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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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封母哭了,封父则点燃了十几年都未抽过的香烟,铁青着一张脸吞云吐雾。可是封琉璃却仿佛中了蛊一样,因为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缘故强硬到底。最后父母一个愤恨一个幽怨,不约而同地总结道:“都是小伊带坏了你!”

封琉璃心里明明很疼,疼得她几乎都想认输、都想放弃了;却也为了这句话,险些笑出声来。

——多么…不真实啊?她忽然感觉自己仿佛成了小说中的角色,大家口中说的,都像是故事里的台词;小说和现实,假的和真的,区别究竟在哪里呢?

封琉璃和父母之间的战争持续了许久许久,各种内情无须赘述,总之,最后双方各让一步,得到一个彼此都能勉强接受的结果。父母答应可以她不考研究生,放她去北京找工作;而相对的,她必须拿到本科学历,办完所有手续才准离开。

“…你会后悔的,琉璃,”离开前的那个晚上,封母来到她的房间;望着埋头收拾衣服,沉默的女儿说道。

琉璃手下没有停,一言不发。

“…如果…不顺利,就早点回来,别叫爸妈担心,好吧?”封母的声音忽然颤抖起来。

琉璃依然沉默,从出生到现在第一次,她第一次走自己选择的道路——无论对错。

封母叹一口气,拍拍女儿的肩膀,然后偷偷地、抹了抹眼睛。

那一年的九月中旬,封琉璃终于到达了北京,夏小伊亲自来接她。这一年她们两人同是二十三岁;是长着看不见的翅膀,青春在皮肤下面发出隐隐光辉的美丽年纪。

***

小伊戴着一柄几乎遮住半张脸的茶晶墨镜,乳白短袖上装配黑色棉质裤子,裤脚处开出喇叭口,用国画笔法绘着一朵石青色牡丹。封琉璃一路上都在想小伊会变成什么样子,时隔这么多年再度重逢,见了面第一句话又该说些什么?想着想着竟出了神,从她身边走过浑无知觉。幸好夏小伊的眼神比她好用十倍,一把拍上她的肩膀;下一秒钟,封琉璃只觉得有阵香风“呼”的一声扑进她怀里,耳中听到小伊在笑:“琉璃…琉璃…好姐妹死交情,你要是没想我我可不饶你!”

封琉璃刹那间几乎愣住,好半天才恢复过来,一直紧绷的心在那一刻突然放松,她想:幸好小伊还是一样的,一点都没变。

一点都没变——真的吗?封琉璃差一点就忘记小伊现在的身份是个“女明星”了。她惊讶地看着夏小伊熟捻地拉起自己的小手提箱就向外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丝毫也不迟疑。封琉璃起初很害怕小伊被人认出来,然后在北京西站的站台上上演一出众人围观签名合影的好戏;她一路都在左顾右盼、心中忐忑不安。但是等到她看见小伊竟然那样随意、那样施施然地走在人群中的时候,突然脸一红,觉得自己实在是幼稚极了。

出站通道内空气霉坏,每到转角处必有刺鼻的尿骚味袭来;人群拥挤推壤,张张都那么可疑甚至不怀好意。封琉璃连忙赶上两步,想和小伊走得更近一些;脚却差点绊在小伊拉着的手提箱上,脸腾地一下更红了。夏小伊忽然回过头来,琉璃立时紧张极了,简直都要流出冷汗来;谁料小伊只是对她小声嘱咐:“看好钱包”,就把头转了回去,继续前行;琉璃连忙答应,像个懂事的乖小孩儿一样拼命点头。

十分钟之后她们一前一后来到了车站内的停车场,夏小伊径直领着她走到自己的车前。那是一辆小小的酒红色甲壳虫跑车,憨态可掬地趴在角落中,十分醒目;封琉璃动了动嘴唇,忍不住想称赞,可还是把话咽了下去,只是眼睛里发着光。小伊弯下腰去开车门,先把封琉璃推进车子里,自己则去放行李。琉璃坐在真皮座椅中,回过头,透过玻璃窗看着小伊在外面忙来忙去,心中尴尬之极。好容易她忙完了,从另一边上了车;先把茶色墨镜摘下来,再将颈后的头发乱七八糟地用个大夹子固定住,双臂搁在方向盘上,直视前方良久;这才转过头来对封琉璃笑了笑。在车子发动的声音中,琉璃听见她随口问道:“吃饭?还是去我家?”

封琉璃连忙分辩:“我妈有学生在北大,现在放假,已经说好了,我会先住在她们宿舍里。”

小伊咯咯笑起来,这样一笑仿佛又恢复了十八九岁的光景:“你还没住够宿舍啊?听我的没错。”她一踩油门,甲壳虫乖乖启动,熟极而流地汇入北京城百万车河之中。

这就是——北京啊!是不知道多少层的高架桥,是不知道多么高的摩天楼,是五光十色的霓虹,是车窗外美丽而穿着入时女人一闪而逝的倩影…是你所能想到的、和你无法想象的一切事物汇聚而成的魔幻都市,是你的、我的、所有人的北京。

琉璃踏入小伊蜗居之时,已值日落黄昏时分,屋内悬着厚厚的窗帘,幽暗一片。小伊用一只手扶着墙壁,也不弯腰,脚下轻快地踢掉细带凉鞋,“啪”的一声打开灯,琉璃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

