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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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来之前,大夫已经催吐了他许久。长宁又让人给他寻一些牛乳来,服下对胃好些。残留在胃中的毒已经不多了,只怕损失他的身体。

孟之州却不说话,当然,长宁看他的脸色也知道,恐怕现在能说话都是在强撑罢了。她道:“大人恐怕要在大理寺多休息几日,你现在不宜走动,庄大人进宫禀报圣上了,开平卫的事你也不要担心。”

孟之州却说:“我必须回去。”

长宁见他倔强又犯了,忍了忍道道:“你虽然被救回来了,但砒霜可是剧毒之物,开不得玩笑。”

“我从不开玩笑。”孟之州说。

赵长宁默然,大概是虽然不是太喜欢孟之州,却也觉得他率真,才又说:“大人,身体才是自己的。这不是逞英雄的时候。”

孟之州难得没有生气,说:“眼看着入冬了,边疆比京城冷得快,越冬的粮草、城防的部署,没我看着别人做不来。我离开开平卫半个月已经是极限,要是边疆的那些蒙古部落有异动,没我在,谁能镇压他们。”

说着他的脸色又不好看起来,手捂着腹部,缓了片刻说:“我是开平卫的指挥使…守开平卫已有六年,非死不离。”

年轻又桀骜的孟之州,在这一刻,从他平静的神色中,长宁看到了属于边疆大将的坚毅。

“好。”长宁也嘴角微挑,最终道,“大人既然这么说,我赵某,便也不劝了。”

只能把想害他的那个人抓到了。

雪渐渐下得更大了,大理寺门口积了一层薄雪。

长宁从大理寺出来,本来是想去一趟大理寺大牢的,这天气骤冷,大理寺大牢没住满犯人,倒收了些逃饥荒的流民,她看看囚犯有无冻着的,顺便看看他们要不要发冬衣御寒。

刚走出大理寺,她就看到周围聚集了不少人。

看到有人出来,还辨认出是赵长宁,人群便有切切察察的议论声音。

徐恭在后面给她撑着伞,小声道:“大人,我听说,大家已经知道孟之州要回开平卫的消息了…”

“低头走快些就是了。”长宁继续往前走。

却听到有个声音突然响起:“赵大人,你不能放过孟之州!”

“对,赵大人,你主审他,要判他杀头!一定是刘青天有了他贪污的证据,他才杀了人家的!”

“大理寺忠奸不分,竟然放孟狗官回去!孟狗官要偿命!”

这样的声音不绝于耳,长宁没有说什么,与民众起冲突是毫不理智的。时间会证明一切,你去辩驳,又如何说得过这么多的人呢,这一向是赵长宁的处事原则。

见她要走,有人更急了,上前就拦住她:“赵大人,我们指着您给刘青天做主呢!你可是好官,不能包庇狗官啊!”

长宁精致的眉眼疏淡,仍然不说话。

有人就冷笑:“求他做什么,他也是个欺软怕硬的狗官罢了!”

“他们官官相护,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大,长宁的护卫很快上来隔开人群,她本想着大牢不远,快去快回也来得及,只带了三四个护卫。谁知道竟然被人围住了。

还有个声音冷冷地说:“刘青天就是被你们这些狗官害死的!孟狗官定是在边疆贪污了不少军饷,所以要杀刘青天,怕人家揭穿了他的丑事!”

“他们两个蛇鼠一窝,怎么会管刘青天的泉下之魂…”

长宁不知道被谁扯了一下衣裳,她踉跄了一下,但是没有摔倒,因为很快被徐恭扶住了。

她看着被踩得无比肮脏的雪地,袍角沾到了乌黑的雪水,喘息片刻,闭了闭眼睛。

还是忍不住,气得手指都在发抖。虽然她明白,她心里是知道的,百分九十的民众,都是被人有意地在煽动情绪的。但她想起孟之州说“守开平卫已有六年,非死不离”时的神情,仍然觉得窒息得喘不过气。

一个守卫边疆的将士,保家卫国这么多年。为什么要被侮辱、被轻贱。

她推开了徐恭,回过头看着人群中的,刚才说这句话的人。

是个头戴方巾的书生,可能是相由心生,她看着就觉得一阵厌恶。

她缓缓扫视了一眼围观的人群:“孟大人为人正直。他做的事从不是为了自己,就算做错了事,也不该是你们来骂。你们…也没有资格说他半句!”

她说到后面声音一哑。

不再管在场的人,听到这句话是什么反应。她径直朝前面走去,她还要去大理寺大牢看那些流民。

雪落在长宁的脸上,头发上,冰冰凉的,很快就化去了。

仿佛睫毛上都压着雪,前路被虚化了,漫漫的天地,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累积在她的心里。长宁又静静地站住了。

大概是一种寒意,突然透骨入心。她看着被雪覆盖的屋檐和路,仰着头。

孟之州此案不破,她愧当此官!

