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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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山没有说话,他的高手可是被佳宁劈开了脖子的那个人?告诉他是被一个女人结果的,阮还走不走得出这里?

“当然我有事找你……”阮看看小山,向后招手,他的随从从另一张桌子过来,将一封信放在他的手里。

阮将那封信放在他的桌上:“这是香兰的最后一封信,你是专家,是不是伪造,一眼就知道。”

小山看看那封信,油黄色的信封,缄着红印,已经被打开。

“当然我看过了。”阮又吸几口氧气,“她想要邮出去,我截回来,想要发作,她已经走了。”

“……”小山终于说话,可是声音干涩暗哑,“怎么走的?辛不辛苦?”

“吊在洗手间里,用自己的丝袜。卉在外面等她。我们发现了,把她抬出的时候,没有让卉知道。所以她总是在洗手间的外面等她的妈妈。”阮说到这里又要吸氧,可是忽然呛了一口,开始剧烈的咳嗽,浑身颤抖。

小山从酒店的落地窗望出去,绿树掩映间,远远看见教堂的红顶。生长了多年的树,殖民时代就建起的教堂,还有冥冥住在这里的神灵,他们见过每一个活着的人,他们记不记得她?那么美丽,温柔,那么不遗余力的爱情?

他心里知道她是多么的迫不得已,只要还能忍受下去,她又怎么能抛弃了卉,自己一个人走?

“我觉得我才不公平。”阮终于平复了咳嗽,“为什么我要爱上这么一个漠视我的女人?为什么她会有你的孩子?为什么那孩子的脸,一千个人里也能分辨出就是你的女儿,让我连装作不知道的机会都没有?还有为什么她明明恨得是她的父亲,人却死在我的手里?”

周小山抬头看他。

阮笑了,将桌上的信推向他:“你好好看看这封信吧。”然后他站起来,随从上来搀扶,并推动他的氧气罐,阮文昭深深呼吸,透明的气罩上蒙上一层雾气。他步履蹒跚,背向着小山,慢慢离开,他听见他含混的声音:“你猜,我们两个,谁先见到香兰?”

不知过了多久。

从过去的记忆里忽然醒来的小山拿过桌上的信,缓缓打开,安静阅读。

窗外的城市气压陡降,风云急变。

三十四

暴雨下了一整天,直至入夜。

吃完了晚餐,卉跟着老师弹了一会儿钢琴。她还在学习基本的指法,小小的手按不了几个琴键,弹出来的也仅仅是一些简单的音节。

练完了琴,她来到外公的书房道晚安。

将军招招手:“卉,你过来。”

她走过去,被将军抱在腿上:“今天雨真大,是不是?”

卉点点头。

“雨季快要来了。这里会到处是水。外公带你出去旅行,怎么样?”

卉的手指拨动将军腕上的佛珠:“好。去哪里?”

“外国。说你的英语的地方。这里下雨,那里有阳光。这里是黑夜,那里是白天。”

“……好。”

“乖,去睡吧。我们很快就动身。”

所以她在深夜里被轻轻的弄醒的时候,心里并没有觉得奇怪,既然那里是白天,也许就应该起床玩乐,她揉揉眼睛,看见眼前的人。那是张最近开始熟悉的脸,很好看,和善,给她买芒果馅饼,给她拿来止住牙痛的茶叶。

“要出发了?”卉说。

小山看着她:“对,跟我走。”

“叫上外公?”

“我们先走。”

她被他抱起来,放进一个小包裹,有点热,可是上面通气,呼吸顺畅。然后她感觉到自己被这人背在身后,他们轻巧快速的离开,没有一点声音。她紧紧的贴在他的后背上,在黑暗中感觉他在奔跑,攀越,时而隐蔽,等待。她的耳畔,有风声,雨声,他“咚咚”的心跳声,稳定而强健。这种节奏,这种气息,这被藏在身后的感觉,这是一种来自父性的生物的直觉,穿越了时间的隔阂,穿越了陌生和愧疚,让她稚龄的心里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定和信任。她把拇指放在嘴巴里。

不知过了多久,卉被放下来,打开包裹,身处在车子中,他用湿毛巾擦擦她流汗的额头和后背,低声问她:“你还好吗?有没有那里不舒服?”