这哪里是女明星的香闺,分明是一间狼藉满地的纪念馆:客厅很大,实木地板一铺到底,远角摆放着大屏幕电视,影碟机几乎被一摞一摞的碟片掩埋起来。除此之外再也看不到半件家具,只有地上散落着数个软绵绵胖墩墩、色彩鲜艳的靠枕座垫——而四面墙壁上挂满了同一个金发年轻男人的各式照片,脸孔不可思议的精致和纯洁,一双湛蓝湛蓝的眼睛从每一个方向注视着屋子的主人。

“这是谁?”琉璃问,“好漂亮的人…”

夏小伊哈哈一笑,把脚下的鞋扫向一边,光着脚走上地板:“他吗?一个演员——十年前戛纳的影帝。”

“…我不怎么看电影,这么有名的也不认识,”封琉璃微微赧然,语气仿佛抱歉。

夏小伊回过身,望着她,给人一种奇妙的宛若骄傲的错觉,轻声道:“瑞梵?菲尼克斯没太大名气的,因为他得了影帝第二年就死了。”

她说的这句话平淡而单纯,但是封琉璃却突然隐隐觉得不祥,就如同她初见夏小伊和方隅时对她们爱情的悲哀预感一样。即使冰层很厚,即使你我站在上面稳如泰山,可是她依然能听见冰层深处那潺潺的水声——也许封琉璃的确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

这只是平平常常的一句话,可那个在北京西站的人群中穿梭往来的平凡美女夏小伊却忽然退到了浓黑的幕布后面去;现在站在封琉璃面前的,刹那间就换成了一个可以将台词说得充满诱惑力的女演员。是的,琉璃感觉到了,夏小伊在演戏,她在向自己隐瞒什么;她已经张开了阻隔一切的保护伞,上头清楚明白地写着“禁止入内”。

封琉璃勉强将怀中的不安压抑下去,暗暗叹口气。

“…左边那个房间是我的,右边那个空着,给你住;门上的备用钥匙给你,可别丢了,不好配的;我的衣服鞋子都在柜子里,想穿什么自己拿;车子…你会开车么?”夏小伊连珠炮般说了一串,琉璃全无插口的机会,好容易得了空,她连忙说:“小伊,不能这么麻烦你,我…我找了房子就搬出去…”

夏小伊望着她,慢慢说道:“你住我这里吧。”

封琉璃只觉得口中发干:“实在多谢,但是…”她摇了摇头。

小伊沉默了半响,竟然又笑了。她的笑意倏忽来去,就好似是一个天真纯洁的幼童。封琉璃家里装修的时候曾听说过,某些专业人士可以区分出几十种不同的白色,她后来则发现夏小伊赫然也拥有着几十种不同的笑容——现在她面对的正是一种仿佛长辈对晚辈的包容的笑,笑得琉璃心里一阵阵不自在:“你不知道北京,琉璃…四环之内和人合租一间一居室的钱就能花掉你一半薪水,你还是吃饭不吃?买衣服不买?北京的男人最是势力眼,他们要是知道你住在回龙观每天挤月票公车上班根本看都懒得看你一眼;而你如果是住在这里,他们保证殷勤的连脸上的皮都愿意拿给你随便踩了。”

琉璃一愣,神情古怪地回答:“那样的男人,要来有什么味道?”

小伊换上她五分钟之内的第三种笑容,一张脸璨如春花:“你说的是!只不过每个人都该追求更好的生活,而不是找罪受,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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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啥,好像好了,不抽了。

补充一个【名词解释】

瑞梵·菲尼克斯(River Phoenix)

因和基努里维斯(黑客帝国里那只)共演《我自己的爱达荷》荣膺戛纳影帝;然后不久之后在万圣节前夜,因吸毒过量死在德普筒子(加勒比海盗里那只)的酒吧门口…

非常美丽非常精致的美少年一名;但同时也非常敏感非常脆弱总是不快乐。

是个“只要他想不平凡,他就能不平凡”的超级天才;但天才首先要有的,是让自己活下去的能力;瑞梵很遗憾缺少这种能力…

——他和本文的走向并无太大关系,也并没有预兆了谁的结局。之所以一定要写出来,是因为由于他,某烟才决定把这个故事的背景放在自己一点都不熟悉事实上一窍不通的娱乐圈。后面悔之晚矣,找资料痛苦的要死。

“青春成灰”这四个字,最初,纯粹也只是某烟献给瑞梵的悼词。

——他只是睡着了,睡在爱达荷的天空下…

梦醒了Ⅱ

封琉璃终究是留了下来,她无法反驳夏小伊的话,她也无处可去。但是那一颗因为遭遇崭新世界因为重逢平生挚友而欢呼雀跃的心,却已完全变了样子。一切都不是她所想象的那样——但是她想象的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儿呢?她自己也说不清…只知道是不同的,绝不应该是这样面上堆笑心里总是尴尬的局面。小伊表现的太亲密、太热情,简直…无可挑剔,可又绝非几年前分别时那种天真活泼的样子,反而让这场重逢变得不真实起来——甚至连带使得这段别离、这些过去的时间、以及她们朝夕共处的青梅竹马的岁月…一切的一切都显得那样不真实起来。不该是这样子的…和这样“高深莫测”的夏小伊相比,哪怕行同陌路、哪怕欲言又止、哪怕以沉默以眼泪,都是她可以接受可以理解可以控制的;惟独这样不能,惟独这样叫她的心总是惶恐,叫她手足无措。

夜里,琉璃在小伊的浴室中,用自己的洗发膏洗了头发,用自己的浴液洗了澡,用自己的毛巾擦干净。浴室巨大的水晶镜子下面堆放着两排高低不同的瓶瓶罐罐,她一样都不敢碰。她细心地把掉在浴缸里的头发一根一根拣出来丢掉,然后才慢慢走进客厅。小伊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身上只穿了一件宽大的男式 T恤,走光走得能让人眼珠子爆掉。她却毫不在意,听见声音了便转过头来笑:“好琉璃你发发善心,明天陪陪我吧,我下个月开始又要关禁闭。”

琉璃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问:“关什么?”

