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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斥责了如风,东方青玄出了世安院大门。

只一眼,他便怔住了。

白雪覆盖的台阶上,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她衣裳单薄,外面裹了一件过大的袍子,像是如风披在她身上的,显得极不合身…像是没有听见他出来,她低垂着头,一只手举着火把,一只手抱着膝盖,整个人如同融入了漫天的飞雪中,可怜巴巴的模样儿,看着令人心痛,多大的火气也都消了。

“还不进来!”

他以为自己满腔怒火,可出口的声音已是柔软。

“阿木古郎…”

小宝音慢悠悠回头,刚想起身奔过去,又似想起什么,坐回台阶上,撇了撇嘴巴,缩着小身子,摇头,一言不发。

“不是把你送回去了吗?怎么又跑来了?”东方青玄蹲身拍拍她身上的落雪,语气满是责怪,“还坐着,舍不得起是吗?这一晚上,你尽在这折腾,若是着了风寒,生了病,看吃亏的人是谁。”

东方青玄骂着,又是心疼,又是生气。

那表情,那动作,与亲爹没有两样。

宝音甚至突然觉得,他连骂自己时皱着的眉头都像她阿爹。

这项认知,让她沮丧地低下了头,屁股更是不肯挪地儿。

“起来!”东方青玄声音更重。

宝音扁着嘴沉默了一会,猛地抬头,“你背宝音进去。”

东方青玄:“…”

宝音手伸得更长一点,“不背么?那你抱我…”

看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你不管我我就不起”的赖皮样子,东方青玄迎着漫天风雪的双眼,到底软和了下来。他喟叹一声,一只手揽住她的腰,把她像小鸡仔儿似的托起来,往里走。

“身子长重了,我一只手抱着都吃力…你说说你,都长成大姑娘了,怎的还这般任性,说烧房子便要烧房子?”

宝音朝他背后的如风吐了吐舌头,揽住他的脖子,细心细声地道:“…火把是用来取暖的,宝音何时说是要烧房子了?我这么乖的小孩,岂会做这样无道理的事情,是谁在背后败坏本公主的闺誉?”

如风一怔,低下头一声不吭。

东方青玄苦笑,“你啊!”

宝音得意的笑着,突地看见站在门口的阿木尔。

呆了一呆,她皱紧了眉头,“阿木古郎…”

东方青玄看着小丫头凝重的脸儿,又看一眼阿木尔古怪的神情,认真道:“宝音,她便是…”

“你的大妃,是么?”宝音不待他说完,便接了过来。

东方青玄默认一般看着她,“你应该唤她一声…”

“狐狸精!”又不等他说完,宝音便抢过话去。说完,看阿木尔脸色都变了,还乖巧地抿了抿嘴,笑嘻嘻问:“难道我说错了?”

东方青玄沉下脸,“宝音,不可无礼!”

“…因为她是你的大妃是么?”宝音在外头吃了那么久的风,小脸儿在灯火下有些泛白,但声音却满是笑意,“阿木古郎,阿娘说,经常说谎的人,会长出一个长长的鼻子,你可不许撒谎。”

“我没有…”

东方青玄还未说完,宝音便哼了哼,把他脖子勒得更紧,一双水灵灵眼睛转过来,看向楚楚动人的阿木尔,评头论足道:“大妃美则美矣…只可惜了…啧啧啧…阿木古郎,你下次要骗宝音,记得换一个人。这位大婶的脸,宝音太熟…”

太熟?阿木尔奇怪地挑眉,“你认识我?”

宝音笑得好不乖巧,“是啊,大婶儿,你的画像宝音常在宫里看见…这么熟的脸,自是不会认错的。”

她的画像?阿木尔几不可抑地激动起来。

从宝音出生,她便没有见过她,可小丫头却说认得她,还说她时常看见她的画像,这说明了什么?难不成是天禄私藏她的画像在宫中?难不成他也是一直念着她的?

心脏怦怦跳着,她婀娜的脚步,有些虚软。

“乖孩子,你是在哪里见到我画像的?”

