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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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星!”

  童稚的嗓音惊喜地尖叫著。

  “安娜姨,看──”

  一双素手温柔地抱起小小的身子,轻声说:“一定是星石的妈妈来看星石了,星石开不开心?”

  “开心!”清亮的眼瞳中闪烁著兴奋,但是流星稍纵即逝,转眼便坠落了。“安娜姨,妈妈为什么不多留一会儿?”

  “妈妈看见星石长得这么漂亮可爱,又有安娜姨这么疼你,所以很放心呀!”

  “星石永远都要跟安娜姨在一起。”软甜的童音撒娇地嚷。

  “那当然啊,你是妈妈送给我的宝贝,我们当然会永远在一起。”安娜抱紧怀中的柔软身躯,脸上漾著酸楚的笑意。

  “那我就能永远吃到安娜姨炸的薯条了──”星石欢天喜地的嚷嚷,灿如水晶般的黑眸更显得晶亮。

  “好哇,安娜姨一辈子都会炸给你吃。”

  “一辈子……”小鹿般天真的眼眨了眨。“一辈子是多久?”

  “很久很久,会像星石的名字一样那么久。”安娜静静地微笑,淡金色的发丝随风飘扬,在她少女时,这发色原是无比灿亮的。“星石,流星在宇宙间流浪了很久很久,最后,流星累了,就会找一个喜欢的地方永远停下来休息,等你长大以后,就会知道为什么妈妈把你的名字叫做星石喔。”

  一大一小的人影缓缓融入夜色里,淡得近白的金发被微风吹乱了,在暗夜里莹莹发亮著。

  火车突然的晃动惊醒了苏星石。

  她朝车窗外一望,一大片紫油油的薰衣草田,在黄昏里闪动著艳紫的光芒,恍若置身格林童话中,一时怔忡得无法从梦中醒来。

  梦里不知身是客,怔忡之际,她瞥见睡在隔壁卧铺上的林美树,这才想起自己此刻身在德国的火车上,刚刚才和美树参加完了安娜姨的葬礼,准备乘火车到法兰克福机场搭机回台湾。

  现实将她从遥远的记忆中唤了回来。

  安娜姨对她承诺的一辈子原来才只有二十年,那一年她只有六岁,而安娜姨却已经五十五岁了。

  “天黑了吗?”美树翻过了身,伸个懒腰轻轻询问。

  “嗯。”星石转头看她。

  美树懒洋洋地坐起来,柔了柔颈子,娇呕地抱怨著。“头好痛,想不到安娜姨的故乡这么远,真是累死人了。”

  “是啊!”星石凝视著窗外,她可不觉得远,只要能见安娜姨,再远的国度她都不介意。

  火车穿过了薰衣草田,接著便是一望无际的葡萄园,远远的半山腰还立著几座城堡似的建筑,完全是一幅童话中美丽的场景。

  安娜姨是德国人,也是将个人奉献给天主教的修女,二十四岁时随国际医疗队剌台湾山区帮助穷苦居民,从此在台湾一住就是五十年,这些年中她共收养了五个孤儿,苏星石和林美树便是其中她最用心疼爱的两个孩子。

  星石无法想像,是什么力量让安娜姨放弃这块浪漫的土地,选择到台湾的穷乡僻壤定居,用伟大的爱来帮助言语不通的人,一生无怨无悔,直到年纪大了,才决定回到家乡辞世。

  “今天好像没看见几个安娜姨的亲人哦,场面好冷清。”美树轻轻说。

  “嗯,亲人好像只有安娜姨的妹妹,安娜姨离开家乡那么久,大概也没有几个人记得她了。”星石幽幽叹口气,觉得有些悲哀。

  美树大声一叹。“安娜姨没有结婚,自然地没有小孩,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我们不也是吗?”星石苦涩她笑。