夏小伊的头已转了回去,眼睛直勾勾望着荧光屏上放着的黑白老电影,口中含混不清:“我下个月去横店赶场子,最讨厌拉头皮、粘发套了,扯下来的时候疼死人。”

…是了,琉璃怔怔听着,想:小伊是女明星,简直像另外一个世界的生物。

那一天晚上,是封琉璃从小到大在异乡度过的第一夜,她睡在很软很舒服的香喷喷的床上,辗转反侧无论如何都睡不着。黑暗里大大小小的瑞梵?菲尼克斯,这“世上最英俊男人”(夏小伊语)的脸在墙上或颦或笑地望着她。

“这么年轻漂亮又成功的男人,怎么就死了呢?”她迷迷糊糊的想——迷迷糊糊中她觉得自己来到北京真是个胆大妄为的决定;迷迷糊糊中甚至期盼一觉醒来后会发觉自己还在家中,一切只是场黄粱梦。

封琉璃没睡好,醒来时天已大亮,可没想到小伊起得比她还晚,手表的指针指向了十点半,琉璃权衡再三不得已去敲了门。半分钟后门里传来一阵呜呜的叫声,就像一只慵懒的猫;再过半分钟,门开了,满头长发如海藻般纠缠不清的夏小伊揉着眼睛走了出来,正经之极地对她说“睡觉绝对是人生最大的享受”;说完摇头晃脑,走进浴室。封琉璃不禁莞尔。

还没有五分钟,屋角的电话便响了,琉璃又得去敲浴室的门:“小伊,电话!”浴室中水流的声音哗哗不绝,小伊惶急地叫道:“先帮我接,我马上出来!”琉璃答应了便走回去拿起听筒。可她还未出声,里面已有个尖尖细细的声音冷冷传来:“夏小伊,你已经可以去死了!”

封琉璃吓了一跳,耳中听着那个凉凉的声线絮絮说道:“你是千金百贵的大小姐,想撂挑子不做就人影不见了,手机干脆关机,好得很哪!你可知道为了你这个事情,公司有多少损失?又欠了多少人情?”

琉璃的心突突乱跳,好容易鼓足勇气,哑声说道:“啊…那个…小伊在浴室…请等等…”电话线另一边传来的女声突然改变,防贼一般质问她:“你是谁?你…你不是金西西,你究竟是谁?”话语中有种强大的不容置疑的气势,倒像她才是屋子的主人。封琉璃心虚,是啊,她是谁?她要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幸好夏小伊终于适时出现,一手挽着湿淋淋的头发,一手接过话筒,懒洋洋地招呼:“喂?我是Sicily…卓乐,你想我死很容易,只要说句话,我立刻从25楼跳下去,OK?”

封琉璃缓缓向一旁退开,这个地方毕竟是不能住了。她感念小伊的热情,可是自己毕竟只不过是个“老朋友”而已,吃人家的住人家的怎么说得过去呢?小伊与自己青梅竹马没有错,可是毕竟这么多年已经过去了,那样一条裙子也换着穿的美丽时光是七八岁才能有的,十七八岁都未免心存芥蒂,何况现在?她那样胡思乱想着,耳中只听得小伊冷笑着说:“…她是谁?她是我的新情人,怎么样?你管得着么?”

夏小伊愤然挂断电话,气呼呼地一边用浴巾擦着头发,一边皱眉:“大清早就啰嗦,她少烦两句会死啊!”忽又转头看向琉璃,早已换了笑脸,盈盈道,“理她做甚么,我们一会出去玩。”

封琉璃自觉心虚,不敢问那人是谁,只笑着回答:“她好厉害呢。”

谁知夏小伊毫无隐瞒之意,一撇嘴,全然兜了底:“那是我的监工婆,一个月不吵我三十次,二十七八回总是有的。她手下四个人,其他三个都是罕有的乖宝宝——都是和琉璃你有一拼的乖宝宝,只我一个坏孩子,怨不得一腔怒火全冲我来了。”

封琉璃听着只是笑,小心翼翼地问:“演戏也很辛苦吧?”

小伊把头摇得好像拨浪鼓:“演戏倒还罢了,至少是自己喜欢的。这世上做什么不辛苦?我也算万中无一的幸运儿…哎,说这个做什么,走吧走吧,今天天气这样好,我们出门去!”