卉摇摇头。

“那很好,我们出发之前,再去接一个人。”

他推门进来的时候,神色与从前不太一样。

她背对着他,在镜子里两两相望。

周小山穿着夜行的雨衣,发梢濡湿,脸孔被黑色的衣服映得更白,目光黑亮。那样的颜色,鲜艳的,有残忍的力量,要把人吸引,然后吞噬掉。

佳宁叹了一口气,她之前画了点妆,最后涂上胭脂。

如今走到这一步,除了自己,谁也怨不了。但是心里还是清楚的,即使回到过去,凭她裘佳宁,再面对周小山,做的还是一样的事情。

所以,错也不在他,职责而已。

她受了教育,制造物质;他生于此地,奉命掠夺。

可这个人身上也有伤痛,只是不愿意说出来,溃烂在年轻的心底里。

她懂得了,所以能够谅解。

她跟他说话,没有抬头:“我不能为你们工作,这个没得商量。

我这条命,你们想拿就拿去。

但周小山,就当我是求你。

请你一定让我丈夫回去。”

她说到后来已经不能再保持镇定了,眼泪夺眶而出。自己拿手背抹了一下。

谁都怕死,她这样妥协,已经是对得起最多的人。

小山过来,拽起她的胳膊,自上而下对正她流泪的眼睛:“好吧,佳宁,那就如你所愿,我们现在上路。”

可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的她被周小山塞到车上,发现副驾驶的位置上坐着年幼的故人。

孩子回头看一看,也认出她来,摆摆手说“嗨”。

周小山再不说话,飞车上路。

车子在山道上疾驰,佳宁隔着密实的雨帘,仔细辨认,依稀仿佛是来时的路。那时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他们搏斗争执,车子摔到山坳里,她的刀插在自己的身上。这样想着,肋下的伤口仿佛又疼起来。

周小山这是要做什么?

她小心翼翼的揣测,他可是终于要放了她回去?

佳宁在反光镜里看见他的眼睛,他一直专心致志,全速前进,终于在她的注视下微微抬起眼帘。

她见过他的伪装,习惯他的镇静,体会过他的激情,见识过他的残忍,也经历过他的哭泣,可是,许久以后,当她人在北京,再回忆起这个人,只觉得在这个黑暗的雨夜,她在飞驰的车子的反光镜里看见的才是他真正的容颜,那些眼光,有话未说;那些感情,被折射在反面。

车子穿过西城,在湄公河的码头停下,直开到泊口处,有悬挂着紫荆花旗帜的船停在那里。

小山的车子急刹住,他终于说话:“坐那艘香港快船走,马上起航。不过几个小时,很快就会到达广州。”

“……”佳宁没有动,这不期然的变故让她悚然心惊,不能反应。

小山下了车子,走到她那一侧打开车门:“走吧,佳宁,时间不多。”

他见她还是不动,干脆伸了手拽她:“你的男人在上面等你,我放你们回去,回北京去。”

她听到这话,本能的跳下车子,秦斌也在这艘船上?秦斌也在这艘船上!她不计生死,豁出一切的来到这里,只为了找到他,救回他,如今知道他近在咫尺,就在这艘船上,他们可以一起回家!

她该高兴不是吗?

然而是什么钉住了她的身体,让她本该奔过去,却连一步也无法移动?

她隔着大雨看着他,雨水在他们的脸上交汇成河流,他的样子在她的眼前被冲刷淹没,她要看不清他了。

她向他伸出手去,想要触摸,确定他的存在。谁知扑了空。

小山躲开她的手,开了副驾驶的车门,将卉从里面抱出来,塞在佳宁的怀里:“你救回来的小孩子,你把她带走吧。”

那柔软的小小的身体在她的怀里,忽然成了所有温暖的源泉,佳宁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她:“这是你的……?”

“谁也不是。”小山说,“抓错了人,又送不回去,你带她走吧。送到孤儿院里。不用太费心力。”

虽然那么相像,她猜得到,他也不会告诉她。欠的太多了,怎么又能加上这一笔?让她带走他的女儿,然后怎样都行,都会好过留在这里。

佳宁把小孩子紧紧的紧紧的抱在怀里。

小山用雨衣把她们裹在一起。

停泊的船鸣笛,小山推佳宁的肩膀:“走吧,该上船了。他在上面等你。”

是啊,秦斌还在上面等她,登上了船,就会就此离开这里,回到真正的属于自己的世界里去。

佳宁被小山推着往前走,快上甲板的时候,他忽然说:“裘老师,事情已经这样了,你能不能告诉我究竟……”

她转头看他。

“你给的是真的A材料的方程?”

