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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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宁直直地看着他,周承礼又笑道:“朱明炽治国,不满他的人不止我一个。当初与他敌对的武臣,这时候都没有好下场。更何况坚持要立嫡的文臣也不少,至于朱明熙,以他的才能是决不能和朱明炽抗衡的,即便登基也只会是傀儡。当初与虎谋皮,我自以为得胜之后,我想要的东西皆在我手,不想他强取豪夺,一方面强行要你,另一方面限制我的权势。”

他静静道:“若没有前者,限制也无妨,但有前者,恕我不能忍受。”

赵长宁知道朱明炽有意限制周承礼,与他一起谋反的官员,晋升的晋升,加爵的加爵,但是周承礼一直没有动静。不仅如此,朱明炽刻意调任他处理番厂的事,是有意削减他在都察院的权威。因为他的确忌惮着周承礼。

当初西北边境抗敌,朱明炽苦攻不下,如若不是三顾茅庐请到了周承礼来谋略,怎么可能大获全胜。

有这样才能,又生性不定,没有强烈道德观念的人,决不能任以大权。

朱明炽为了补偿他,提携了赵家的两个人,一个就是赵长宁,还有个是赵长淮。

周承礼从不置一词,他不是这种人。想要的东西,应该谋划着慢慢去得到它,而不是向别人哭诉请求。

“我也想问你,当初我承诺过要救你,现在你却阻止于我。究竟是怕赵家陷入颓势…还是为了别的劝我?”周承礼冷淡地说。

赵长宁喝着茶,只说了一句话:“朱明炽是我腹中孩儿的父亲。”

周承礼的瞳孔一缩,动也不动,捏着冰裂玉釉杯的手指却越来越紧,几乎要把杯子捏碎了。

“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的事?”周承礼突然问。

赵长宁叹道:“七叔,儿时的事我都不记得,如何知道答应了你什么。并不仅仅因为朱明炽是我孩子的父亲,他救过我的命,也是为了你、为了赵家好。我不能无动于衷地看着不管。你不要做这些事了,让朱明熙离开京城,就这么算了吧。京卫守卫极严,朱明炽亲自把持京卫十万大军,已经不是先皇那个时候了,你们没有胜算的。”

周承礼静静地看着她,突然笑了起来。他笑起来的时候,有种青年的俊秀,又有种说不出的冷冰。

“你七岁那年,”他轻轻地说,“先生给你布置了一首五言律诗,你做不出来,便来央我说,只要我能帮你做出来,你长大后就嫁给我。”

长宁微微沉默,这些她自然是不知道的。

“我当时已经知道你是女孩,便是表面没有立刻答应你,心里却是同意了的。”周承礼眼睛微眯,似乎是在回忆往昔。

“你虽然是说过就忘,可我却一直记得。然后你被送回了京城,一直到你十四岁,我再次见到你。”周承礼继续说,“那时候我中进士不过一年,任山东济阳县令。”

说到这里的时候,长宁的手指微微蜷缩,十四岁时…!他多次避而不谈,为何突然要告诉她。

而且突然生出一股,想要阻止他的冲动!

“七叔,不要说了。”赵长宁道,“既然我不记得,就不提了吧。”

“有什么怕的,不就是你跟别人亲近,却与我十分疏远,七叔生你气罢了。”周承礼笑得漫不经心,摸她的发顶。

但长宁却觉得他的掌心透出一股寒意,这样的…熟悉。

以至于她脑海中闪过混乱的画面,俊美的面孔阴沉而狰狞,年轻的七叔显得这样陌生,她被绑缚的双手,紧贴在她身上的滚烫有力的肌肤,绝望的祈求和哭泣…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浑身僵硬。更多的画面闪过脑海里。

十四岁的她初到汉阳,周承礼来接她去别院,那时候七叔也很年轻,俊秀而文雅。她只记得自己是第一次见到他,疏远而有礼地喊他七叔,并避开了他想扶自己的手。

周承礼的表情有些惊讶,然后紧紧地盯着她。长宁却没有意识到不对,她在别院里跟着夫子学《春秋》,隔壁王家的公子王学举也时常来听,一来二去的两人便熟络了,正是大夏天,相约着上山避暑拜佛,下河摸鲫鱼。那时候她没意识到,其实那王学举对自己是很暧昧的,时常亲昵地搂肩搂腰。她在赵家没有玩伴,偶然遇到个少年玩伴当真没多想,与对方越来越亲密,甚至偶尔去王家同住。

这还不足说明什么的话,有天王学举将她压在假山上,涨红脸看着她,说要娶她。赵长宁惊讶地看着他,才知道这位小公子竟然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了!她还没想好怎么办,王学举已经按着她的肩亲她的嘴,迫不及待地往自己怀里搂。