黑尾翎一样的眼睫缓缓合上,她继续向前走,将所有的声音抛在身后。大雪渐渐淹没了她的足印。

第89章

长宁在回去的路上,接到了一道急诏。

马车调转马头, 往皇宫里跑去。

红墙琉璃瓦, 覆盖一层薄雪, 纷纷不断地落着,往来的宫人很少。在雪中的宫殿, 越发显得磅礴轩昂, 气势恢宏。

赵长宁到了乾清宫门口,刘胡在和一个宫女说话。宫女穿粉色绸袄, 蓝比甲,光滑的環髻上扣着两枚精致的玳瑁, 看样子可能是哪个宫里的掌事宫女。声音隐约:“刘爷爷,今天本是咱们娘娘的日子。皇上不来, 娘娘精心准备的糕点, 可能劳烦刘爷爷送进去。皇上吃了,也好知道咱们娘娘是念着他的呀…”

刘胡有些为难:“静妃娘娘有心是好,只是皇上那里,咱做奴婢的也说不上话。”他还是把盒子接了过来,道,“我只送进去,皇上知不知道心意,只看娘娘的心意够不够了。”

宫女便笑了, 颊边显出两个小梨涡,屈身行礼:“惠景多谢刘爷爷。”

这说话的功夫,刘胡已经看到赵长宁来了。换上一副笑容, 下几步来迎他:“大人来了。”

长宁跨上台阶,那宫女迎面向她走来,只见是个面色淡漠,秀丽至极的少年大人,披着灰裘。她微微一屈身,那少年大人也颔首,走过去了。宫女不禁地往回看,一直到乾清宫的宫门打开,那道纤瘦的身影不见了为止。

大概,姣好若女,说的就是这个样子吧。宫里的娘娘,都没有这么好看的呢。

宫女恍了会儿神,才撑起竹伞自夹道回宫去。

长宁进了殿内,一阵热气扑面而来。屏风后面,朱明炽靠着宽大的罗汉床看书。他的脚步放着个铜火炉子,小几上的豆釉瓶插着几支新开的腊梅,被炭炉的热气一熏,满室的淡香。

他头也不抬,就知道长宁来了,放下书,叫人端热饭来。“没吃饭吧?”

长宁正要行礼,朱明炽就看她一眼道:“哪儿来这么多规矩?”

长宁在刘胡端上来的绣墩上坐下来,热茶让冰凉的手渐渐暖过来。内室一片寂静,朱明炽继续看他的书。长宁也静了一会儿,大概是不知道跟谁说才好,片刻她后说:“陛下,孟之州今天被下毒了。”

朱明炽淡淡道:“…怎么,你担心他?”

赵长宁摇头说:“他想回去戍守边疆,我出门的时候,却听到所有人都在骂他…”她闭了闭眼睛,有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朱明炽缓缓地叹了口气,又放下了他的书。“过来。”

不知道他叫她做什么,赵长宁抬头盯着他,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她的眼眸里有种独特的迷茫。

朱明炽起身走到她面前,随后将她抱入自己怀里。

朱明炽的怀抱熟悉又陌生,龙袍缂丝的面料。坚硬的胸膛,心跳声非常的有力。

他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可是他们连你也骂了,给你委屈受?”他的手掌缓缓抚着她的发,“难受就在朕这里留会儿,有羊肉锅子,你吃吗。”

她不吃羊肉,觉得味道膳。

长宁微微僵硬的身子缓下来,她闭上了眼睛,心想就这么靠着他一会儿吧。好像也不是很难接受。

他的手又继续摸着她,像抚着猫一样。猫是他养了许久的,但是都不亲他,今天却愿意给他顺一顺毛。

刘胡领着宫人在外面布好菜,进来本是要通传的,帝王先伸手阻止他开口说话,然后挥手让他退下去。刘胡心中猛地一跳,虽说早知道帝王与长宁大人的关系,但都不像今天一般是亲眼所见,帝王单手将纤细的长宁大人搂着怀里,又靠得极近,长宁大人的表情,似乎又不太对。自然比以前冲击更猛烈。

虽然帝王没有表达出任何不悦的情绪,但是刘胡还是有一瞬间的慌乱。人活到他这把岁数了,还有什么图的,不过就是个好好活着而已,帝王与大臣,这样的伦理倒置,秽乱宫闱。倘若哪天帝王不容他了,这事绝对是他要杀他的其中一条理由。毕竟帝王的手段,从登基到现在,他可是一桩桩亲眼见证了的。

登基之前亲手毒杀皇后。追杀自己分封的亲弟弟。杖杀了两个背后闲话帝王秘事的宫女。

还有个言官进谏他偏宠佞臣,似有所指。他当时听了什么也不说,叫锦衣卫半夜趁睡觉的时候勒死了…

刘胡真是每每想起来都毛骨悚然。

刘胡很快就退了出去。

他站在外面吹冷风,胡思乱想着。帝王的后宫不多,但是在太后的努力下也不少,真心喜欢皇上的应该不多,还是怕他敬畏他的居多。太后想抱皇孙,偏偏帝王最宠幸的却是个男人,何年何月才能见得有皇子啊。

