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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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青的东厅因为松柏高大茂盛树荫颇多,再加上又是青砖大瓦房,因此倒是凉快得很。

傍晚的时候,赵青处理完公事,正拿了一本书在看,丁小四进来向他复命。

赵青静静听了,倒也没说什么。

回完话,丁小四觑了赵青一眼,见他凤眼低垂,一脸的若有所思,便试探着道:“大人,据马大娘说,孙姑娘的娘怕是不行了,也就在这几天了…”

赵青一听,秀眉微挑,凤眼幽深看向丁小四。

他面上虽然平静,其实心中正在急速地运转着:孙刘氏快不行了,慧雅得办丧事,怕是需要银子…

计议已定,赵青抬眼看向丁小四,声音平静:“小四,我要见她一面。”

丁小四当即拱手行礼:“大人,小的来安排这件事。”

第三十七章 送母归去

虽然说下了决心,可是第二天起来,慧雅恋恋不舍地把那些首饰翻来覆去地又看了一遍,最后还是留下了王氏给的那支金累丝嵌蓝宝石花簪,把耳上戴的一对养珠耳环取下来添了进去——她明日就满十五岁了,算是成年了,挽了发髻之后也不能一件簪钗都没有。

慧雅想了想,拿出了一个自己先前绣的红底泥金锦袋把这些要当的首饰装了进去,希望看着好看一点,多当几钱银子。

惠明虽然能言善辩,却自觉没有在当铺做过伙计的惠清有眼光,因此他拿了慧雅给的锦袋后就叫上惠清一起去了状元坊的当铺。

朱府其实也开有当铺,而且就开在朱府的临街房子里,只是慧雅不想让人知道她的窘况,因此惠明和惠清就去了外面的当铺。

今日王氏想就慧雅卤的鸡脚鸡翅下酒,慧雅在小厨房忙了半日方才卤好一大盘,让李妈妈给王氏送去了。

慧雅自己则在小厨房隔壁的水房痛痛快快洗了个澡,收拾得齐齐整整去见王氏。

王氏见慧雅乌黑的长发全梳了上去,挽成了一个齐整的飞仙髻,而且插戴着她送的那支金累丝嵌蓝宝石花簪,衬着身上雪白的白绢窄袖衫和翠蓝遍地金裙子,越发美丽了,便笑呵呵道:“慧雅,今日是你十五岁的生辰,你也好好歇一歇,今日接下来你就不用到上房侍候了!”

慧雅闻言,心里一宽,当即谢了王氏,这才退了下去。

回到房里之后,慧雅从自己箱底寻了些白绫,又把先前留的一块鸦青缎子裙料寻了出来,在房里整整坐了大半天,终于做好了一件白绫交领夏衫和一条鸦青缎裙。

孙刘氏若是入殓,起码得穿上一套新衣服,可是慧雅瞧孙刘氏的柜子里一件好衣服都没了,大概都被孙贵给送给相好尹桂香了。

做好衣服之后,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慧雅坐在窗前,静静看着黑暗一点点吞没院中那些花草树木和那些雕栏画栋…

她知道按照人们的道德观念,她得回去照顾孙刘氏,给孙刘氏请医延药,安排孙刘氏的后事,不然她就是不孝顺。

可是,慧雅自己心里始终是放不下那段心结。

慧雅恨孙刘氏,恨她在孙贵欺侮自己的时候,在一旁傻看着,还不如李妈妈,李妈妈还知道保护慧雅。

府里刚点上灯,惠明和惠清就回来了,叫了慧雅和慧秀出来,给了慧雅一包碎银子。

慧雅掂了掂,察觉至少有十五六两,不由吃了一惊:“怎么这么多?”

“不是有识货的惠明在吗?”惠明笑嘻嘻地在惠清身上拍了一下,“我们在状元坊跑了好几家当铺,里面的朝奉都说不过惠明,足足当了十六两银子呢!”

惠明眼睛看着慧雅,抿了抿嘴,却没说什么。他没想到慧雅居然烦难到这种地步,想着能帮一点是一点,便和惠明跑了好几家当铺,最后他还和惠明一起把身上的碎银子凑了一两多也加了进去,凑成十六两这个整数给了慧雅。

慧雅惊喜莫名,给惠明惠清齐齐行了个礼:“多谢了!”