赵长宁被迫抬头,然后看到了站在王学举后面,阴沉着脸的周承礼。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自己这位年轻进士七叔,有这么冷酷的表情。

他像拎小鸡一样拎开了王学举,粗暴地砸到了一边。王学举不过十五岁,被成年人力道一摔,头撞在假山尖锐的棱角上昏了过去。假山棱角上全是血,长宁看到后脸色都变了:“七叔,你快叫大夫过来,他有可能会死!”她立刻想过去看王学举的伤势。

但周承礼很快抓住她,按着她的肩,沉沉地问:“你跟他在干什么!他怎么说要娶你?”

她被他抓得生疼,哪里见识过周承礼这般阴鸷,立刻要挣脱:“他要是死了,你被背上命案的!你放开让我看看!”

周承礼更抓紧了她,冷笑说:“我就说他是爬上假山玩,掉下来摔死的,谁知道?”

赵长宁那时候觉得周承礼有病!近乎愤怒地拉开他:“你放开我,你究竟想干什么!为什么对他下这么重的手?”

周承礼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然后他冰冷地说:“长宁,你说过要嫁给我。你是我的,别人不能动。”

什么嫁不嫁的,她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了?

赵长宁觉得他现在的情绪有点不正常,挣脱他就想跑。但她怎么跑得过周承礼,很快被他追上按在地上。然后他就在她脖颈边吻舔,一直到嘴唇,赵长宁挣扎,被他连人抱起。

然后,他把赵长宁关进了内室,不然她老是想跑。不仅如此,他还找了铁链将她锁在床头,将她的衣裳脱尽了,本来压在她赤裸雪白,还未完全成熟的身子上时,他是很亢奋的。但是她一直怕得发抖,还要咬他,非常抵抗,他就没有彻底要她。

但是他把人搂在自己怀里睡觉,一直吻她。还把晕过去的王学举绑起来,折磨给她看。

后来,他任职都察院,极擅长酷刑逼供。

赵长宁真的想起来了!周承礼因为少年家世突变,性格暴戾,用尽酷刑折磨王学举,她吓得尖叫。因为当时实在是太受刺激,后来周承礼终于清醒了,肯放开她时,她就把这段记忆完全忘了。

再后来周承礼再次出现,成了她的老师,似乎这种极端的情绪,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赵长宁嘴唇泛白:“大概是因为我不记得儿时的事了吧,七叔不必计较这个。”

“我年轻的时候太偏执了。”周承礼温柔地说,“但是现在我已经好多了,能够控制自己了,只要你不惹我,我就是你的七叔。长宁,现在已经不能抽身了,即便我抽身,朱明炽也不会放过我的。”

“你如果将这件事告诉朱明炽,我肯定会死,你要是真能狠下心吗?”

赵长宁手心却冷汗腻腻,难怪周承礼希望她不要想起,实在是血腥变态。他方才的表情是什么意思,她已经惹到他了吗?

但是七叔看上去和平时没有分别,一样的平和而稳重,难以把他跟记忆中的人联系起来。

但是长宁很快就想出了更多的细节来对应,从本质上来说,周承礼一直都是冷血残酷的,他不过是掩藏起来了而已。

“那我…就先退下吧。七叔您最好是亲自去告诉朱明炽,我可保您没有性命之虞。这样也可保赵家平安。”长宁说着想要退下了。

周承礼一直微笑着看着她:“长宁,七叔别无选择,只能这么做。即便你不帮我,也不要管就是了。如果我掌控了朝政,你肚里的孩子,我自然会保它…平安的。”

赵长宁想起了十四岁的事。七叔曾经这么狰狞而血腥过,但他也帮过她。他要是真的大权在握,会对她做什么…实在是很难说。

会不会重蹈覆辙?

第100章

夜里内室只留了一盏灯,赵长宁睡得并不安稳。

她恍惚地又回到了那个梦境, 赵家满门抄斩, 她重游赵家, 残垣断壁,院子里春来草木深, 草几乎将房屋掩埋。

有人从背后抱住她, 他问:“知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死的?”