宝音咬着下唇,严肃地考虑一瞬,方才认真道:“在我阿娘的医庐里呀…大婶,我阿娘时常指着你的画像语重心长地告诫我:宝音啊,你一定要记住狐狸精都长什么样子,以免将来长大了,会吃亏…”

东方青玄:“…”

阿木尔铁青的脸,几乎碎裂开来,苦成渣渣…

全书完

番外依然不悔(剧终)

宝音在世安院住了下来。

不是东方青玄愿意的,更不是阿木尔情愿看到的结果,但小宝音以公主之尊,行死皮赖脸之事,似是习以为常,不管东方青玄与阿木尔脸色如何,当夜穿着薄衫吹了冷风,入得世安院就病倒了。

东方青玄要送她回去,她不愿。

东方青玄要为她找太医,她不愿。

次日夜间,夏初七便拎着医药箱过来了。

这个世上让皇后娘娘亲自出宫医治的人,大概也就只有这么一个活祖宗了。夏初七到世安院的时候,好家伙,小丫头斜歪歪趴在东方青玄的锦床上,高翘着双脚,嘴里咬着一个莱阳进贡的梨子,手上翻阅着一本市井小说,正看得津津有味,那里像生病的样子?

夏初七拧着眉放下医箱,朝金袖使了个眼神。

宫人们都懂事,喏喏出去了。

摇曳的火光中,只剩下她母女二人。

宝音笑嘻嘻眨眼,“阿娘,您来了。”

夏初七抱着双臂,立在原地,不动,“听说你病了。”

宝音严肃的苦着小脸,“是啊,病了。”

夏初七也严肃脸,“哪里病了?”

宝音“哎哟”一声,摸摸头,又摸摸脸,再摸摸肚子,到处揉了一遍,终于虚弱地把手心放在胸口上,极为无辜地沮丧着脸,可怜巴巴道:“阿娘,此乃心病”

夏初七:“…”

宝音撒着娇,眼风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娘的脸色,又乖乖做个鬼脸,笑道:“想必阿娘最是清楚,心病还需要心药医的道理…宝音这病,沉疴久矣,非阿木古郎不可治…阿娘…”

前面语气沉重,后面那一声“娘”便是撒娇了。

换了往日,夏初七看她如此,必定捞起一根鸡毛掸子就朝小丫头的屁股揍过去。

可今天她没有动,而是认真地打量着她十一岁的女儿(上个章 节,因作者脑抽,宝音年龄有误。永禄五年腊月,宝音实岁十一,虚岁已十二),久久没有出声。

她也是从少女时代过来的。

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正是叛逆的年龄。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家长越是打压,她便越是逆反,若再使用“暴力”,只怕会适时其反。

更何况,这还是一个十一二岁就喜欢男子也是天经地义的时代,宝音的小心思中,更不可能有后世小姑娘的负罪感…

一瞬后,她落座床边。

看着宝音,她脸上的情绪,明灭变幻,却是一种宝音从未见过的严肃。那眼眸里,还带着一种淡淡的担忧,看得宝音愣住,嘴里咬着的梨子也拿开了。

“阿娘…你怎么了?”

宝音其实是一个听话的孩子。

从小娇宠,她或许任性,但本质善良。

夏初七欣慰一笑,掌心放在女儿的头上,轻轻抚顺着她凌乱的头发,声音如同和风细雨,“宝音,阿娘如果非要把你带回宫去,你是不是会怨恨我?”

宝音小性儿犟,夏初七性子也犟。

在以往,不管大事小事,夏初七几乎从来没有对宝音用过商量的语气。这一瞬,宝音第一次感觉到了来自阿娘的尊重…她的阿娘,把她当成大人来看待呢。

她心里喜欢,却没有马上回答。

母女两个面面相觑许久,小丫头嘟着的嘴巴咬了咬,方才一本正经地点头,“阿娘,每个人都说宝音不应当,宝音自己也觉得不应当。但是阿娘,你有没有试过,心里有那么一个人,一开始只是想念,慢慢的,他就变成了执念。不论过去多少时间,不论经历多少事情,不论见过多少人,那个人的影子还在心头,不因岁月、时间、距离而改变。除了他,只有他。”

夏初七看着她,默然。

孩子的世界很美,大人进不得,劝不了。

但孩子的世界,大人也不得不尊重。

宝音看她不语,润了润干涩的嘴巴,拧着小眉头想了许久才开口。而这,这是她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不以玩闹的方式与她娘交流,“阿娘,宝音长大了,是非对错也有自己的衡量。兴许结果会证明…宝音是错的,但如果没有尝试过,就退缩了…没有尝试过,就放弃了…宝音就像…就像…”