她百感交集,反倒沉默了,与慧秀一起慢慢走了回去。

慧秀已经从惠明那里得知慧雅家里的事情了,心里很同情慧雅:“慧雅,你别难过,说不定你娘能熬过去的…”

慧雅笑了,道:“我才没有难过,我只是在盘算如何请仵作团头还有火家办丧事。”

慧秀:“…”

慧雅揽住她的腰肢,道:“不是天下所有的娘都是温柔慈爱的。”

又道:“我明日得向大娘请两日假,再回孙家沟一趟。”

慧秀听了,心下也有些难受:她也是六七岁的时候被亲生父母卖给人牙子的。

因为夏季天热,所以第二天天刚亮慧雅就和李妈妈一起出发了,这次陪他们回孙家沟的是惠清。

惠清比惠明心细,禀了王氏,雇了一顶真正的轿子让慧雅和李妈妈坐了。趁着早上凉快,让轿夫抬着轿子,他在后面跟轿,让慧雅和李妈妈舒舒服服出城去了孙家沟。

马大娘来开门的时候,见是慧雅和李妈妈,当下欢喜道:“慧雅,你可回来了,家里有天大的喜事啊!”

慧雅一愣:“什么喜事?”

马大娘一边把慧雅、李妈妈和惠清往院子里引,一边道:“说起来也真是巧,今日休沐,小赵大人带了县里的马医官到永平河钓鱼,正好歇在孙里正家,就顺便带着马医官来给你娘瞧了瞧病。”

她一脸神秘看向慧雅:“大姑娘,你可知你娘得的是什么病?”

慧雅没好气道:“我猜,不是水银中毒就是砒霜中毒,对吧?”

马大娘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凝固在了那里,小眼睛直愣愣看着慧雅。

慧雅见她这样,知她怀疑是自己做了什么,笑了笑,道:“她宝贝得不得了的滴酥鲍螺里有水银,又脸色发青,上吐下泄,不正是服用了砒霜的症状?”

马大娘吃吃道:“大姑娘,你懂得真多,马医官确实是这样说的…”

几个人说着话进了院子。

刚走到屋前,迎面四个人就从东屋里走了出来,其中一人面容俊俏凤眼幽深,身材高挑气度清雅,不是赵青又是谁?

慧雅因为过度的惊讶,一下子呆在了那里,怔怔地看着赵青——赵青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和这个院子的画风实在是太过违和了!

赵青专注地看着慧雅。

他有一段时间没见慧雅了,慧雅今日梳了发髻,穿起了大姑娘的衣裙,整个人如同炎炎夏日中的一滴清露,夏季清晨的一枝带露栀子花,洁净清新…

穆远洋在一旁见慧雅和赵青四目相对,瞧着还怪含情脉脉的,不由酸溜溜的,便斜了赵青一眼,笑嘻嘻向慧雅行了个礼:“见过孙姑娘!”

慧雅这才清醒了过来,心中大悔自己方才失态,忙屈膝行礼,又特特上前见过马医官。

马医官很喜欢这个美丽可爱的小姑娘,当即道:“孙姑娘,你母亲这病怕是不好…”

他沉吟了一下,道:“若是单是服用了水银,中毒之初可以食用蛋清或者牛乳之类解毒,可惜她服用的量实在是太大了,而且还掺有砒霜…”

慧雅觉得听到了这个消息,自己应该开心得大笑三声感叹恶有恶报的,可她的鼻子还是一阵酸涩,眼泪不由自主流了出来,只得拿出白挑线汗巾拭了拭眼角的泪。

赵青立在一侧,似乎在瞧院子里的景致,视线偶尔才会落在慧雅身上,见慧雅眼睛红红的,似乎蒙上了一层水雾,大概是强忍悲痛,雪白的牙齿紧咬着嫣红的下唇…

他不由有些替慧雅害疼,负在身后的手有些蠢蠢欲动,颇想抚摸慧雅的唇…

赵青低下头,不敢再看。

这时慧雅再次向马医官道了谢,又从荷包里掏出银子来要给马医官。

马医官忙避开了,含笑道:“此事自有赵大人主持,孙姑娘不必客气!”