“……”她看着他,没有表情,“常规的工作环境下,那是很好的材料,可以用来制造汽车,不过造价太高,没有实际应用价值;如果,如果真的发射到太空里去,高速旋转中,它会像药物的糖衣一样,分崩离析……”

她未说完,他便笑了:“是啊,你才是专家。”

汽笛又在催促,她要上船的时候,他拍拍她的肩膀:“裘老师,之前得罪了。”

她脚步一窒,可是不能回头。

身体在这一刻仿佛将一切重新经历。他们的意外相识,处心积虑,勾心斗角,你死我活,还有觊觎彼此的身体,水一样的柔情……她的身体在冷雨中发抖,只是抱住卉,自己不能喘息。

有人在上面伸出手来拉她上船,佳宁抬头,果然是秦斌,她想说些什么,为了这历尽磨难的重逢,可是不可能,身体和思想已经不受控制。

她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拽住秦斌,跨了一大步上了船来,突然脚下一滑,就要被缆绳绊倒,秦斌抱住了孩子,佳宁重重的摔在地上。

他赶紧扶她起来,往船舱里面走,佳宁被压倒了原来的伤口,那里本来已经愈合,此时却突然冒出破裂,鲜血从湿透的衣服里渗出来。

“佳宁你怎么了?这里受伤了吗?疼不疼?”

“疼,”佳宁说,眼泪终于找到好的理由,疯狂的流出来,不用抑制,不能抑制,在脸上泛滥,“疼死了。秦斌你去给我找些纱布来,好不好?”

他闻言就去找船家。

佳宁抱起小孩子,趔趄着挪到窗口。

周小山已经不在那里了。车子也开走。

从来都是如此。

没有问候,没有道别。

可是,如何道别?

说再见?

怎么再见?

佳宁的双手搭在卉的肩膀上,看着她那与小山一般无二的脸,他连她都给了她,那周小山就连自己也要舍弃了。

孩子看着她哭得那样汹涌,伸手去擦她的泪。

她握住那小小手,声音颤抖地说:“那个人,送我们来的人,他是谁,你知不知道?”

“他很好。”

“你要记住他的,他是爸爸。”

“……”

孩子的眼睛渐渐有泪光旋转,一眨,落下来。

她把她搂在怀里,也把自己身上的重量负在这个小小的身躯上:“不要哭,以后我们在一起。以后,我是妈妈。”

裘佳宁乘坐的船深夜里启航,天色微亮,看见广州港。

同一时间里,周小山已经连夜返回查才城。

莫莉还躺在的病房里,她一直没有苏醒。

小山把洁白的枕头压在她的脸上,看着心率仪上的曲线渐渐拉直。

“莫莉,我亲爱的妹妹。我们不能这么活着。”

雨下了两天,一直不停。东南亚的雨季来临。

在这间病房里,他却忽然嗅到茉莉花香。

三十五

周小山被带进来的时候,将军还躺在长椅上,他抬眼看看这个跟随了自己多年的年轻的手下,慢慢又合上眼睛:不杀掉,不可以,但是再铸成这样的一个宝剑,要到什么时候?

“小山,我搞不懂你。”将军说,“明明你自己也可以跑了的。谁能追得上你?”

“追不上我,但您可以找到她们。”

将军闻言笑了,轻松而又笃定:“那倒是没错……”

“谢谢您愿意最后见我一面。”

“我想你似乎会有一些问题来问我。”将军慢慢的说,“关于你的母亲,香兰,卉,我都可以答复你。小山你从来是聪明的孩子,我也不愿意你糊涂上路。

但之前,我最后再给你上一课。

古时候有名士铸剑,他能炼出好剑,却总是得不到极品,火候的缘故。

终于有一天,他自己发现,最接近成功的时候,是每天日暮时分,玄铁和炼炉吸收了一天的精华,温度升到最高,只片刻,那是宝剑铸成的关键。

而总在这个时候,他的女儿给他送饭来,然后离开。他总要看一看她在日暮中的身影,也因此错过铸造宝剑的最佳时机。

不过后来,他的剑还是铸成了。

因为再也没有人给他送饭,然后离开。

因为他把自己的女儿掷到炼炉中去。

骨肉为祭,他得到最好的剑。”

将军啜一口茶,又缓缓放下:“小山,我只是想要把你铸成最好的宝剑,为此不惜代价。

你的母亲,那场事故,确实是我安排的。

……香兰抑郁而终,当然也跟我有关。但可惜,她是查才的女儿。

卉,我要你把她带回来,其实确是想要你们团聚,我想这样算做是补偿香兰,补偿卉,或者是补偿你……

还有那个中国女人……”

“……”

小山听他在说,他的母亲,香兰,卉,还有裘佳宁,这些漫漫的心上的疮疤,他怎么能说的这么道貌岸然,波澜不兴?