***

天气实在是极好,北京的初秋天色澄澈风和日丽,是绝无仅有的美丽时节。只不过这个城市太大、太混乱,无论怎样的美丽也总是轻易的消失在鳞次栉比的楼宇和匆匆忙忙的人群之中;无论怎样的美丽,也总因为乏人观赏而不由地黯然失色了。封琉璃坐在车子里,开始还颇感兴味地望着道路两旁的风景:各式各样的立交桥、写字楼,永远不变的黑压压的人群和慢腾腾的车流…没有多久也就厌倦了。

这时候小伊突然对她说:“琉璃你还是先去学个车吧,这样上班出门都方便,反正我一年倒有十个月四处乱跑,车子只跑两个月,太浪费了。”

琉璃回过头来,看见小伊只用一只手掌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在无聊的摆弄个银白的扁盒子。红灯突然亮了,夏小伊一踩刹车,将那盒子拿起来放在鼻前嗅了嗅。待看见琉璃满脸疑惑的样子,便讪讪解释:“坏毛病,好不容易戒掉了却还是想,”说着将盒子随手放在仪表盘上。琉璃好奇,伸手拿了过来,解开一个小巧搭扣,见里面装着两根香烟,原来是只烟盒。琉璃把盒子放下,笑着说:“还是不要抽的好,把自己的气管当烟囱,可有什么乐趣?”小伊也笑,点点头:“其实已经戒掉了,何飞骂过我很多次,抽这个会影响牙齿。可心里就是总也想得不行,没出息。”信号灯转绿,小小的甲壳虫再次启动,毫无怨言的挤进这世上最缓慢的车流之中。

“气闷的很,算了,这会是中午下班时间,跟人家挤来挤去我着急地头发也要白了,实在犯不着。琉璃我们先去做脸,好好吃点东西再逛。”夏小伊抱怨着,下一个岔口,车子便转了进去,又走过半条街,在一座大楼后面停住。

两个人下了车,步行到近旁的蛋糕店一人两件牛角面包填进肚子里。小伊倒是不怕胖,吃得又香又甜。吃过之后感叹:“甜点如砒霜,这样子又要长二两脂肪。”琉璃则忍住笑回答说:“可是依然要吃,吃过了再后悔也不迟。”那是她们多年前常有的对白,话一出口,仿佛之前的离别转瞬归零。小伊当即喜笑颜开,连声说“就是就是”,然后望着封琉璃,轻声道:“好像我们又回去了大学里似的,是不是?”封琉璃点头。小伊叹口气:“好久没这么开心了。走吧走吧,吃了脂肪下去,只好动动消耗它。”

夏小伊把琉璃带进了一家极大的名叫“芙蓉影”的美容中心,进了门,指着大厅的招牌笑:“你看,多香艳的名字!我最喜欢这名字了。”正说着几个女孩子已围了过来,一个个陪着笑:“夏姐又来调侃我们…”小伊对着她们,口中忽然冒出字正腔圆的京片子:“我可带妹妹来啦,今儿个我们两人从头到脚大修整,你们可别糊弄糊弄就完事儿了。”

在学校里其实也有不少女孩子定时上美容院的,可琉璃并没有去过。她是时下少有的天然坯子,平时也就随手抹点面霜了事。反正无论怎样打扮,站在夏小伊面前一样自惭形秽,土包子就是土包子,不必出洋相了。不过看见这样的架势,琉璃便后悔了;早知道有这么一关等着她,自己早该先尝尝鲜,打一点底子的。

封母“吃人嘴短,拿人手短”的家训犹在耳边,甚至那句暗有所指曾经令她气愤异常的“知人知面不知心”也突然冒了出来,只觉得浑身上下都不对劲。一个女孩子请琉璃躺下,用新毛巾给她洗脸,取出七八个没开过封的上面全是外文一个汉字也没有的精美小瓶子,将它们一一打开待用。看到这个架势封琉璃再也不敢开口问价钱,说什么“我自己付”的蠢话。纵使再怎么没见过世面,她也能揣摩出来,这一次花销,根本不是自己负担得起的。

梦醒了Ⅲ

“芙蓉影”在北京城里也算是颇有名声的美容俱乐部,替她服务的女孩子手底娴熟,三下五除二给琉璃洗过脸,抹上冰凉凉的霜膏,便按摩起来。琉璃心中乱作一团,身体僵直,简直像是受刑。脑子里也不住胡思乱想,这时候才突然体味到了自小看《红楼》,那黛玉进贾府的千般小心万般在意,“唯恐给人耻笑了去”的真意。

抹东西——洗掉,再抹东西——按摩——再洗掉,如此反复,间或有奇怪的机器在脸上磨蹭,最后终于敷上一脸石膏糊一样的浆。封琉璃从没有这样躺着一动不动许多时候,加之前一个晚上又没有睡好,渐渐便沉入了浅眠。正梦见夏小伊如聊斋里的女鬼,自己左看右看总觉得她会随时脱去画皮摇身一变,又惧又怕之间,突然朦胧感觉到有人在解自己胸口的衣钮,一惊之下竟尖叫着翻身坐了起来——耳中便听到一个声音喊着:“哎呀,小姐,你做什么!”然后就是噼啪哐啷的几声响,封琉璃坐在美容床上,脸上蒙着石膏膜,眼不见物,耳中听声已知不好,只吓得魂飞魄散。那声音还在抱怨:“打破了!全打破了!吓死人了…”琉璃手足无措,一阵烧灼的感觉直窜上脸孔和耳朵。这时候却听见夏小伊冷冷的声音传来:“破了又怎样?我赔就是了,有什么好喊的?”封琉璃更是又急又羞,慌慌忙忙去揭自己的那张假脸,触手只觉软软粘粘,心里更是一阵恶心。