  “我和你不一样,我又没有父不详,你会因此排斥婚姻和男人,但我可不会,追我的男人那么多,只要符合人才、钱财、奴才这些条件的男人,我是一定会结婚的。”美树掠了掠大波浪的长发,娇气地笑著。

  星石早已经习惯美树嚣张直言的个性,撑著下巴懒得回应。

  安娜姨曾经告诉过她,她的爸爸是个飘泊若风的异国人,旅行到台湾时遇到了才十九岁的妈妈,两人发生了短暂的恋情,然后爸爸在不知妈妈已受孕的情况下离开台湾继续他的旅行,妈妈未婚生子被家人视为奇耻大辱,强迫送到了安娜姨的天主教院,生下了星石。

  现在的星石,早已明白妈妈将她取名为“星石”的缘由,无非就是把爸爸象征为璀璨的流星,划过她的生命,留下世间绝无仅有的爱情结晶,所以将她取名为“星石”。

  可惜星石无法用浪漫的角度去体会妈妈的心惜,她根本认为才十九岁就生下她的妈妈,脑中就只有对爱情单纯浪漫的憧憬,全不考虑现实环境,造成她的出生带来的只有嘲笑和羞辱。

  对星石而言,生父只有一个名子叫马里奥,她甚至连他的全名、国籍、背景一概不知,这种出生方式,她一点也不觉得有任何“浪漫”可言,只能说是一段不负责任的爱情所造就出来的产物罢了。

  微鬈的褐发、异常白皙的皮肤、鲜明深刻的轮廓,这样与众不同的模样是星石幼年时的梦魇,天真无知的孩童总是会因她的与众不同而将她排挤在外,残酷的童言童语也总是将她刺伤得体无完肤。

  每每在教科书上读到盎格鲁、撒克逊、爱尔兰人时,她就会对自己体内的另一半血统产生怀疑,哈,自己说不定还是爱斯基摩人哩!

  她就这样在纯朴偏远的山区和村民异样眼光的投注下成长,直到十六岁那年,在安娜姨的鼓励下,她与美树两个人下山到台北念书,从此才摆脱了这个纠缠多年的梦魇。

  “把梳子递给我,头发都睡乱了。”美树的叫声将星石唤回来。

  她从包包里拿出梳子递给美树。

  美树有张标准的东方美女脸孔,瓜子脸、杏子眼、樱桃嘴,身高一六三公分,体重四十三公斤,一进大学就以细致温柔的容貌吸引了全校男同学的目光,而星石虽然拥有混血儿惊人的美丽,却因为太冷也太酷了,给人一种遥远难以亲近的距离感,当一堆黏人的苍蝇觊觎著美树这块香甜的鲜奶油蛋糕时,星石的宿舍却是门可罗雀。

  大概是男朋友应接不暇的缘故,美树以不算太好的成绩毕业,相反的,星石却成绩非常优异,毕业后,两个人因为拥有一口流利的英语能力而同时应征进一家“幸福美食杂志社”当采访编辑,不过,两人间截然不同的命运和景况至今仍一直持续著。

  星石倒认为不需浪费时间挥赶苍蝇也不错,她自认不是个感性的女人,也从不认为自己会轻易坠入爱河,她喜欢安娜姨的生活态度,将自身奉献给需要她的人,而不是一生只为一个男人而活,浪费上帝创造生命的意义。

  安娜姨曾经对她说,喜悦与幸福并不一定来自于婚姻,当有难的人因得到你的帮助而脱离苦难时,你也能感受到发自内心的喜悦与幸福。

  想起了安娜姨,心中不禁一阵侧然,安娜姨是如此慈爱而伟大,圣母玛丽亚会把您带往天堂“星石,你饿了吗?”美树问,一边耐心地在头发上翻卷出大波浪来。

  “有点饿了,我到餐车买些东西回来吃。”

  “好,我的头好昏好重,帮我买一杯咖啡。”