似是不知怎样描述,她考虑了很久。

屋中微风舔舐着油灯,锦帐在轻轻摆动。

好一会,她才捂着胸口,加重了语气:“就像错失了什么,会终身遗憾。阿娘,给女儿一个机会,好不好…求你。”

“宝音…”夏初七看她孩子气的脸,眉头已拧成小山。

宝音抿嘴一怔,从床榻下来,半跪于地,抱着她的双腿,把小脸搁在她的膝盖上,慢吞吞握紧她的手,轻笑,“阿娘,宝音知道您疼我…宝音知道您心里的担忧。宝音答应你…只要这一个机会,若阿木古郎在离开南晏之时,还未喜欢宝音,宝音便收回心思。”

夏初七嘴唇一动,忍不住捏紧她的手臂。

“宝音,男女之事,不若你想…”

“阿娘…”宝音轻轻抬头,乌黑水灵的眸子一瞬不瞬盯住她,声音柔软、清丽,像一只刚破壳的小黄鹂鸟儿,闪烁的光芒里,满是对这美好人间与感情的向往:“宝音只要这一个机会,只要这一段日子可以和阿木古郎在一起便可…这小小心愿,您也不肯成全?那么我问你,当年你与阿爹,人人都说不可,你又为何执着?”

人人都说不可,你又为何执着?

夏初七一怔,抚着她的小脸,已是叹息。

“痴儿…”

“呵,阿娘莫要叹息…”宝音又趴在她腿上,脸颊磨蹭着她的腿,慢悠悠的声音里,满满的都是憧憬:“阿木古郎长得好好看…看着他,宝音就会很开心呢。阿娘,你不觉得吗?”

一阵冷风吹来,锦帐被吹得呼啦啦响。

屋外的风雪,似乎更大了。

半个时辰后,夏初七从那间屋子出来。

她拎着医箱,带着金袖,施施然的脚步,不若进来时那般急切,脸色也恢复了淡然和洒脱,只是夜风下的发梢,轻轻荡起,似添了一抹愁绪。

东方青玄等在外面,看着她,捂唇一笑。

“她没事了?”

宝音沉吟片刻,把医箱递给金袖,不请自坐。

“烦请大汗添一盏热茶吧,有点渴。”

东方青玄凝眸看向她微拧的眉头,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唤如风入内,围炉煮茶,又亲自倒在白玉的盏里,递到她面前,那一根根白皙修长的指节,一如很多年前,那个年轻俊朗的少年公子,也如当年那一袭红袍加身的锦衣卫大都督,风华绝代…

严格来说,东方青玄成熟了,但不显老态,三十多岁的年纪,比之十七八岁的少年公子,更添儒雅尊贵,内敛深沉,自有俘获少女芳心的魅力。

夏初七探究着他,没有说话。

他噙笑喝茶,也是久久不语。

寂静的空间里,只有茶盖与茶盏轻轻碰撞的清脆声,怪异地响在空间,却又似敲在人的心里,把这经年的岁月蹉跎与无奈分隔,都悉数化在了那袅袅茶香间…

到底,流逝的只有时光,痕迹怎么也抹不去。

夏初七幽幽一叹,一时无言。

却是东方青玄淡淡一笑,打破了寂静。

“我若不问,你是不是不准备开口了?”

夏初七注视着他的眉目,“我能问什么?”

东方青玄朝她微微一笑,浅抿唇角的表情像是平静,又像在竭力隐忍某一种难以压抑的情绪,“要质问青玄的人是娘娘你,青玄已然抢了先机,准备好洗耳恭听了,娘娘为何又不肯明示?”

夏初七眉头一拧,摇了摇头叹道:“跟我就别咬文嚼字了,你又不是酸秀才。再说,我有什么可质问你的?我教女无方,让她这般不管不顾的跑到世家院来撒野,让你看了笑话…”顿一下,她又笑,“说到底,该道歉的人是我。当年那席话原本只是玩笑,却不想一语成谶…”

“并无一语成谶。”东方青玄笑着接话,轻轻抬手,像是不经意地把几上的一碟糕点推到她面前,“小孩子的玩笑,娘娘不必在意。”

夏初七心里微凉。

只一句,他就知道,她的女儿恐怕要吃苦了。

神女有心,襄王无梦。便是她自己,也很难接受这样的感情,何况东方青玄?她再次皱眉:“这孩子,给你造成了困扰…但女儿是娘的心头肉,当娘的人实不忍…大汗,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东方青玄神态平静,“娘娘但讲无妨!”