虽然看不见,却已明白自己闯了祸,待到重见光明更是窘得无地自容。原来她猛然起身,竟吓了给她按摩脸的女孩子一跳,闪避之间床边的瓶瓶罐罐尽数扫落在地上,顿时膏体四溢乳液横流,场面一塌糊涂。夏小伊也已坐起身来,一看她的样子琉璃就知道自己有多么愚蠢,小伊的上衣已然脱掉,只围着块毛巾,身后站着个女孩子手里拿香精瓶子,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小伊犹在生气,两条眉毛竖起,语带寒意:“你们的服务可是‘真好’。我也来了半年了吧,总算见识到。”

这时候早有经理走出来连连致歉,口中不住骂:“阿芳你胡闹什么?想回老家了是不是?”那叫阿芳的女孩子申辩:“我正要给她做颈部按摩,她突然大叫一声坐起身来,我有什么错?”说着竟哭了出来。那经理也不和她理论,只骂:“你不想做了就回家去。”那阿芳突然扯下医用口罩,露出一张堪称秀丽的脸孔,只是满布泪痕,大声说:“不做就不做!一个月拿不了千百块还要受这种气,谁是天生丫头命?一个三流小明星,神气甚么!别以为有两个臭钱就了不起,可以作践人了!”说着真的转身出去,“嘭”的一声砸上门。

封琉璃直给吓得呆住,她是初出温室之人,防线吹弹可破。夏小伊却不动声色,听见人家指着鼻子骂竟似全不入耳。那经理已给气得脸色发青,一边连声赔礼道歉,一边急忙招呼别的女孩子进来收拾。夏小伊只说:“地上的都算在我账上。”便一手抓着毛巾掩住前胸好整以暇慢慢躺倒;琉璃心里愧疚,小声说:“…是我不对。”那经理忿忿然:“实在对不起,小姐,这种事情当然是我们的错。阿芳是不甘心久了,早就要走的,自以为长得好看就能上了天,这种女孩子我见得多了,哼!我倒要瞧着她能飞上哪根高枝儿去!”琉璃的心里只是无端纷乱,觉得自己千错万错,最后推到根结,脑子里乱糟糟的只是想:自己为什么要到北京来?为什么呢?

接下来美容师怎么给她洗的脸,按摩的头颈,琉璃一点都没注意。直折腾了一番天昏地暗沧海桑田,两个人才终于重见天日。沉默着走出门、坐上车,夏小伊插上钥匙,打开冷气,琉璃突然觉得无法忍受,眼睛里猛然流出眼泪来,轻声说:“对不起,小伊,我给你丢人了…”

夏小伊只是淡淡地笑:“琉璃,你知道么?我刚才突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进美容院的事情…那时候真是穷得很,哪有这样的钱这样的闲工夫?我那时候晚上上班白天休息,有一次下午实在太热,不知道怎么就走到超市里乘凉去了。随便买了一袋酱油出来,在门口却给人拦住。一个女的,你可不知道有多热情,她说小姐我们店里开业,免费做面部护理,我当时又穷,可是又虚荣,稀里糊涂就和她去了。进去之后立刻就后悔,另一个女人只和我说她们的活动打几折,然后有什么产品,叫我登记,我心虚得要命,胡乱编着姓名电话住址,心里直骂自己干什么爱贪小便宜…我转身就要走,她却说你走什么啊,我们‘免费’面部护理你还没做呢,走什么走?把我领到里面,叫我躺下,打来一盆水,对我说,她们这里洗脸用一次性毛巾一块钱一条,问我买不买。我只能说买,她说那你拿钱给我,我就只好坐起来拿钱给她…你不知道,她那种语气,真叫人无地自容…过了好久她拿毛巾过来给我洗了脸,边洗边给我介绍她们的产品如何如何,然后她又问我用什么面霜晚霜化妆水,我那时候哪里知道这些东西?只好胡乱回答…那滋味仿佛拷问,真真正正不好受…从没有那么难受过。在我最穷的时候付不起房租被房东逮到的时候我都没那么难受过!我第二次说要走,她说才刚洗了脸呢,于是慢条斯理开始给我脸上抹东西,大惊小怪的叫‘你的毛孔好粗啊’,如何如何这样不行那样不行,说如果不坚持做面部护理的话,毛孔会越来越粗,最后发炎甚至化脓,会毁了整张脸——说了一箩筐话,说得要多可怕有多可怕…我再也受不了了,我起身就走,她在后面叫:‘刚给你涂上洗面奶先洗掉再走嘛…’从头到尾我都没敢看过她的脸,我根本不敢看…但是我能想象出那张脸,一定是在阴森森的笑着,心里一定在估摸:‘穷鬼也想来占便宜’…”

小伊一口气说到这里,忽然沉默了,一时间车里只有冷气嗖嗖的声音。小伊摇头笑,终于还是从置物箱里拿出烟盒,打开来取出根烟点上,夹在指尖,眼睛瞧着那烟头的一个火点,却不放到嘴边去。许久,继续讲述那个久远前的故事:“…我那天脸上涂着腻腻的一层洗面奶,逃命一样逃出那家店。阳光炽热,我把头垂的低低的,知道自己一定惨不忍睹…我从没有想过我爸爸,不过那一次我第一次想起他,我想我的亲生爸爸如果还活着的话,如果他知道我这样,一定心疼的心都要碎了…那一天我是知道了,没有钱,自尊就要给人用脚踩的;即使别人不踩你,你也会觉得无地自容。那一天我才知道这个城市到底是什么样子,她多繁华!可是同时又多可怕!那一天我才真正从梦里醒过来,第一次看见现实…”