不过这也不归他管,要想好好活着,只需嘴巴紧闭,当什么都不知道就行了。

“哭了?”良久,朱明炽突然问了句。看到她瘦削的肩膀在动。捏着她的下巴抬起头,她立刻避闪。

朱明炽一瞬间没说话,那玉一般的肌肤正沾着些泪痕,怎么会哭呢。真孩子气。

他竟然不知道如何是好,手放在她瘦削的肩膀上,隔着布料就是肩骨。抿了抿唇告诉她:“世间的事多半如此,有什么伤心的。”

他又伸手擦干了她的脸:“不哭了,来吃饭。”

长宁又闭了闭眼睛,她也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在朱明炽面前最放松,竟然任由情绪发作。好像就算知道她再怎么崩溃,声嘶力竭,在朱明炽这里也没有关系一样。

朱明炽放开她,叫人传膳。

熬得软烂的豌豆煨火腿和蹄花,冰糖肘子,鱼肉酿豆腐,一碟水灵灵的拌黄瓜。那冰糖肘子香而不腻,更是难得有时蔬。长宁吃了碗饭,朱明炽翻过一页书,也不看说:“再吃一些。”

长宁吃饱了,根本不想再吃。朱明炽见旁边高几上摆着个食盒,大概装的甜品,想着甜的大概她还愿意吃些,叫人摆了出来。枣泥山药糕,芸豆卷,鲜奶炸糕,梅花酥饼,那梅花酥饼每个只比拇指大一些。

长宁拿着笑了笑:“静妃的宫女有心。”

朱明炽见她说起是静妃送来的,想了想倒是记得这个人,淡淡道:“静妃倒是时常送东西来,她做的东西倒是精致,的确挺有心的。”

长宁抿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些怎么可能是静妃亲手做的,静妃恐怕是打心里对他避之不及,如果静妃真是有心,就会亲自送过来,而不是要打发个宫女跑一趟。

他说什么也没用,后宫就是怕他怕得要死。

当真是孤家寡人,当了皇帝也这样。

赵长宁嘴角微勾,吃了几口就放下了,对朱明炽的态度就很和善了。知道他把自己叫过来,多半就是知道今天发生的事。

她看了一眼朱明炽正读的书:“…齐民要术?”

朱明炽这是要去种田了吗。

朱明炽道:“江西、湖广两地一到夏汛便泛洪,颗粒无收,朕想看看古人怎么治理。”

长宁想了想还是告诉她:“皇上倘若真是想知道如何治理水患,不如看一些水文的书,齐民要术多还是讲的治旱和种植,治洪水的部分不多。”她伸手过来翻了一翻,告诉他,“你看,不多的。”

朱明炽凝视她柔软白皙的侧脸,大概是根本没听到她说什么的。

他说:“何必去看什么水文的书,探花郎不如给朕仔细讲讲?”

他的手就很自然地放在她的肩上。长宁也没说什么,别过脸任由他放着,打开书给他讲水文中写的治水法子,分了几大类,哪些适合哪种情况。他的呼吸就在头顶,时轻时重,徐缓如羽毛轻抚,大概听得出节奏来。

有时候还伸手过来指,让她再讲一遍。

烛火跳动,他的影子从背后投在她身前,像山一样笼罩着她。

她突然想起了一句诗:何当共剪西窗烛。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蜡烛烧过一半,宫人在外面通传吏部尚书进见,朱明炽道:“稍等片刻就是。”就先出去见吏部尚书了。

长宁放下书,在他内室转了转,看都豆釉瓷瓶插腊梅,就皱了皱眉。腊梅自然是用景泰蓝或者是青花瓷好,找了一圈没见他这屋里有别的瓶子,她又坐下来,继续看他的书。她发现朱明炽在《齐民要术》上标注的分明就是抗旱的内容,根本不是治洪水的内容,怔了片刻。

朱明炽分明是故意的。

故意要她讲给他听!

看着朱明炽留在书上的字,力透纸背,凛然霸气。长宁抿了抿唇,把书放到了一边去。

吏部尚书深夜前来,是有一桩急事。河南布政使回朝觐见。朱明炽一时谈得没有注意时辰,等他回去的时候,长宁已经靠着小几睡着了。蜡烛快要燃尽了,蜡泪凝固在烛台上,火炉的暖光映照在她的身侧。

他走过去将她抱起来,她的头立刻很乖顺地靠在他臂弯里,朱明炽抱了她一会儿,凝视许久,低声叹道:“要是一直这般乖巧,朕不会为难你半分。”不过她要是明白,怕这江山哪天都要拱手让人了。

朱明炽过了会儿才将她放在了罗汉床上,让她好生睡。

她的腰间还戴着那块玉佩,可指挥京城数十万禁卫军。也不知道她知不知道自己随身戴着这么个东西。应该不知道,知道还敢这么戴着招摇过市,不怕别人认出来。

内室角落里放在一张琴,朱明炽善抚琴,只是登基后已经许久不弹了。

他走过去在琴凳上坐下来,试了几个音之后,勾挑按剔,微沉雅致的音质弥漫开。

凤求凰。

凤飞遨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何时见许兮,慰我旁徨,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使我沦亡。

第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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