骗我。”

他紧紧抱住她,感受着属于她的温暖,埋下的脸,笑意深深地贴着她的面颊,摩挲着,摩挲着,声线黯沉、沙哑,一字一字都带颤意。

“骂吧,爷的阿七,又能骂人了…”

【全书完,新书11月11日发布】

番外依然不悔(1)

枳壳陈皮半夏齐

麻黄狼毒及茱萸

六般之药宜陈久

入药方知奏效奇

一道清浅悦耳的女声,从“墨家九号”里传来,犹如天籁,响遏行云。

永禄五年,冬。

大晏新京顺天府,新皇城。

冬季的雪花簌簌飘下,彻骨的寒冷,银色的妆面,裹住这一片被赋予了不同政治意义的城廓与层层叠叠的宫闱红墙。四野的北风,“呜呜”的呼啸声,像山坳子里饿了许久的野兽在争先恐后的嚎叫,令人心生胆怯。然而,前方那一座独立在后宫且被夏初七命名为“墨家九号”的医药庐,却绿意盎然,显得温暖而惬意。

甲一并不知道夏初七为什么要给医药庐取这么古怪的名字。

墨家九号…这个名儿,曾让无数人猜测它的喻意。

可夏初七从来不解释。慢慢的,墨家九号这个皇后娘娘的医药庐,就变成了大晏后宫最神秘的所在。

踏过一条狭长的青石板路,穿过被积雪压着还在风中“沙沙”作响的小竹林,甲一快步入了药庐,在宫人的引领下,从结了珠帘的回廊进去,便闻到一股子淡淡的中药草味儿。

他站定在门边,静静的。

屋中的小妇人绾着别致的发髻,半垂着头,嘴里念叨着《六陈歌》,手上拿了一个桐制的药杵,把案几上的药臼捣得“咚咚”作响。她像是在制药,更像在玩着某种得趣的游戏,白皙的脸蛋儿上,晕出一抹红润,比巧妆阁的浅粉胭脂还要美好,也让她显得格外真实。

她是活着的。

她活着便是好的。

这样的认知,让甲一僵硬的脸上浮出一层微笑。

当甲一还不叫甲一的时候,他是夏弈,而面前这个身为皇后却不着盛装的小妇人,是他唯一的妹妹。在他更小更小的时候,他并不太喜欢他的妹妹,尽管她很乖巧,乖巧得像一只需要人保护的小动物,黏着他,贴着他,可他就是不喜欢她。

原因是他的父亲太喜欢她。

“弈儿,妹妹比你小,你要让着妹妹。”

这是母亲在世时,常常教导他的话。

“可是娘亲,父亲为何喜欢妹妹,不那么喜欢我?”

这是小时候的夏弈常问母亲的话。

“傻瓜,你是父亲的儿子,父亲怎会不喜欢你?这便是儿子和女儿的区别了。女儿将来是要许人家的,不能一辈子和父母在一起,父亲自然会惯着她多些。儿子却要承继宗嗣,背负家族兴衰荣辱,我与你父亲今天都得指着你呢,怎能惯着宠着?父亲爱你,当然会对你严厉了。”

那时的母亲,总是笑容满脸的向他解释。

他一知半解,信了母亲的话,却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严格来说,父亲对他不错。他会板着脸督导他的功课,会严厉批评他的不足,也会赞许拍他的头,却不曾因为生气动过他半根手指头。小孩子都有顽皮的时候,可不论他做了多大的错事,不论他惹得父亲有多么生气,甚至好几次他都做好了挨揍的准备,但父亲高举的拳头,却永远不会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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