那根烟缓慢的燃烧,味道却不刺鼻,甚至有种淡淡的甜腥。封琉璃听得她那样絮絮说着,不知道为什么,眼泪竟然是止也止不住,不断地淌下来。夏小伊语气平和、不带一丝感情,她是最擅长将自己的悲哀平淡、甚至调侃的说出来的——把自己剥离出悲哀之外,她从小就是这样——也许唯有这样,悲哀本身才不那么叫人难以接受,甚至还能散发出一股神秘的香气;也许这就是这个孩子在成长的岁月里学到的保护自己的方法。

琉璃听见小伊继续说着,声音朦胧,仿佛呓语:“…我知道自己是被这个城市改变了。梦醒了,琉璃,梦醒了…你瞧我今天对那个可怜的女孩子,多么耀武扬威,多么刻薄!其实我平时只有更加的刻薄——可是我都忘记了,三四年前,我就是她那个样子的。我现在进的这个圈子里,有大把的人我瞧他们一眼都觉得辱没了自己;可也有大把的人他们同样不屑瞧我一眼…这世界是分三六九等的,琉璃…我不愿意,可这个城市就是这样——或者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而你我只能跟着它变化,讨一口残羹剩饭吃…我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可是我被这个城市改变了…”

琉璃哽咽着说:“小伊,你还是对我一样好,你还是以前那个夏小伊。是我自己…是我自己胡思乱想,才会不断出丑…”

夏小伊茫然笑了笑,把手里烧了半截的烟按熄在座位旁的灰盒里:“琉璃,你是我唯一的亲姐妹,我看到你就想起我刚来北京的时候…不过你不会和我一样,我不会叫你吃苦的,我现在有能力不叫你吃苦的…”

夏小伊说到这里,脸色一变,突然间眼睛大睁神情恍惚,犹如着了魔。琉璃惊讶的望着她,看见她仿佛一时间想起了什么,或者是正在侧耳倾听什么,整个面孔空茫一片…这种状态持续了几秒钟,神情才慢慢恢复了正常。

“…怎么了,小伊?”琉璃怯怯问。

“没什么,”夏小伊一笑,这一笑又变成了琉璃这两天总是见到的、面具一样的巧笑倩兮的样子,她打着火启动车子,“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个人…不过那已经是很久、很久、很久之前的故事了…”

姐妹Ⅰ

夏小伊想起了方隅。其实她真的很少想起方隅——她不愿想起,因为从来就没有忘记。只有方隅是她不能忘的,是自己被这个城市改变了,是自己背叛了他。

她在墙上挂着无数瑞梵?菲尼克斯的巨幅照片,照片里那个男孩子的眼眸里有种清澈而迷惘、泠冽而落寞的神色,嘴边带着莫测微笑,一直凝望着高处的青空——那是介于孩子与成人之间、梦想与现实之间,人生中最最短暂华美的一刹那光阴。夏小伊十八岁那年爱上的就是这样的方隅:一个理想中的少年——至少她一直觉得方隅是她理想中的少年。可是这样的时光、这样的少年又是世上最最脆弱、最缺乏生存能力的东西,瑞梵?菲尼克斯死了;方隅被这个城市打得落花流水,从她的生命中逃开。

这个世界不是他们的世界。

夏小伊忽然对封琉璃说:“…你知道么?美少年竟然比鲜花还短命。”封琉璃正给一瓶玫瑰修剪腐坏的末端,听见她没头没尾的突然这样讲,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笑:“你又看上哪家的美少年了?”

小伊也笑,她倒在靠垫堆中,想:能有个姐妹在身边,这样和自己随口胡侃可真是幸福啊!

封琉璃来到北京已经一个礼拜了,她对夏小伊说,她对北京的感悟就是:车多、人多、乞丐多。夏小伊先是对她讲哲学,说车多的地方必定钱多,而钱多的地方又必定乞丐多,这世上最穷和最富的永远在一起,那都是“一体两面不可分割”的。接下来也没忘记回到现实,叮嘱她千万不要婆婆妈妈,见乞丐就心软,否则一个月赚一万也不够用的。

“…十个乞丐里倒有九个是骗子,特别是那些自称来北京找亲戚没找到,结果回不去的老头老太太们。开始我也是不忍心,可后来有一次和朋友出门,又被这样的乞丐拉住,谁知道我朋友突然指着那乞丐说:‘咦?我上个礼拜不是在天津给过你钱吗?’”

“啊?”琉璃放下手里的花,“真的?然后呢?”

夏小伊在靠垫堆中翻了一下身:“然后?然后那人自然就灰溜溜的跑了呀!”