慧雅闻言,黑泠泠的大眼睛眼波流转看向赵青,见他低头沉思,便不再多说,和李妈妈惠清一起送了赵青、穆远洋、马医官和里正孙福出去。

客人离开之后,院子里静了下来,慧雅心里空落落的,略想了想,这才抬脚去了孙刘氏居住的西屋。

孙刘氏靠着枕头躺在床上,脸色发青,眼窝深陷,颧骨突出,整个人已经瘦成了一具骷髅。

她的眼睛原本似睁非睁的,听到慧雅的说话声,这才竭力睁开了眼睛,眼中满是泪水看着慧雅:“…慧雅,你来了!”

慧雅的眼泪夺眶而出,拉了张椅子在孙刘氏床前坐了下来,满是眼泪的眼睛看着孙刘氏,却说不出话来。

孙刘氏抬起手,无力地在慧雅因为痛哭而耸动的肩上抚了抚,吃力道:“我死了,你让人把我送到化人场,一把火烧了,骨殖扔到永平河里…”快要死了,孙刘氏的脑子却变得清明了起来,她知道慧雅是没有银子给她买坟地的。

慧雅用衣袖抹去了脸上的泪,点了点头。

孙刘氏又道:“他把房契要走了,我…你去东屋床下面看看,他以前常把贵重物品用树胶站在床板下面…”她快要死了,得想法子给慧雅留个窝,不然慧雅将来年纪老大出了朱府,可到哪里去?像那个李妈妈一样孤苦伶仃么!

慧雅知她说的“他”就是孙贵,答应了一声,握住了孙刘氏的手,半日方道:“你放心吧!”

孙刘氏的眼睛瞬间亮晶晶的,枯瘦的脸上带着一丝笑意:“他在等着我…”

笑容还未消逝,她的眼睛已经阖上了。

慧雅坐在那里,眼泪如泉水般涌了出来。

李妈妈因为担心慧雅,一直跟着慧雅在屋里,到了此时便拿了慧雅的汗巾子递给慧雅,又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着。

待哭够之后,慧雅擦干眼泪,又擤了擤鼻子,和李妈妈一起把来时带过来的那件白绫交领夏衫和那条鸦青缎裙给孙刘氏换上,又一一安排了丧葬之事。

她和李妈妈正在忙碌,惠清带了丁小四和四个差役走了进来:“慧雅,赵大人命小四哥带人来帮忙!”

慧雅忙谢了。

待一切停当,天已经黑透了,慧雅这才叫李妈妈:“妈妈,你陪我去东屋寻个东西!”如果房契还没被孙贵在赌坊输掉,那就一定还在东屋,她得好好找找,若是能找到,她以后也和李妈妈有一个安身之处,不至于流落街头。

家里没有灯笼,慧雅和李妈妈拿着油灯一起进了孙贵先前住的东屋。

屋子里有一段时间没有住人了,散发着灰尘气息和发霉的气味,慧雅心脏怦怦直跳,颇有些恐惧孙贵的鬼魂突然出来,不过转念一想,这是她的家,是她祖父母建的房子,她怕什么?

进了卧室之后,慧雅和李妈妈直奔孙贵的那个松木架子床。

慧雅把带来的棉垫垫到床边地下,在垫子上跪了下来,捋起衣袖伸手去摸床底。

李妈妈举着油灯蹲在地上给她照亮。

慧雅刚把手伸到床底,就听到外面传来惠清的声音:“慧雅,赵大人和穆公子来了!”

第三十八章 定情之初

赵青以“休沐之日,闲来无事,宜于永平河上泛舟钓鱼”为理由,把一对好钓友马医官和穆远洋给弄到了船上,还特特让船经过孙家沟,众人下船去了孙家沟里正孙福家,好让马医官给慧雅娘看病,同时让自己得见慧雅一面。

谁知孙刘氏这么快就去了。

想着慧雅小小年纪要操办丧事,因此惠清一去里正孙福那里报丧,赵青就吩咐丁小四带了四个衙役去帮慧雅料理丧事。

丁小四离开之后,赵青又让仵作刘秀中回城去叫仵作团头张启义过来。

刘秀中离开之后,穆远洋瞧了自己表弟一眼,见他一尊神般端坐在孙福家的堂屋里,手中把玩着孙福家那粗糙的白瓷茶盏,凤眼幽深看向院子里的石榴树,瞧着一点尘俗气息都没有,仿佛天上的神祇一般。

穆远洋凭借多年来与赵青同窗共读的经验,知道赵青其实是在走神,瞧着神仙一般,其实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呢!