  星石拿了小钱包拉开门走出去,从小到大一向都是如此,美树娇滴滴地像个小公主,而她却拥有一七三的傲人身高,加上不爱穿裙子,身上的衣服永远是千篇一律的衬衫和牛仔裤,留著一头乱中有序的微鬈短发,和美树在一起,她总是扮演著类似护卫公主的工作。

  她才刚走出车厢,就看见车厢外有对高大的男女在走道上忘情地拥吻,到德国好几天了,这种场面有点司空见惯,只是车厢外的通道不是很宽,只能供一个人走,而这封男女明显挡住了她的去路。

  男人看上去足足有一百九十公分高,怀中半拥著身材也颇为高姚的金发美女,她若想从他们身侧找到缝隙挤过去是不可能的事,除非打断他们,否则没有别的办法可行。

  她尴尬地停在原地,干脆等这封男女自己发现她,也免得她破坏好事。

  男人似乎已经发现了星石,微微侧过脸来望了她一眼,在落日的余晖中,她看见了一双很深遂的黑瞳,似乎有股神秘的魔力,能教人无法呼吸,狂放不羁的黑发垂在额前和颈侧,增添一股桀骜诱人的魅力。

  星石从未被任何男人迷惑过,她甚至以为这辈子绝对没有男人有足够的本事迷惑她,但是这个男人太不同了,怀中搂著一个金发美女,居然还有令她昏眩的本领,初次的经验让星石有点措手不及也觉得太不可思议了,整个人征征地仅在原地无法动弹。

  偎在男人怀中的金发美女也看见了星石,转过头朝她甜甜地一笑,然后伸手拉开身后的车厢门。

  “进来吧,索塞亚──”佣懒的德腔英语充满诱惑的邀请。

  星石怔征地看著男人被拉进女人的车厢,然后关上门,而她则仍然呆呆的,好久还回不了神。

  恍恍然地走到餐车买了两份黑麦夹肉面包和雨林咖啡,回到车厢里和美树边吃晚餐时,星石终于忍不住,提起了那个迷惑她的男人。

  美树一听完星石的描述,登时笑得前俯后仰。

  “星石,你总算出现正常女人会有的反应了,哈──该不是因为你有东西方混血的缘故,所以才特别对西方男人有感觉吧?真难得、真难得,你终于体会到什么叫春心初动了,哈──”

  “春心初动,这个名词真恶心,我妈当年大概就是这样把持不住的。”星石慢慢啜了口咖啡,微一耸肩,说。“但我不同哦,我已经二十六岁了,成熟、稳重、理性,才不会为了一个男人疯狂冒险。”

  “欸──”美树不以为然,以一种她已经没救的眼光悲悯她。“爱情定女人体内分量很重的一种养分,你放弃爱情,就等于放弃使你美丽的重要元素,难道你打算这辈子都当个平凡无聊的女人吗?”

  “你觉得安娜姨的生活平凡无聊吗?”星石很不服气。

  “我是这么觉得呀!”美树把视线掉向窗外,凝视著黑夜中看不清的某一处。

  “我不希望自己像安娜姨一样,这一生中都没有自己深爱且深爱著自己的人。”

  “安娜姨有我们深爱她,而她也深爱著我们呀!”星石不悦地反驳。

  “那种爱是不同的,也不够。”美树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什么叫此生唯一的爱,你懂吗?”

  星石静静地望著神情认真的美树,此生唯一的爱,听起来就像文艺浪漫电影里惯用的词。

  “我们都不是安娜姨唯一的爱,安娜姨同时还爱著很多很多人,而安娜姨也不是我们唯一的爱,我们其实也都爱著别人。”美树像绕口令一样,自顾自地抚媚一笑。“我等待渴望著一个惊心动魄的爱情,我还在寻找一个视我为此生唯一的爱的男人,能与他交换一生的心情和故事。”

  这些话乍听之下很令星石头皮发麻,但细细一想,也不禁被这些话给震动了,虽然她从不曾爱过任何一个地球上的男人,但完全能体会了解美树的渴望。

  “你和那么多的男人交往过,可曾真正爱过一个人?”星石撑著下颚问。

  “没有。”美树无奈地大叹了口气。“所以找说还在寻找呀!”