“是被你害死的,因为朕如此信任你, 什么都会告诉你,你却背叛了朕。”那个人低沉的说。

她以前也做过这个梦, 但是以前梦到这里就会戛然而止。

长宁想看清楚自己背后的那个人,但是身体似乎不受她的控制。她只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冰冷的恨意说:“分明是你记恨赵家人背叛, 你记恨了一辈子, 连我赵家的妇孺都不放过…”

那人低声地笑:“你错了,朕早告诉过你,你早日屈从于朕,朕就放过他们。已经太迟了…”

她又听到自己冷漠地说:“…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的。”

“寺卿大人竟想背上弑君的罪名?”背后的笑声有些邪肆,“你杀我倒是可以,只要你能杀得了。”

赵长宁这时候终于回过头,一张脸清晰地映入她的眼中。

彻骨的寒意浸透了她,以至于赵长宁很快就睁开了眼睛。

她叫了守夜丫头的名字, 很快帘子被撩开,丫头擎着点亮的蜡烛走了进来。见少爷已起身,拧了帕子洗脸。她立刻放了蜡烛接过来, 朦胧烛光下看到少爷抿着单薄的嘴唇,衣领微开。她立刻低下了头。

长宁却根本没心思在乎一个丫头,她想着梦里的那个人。

以前她一直以为这个人是朱明炽,其实她一直错了,今天这个梦里,那个人是朱明熙。

这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了,朱明熙与她关系很简单,他也不知道她的身份。但是这个梦给她提了个醒,让她想起了很久以前,跟朱明谦的一场对话,那个时候,幼小的朱明谦告诉她,最后登上帝位的皇帝是太子。

她一直陷入了一个思维误区,觉得当皇帝的人不是朱明熙就是朱明炽,但如果…这两个人都当了皇帝呢?

朱明炽先逼宫当了皇帝,朱明熙岂会善罢甘休,肯定会谋逆篡位的。她的梦已经应验了一次,也就是说…朱明熙也许真的会成功?

那他说的背叛又是指的什么…

赵长宁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她昨晚刚决定要把他们谋逆的事情告诉朱明炽。毕竟她不能置朱明炽、置自己的孩子于不顾,甚至是置赵家于不顾。

…在这个梦里最后当皇帝的人是朱明熙。莫非就是因她提前告知了朱明炽他们谋逆的事,所以他才说是她背叛了她。

毕竟在此之前,朱明熙的确毫无保留地把这件事告诉了她。

如果朱明熙最后真的当了皇帝,那他和七叔究竟有什么依仗,能够敌得过手握重兵的朱明炽?赵长宁了解七叔,他这个人天纵奇才,如果不是胜券在握,他是不会轻举妄动的。

她又该怎么办?

赵长宁沉默了一会儿,问丫头:“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丫头答:“已经过寅时了。”

那再过一个时辰天就该亮了,也不必睡了。长宁招手道:“叫人进来给我穿衣,另外把严先生叫过来,不可惊动旁人。”

官员都有养幕僚的传统。严先生是她的幕僚,原是个举人,会试屡试不第,到了六十岁见仕途多半无望了,就投身赵长宁做了幕僚。赵长宁见此人的确是有些本身,也渐渐重用了他。

她穿好直裰,洗漱后去了花厅。

严先生还在炕床上睡觉被人叫起,听闻是赵大人找他,也不敢耽搁地小跑着过来了。他穿着件青布长棉袄,留了短胡子,正不住地打哈欠。

长宁让他坐下,沉吟问:“先生可知我七叔此人?”

严先生这时候困意散了,点头道:“周大人的名声如雷贯耳,老朽原先听过他的一些事,不甚感慨大人年轻有为。听闻周大人回府,可惜老朽却不能拜会周大人。”

长宁细长的手指搭着扶手,淡淡道:“我有件事拜托先生。他要在京城住两个月,其间你帮我查查他究竟在做什么。我七叔生性聪明,别人恐怕奈何不得。他的消息都送进赵府,你利用我的名义在赵府的关卡上安插人手探听。不过不可惊动他。”

“…那老朽可否冒昧一问,大人究竟是想查什么?大人说个具体的,老朽也好下手。”严先生拱手道。

长宁淡淡一笑:“不是我不告诉先生,而是不能说。但凡是敏感的事,你都告诉我就是了。”

严先生领命退下了。

赵长宁想再见朱明熙一面,毕竟从朱明熙那里套话比从七叔那里容易。她想见朱明熙倒也不难,上次朱明熙曾说过,若她有了回应,只派人去青衣胡同的药铺传个话就是了。

赵长宁约他在临江的茶楼里喝茶,她在茶楼里坐等了半个时辰,才有个其貌不扬,穿短袍的人来告诉她说:“四爷说,此地临时有些不便,大人可否跟小的去六合酒楼?实在是劳烦大人了,大人的随从,最多只能带上两个。”

赵长宁静静喝茶,不过她也早就预想到了这个情况。在她知道了朱明熙的存在后,朱明熙肯定会确认自己的安全才会现身。而这个派出来的人则一定是死士,倘若被抓就会自尽,如果自杀未遂,便是受尽折磨也不会开口的。

“前头带路吧。”赵长宁放下了茶杯。

朱明熙如今的心思是越发的缜密了。

到了朱明熙所在的酒楼看了他,他正在吃菜,四周静静的。

窗外临江正是集市,大年初三的集市很热闹,卖花灯的,卖炒货的,卖糕饼的,挎篮子的妇人带着孩子,汉子推着自家的架子车,架子车上坐着老迈的母亲。熙熙攘攘,凡尘俗世便是这样。

朱明熙看得出神,很久他才抬起头,对赵长宁说:“怎么不坐?”