也许他只是在放空大脑发发呆,也许就是在想那位孙姑娘!

穆远洋有心捉弄赵青,心知孙慧雅的娘没了,赵青应该是在担心孙慧雅,却故意放下茶盏道:“阿青,咱们也坐了半日了,如今正是钓鱼的好时候,也该去永平河边垂钓了!”

赵青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一声。

一行人去了永平河边,穆远洋、赵青和马医官在河边的白杨树下一字排开,一人坐一个杨木椅子开始钓鱼;孙福与丁小五以及付春恒叶瑾在一边侍候;至于紧跟穆远洋的那位形容彪悍的青年,则一直立在穆远洋身后扈卫,一步也不离开。

在河边坐了半日,穆远洋钓到了几十条大大小小的鲤鱼和鲫鱼;马医官没有穆远洋多,却也有一二十条鱼了;惟有赵青,径直坐在河边发呆,一条鱼都没钓着。

快到晌午了,该用午饭了,付春恒心知孙福娘子不爱干净,怕赵青不肯吃孙福家的饭,正要找人去附近酒家督造一个洁净席面送来,远远地就见孙福娘子带着一个绿衣白裙的少妇和一个小丫头子提着食盒过来了,便起身去迎。

走近了些,付春恒才发现那个绿衣白裙的少妇正是先前一件案子的原告贾娘子,便看向正在河边垂钓的赵青。

贾娘子见这位弓手副班头接了食盒,眼睛却往赵大人那边瞟,不由抬起衣袖捂着嘴笑了:“奴想着诸位大人今日来村子里钓鱼,要茶要饭的怕是没有县里方便,就自作主张做了些菜肴,又备了酒送了过来,万望不要嫌弃!”

穆远洋也知自己这位青表弟招蜂引蝶的功力,微笑着看了赵青一眼,道:“那就谢谢小娘子了!”

贾娘子带着新买的小丫鬟杨枝与孙福娘子一起走了过来,齐齐行了个礼,贾娘子便和杨枝打开食盒开始摆放酒菜。

摆完酒菜,贾娘子笑盈盈道:“都是些乡野风味,诸位大人不要嫌弃!”

穆远洋瞧着她微笑:“小娘子客气了!”

贾娘子看都不看他,一双杏眼黏在了赵青身上,捧出一个白瓷酒坛子道:“这酒是奴亲手把葡萄发酵酿制成的葡萄素酒,各位大人品尝一下,若是好吃,奴下次往县里送一些去。”

众人洗罢手预备吃酒。

穆远洋拿起筷子就要去夹虎皮辣椒,却被赵青伸手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

赵青敲罢穆远洋的脑袋,若无其事地看了紧跟穆远洋的那位青年一眼。

那青年打开了一个锦盒,从里面取了出一根细针样的物件和一个白玉瓶,走过来把这些酒菜一一验了,又从锦盒里拿出一方白纱汗巾,蘸了白玉瓶里的液体,把筷子细细擦拭了一遍,递给穆远洋,这才躬身退下。

别的人不知道,马医官却知是怎么回事,笑眯眯地坐在桌边看着。

贾娘子心下不满,可是看看在座的人,却只能把那股怒气强压了下去,笑道:“哟,大人还不放心奴啊!”

贾娘子酿酒手艺确实好,这葡萄酒味道清甜,众人不由喝了一盏。

赵青心中有事,随意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继续钓鱼去了。

穆远洋见贾娘子倒着酒布着菜,眼睛却不停地往赵青那边瞟,便开口笑道:“不用理他,他今日有心事。”

贾娘子心里一动,端起酒壶给穆远洋满满斟了一杯,试探着柔声问道:“不知赵大人有何心事?瞧着心事还怪重的…”

穆远洋端起酒盏品了品,并没敢多喝。他虽然光风霁月不拘小节,奈何从小到大遇到的不测实在太多,久而久之也就养成了表面粗疏实则谨慎的性格。

他笑了笑,低声道:“我这表弟啊,是得了相思病…”

贾娘子一愣,试探着道:“相思病?不知那位幸运的小娘子是哪家闺秀?”

穆远洋却不吭声了,手里端着酒盏,看着河对岸绿油油的玉米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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