  “你现在的男朋友不是小骆吗?你对他呢?”

  “普普,没什么特别的感觉。”美树耸了耸肩。

  星石微调。“小骆的人才不错,奴才当得也算称职,只是钱财不那么多而已,这样的男人已经够格了啦。”

  “追我的男人当中,小骆的条件算不错,可是和我的理想还是差得远了。”

  “‘此生唯一的爱’简直是梦想嘛,我看这种机会太渺茫了。”星石蹙了蹙眉,摇摇头说。“我还是实际一点,以安娜姨为榜样过日子算了,我看安娜姨生命中没有男人也活得挺幸福愉快的。”

  “随你喽──”美树打了个呵欠,翻身躺下。“真讨厌,整个人被时差弄得昏昏沉沈的,我要睡了。”

  星石深深呼吸,也跟著缓缓躺下,只有睡觉才是打发漫长旅途唯一的好方法。

  终其一生只爱一个人。

  想起这句温柔动人的话语,代表的是不朽的爱,轻轻叩动了星石的心,一瞬间,她陷入了辽远而神秘的想像里。

  在火车平稳、规律的节奏声中,她缓缓坠入一场缤纷的梦境,梦中有闪耀的阳光,阳光下有一大片灿紫的薰衣草田,一个黑发高大的俊挺男子站在薰衣草田中,背著她,不管她长久默默的等待,他始终不肯回过头来。

  星石睁开眼睛,在一种难舍的情绪中醒来,美树还熟睡著,车窗外黑蓝色的天空渐淡,已经是接近黎明的时分了。

  她轻轻地起身,悄悄拉开车厢门,站在走道上用力伸个懒腰,面对窗外渐次苏酸的美丽景致深深吸口气,清新沁凉的空气让她霎时间精神一振,忍不住发出一声陶醉、舒畅的叹息。

  突然,她浑身的神经紧绷了起来从眼角朝左方瞥去一眼,赫然间看见走道上早已经有个人抢先她一步,在这里等著欣赏日出了,偏巧,这个人竟然是昨天怀中抱著金发美女,仍然有本事迷惑她的那个男人。

  男人勾著唇角笑望著她。

  “早安。”嗓音低沉而轻柔,谜样的双瞳满含著笑意。

  星石渐渐觉得呼吸困难,脑子短暂空白了一瞬,止不住心口莫名的战栗。

  “昨夜喝了太多葡萄酒,所以想出来呼吸点新鲜空气,好让自己清醒一点。”

  男人柔柔略显凌乱的黑发,自顾自地对星石说话,态度自然得像他们已经认识多年。

  他轻柔得像念诗般的英文让星石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虽然一般的英文对谈难不倒她。但她似乎突然间变迟钝了,花了好长的时间才将他的英文消化成中文。

  她在心里不停警告自己别太大惊小怪,一般在火车上相遇,这样的寒暄其实是没什么的,她不断提醒自己千万要矜持一点,别无礼地盯著人瞧,偏偏视线却管也管下住,只管可耻地盯著男人那张欧洲贵族般的俊美脸孔,一寸也不想移开。

  “你从哪里来?”男人的眼神微醮,好奇地打量她。

  “台湾。”星石强迫自己笑得和他一样优雅自然。

  “台湾?”男人耸了耸浓眉,凑向她仔细再看一眼。“我去过日本和中国,你看起来不太像东方人。”

  男人身上飘出淡淡的葡萄酒香,让星石仿佛迷醉了一刻。

  “谁说东方人都只有一种模样,也有我这样子的呀!”星石不由自主后退一步,拉开与他之间的危险距离,在台湾,以她的身高通常很少有男人能给地强烈的压迫感,可是在这个男人面前,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有小鸟依人的错觉。