“其实,答案,我已经知道了。”小山伸手探向自己的口袋,身边将军的四个保镖立即将掏出手枪,将枪口对准了他。

“我进来之前,都已经搜了身,这么紧张,又是为了什么?”

只见小山从怀里拿出的是一封信,他让身边所有人看了看,然后通过别人之手递给将军。

他看着他将信纸抽出,打开,阅读。

他记得那上面,香兰的每一句话。

“如果我也能像父亲一样心肠坚硬,其实我愿意把卉一并带走……”

第一页,第二页,第三页……

将军一字一句,终于看到了最后一页,她的最后一句话是:“小山,我代父亲跟你说对不起……”

她在那一刻一定是流眼泪了,泪水滴在信纸上,氤氲成一小枚黑点。

查才仿佛看到久别的女儿隔着时空在哭泣,便伸了手去擦那黑色的墨渍,徒劳的要为她拭掉泪痕,可是很蹊跷,那墨点竟稍稍的突起,查才将军赫然想到自己铸造了怎样一个擅长毁灭与爆破的精英,猛地抬头,已经晚了。

那是周小山制作的最后的一颗雷,藏在香兰最后的书信中,微小而威力巨大,骗过了搜身的仪器和老奸巨滑的将军,他自己手指摩擦产生的热量引爆了炸弹。

只听轰然巨响,威力无穷的爆炸瞬间毁掉了他,毁掉了小山,毁掉了这里。

暴雨下,查才城的这一隅火光齐天。

风雷滚动,大地震颤,引发山洪,奔涌而下,怒浪滔天,席卷一切。

在中国的网络上查阅这个国家的事变和动荡,给人的感觉像是多年以前,痕迹模糊的故事或者演义。

佳宁手指点开英文标题“Y国军界要人遇袭,嫌犯原为得力助手”。

找不到服务器。

有些消息被屏蔽,像不开掘的坟墓,让人永远不知道底细。

佳宁拿了白水,踱到阳台上向外看。

此时已经是两个月之后,北京的仲春。

人们相互确定,没有哪一年的槐花开的如今年这般美好,碎碎的浮在静谧的空气里,又清又甜。

经典老剧又要重拍了,电视上选秀,热闹无比。

姚明给一个又一个黑老外盖火锅,当真是给国人争气。

卉在大学子弟幼儿园里插班,开始学说中文,爱吃炸灌肠。

她从浴室里出来,穿着佳宁给她买的上面有史莱克头像的浴衣。

佳宁过去,把她的头发擦干净,在脖子上,腋窝下面涂上痱子粉,亲亲她的脸说:“睡觉吧。”

第二日她上班的时候把卉先送去幼儿园,然后自己再去实验室,准备听硕士研究生的答辩。

从子弟幼儿园到材料学院,中间路过研究生宿舍,佳宁本来已经过去了,刹了车又向后倒,向上看见周小山曾经住过的房间,那过去伸到窗户里面去的老枝被修剪掉了,窗子被关严,此时不知道谁住在那里。佳宁戴上墨镜,继续前行。

研究生答辩之前,她接到秦斌的电话,约了中午见面,佳宁答应。

见了面,她说恭喜你,听说升任了副主编?还有最近看了电视,那贪官终于成了阶下囚,党羽众多也都被绳之于法。

秦斌拿烟出来,给她一支,佳宁不要。

“没有什么可恭喜的。”他说,“生死劫后,觉得一切很淡。”

“……”佳宁笑笑,不知道再说什么,“最近忙些什么?”

“公安部要彻查国内跟‘彼得堡’有关的旅行线路,并要把它压边境线在我们境内的营业部分彻底清除出去。因为我了解一些情况,所以参与调查。”

“我也去过……”佳宁说。

他抬头看看她。

“如果需要,我也愿意协助调查。”

服务员送上来咖啡,佳宁看看手表:“下午还有继续答辩呢,我们说正事吧。”

他深深吸一口烟,手指有一些颤抖,好半晌没有动。

“秦斌。”她轻轻叫他。

他将烟掐息在烟缸里,终于还是从皮包里把离婚协议拿出来。

佳宁接过来,两份,关于财产的分割在之前都已经商量好了,她简单看了看,在最后签字。

秦斌接过来,也签自己的名字,没有再抬头看她一眼,只是说:“我以为我可以等你。佳宁。可我也想要一个孩子,长得像我,她的母亲看到她,也会想起我。”

她伸手按在他的手上。

上面有温暖的眼泪滴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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