封琉璃“啊”了一声,不再说话,她相信这样的骗子的确有可能存在;可是她更相信她所看到的绝不都是骗子,她实在觉得他们可怜得很——不过这个不能对小伊讲,她一定会发飙。

夏小伊很快就知道自己的苦口婆心全数白费了,因为封琉璃依然故我,把日常零币全部放在随身皮包的外口袋里,见到路边乞讨的人,就忍不住丢出一枚两枚去。北京的每一座天桥下面都有露宿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在琉璃看来,他们已经不应该算作是个“人”了,他们坐在那里仿佛只是等死而已——甚至还有的漠然□出身上巨大的惨不忍睹的伤口,脸上连表情都没有;封琉璃即使有勇气看向他们的伤,也绝对没有勇气去看他们的脸。

那么多养着洋狗开小跑车的金贵人儿从乞丐们身边经过,目不斜视的技艺让人叹为观止,可是这种事情封琉璃绝对做不出来。于是,她的那只口袋几乎是个无底洞,几乎永远是空的。又被小伊说中了,这实在是种潜在的可怕开销。

“怎么样?”小伊只是笑她;封琉璃低着头不回答,叫她视若无睹,她会睡不着。

到后来两个人出门,见到乞丐,封琉璃还在犹豫,夏小伊已然不耐烦地掏出自己的钱来丢过去,然后拉着琉璃的手快步而走。

“你真是烦死人!”她数落。封琉璃则对夏小伊说,你其实是最善心的好人,你自己不知道么?

“当好人有什么用?越是好人越是倒霉!”小伊恶狠狠地回答。

封琉璃做“好人”终于是做出了事故。那一次,她和小伊遇见堵车,拥挤的十字路口中,一个四十余岁的独臂乞丐在车河里游来游去,瞧见有摇下来的窗子就凑过去。他走到小伊的车前,琉璃照例把口袋里的钱掏给他,那一次是几枚一角五角的硬币,谁知道那乞丐接都不接,反而说:“几毛钱不够买个馒头的,小姐再给点吧。”封琉璃还没答话小伊已然暴怒,喝道:“嫌少了别要!谁是该你的欠你的?”

那乞丐涎涎地笑:“小姐年轻漂亮,赚钱还不容易?给这点钱也不衬身份不是?”说着就要把手从车窗的缝隙间伸进来。

琉璃吓得连车窗都忘了摇,小伊却指着他大喝一声:“你信不信我找兄弟剁了你这只狗爪子!”那乞丐显然吃了一惊,将手缩了回去。他是什么样子的老油条,看准了车里的两个女孩子都是干干净净柔柔弱弱的女学生模样,谁料其中一个突然变了面孔…是了,二三十万的小跑车,原也不是等闲女学生开得起的。

那乞丐终于走掉,夏小伊对封琉璃怒目而视,嘴里恨声数落:“我有没有胡说?我是不是恶人?”封琉璃只是噤声,良久才叹口气:“他们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真的是可怜得很。”夏小伊犹自愤愤然:“我就知道你是这样,从小就是婆婆妈妈的!为了一个‘竹子开花了’也能哭半天。这也可怜那也可怜,这世上可怜的事情多了,你以为自己是观音菩萨啊!”

这也是姐妹两个的老掌故,小时候她们不知道在哪里学过一首歌:“竹子开花了,咪咪躺在妈妈的怀里看星星。星星而星星多美丽,明天的早餐在哪里…”本来学了倒也没什么,偏偏两个女孩子弄不懂为什么竹子一开花,明天的早餐就没了,于是跑去问大人。后来封母告诉她们,竹子开花了就是竹子要死了,咪咪是只大熊猫,竹子死了熊猫就没饭吃了。这一下不得了,封琉璃竟然为了那只叫咪咪的大熊猫蒙着被子哭了整个晚上,第二天红着眼睛抱着自己的存钱罐非要叫妈妈给大熊猫送去,给咪咪买竹子吃不能叫咪咪饿死。封母被缠的没办法,只好答应,收下了存钱罐,琉璃这才不破涕为笑…封琉璃所有的记忆仅止于此,但夏小伊却知道的更多。她知道封母并没有真的去管那只连是不是存在都没人说得清的大熊猫,而是把封琉璃存钱罐里的钱全都拿去补贴家用了,眼尖心细的她见过封母在楼下打散酱油散醋的时候总是付给那师傅一把分币,让人家诸多埋怨。可是夏小伊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封琉璃,那时候还很小的她就隐约知道了这该是个“秘密”,还是自己咽下去、独自保守为好,这是她极少的没有和贴心好友分享的事情之一。

夏小伊看了一眼身边,傻傻的封家小丫头真的兴高采烈的唱起了那首“竹子开花了”,也许她到现在还以为自己攒了很久的零花钱都已经给熊猫咪咪买竹子去了,而不是变成油盐酱醋稀里糊涂的进了自己的肚子。幸运的封琉璃到现在也依然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曾经欺骗过她,而夏小伊却始终冷眼旁观、清楚明白,只不过把这个黑色的秘密深深藏在心中罢了——这就是夏小伊和封琉璃的不同之处,“给熊猫咪咪的钱”与她几乎堪称无父无母的身世,与她从小就深有体会的街坊邻居们对她的鄙视和恶意一样,都是埋伏在她性格中的特殊因子,正是这些因子,让她和封琉璃这样一起长大的两个孩子,性格却南辕北辙向完全不同的方向延伸下去。

当夏小伊再一次暗自发誓要把“给熊猫咪咪的钱”这个大秘密永远的保守下去的时候,她却不知道,在她身边,正唱着那支歌的封琉璃心中却在为她而感到难过——封琉璃总是会因为任何理由为夏小伊难过,就像夏小伊永远觉得封琉璃是自己应该负担的责任一样。

——也许这就是“姐妹”;这就是她们用心对待彼此的证据。

***

正因为是姐妹,有许多事情封琉璃反而愈加说不出口。她的工作问题解决得并不顺利,买了数份报纸打了N天电话之后,终于在一家小公司找到了一个行政助理的职位——所谓行政助理,也就是茶水小妹的升级版本:复印、打印、管理档案以及最最重要的随时摆出笑脸,为一众办公室秃头男鼓劲打气…说起来似乎也没有什么难点,但封琉璃依然紧张地满手是汗,面对头儿总是严厉的脸色,拼命低下头去。