  “我没见过比你更漂亮的东方人。”男人眼中有惊异,笑意勾得很深。

  “多谢赞美。”她虚应她笑笑,西方人一向不吝惜给予称赞,她会理智地告诉自己不必被这种国际礼仪给冲昏头。

  “我的赞美使你感到不悦?”男人又朝她走近一步,奇怪她出奇冷淡的反应。

  “不是不悦,而是不习惯,东方人向来不习惯赞美别人,当然也不习惯接受别人的赞美。”她并没有说谎,从小到大,她的确很少被男人这么直接的赞美过,虽然大学时曾经有女同学狂恋过她,情书多如雪片,但是男人的赞美在意义上毕竟和女人大不相同。

  “你是个很直接、很坦率,也很可爱的女孩子。”男人深遂的黑瞳中闪动著不可思议的幽光。

  “谢谢。”一连串的赞美词让星石更觉得尴尬,她相信自己绝对不比昨天的金发美女漂亮,何况现在的她脸也没洗、牙也没刷,头发乱得大概像鸟窝,当然就不会妄想这个魅力十足的男人是不是在勾引她了。

  “看,太阳要醒了。”星石走到车窗旁,想转移对男人的注意力。

  天蒙蒙的亮了,薄雾将散而未散。

  男人也走到她身旁,笑声突然变得很感性。“我很喜欢德国乡间的景色,像回到小时候读的格林童话里。”

  “我也是。”星石情不自禁地低喊。“小时候很喜欢格林童话里的灰姑娘、白雪公主和小红帽的故事。”

  男人沉沉地经笑著。“我们虽然住在不同的国家,不过看过的童话却是相同的,这种感觉很有趣。”

  “是啊,真的很特别,你小时候住在哪里?”她的神态轻松自在了许多。

  “义大利。”

  星石格格她笑出声。“我喜欢吃义大利菜,特别是肉酱面。”

  “听说义大利菜和中国菜很像,因此勾起我对神秘东方的兴趣,这就是我特别喜欢旅行的原因。”

  “旅行?!”这两个字真刺耳,她这一生最讨厌的就是这两个字。

  男人微笑著点头。

  “从十六岁起我就开始到处流浪,已经旅行过二十几个国家了。”在说这话时,男人的瞳眸跳跃著某种细微的火光,看似得意,也像骄傲。

  星石感觉心口像被大头针刺了一下,她从没想过曾遇见一个和父亲这般相似的男人,而且不得不承认,这类的男人本身就散发著强烈而独特的魅力,就像风,风是极有创造力的艺术家,有艺术家的细致温柔与暴戾狂情,也许会因天空迷幻的颜色而兴奋,也会为了一幢百年古老的建筑而感动,如此一个细腻、优雅、拥有丰富内涵的男人,当然容易让人心动,特别是女人。

  何况,眼前这男人还拥有一张无懈可击的形貌,说不动心是骗人的,虽然也曾经有过令星石心慌意乱的男人,但魅力都远远及不上眼前这个男人的十分之一,连一向自认冷静理智的星石都难以抵御了,更别提当年才十九岁的妈妈刹那间,星石似乎可以谅解少女时的妈妈何以会为爱疯狂了。

  可惜风是教人难以捉摸的,捉不到也留不住,即使动心,她也只会静静伫立,欣赏风在她眼前幻变的姿态,因为知道风的性情,所以她不会认真。

  “你也是到德国来旅行的吗?”

  男人的问话将神游的星石换了回来。

  “不是。”她摇头,直视著苏醒中的太阳。“我是来参加亲人的葬礼,等会儿就要搭机回台湾了。”

  “是吗?”他微微一愕,很自然地靠近她,笑说。“下回我旅行到台湾时,能不能请你招待我呢?”