赵长宁走过去坐下,听到他继续说:“我小的时候就想在宫外面生活。我告诉母后,说当太子要学很多东西,学得不好,翰林院掌院学士张大人还会告诉父皇打我手板。要是在宫外面就好了,父皇只是个普通的父亲,我也能想做什么做什么。然后母后温言告诉我说:外面的人——他们也从不能想做什么做什么,要为生计奔波。如果天降灾祸,没有饭吃便会卖女儿,亲人受恶吏所害,无权无势,他们除了痛哭之外也无能为力。孩子害了重病,没有钱医治活活病死也有。那些贫苦的苦,每一个都比我知道的要痛苦千百倍。”

“我的母后是一个非常睿智的人,她从来都是对我说真话,从不粉饰太平,好好教导我。只有她死的那天,她告诉我说朱明炽已经答应将她送出宫去养老,她让我等她一会儿,收拾了东西就和我一起去封地,以后我们一起好好过…”朱明熙说到这里微微一顿,深深地吸气,然后微笑,“结果我进去看的时候,她已经喝了朱明炽给的毒酒,倒在床边吐血,爬也爬不起来…”说到这里他就停顿了。

“殿下。”赵长宁轻声道。然后,她看到朱明熙笑了笑说:“罢了,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你来找我何事?”

但是一开始要劝他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不由己,她只能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想来无论我怎么劝,殿下也不会放弃的。”长宁静静地问,“那殿下可有十足的把握?”

“朱明炽光是京卫就是十万大军,自然是有把握才敢贸然行动了。”朱明熙道,“只是具体的自然不能告诉你。”

赵长宁给他倒茶,笑了笑:“却也无妨,你们即便有边疆大将的兵力支撑,但也不足够,想来最需要动功夫的就是兵力了。只是不知道你们究竟有什么法子。”

朱明熙摇头:“法子自然是万无一失的,只是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赵长宁更肯定是关于兵力的,知道朱明熙不会白白告诉她。

“我做这些事,不光是为了我自己,还是为了我的母后。”朱明熙说,“她这一辈子就我这么一个儿子。她聪明异常,小的时候外公曾说过她‘要是生而为男,怕是进士也中了’,是我没用拖累了她,是我害死了她。”他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了。

赵长宁从未见过这位皇后娘娘,她只知道朱明炽一杯毒酒,就赐死了她。

就是一杯酒一句话的功夫,轻易地让朱明熙的一生崩溃了。

赵长宁最后喝了两杯酒,离开了酒楼。

——

赵长宁交代给严先生的事,他是一直惦记着的,只是几天也没打听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唯有初四那天,从边关送来了一封信件进了赵府,直接送入东院周承礼的院子,极为隐秘。

严先生便立刻起了心思。

正巧那天周承礼出去拜会同僚,没来得及看信。

那严先生委实是个机灵人,信件从不经赵府的回事处,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于是他买通了周承礼院子里打扫书房的小厮。

小厮听了连连摇头:“七爷的东西,我怎偷得出来!你这差事再有钱我也干不了。”书房外头全是护卫。

严先生笑眯眯道:“蠢物,谁叫你去偷了,更何况你那样子如何能偷得手,你只需打扫的时候听我的,我自会安排了人进去,只是要你配合,不能让东院的人看出来。”

严先生出手就是二十两银子,更何况还是给大少爷办事,那小厮狗胆包天,就跟着干了。

信被锁在抽屉里,不过这难不倒那人,只用铁丝就开了锁,将信偷了出来。

偷换得的信件被迅速誊写一遍,原信再借用送东西的香榧换回去。誊写的信件当天晚上就出现在了赵长宁的桌上。

赵长宁没想到严先生的动作这么快,询问了她如何拿得这信,严先生便笑道:“这您不必过问,小老儿这些事还是能给您做好的,事情虽然不易,但也尽力拿到了。只是这里面写的东西…”严先生犹豫了一下,“您还是先看了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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