这工作需要人时时刻刻集中精神,将各种各样的繁杂资讯统统装进脑子里;总是很忙,总是犯错,薪水微薄。她不是没想过换工作,可是一回忆起别人看着自己的简历,看到那长达五年的本科生涯而面露疑惑的时候,便失去了全部的勇气。

——可这些都不是能够告诉夏小伊,能够与这个姐妹互相分享的事情。

人一长大,秘密就会变多。就会滋生出越来越复杂的理由,就会陷入越来越无可解释的境地之中,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也许人和人之间,本来就是注定无法互相“了解”的,只要能“理解”就好;能“理解”,那就已经足够了。

起初,封琉璃很害怕小伊像自己的父母那样,对她倾注尖刀一样的关切,不住追问她境况如何,问她“为什么”——仅仅想一想这样的场面,琉璃就已经觉得胃里在隐隐作痛。幸好小伊不是这样的人,她总是用一种近乎大大咧咧的温柔态度来对待封琉璃的敏感和自卑,只要琉璃自己不说,她便好像将这些事情统统忘在脑后一般,只是拉着她出门逛街回家看老电影,说些无聊废话,不该触及的问题绝对不开口。

她是成熟的大人,实在是个极好的姐妹。为着这一点,封琉璃念着她的好,永远念着她的好,感激涕零。

只不过,封琉璃永远不会知道,夏小伊之所以这样对她,除了那份姐妹之情以外,还因为她看着琉璃,总会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自己——那个因为痛苦所以逃避、最终无所遁形的自己;那个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最终不得不咬紧牙关独立打拼的自己…对封琉璃好,就像是对自己好一样;就像是极力去补偿遥远的过去里,那个站在灰暗角落不得挽救的夏小伊一样——无论如何,人总是要对自己好的,难道不是么?

姐妹Ⅱ

在何飞向她透露了签约意向之后,夏小伊首先去找了金西西。她开门见山便说:“西西姐请你做我的经纪人,我七你三,拜托了!”金西西微眯着眼睛望着她,沉吟许久,方才一挑眉,笑道:“你知道么?有人给过我更高的数儿,可我还是拒绝了。”

夏小伊心中一颤,据她所知,百分之三十实在已比行内通行的价码高出几倍,她若不是下了破釜沉舟的心,绝不会下如此重的筹码。她知道金西西不缺钱,但除了钱之外——或者说,除了区区“赚钱的可能”之外,自己实在拿不出任何有吸引力的东西来奉献给这位女神,她只有一赌。

她很清楚圈子里的水有多深,而自己又是个刚刚学会游泳、只能胡乱扑腾两下的旱鸭子,若没有金西西这样的人物保驾护航,恐怕还没翻出什么大浪,就先给淹死了。夏小伊几乎没有犹豫,就对何飞说她会签他给她的任何合同,哪怕是卖身契也无所谓——只要金西西也同意。何飞微微点头,脸上的表情不置可否,眼神中却露出和煦的神彩来。

“…小伊,你能不能对我说实话,为什么来找我?”金西西轻声问她。

夏小伊有些着急了,声音也不由大了些:“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没有一句是假的!我真的希望西西姐你能帮我!”

“你为什么不去找陈莉莉?”

夏小伊语塞。是啊,莉姐明明是更好的选择,她也许没有金西西这样的手段,但她应该不会骗自己,她是自己的朋友…朋友,那金西西算什么的?算是“朋友”么?不知道,这问题夏小伊回答不出;可事实上从一开始,她的脑中就只出现了金西西一个人的名字,她不想选别人,别人都没意义。

末了,她也只有咬紧牙关,斩钉截铁回答:“西西姐,我只想找你。”

“…你信我么?”

夏小伊迟疑片刻,摇摇头:“不,我不信…但我依然还是只想找你。”

金西西终于趴在沙发扶手上,放声大笑起来。

“你是笨蛋么,Sicily?”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真有意思,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人…换了你,你会和一个笨蛋做生意么?”

夏小伊沉默不语,脸色渐渐黯淡下去;她必须要找一个办法来挽回颓势,可是脑子偏偏在这关键的时刻空白一片,半个主意都想不出来。

金西西笑了好久,末了,忽然直起腰来,擦擦眼泪,朝夏小伊调皮地瞬了瞬眼睛,开了口——是再简单不过的两个字:“好的。”

夏小伊几乎怔住,彻底无话可说。心中一阵狂喜又一阵不敢置信,简直不知该如何表达了。

金西西忽然倾过身子,给了她一个极甜蜜、极温柔的拥抱,将口唇埋在她发间,在她耳后轻声说:“我是不会和个笨蛋做生意的——可是没办法,谁叫我爱你呢!”

——无论是谁,无论你有着怎样的铁石心肠,在金西西这样芬芳醉人的言语之中,也注定要不由自主地软化了。她的确是个天才女演员;即使她的相貌让她永远也无法站在舞台的中央,这一点也依然不会改变。

“…好了,你等我五分钟,然后我们就出发,”金西西忽然放开夏小伊,理了理鬓边的乱发,说道。

夏小伊还未从方才的大惊大喜中恢复过来,反应慢了半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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