  “不要。”星石反射地拒绝,却因为拒绝得太迅速了,男人的表情显得错愕,,而她自己也觉得尴尬不已。“对不起,我不习惯和旅行者交朋友。”她急著解释,偏偏这番话让男人更觉得狠狈。

  “没关系,我欣赏你的坦率。”男人涩然她笑道。“在旅行中我遇见过非常多形形色色的人,往往能听见的只有礼貌的寒暄和外交辞令,很难遇见会说真心话的人,如果刚刚的拒绝是你的真心话,我一点也不会介意,甚至觉得很开心。”

  星石愣住了,这男人轻轻松松就化解了两人间尴尬的气氛,温柔体贴得令她无法招架,其实她的个性才不坦率呢,她只是打从心底莫名其妙地厌恶以四海为家的男人罢了。

  “你根本还不了解我,只凭三言两语就觉得我坦率?”既然说她坦率,她就干脆坦率到底好了。“我确实不喜欢招待一个旅行者,因为我讨厌旅行者没有固定的住处,也没有固定的朋友关系,每隔几个月,旅行者就会往他经过的国家留下一个心碎的女人,然后偶尔寄张漂亮的风景明信片撩拨女人破碎的心,我不喜欢旅行者,因为旅行者多半是自私冷情的人,他只想实现自己的梦想和热情,却不懂得什么叫负责任。”

  星石像泄恨般地滔滔不绝,直到忽然发现男人脸上错愕的神惰,让她恍然征住了,下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居然把个半生不熟的人教训得体无完肤。

  “对不起……”她无措地低下头,困窘得脸颊发热。“你可以把我想成一个精神和心理都有病的女人,随便你怎么想都行,我得回去了,再见。”

  星石匆匆转身,男人急切地扯住她的手臂。

  “等一等!”他望著她,探幽的眼睛里漾著温柔的了解。“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

  她的心猛地急跳了一下。

  “不要。”她逃避他的注视,下意识害怕起他眸中那星星点点璀璨的亮光。

  “那么告诉我你住在哪一个城市?”他俯身贴靠向她,柔声低询,十足倾听的姿态。

  “不要,我什么都不要告诉你。”

  星石迅即怞回手臂,仓促地转身拉开车厢门,躲了进去。

  由于关门的声音太大,吵醒了睡梦中的美树,她睡眼惺松地看了星石一眼。

  “星石,你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星石手忙脚乱地收拾起行李。“别睡了,快起来整理一下,我们要下车了。”

  美树慢条斯理地起床,佣懒地打著呵欠。“终于要回台湾了,唉,时差还没调过来就得赶回去上班,想起来就好痛苦。”

  “嗯。”星石虚应著,似乎隐约听见隔壁的车厢门被打开了又关上,她停下手中胡乱收拾的动作,不自主地发起呆来。

  不管修养多好、风度多佳的绅士,遭到她这样无礼的拒绝,想必都会恼羞成怒的吧,这不就是她选择之下的结果吗?又何必在意,何必放在心上不安?

  其实她心里真正不安的,是这个男人让他无法自控地表现出自己心底真实黑暗的那一面,她从来都没有这样缺乏自制过。

  “我的采访稿还没写完,回去不知道赶不赶得及送排版……”

  星石根本没有把美树的话转进耳里,她只听见自己心里的回声──“我叫苏星石,住在台湾台北,你呢?你呢?”

  在爱情来临之前,她逃跑了。

  索塞亚倚著车窗,慢慢喝了口热腾腾的义大利咖啡,在涌动的人群中,他看见了苏星石。

  他注视著她,在灿烂的阳光下,清清楚楚看见她的发色是棕褐色的,而几近透明的白皙皮肤以及柔合了东西方的绝美轮廓,吸引住他的全部目光。

  她背著一袋行李,一手拉扯著一名黑色长发的东方女子,目光不时东张西望,样子像逃难似的紧张和不安,他的嘴角不自禁地涌起一股笑意。

  东方,亚洲,台湾。

  索塞亚对这个陌生的小岛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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