夏初七道:“她自小与大汗相识,又有哺育之情,这…久不见面,她想在此叨扰数日,还望大汗成全。”

“娘娘言重了。”东方青玄身姿似有一点僵硬,但表情仍是不变,算是默许了她的话,微一思索,笑道:“小丫头的戏言而已,大人何苦当真?她要玩耍,便留下吧。数年不见,青玄也一直念着这个女儿。”

说到“女儿”时,他的目光变深,看着夏初七,一双淡琥珀色的眸,像琉璃生光,剔透,晶莹,似蕴了无数情绪,却让人看不懂一丝一毫。

“天禄的女儿,自然也是我的女儿。”

夏初七低头喝茶,避开那灼热的眸光,笑着谢过,再抬头与他寒暄时,他的神色已恢复从容与淡然。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字里行间并无实质内容,却一不小心谈起一些过往的趣事,气氛倒也松快。

约摸一盏茶的工夫,夏初七起身告辞。

东方青玄将她送至世安院门口。

天空中飞雪片片,寒风更似无情。

宴宾阁是安置四方使节的地方,两个人心里虽然坦荡,但不得不顾及彼此的身份,隔了有七八步的距离,互相施礼,再无他言。

在夏初七被金袖扶着上马车那一瞬,东方青玄突地上前一步,轻唤,“阿楚…”

夏初七半躬的身子微怔。

迟疑一瞬,她回头,轻轻一笑,“青玄,珍重。”

东方青玄薄薄的唇片,在暗夜的风雪中显得有些苍白。嗫嚅一瞬,他也只是笑,“珍重!”

同处于一个城池,东方青玄想要见她不是没有机会。但他是兀良汗王,她是南晏皇后,即便见面,也是正式场合,很难像今夜这般单独相聚,围炉饮茶,说一些友人的寒暄之言。

他还有一肚子话,没有来得及说。

可除了那声“珍重”,其他的,已无必要。

马车消失在街角,他回过神时,发生眼眶已有湿意。但头顶上冷冽的风雪却没有了。

为他撑伞的人是如风。

他静静的,并不多言,数年如一日,只是跟着他。

东方青玄笑叹一声,入了屋。

小宝音占据了他的寝室,他只能去睡客房。可他刚刚走到客房的院子,便看到“生病”的小丫头坐在那门口的台阶上,身上披着他的袍子,娇小的身子蜷缩一团,一副意兴阑珊的表情。

“阿木古郎,叙完旧了么?”

东方青玄不答,却沉了脸色问:“这都多夜了,还不睡?”

宝音笑嘻嘻地偏头瞅他,“我是这么好打发的人么?”

东方青玄:“…”

看他不解,宝音笑眯眯地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积雪,走到他的身侧,将还不及他肩窝高的脑袋高高昂起,“阿木古郎,你准备怎么感谢你的大恩人宝音公主呢?”

大恩人宝音公主?

东方青玄嘴角微抽,不明所以的揉她脑袋。

“小丫头!别胡闹了,天冷,快回屋去。”

宝音扁了扁嘴,拖着长长的袍子,围在他的身边绕来绕去,嘴上满是小得意:“大晏皇帝爱妻若命,也护妻若命…若非本公主突发疾病,你又怎能私下见到我阿娘?…更遑论与她私下叙旧了。”

东方青玄一怔,看怪物般看着她。

之前那句话,他还以为只是小丫头随意瞎扯,没有想到,小丫头的眼睛这么精…不仅知道他喜欢她的阿娘,还知道,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吧?

这般一想,他释然浅笑,“小宝音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感谢你也是应当。”

小丫头眸子一亮,脸上满是喜色。

东方青玄笑得更为柔和,立于风中,一身白袍扬起,像与漫天的飞雪融为了一体,“在我离开大晏之前,你都可以呆在这里,我会尽量抽空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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